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宏入院后,施小茹一直瞒着朗利帮助黎云忙前忙后。她有一个信念,就是等段思宏醒来,咨询定会有一个新的开端。
连续几天段思宏都昏昏沉沉,发高烧说胡话,每次从昏迷中醒过来,黎云就会抱住嘤嘤地哭,说自己不好,没有照顾好他。段思宏打了石膏不能动,情景令施小茹感动。护士把黎云拉开,怕这样会把病人闷死。果然刚接好的肋骨又压断,赶紧往手术室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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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段思宏病房外,每时每刻都有人扒着门上窗户往里看,十之八九是想探一探昔日名人何等落魄。从邻床包食品的报纸上,段思宏看见他悬在半空的图片,他这才知道他所领导的反自杀委员会已经他把开除。
有时候段思宏治疗不需要人陪伴,施小茹就到段思宏家随便吃一口饭。正好孩子不在家,黎云边喝着茶边说说丈夫,说到细处,展示了段思宏设计的“东方霓裳”和获奖证书,本意是夸丈夫擅长家务,施小茹看后大吃一惊,进一步断定以往的推断没有错。她告诉黎云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疾患,通过咨询可以治愈,但需要家属配合。黎云懵了,万没想到丈夫那么热衷地参予竟是一种毛病,而她对外还沾沾自喜,四处张扬。羞怒之下,抄起剪刀嘁哩咔嚓,将“东方霓裳”变成一堆碎布,获奖证书也撕个粉碎。这天她们坐到很晚,施小茹灌输了心理咨询的内容和意义,希望段思宏伤愈后能开始新的疗程。黎云紧握施小茹的手说:“你安排吧,都听你的。”
一个月以后,段思宏刚能扶着床下地就主动要求出院,黎云和家人都没有阻拦,都希望他早日康复,出现在施小茹那里。段思宏出院后,施小茹再没到过他家,但一直和黎云保持联络。她要留给段思宏一个安静的心理环境,静心调养,这样有助于咨询前的准备。
正式咨询这天,段思宏由黎云陪着来到博爱。他在小径尽头停下,仍然是昔日的环境,熟悉的面孔,却都变成陌生。清洁工停下手里话,用异样目光回头看他。如果不是黎云挽住他的胳膊,说不定他调头就走。
对于他们夫妇的到来,施小茹仍然像往常那样,拉起薄纱窗帘,让室内沉浸在宁静中,坐下后,关上门。几乎没有过多的过渡,段思宏就进入倾诉。
“很惭愧,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也许就是命……走到今天,我还不能断定这样做到底是感情需要,还是人生需要,但我确实在没有搞明白之前行动了。这也许不可思议,大概与我的经历有关吧。”段思宏打开皮夹子,取出一张发旧的小照片,指着全家福中一个男孩说。“这就是我,我们家兄弟四个,没有女孩。”施小茹接过照片,看见那孩子长着一张调皮的脸,眼睛不安分地闪烁。
“你觉得他有什么特点吗?”
