市区通往铁山的高速公路上飘浮了一层淡薄晨雾,一辆伊维柯面包车疾驶而过,撒下一路歌声。
博爱心理咨询中心隔一段时间就会组织全体人员进行一次心理素质集训,这已经成为制度。车辆颠簸在崎岖山路,一群整天蜗在钢筋水泥建筑里的人此时畅喉高歌,每人一口,传递着《什么叫心理咨询》,歌词大意是:一个农民问城里人,啥叫心理咨询,城里人告诉她[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一个拉车的人在爬山,他也许爬得过去,也许爬不过去,他吃力地在爬。有个热心人走上前推了他一把,这一把也许把他推过山,也许推不过,但他只能推一把,绝不能代替他拉车,这个人就是心理咨询师。他不是神父,也不是牧师,他所从事的事业就是种植心灵之树在阳光下长绿,他干的就是心理咨询。
汽车拐下公路,顺着阡陌爬行,最后停在悬崖边。一行人跳下车,宋幼铭宣布此次拓展心理素质活动的规则,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之内,将没吃没喝没睡,除了空气,每个人只有帐篷和空锅,如果有谁坚持不下去可以回到车上,车上有速冻食品和松软的席梦思,还有能与家人说上几句的移动电话,但是……宋幼铭话音未落,底下呜嗷一声,群情高涨,领到野外生存必需品,各自出发。
施小茹与宋幼铭等分在一组,这叫她心里踏实许多。他们腰间绑住绳索,沿着峭壁徒手攀岩,脚一沾地,宋幼铭手里掐着秒表强迫向谷底进发,必须在规定时间到达目的地。不停地有人被野藤拌倒,尖叫声惊起山兔和蛇蜥。宋幼铭不许叫,叫声在陌生环境也许就会招致意外。这样,除了迅跑和喘息施小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动物在逃窜。
红日西沉。宋幼铭命令必须趁天黑前准备好晚饭。人员分散,四下寻找可食性东西。不时有踏落的碎石滚下山坡,坠入溪涧。施小茹跟在宋幼铭身后,现在前面走的人不再是一个柔弱知识分子,而是不畏艰险的男子汉,口袋里己然鼓鼓囊囊,而她的还空空如也。她有些沮丧,心里着急,一脚踏空身体飞起来,幸亏被一根树杈挂住。
宋幼铭听见叫声奔过来,叮嘱她不要动,然后从山坡另一侧迂回向上,一点点向这里靠近。“快点,我坚持不住了!”施小茹看见宋幼铭身影,在半空中挥手叫。
“你必须坚持住!”
“可坚持不住了,在往下滑……”
“抓住树枝!”
“没有树枝!”
“那就抓住草!”
“草断了!”
“草根!手指插进去抓牢!不要慌,脑子要想平常最轻松愉快的事,比如你今天在街上看见了一件最喜欢的裙子,把它买回家,对着镜子看呀看……”
“我的手抓不牢了你快点!”
“再坚持一下。这时丈夫回到家,怀里抱着鲜花,告诉你今天是你的生日,一群朋友出现在你面前,唱着跳着,打开香槟……”
“可我到哪去找丈夫,而且我爱喝的是樱桃酒不是香槟。”
“噢对,那就打开樱桃酒,斟满夜光杯……”树枝咔嚓折断,施小茹坠落的一瞬间宋幼铭飞身上前。两个人一点点挪到安全的地方,都动弹不得。“没事吧?”宋幼铭眼望天空说。
“你为什么磨磨蹭蹭?”施小茹撅起嘴,她的胳膊和腿多处划破流出血。
“我没有呀?”
“我看得出来,你故意慢慢腾腾。”
宋幼铭整理过衣服,说:“因为你当时没有危险,只是胆子太小,我让你锻练一下。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她所面对的社会困难比这大得多。”他让她看身子底下,果然距离不远是一片草滩,掉下去也不会受到过分伤害。“记住,既使在平凡生活中,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样就不会出错。”
因为刚才施小茹胡乱抓,他的衣裳扣子全掉光。施小茹的伤口在流血,手绢已浸透,他们不得不回到车上进行处理。宋幼铭处理自己的办法很简捷,用不干胶固定衣裳口,看上去还挺别致。施小茹需要包扎,他退到车外等着。施小茹刚涂上白药手机响起,她犹豫一下,还是打开,发现这个电话已经打进来多次。是白鲜,希望能立刻见到她。她才要说话,宋幼铭出现,勃然大怒,命令她立刻关闭。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如果是战场,你已经死脱!”
