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段思宏原来构思,妻子离家的日子他应该进入天堂,可现在他却掉进地狱。
黎云父母几乎每天都等在学校门口把樱桃接走,好像放在家里就会学坏。这样,段思宏在家只剩下喝闷酒,看看电视或是给露西洗澡。没有带走的那几套参赛服装已经被他摆弄得懒于再碰,现在他穿脱它们比陆军防化连那些技术尖子穿脱防毒面具还要熟练。被欲念所折磨的时候,他就弹动橡皮筋,这些优质的小圈儿把手腕塑造成一个半透明的发面馒头。有时[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他会扪心自问,我碍着谁了?!又会豁出去,随心所欲妆点一番,摘去橡皮筋,出现在闹市。
骚动不安的日子眨眼过去,一晃到了黎云归期。
黎云归来前一天打过来电话,他设计的女装荣获“金剪刀”奖,他却心中暗怅,有一种被人利用后的空虚感。想想妻子回来他又得过那种贼样的日子,心中就不甘,对剩余时光格外珍贵。
这天下午,他收拾一通房间,用了两个小时描眉涂口红戴首饰,一切完毕,悠着嗓儿唱着玛莉.凯瑞的歌,挎上竹篮踩着猫步去了菜场。几个小贩眼睛不离弄堂口,时刻准备黑猫降临卷起就逃。这次他们等来的是一位窈窕淑女,他们还从没见过这种场合出现如此高雅的女人。这位淑女翘起玉指拣菜,用悦耳的女音侃价,小贩们马上看出来,虽是生客却十分了解行情,赚他一分钱都难上难。
在水产摊,段思宏为一只死虾和摊主吵起来。这完全是发泄,明天早晨以后他再难有这种机会。他一直在这摊位上购买虾蟹,与摊主很熟,但是从头至尾,直至市场管理人员赶来,对方也没认出他。他没了辙,总不能摘下发套来叫人家人认吧。“我要向市里反映,一点儿都不懂得尊重妇女。”他试图激起公愤。可谁敢惹这样一位有来头的贵夫人呢,摊主只好自认倒霉。
回到家,他不知道该怎样折腾完这段剩余时光。他还得赶快卸妆,因为黎云父母也得到了消息,一会儿就把孩子送回来。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就像电视剧里地下党面临搜上楼来的特务,销毁了那些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的机密。收拾停当,又检查一遍,确认万无一失,才点着烟倒在沙发里,慢慢地回忆哪些地方还有漏洞。
老俩口准时把孩子送来,除了书包,还有一大堆吃的玩的。一家人热热闹闹,段思宏有意让老人参观了他为妻子归来所做的准备。两位老人虽客客气气,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藏了芥蒂。老人走后,他督促女儿洗漱上床,把准备好的新衣裳放在床头,叮嘱她早起换上。他要让黎云看见,她不在家的日子他们过得是多么美满。
女儿睡着,屋里一片安静,听得见露西在阳台上咔咔磨喙。他打开电视,却什么也看不进,一想到明天又要被人管束,往后的日子被判无期徒刑,强烈的反抗情绪就噌噌直窜,手脚冰凉。他把那几件样品服装翻出来,穿上。朦胧中,天地间又跳出一个妖娆女人。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抓紧时间!
他几乎是不顾淑女仪表跑着下楼发动车。哈瓦那酒吧是一家集餐饮、娱乐为一体的拉丁风格吧,不久前他曾在这里跟一个委内瑞拉姑娘学过恰恰。现在他就像电影特写镜头那样,刹车,伸出一条玉腿,银灰色的高跟鞋轻轻点地后,再伸出一条腿,跳出车,挑达几步,一阵晚风吹来撩起裙子,赶紧双手捂住,可不能让人看见那地方。
门童为他开门,他还了一个知识女性特有的欠身礼。
他并不急于下舞池,先到卫生间里抽了一口烟,又补了妆,磨磨蹭蹭并不是贪恋旁边春光乍泄,而是在享受做女人的滋味儿。明天这个时候,他就只能出入旁边那间有烟斗标记的卫生间了。
在这秋意盎然的夜晚,朗利与几位台商谈完一笔生意,酒足饭饱也过来透气。
他靠在吧台,慢慢啜着“爆冰美人蕉”,看着他的客户在舞池里狂扭,完全失去谈判桌上的温文尔雅,心里盘算着生意谈成之后将是一笔可观收入。
舞池上方彩灯飞转,段思宏一手托了薄荷酒,另一手伸向半空作出眼镜蛇吐信子动作,随音乐晃动一头金发,在他旋转时裙子便伞一样张开,露出两条女士少有的结实的腿。他热力喷发,魅劲四射,像一条跳上岸的色彩斑斓的锦鲤鱼,吸引了一群男人绕来绕去,见过世面的主儿开始动手动脚,嬉皮笑脸。