“看上去好像很倔。”
“你不觉得他带有一种女孩子潜质吗?就像蒙娜丽莎在微笑?我不是开玩笑,说真的。”
施小茹仔细看看,点点头。
“那时我就有极强的表现欲,什么事总想出人一头。据我妈说,家里没女孩儿,一直把我当女儿养。有一次大人带我去看电影《白毛女》,看完到家又唱又跳,模仿扎红头绳,没有大辫子就找来一绺麻代替。我妈总说:‘要是个闺女就好了。’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祸根。”他掏出烟,想了一下揣回去,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我妈不懂得心理暗示啦。”
“那时候我就和别的男孩不一样,别的男孩喜欢骑马打仗,我喜欢跟女孩在一起刺绣毛主席像。过年了,男孩都缠着大人买炮竹,我缠妈妈买新衣裳。因为这个我妈可得意呢,一直宠着我。我经常这样打扮,也没少受男同学欺负,他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寡妇’。那时我还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现在想起来,一是因为性格太软,还有一个就是,外表不符合社会上的审美吧。
“当时我有些懂事了,客观环境造成我不太合群,干什么事都喜欢独往独来,感觉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从小就特别喜欢黑天,一到天黑感觉就特别好,认为一切都被遮掩,可以自由往来,不受限制。后来我一直在想,性格的很多链结都是在那个时候,在黑夜里形成的。包括后来十分热爱现在工作,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对着黑夜说话。这也就导至我后来特别喜欢上夜班。”
“我来插一句,他把我们家的鹦鹉也训练成这样,现在我才明白。”黎云自始至终都拉着段思宏手。
“我总有一种幻觉,白天和黑夜是两个世界,有的人生活在白天的世界,有的人生活在夜晚的世界。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施小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总是在想,人在白天和夜晚怎么会不一样呢,你白天看这个人的时候他是这样,夜晚看,又那样,好像换个人。我曾经在深夜跟踪一个认识的人走出很远,想知道他去干什么,天亮了他会不会回来?有时候会有更怪异的念头,觉得同样一个人,白天是男人,晚上是女人……
“还是说我小时候吧,现在看来好多问题都是小时候留下来的。就像老话说的:十岁看百,从小看老。上中学班里男女生开始秘密谈恋爱,当时也有女生追我,但我从没兴趣。我更愿意跟男生在一起,跟那些高年级男同学出去玩,游泳,抽烟,逛大街。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同性恋这个词,但我讨厌这个词,觉得这个词很脏,到现在还是这样。当时高年级男生带我去河里游泳,然后我们就脱光了对着河撒尿,比赛谁尿得远……”说到这儿,段思宏做了个幽默的表情,笑笑。“我们在一起这样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在同性恋,又觉得不是,因为你知道,我内心需要得到是友情,欢乐,就像现在,我喜欢一个健康男人,是因为我喜欢一个健康的女人和一个健康的男人在一起。
“当时曾经有一个女同学疯狂的追我,每天放学就在学校不远一个路口等我,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然后给我一包好吃的,是那些女孩子爱吃的零食,在她眼里就是最好的东西了。唉,说起来好笑,我经常陪她走路,说说话,然后分手,分手后我就把那包东西扔进垃圾桶。当时的感觉就是自己很男人,很骄傲,有女人追,又不沾女色,立志干一番大事业。现在看起来里边并不简单,埋伏了许多别的因素,这些因素或多或少影响了我以后对女人交往的态度。后来这女孩儿吻过我,拉着我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我对这些好像没感觉,一分开[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就忘了。当时她很佩服我,以跟我交往唯骄傲。唉,那才是一种糊涂的爱。其实也不是爱,可以说就是胡闹。后来我考进别的学校,就再少往来,偶尔一两封信,无非问候一下。”黎云紧紧攥住段思宏的手稍稍放松,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说句心里话,我对女人很感兴趣,不虚伪地讲,到着迷的程度。老婆你别不愿意听,现在是在咨询,你不是要求我必须实话实说吗。我就实话实说,人家说实话难听,你就先忍忍吧。”他拍拍妻子的手。“我继续说,我很喜欢看漂亮女人,尤其是穿了漂亮衣服的女人,有时候在街上发现她们会很不礼貌地追着看,但是坦率地讲,真让我接近,我又没了胆量。这是个隐匿的心理过程。”