施小茹不敢作声。
“刚刚强调完纪律,你怎么扭头就忘?”
“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比较重要的电话……”
“再重要也不能接,你一定要明确来干什么!”
施小茹交出手机,开始找绷带。宋幼铭过来帮她,缓和下语气问:“是家里打来的?”
“不,一个咨客。”
宋幼铭看了她一眼,说:“段思宏?”
“不,但跟他有关。”
“对不起我不知道……”宋幼铭惋惜,递过来手机让她再打。施小茹说算了,反正过两天就回去。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天下起雨,山野一片絮絮索索,远近闪亮。宋幼铭脱下外套披在她头上,问是不是还在因为会上的决定而耿耿于怀。“没有呀!”施小茹眨巴眼睛掩饰。
“你可以嘴上不承认,但我看得出来。”施小茹不言语了,她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这几天,慢点儿!”他搀住差点滑倒的她。“我一直想找你谈谈,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想,可以按照你设想的去做,我的意见仅供参考。”施小茹停下来,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不过也提醒你,下一步咨询可以悄悄进行,不必在会上提,我会在适当的机会宣布更改方案。”这话再次让施小茹目瞪口呆,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表里反差竟会这样大,搀着自己的手分明热烘烘,说出的话却不寒而栗。
“你在抖,冷吗?”
“也许吧,这鬼天气!”
苗青青她们已经捡了一块高地点燃篝火支起帐篷,熬了一锅黄芪竹笋蛇汤。看见他们大声叫:“到哪儿去了,我们都以为你们化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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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施小茹躺在帐蓬里睡不着,听着噼噼啪啪的雨点,眼前重叠着段思宏。她当然知道宋幼铭话里意思,又不全明白话里的意思。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她问自己。
“你好。”
白鲜是施小茹结束集训后接待的第一位咨客。她差一点就没敢认,简直一个小老头站面前,看上去极度困惑,自述几天不吃不睡。
他说几天前经党委讨论决定,由章阿姨暂时负责部门工作,他顶替段思宏主持《相叙到黎明》。他觉得不妥,声明自己不过是代班,等段思宏上班,立刻交钥匙。书记微笑透露,段思宏再不能进播音室。他问为什么。书记说这首先应该给他记一功,正是他汇报了段思宏患有心理障碍才促使党委下决心。他惊骇,万没想到本来出于好意,却闹得个坠井下石!他悔恨交集,请求收回手写材料,书记的答案是不可能。几天后,流言蜚语传开,人们背后称他为鸭子,兔子……
“段思宏知道这一决定吗?”这是施小茹最关心的。
“当时通知他到台里,并没有说理由,他还以为叫他上班哩,结果到单位才知道已经被安排到资料室发挥余热。你知道,夺走话筒等于夺走他生命。但党委决议就像吐出的痰,再难咽回去。”
“结果呢?”
“他说这是集体陷害!”
施小茹心一下子悬起来,问:“你们领导怎么看待心理咨询的?”
白鲜几乎是用鼻囊而不是用嘴说:“这帮猪除了吃喝嫖赌懂什么,但凡稍稍有一点这方面常识,也不会如此愚蠢。”施小茹劝他冷静。他说有了这样的经历不可能冷静,他已经连续几晚上做同一个梦,手枪对准书记连开数枪。“悲哀呵,由其命运攥别人手里时候。”
施小茹问他下一步怎打算。
他说已经交了病假单在家休息,还不能得罪章阿姨,这女人当朝远比段思宏霸道,一旦丢了工作就真成无业游民,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跟段思宏解释清楚。施小茹见他两眼充血,面浮菜色,劝他立刻停止胃药,采取催眠疗法。她拉上窗帘,打开音乐。“不用脱衣服吧?”白鲜走到床边问。施小茹笑了。“你不是说睡觉吗?”
“你可真逗,谁说睡觉了,我说催眠疗法。”
“唔,催眠,不是睡觉。”白鲜嘟囔躺下。“最后不还是睡着吗?咱们还是说说话吧,我怀疑自己能睡着。”白鲜躺下又起来。施小茹解释催眠疗法是一种心理放松方式,让他放松,意念随着音乐放任自流,想象前方是碧海蓝天,心随大海而放宽,两臂化作双翅,缓缓遨游于海天之间……白鲜呼吸均匀,不知不觉睡去。施小茹见他耳廓全是污垢,指甲留长,不禁由此想到段思宏,不知他刚刚复原的神经能不能经住这一击。白鲜睡着了还在说梦话,直到咨时结束,鼾声起伏,她不得不上前推醒,因为后面还预约了别的咨客。
“真不好意思,我已经好久没睡过踏实觉了。”
“觉得怎样?”