“也就逼着我换取另一种方式,躲家里,没人的时候扮演女人,满足心理。”段思宏抬起眼看向施小茹,目光欠疚。施小茹微微点头,心里松了一口气。现在,他们总算在一个交汇点相遇。对于段思宏来说是一个逃跑者被逼进死胡同,面对追上来的警察。对于施小茹,像终于捞起在浪里挣扎的溺水人。接下来的叙述施小茹已经听过,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代人咨询,而这一次是讲述自己。黎云不时插进来,承认在他们谈恋爱时段思宏曾把这些告诉过她,当时她并不懂这意味什么,还感到有趣,常籍此奚落丈夫。夫妻俩惺惺相惜,段思宏叙述几次中断。
一个咨时很快过去,施小茹准备好的纸巾一张也没有用上。
咨询结束。宋幼铭听完汇报,兴奋的表情熄灭,叹息:“会是这样的,真没想到……”
一个星期后段思宏如约而至。黎云因为公司有事没在身边,段思宏神情放松。
大概是重伤初愈,他语速缓慢,开场白重复上次说的话,小时候家中只有兄弟没有姐妹,母亲有次把戒指戴在他手指,让他一直不忘。随着性发育成熟,尽管外表符合男性特征,但内心总对女性存有特殊的亲近感,曾情不自禁地偷穿母亲内衣,偷看母亲洗澡,每一次都会获得快感,这种偷偷摸摸只为满足内心。“你不是看过遗书吗,我就不多说了。”
他看上去不似上次沮丧,捋起胳膊让她看那一圈青紫,大谈经验体会,这种疗法在起欲时有一定疗效,现实中与暗恋的人在一起作用就比较弱,而陷入激情既使弹破了皮也没用。皮筋质料差异也大相径庭,一种较细的圆形皮筋抽上去甚至有一种被爱抚的感觉。施小茹既使有所准备,还是一次次惊出汗。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为了保护自己。她说他完全可以来这里面对面。他说道理这样讲,实际却做不到,只有心陷囹圄才有体会。
“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心理咨询了?”施小茹问。
“相信,但害怕。我是个活人,也要活下去。”
段思宏诉说了对婚姻的困惑。年轻时并不懂得心理障碍,虽然谈恋爱提不起精神,但迫于父母压力还是结了婚。婚后很长阶段处于蒙昧无知,直到心理矛盾升级,采取逃避态度,让他割舍不下的是女儿。“我常问自己出路何方?爱情?交友?不爱女人又爱谁呢?夜里老有个声音问我:你是谁?”段思宏两手对叉,低下头,始终没提白鲜一个字。
一个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小时候段思宏都是由妈妈带着去机关女澡堂洗澡。当时许多男孩子也都跟着母亲去洗,他们在光溜溜、闪闪亮、香喷喷的女人中间钻来钻去,玩得十分开心。后来长大,爸爸第一次带他进男澡堂,另一个世界让他害怕又新奇,躲在角落,直到爸爸强迫他站到水龙头下,他一边洗一边哭。以后每次走进男澡堂,他总要回头张望对面薄布帘所遮掩的门洞……
很长时间,这个故事在施小茹脑子里留下一种梦幻,一个小男孩在赤身裸体的女人群中钻来钻去,他在寻找什么呢?
周末碰头会上,施小茹汇报了段思宏前一阶段的咨询概况,认为段思宏虽然也穿异性服装、追求异性打扮,但完全出于女性心理需要,易装时并没性兴奋,推翻了前阶段易装癖诊断。对于同性恋倾向也给以否定,哪怕段思宏对此回避不提,但从白鲜的咨询中可以看出,他们虽属于伙伴,却从未发生过真正意义上性交。至此,她建议把下一步的治疗定位在“易性癖”。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有人认为这种定位过于大胆,易性癖毕竟非同一般。也有的认为一旦定位等于全盘否定从前的咨询。脸上最挂不住的当属宋幼铭,马上提出不同看法,认为段思宏新一轮咨询是在经历了事故后做出的迫不得已选择,他这样深黯心理的知识份子,在这种时刻这样说,其内容的可靠性还有待推敲,不宜忙做诊断。他自有他的考虑,易女装是段思宏最明显特征,按照这一特点咨询不会错,一旦有误再转为“异性癖”,从效果和保险系数诸方面讲都算是万全之策。
这样一说立刻得到苗青青等人赞同,大家更关心咨询效果会直接影响中心信誉,尤其咨客是名人。施小茹目瞪口呆,没想到一贯强调“诊断准确才能咨询有效”的宋幼铭,关键时刻会这样草率。更令她震惊的是,刚才还赞同她的那些人转眼一边倒,段思宏在他们眼里成为“需要认真对付”的对手。
“小施,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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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小茹摇摇头。
“没关系,大家畅所欲言,学术上人人平等。”宋幼铭微笑着转向大家。
“真的没了,大家意见都很好。”施小茹终于弄清除她在群体中的位置。最终,段思宏确定在“异装癖”上,首先采用支持性治疗,从正面唤醒他,争取得到双向配合。会后,宋幼铭私下里找到施小茹,表示自己完全是出于关心爱护才这样做,一旦急于诊断造成失误想再挽回都很难,毕竟人命关天。施小茹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宿,施小茹翻来覆去睡不着,“易装癖”与“易性癖”虽一字之差,却有着本质区别,作为心理咨询师一旦心理引导发生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每想到这里她感到浑身寒毛都竖起来。这一点,有多年咨历的宋幼铭肯定非常清楚,这样制定的方案第一个受害者就是她施小茹,她必须要对自己行为负法律责任。而如果她坚持初衷,放弃这桩咨案呢?她这样想。很快又回答了自己:这是徒劳的,马上会有人接手这个案子,会按照宋幼铭的旨意毫厘不差地执行,而她在中心就再难混下去……
她爬起来披了件衣裳打开电脑,马萍又有新贴子,她稍加点击她们就联系上。马萍问她最近还好吧,她说不好,想了想,不应该把坏情绪传染给她,又敲出一行:还混得下去吧。
马萍说她在珠海一家宾馆找到一份勤杂工,生活还不错,但她并不满足,报了英语补习班,晚上两小时课。她有个表姐在海南岛,据说那里工作好找,她想攒足钱以后过去看看。
她们一直聊到天蒙蒙亮,施小茹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宽松运动服。今天上午约的是那个儿童自闭症,她已经说好带他去公园。走在路上,她仍惦记着段思宏,差点闯红灯。
大约九点钟,笃笃在母亲陪伴下来到。孩子一身名牌,脸上一双眼睛飘忽不定。几个疗程下来,孩子父母不止一次地当宋幼铭的面夸奖她。宋幼铭也鼓励她做出一个经典案例。她先用一岁儿童智商的评估标准做了测试,笃笃只会发呆,无法把那些苹果、小鸭子之类图案填入空格。“没关系慢慢来。”她对孩子,同时对家长说。
在对笃笃进行ABA行为训练时,孩子好像装错了程序的机器人我行我素,还把口水吐到她身上,使得家长很过意不去。“不用客气,没关系。”她说。监测结果,孩子没有什么进步。她们按预定方案,带孩子去儿童乐园。施小茹的意图就是想用外界的力量冲破孩子封闭的内心世界。
在古堡式彩色建筑跟前,笃笃扭头就逃,两个女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拢住。他恐惧不安地一头扎进母亲怀里。“他很少出门,更怕见人。”笃笃母亲说。
“啊……啊吧……”好像母亲怀里有另一个世界,扎进去才安全。
两个女人连哄带诱,把孩子引到人较少的“钻山洞”游戏区。巨型彩色塑料管隧道沿着大架子蜿蜒而下像半透明肠道,可见孩子们顺各种弧度盘旋滑落。笃笃藏在母亲两腿间,被强行送上扶梯后哭着闹着要下来。“乖听话。”母亲拿出事先备好的糖果已经不耐烦。施小茹劝她别急,在孩子放松警戒时候,拿起小手触摸山洞。孩子摸头一下时候缩回,渐渐地,光滑柔韧的塑料质感打消了顾虑,歪头捉摸,施小茹鼓励他拍打,蓬蓬的空洞声音引起他新奇,没完没了地拍起来。这时,她才扶他一点点站到山洞口。他看看黑黢黢洞内,看看母亲,任怎么吆喝、鼓掌、陪笑,就是不肯滑下。施小茹取了一块巧克力,借往孩子嘴里填的机会,手轻轻地周了一下屁股,孩子一声哇消失。
笃笃母亲赶紧跑到出口,不知儿子钻出来什么反应。这次笃笃没有哭,揉揉屁股,反复研究山洞。施小茹故意带他离开,他却不肯了,要求再滑。目送孩子迫不及待地爬上扶梯,母亲知道成功了,拿出鲜橙汁。“乖乖,渴不渴?”
笃笃确定这种游戏无害且好玩,就不管大人,一圈儿圈儿上上下下,不知疲倦,脸上那层硬壳被开心的笑撑开。既使是追逐孩子穿行于各游戏区,施小茹脑子里想的仍是段思宏咨案,不知下个咨询日怎样面对他。
游乐园关门时笃笃抱住一棵树不愿走,施小茹提议下次带一条小狗来,会比今天更有意思,笃笃顿时变乖。施小茹告诉笃笃母亲,儿童普遍喜欢小动物,通过小动物可以轻而易举地融入大自然。一路上笃笃都在嗓子眼儿里哼唱,也不知什么曲调。
母亲说:“孩子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他这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