“好像好些,”白鲜摇摇脑袋,拍拍脖颈。“就怕从这里一出去又变坏。”
“那是肯定的,要不我们不失业了?”
白鲜趁洗脸说想去看看段思宏,不管遇到什么尴尬场面,也在所不辞。
下班后,施小茹打电话约黎云出来。从黎云憔悴的面容她已经知道段思宏过的什么日子。黎云说段思宏免职后痛不欲生,以前咨询的效果全化为乌有。她曾劝他继续心理咨询,但这次他死活不肯了。黎云给她看丈夫在治疗期间记的心得。她被里边内容感动,相信如不是意外,一切都会按照疗程好转。黎云不住地擦眼泪,说:“如果他们领导能看到这日记,肯定不会下如此狠手。”
黎云的话就像是一根火柴划亮黑夜,施小茹决定冒一次险。
她把车停在停车场,抬头仰望深入蓝天的大厦尖顶,听见自己心咚咚直跳,知道这样做如果被宋幼铭知道了不定什么后果呢。在大厅里,她看见了白鲜说的那些爱情诗残骸,不禁为马萍悲哀。
台领导办公的楼层显得空旷冷落,她被秘书挡驾,敬上名片,等了半天,才得以觐见。一位自称书记的男人在读她名片时拿腔作调,她耐着性子,解释自己是段思宏的心理咨询师。书记对段思宏的反感显而易见,仰在宽大的皮椅里。“是吗?”书记听说要求双方配合做段思宏工作,嗓子眼里呲出一声。
她解释段思宏自杀并不等于精神病,只是一般心理障碍,可以治愈。并举例自杀已经成为心理危机的一种普遍现象,美国CNN电视网最新统计,国内有三百万青少年严肃想过自杀的可能性,原因是感到压抑,如果把他们都划入精神分裂症,每个州都要再建N座精神康复医院。而国内,每两分钟就有一个人自杀。她希望领导能考虑他的处境,不要一下子把人推入绝谷。书记听完,抬起脸,说:“你讲了这么多大道理,要求我们又干这个又干那个,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就凭这张片子吗?”他用短粗的手指弹着名片,发出刺耳声音。“你应该把你的有效证件叫我看看。”
施小茹递过临时工作证。书记看了一眼:“就这?”
“对不起,我还在试用期。”
这会儿书记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既然如此,我能不能把你当作无理取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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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正式咨师享受同等权利。”
“是吗?但在我们这儿它没有发言权。”
施小茹无奈,只好说出宋幼铭办公室电话,说出嘴就后悔了。书记抄起电话,接通宋幼铭,通话过程中面朝天花板,放下电话只说了一句领导对她的行为表示抱歉,请她立即回去。
施小茹就这样离开,前前后后也就是一眨眼工夫,比笃笃钻出山洞都快。她本不想理会这位书记的话,但又一想,万一宋幼铭真的在等着她呢,而且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回避就变成了不尊重。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宋幼铭办公室门。
宋幼铭看见她,免去平日一笑,既使情绪激动仍不失温文而雅,批评她作为心理学博士竟然干出这种荒谬事,已经不是在搞心理咨询,而是私家侦探行径。她乖乖听着。“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样做已经超出心理咨询范围,如果人人都这样,我们和街道居委会合并不就完了。你要知道,你去的地方是国家部门,他们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你呢?就凭两片嘴吗?今天他们这样做已经是很客气了,不留情面地话完全可以关你起来。再说人家党委决定的事你怎么好插手,这不是螳臂挡车吗?”宋幼铭一口气叨叨完,念她初来乍到,又碍于伯尔面子,叮嘱往后切不可擅自行事,遇到解不开的心里疙瘩可以找他商量。谈话结束时特别强调,试用期内的表现将决定她最后能不能留下来。
回到家,朗利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她在替段思宏奔波,撇嘴说:“行呀你,敢冒天下之大不违了。”
“什么意思?”
“还问我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工作,你无权干涉!”
施小茹不愿多说,进母亲房间关起门。听见朗利摔门而去,心想他今天又该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