施小茹打进来电话,姐姐在半夜里突然出现反应,正在抢救。朗利冲出门外,这消息让他玩性全无,心急如火,可又离不开,有些生意不是在谈判桌上完成的,而是决定在吃喝玩乐之时。他正斟酌怎么办,身后酒吧大乱,瓶子横飞,他赶紧收线,进去找他的客户。灯光昏暗,一件什么飞过来糊在他脸上,伸手一摸,粘粘糊糊。他顾不上那么多,瞥见舞池里那个曾经舞姿娇健的女人打起架来更是行家里手,一拳把他的客户兜起在空中转了个三百六十度,还多。跟着又一个扫荡腿,另个客户玩了一个饿狗抢屎。酒吧保安上前也难招架。他挺身而出,不料这女子孔武过人……突然警笛大作,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就被推搡上警车。
警车内,段思宏缩在角落,想起床上熟睡的樱桃。对面是龟缩成一排的同案,刚才手伸进裙子里乱抓的那个混蛋也在,这些人全低下头,只有一个仰脸呆着,满面不知涂了什么颜料。这人也不时看看他,目光沮丧。
在警署他们遭到集体搜身,男人全部肘抱头靠墙站立,女人面对另一堵墙蹲下。段思宏蹲下时一截儿屁股露出短裙,这使他很难堪,请示警方能否换个姿势,立刻挨了一脚:“你以为在你们家呢想怎么就怎么!”他赶紧矮下一截,露出紧绷了粉红三角裤的尖腚。
附近搂道里不时传来莫名其妙地叫唤和沉重关门声。经过漫长等待,终于轮到他。他站起时双腿麻木差点栽倒。被带走的路上他打定主意,用一种警方难以听懂的安徽肥东方言说[被屏蔽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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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地方人?”警察让他坐上小板凳,带着困意问。
“俺会。”
“问你原籍呢?”
“俺会。”
二位女警察耳语了一阵,确认他说的是安徽。
“叫什么名字?”
“小卡车。”
“什么?”
“小卡车。”
二位女警察又商量了一阵,这次没得出结论,让他自己写在纸上。他在弯下腰写时,一位女警察对他脖颈上的丝巾发生兴趣,这使他很紧张,因为那只手只要把丝巾解开,就能看见他突兀的喉结。幸好那只手只在蝴蝶结上摸了摸,没做别的动作。
接下来的问答变成故意找别扭,作笔录的警察不得不停地修改记录,一张公文纸涂个乱七八糟。他一口咬定自己是没有工作的盲流,为生计所迫不得做舞娘,要身份证没有,暂住证也丢了,更是身无分文,而且是凭白无故受侮,完全一个受害者,话来话去就一层意思,要求放人。经过一阵费劲,警察终于失去耐心,把他投入临时拘留室。
“求你了大姐,下次不这样了还不行吗?”
他靠在打开的铁门上不肯进去,她们揪住他胳膊用力推,说肯定会放了他,但不是现在。他一只脚蹬在门槛,说家里还养个孩子等着喂奶(挺起乳房)。她们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反正不容分说架起来往里一扔,跟着铁门咣啷锁死。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抬起头,看见昏暗里有一群大大小小的眼睛在瞪着他。
黎云走下飞机,从机场沿高速公路赶回家已近中午。
一路上她都想着小别胜新婚。记得刚结婚的时候,他或者她,不论出门时间长短,距离远近,只要是从外边归来,必定迎接,浪漫的时候还有鲜花,这样的优良传统也不知何时遗失。她打算这次回来与丈夫好好谈谈,别再好好的日子过得跟三国演义似的。
她推开门,首先听到哭声,接着看见女儿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穿了件扣错钮扣的新衣裳。樱桃看见她,哭得更响了,爬起来扑进怀里。
“你爸呢?”
“我也不知道。”
“他怎么没有送你上学。”
“他不管我了。”
“你爸到哪儿去了你不知道?”
樱桃使劲摇头。
“他没给你做早饭?”
“我起床就不见了。”
“昨晚上在家吗?”
樱桃点点头,小手抹着满脸花。
“这就怪了。”她自言自语,转到寝室,看见段思宏脱下的衣服堆在床上,衣橱大门敞着,穿衣镜照见她走来走去。她又转回来,电视机也开着,就问“你爸开的?”
“我起床就开着。”
“咦,人呢?”她关掉电视。
“不知道。”
“去买东西了?”
菜篮子还在,里面装满了菜。
“他没说去哪里?”
樱桃让她这么一吓,又哭泣。她拨通段思宏手机,没人接。往段思宏单位拨电话,对方回答没来上班。她又往段思宏父母家打电话,同样不知道去哪里。这时,她一路上酝酿的喜悦心情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令人揪心的悬疑。
墙上的小窗泻入一丝熹光,说明天已渐亮。微光下贴墙横躺竖卧着一群女人,像是睁着眼睛的死人。段思宏保持一段距离蜷缩在靠铁栅栏门的地方。似睡非睡在想,现在该叫女儿起床了,给她穿上新衣服,然后端上早餐,他们的交谈总是充满乐趣,女儿一笑脸上俩酒窝儿。女儿上学后,很快黎云到家,又是另一种亲热……有一只手顺着他领口伸入乳罩,他发现几个黑影扑过来,一个凶悍的女人低声命令不许动,留了长指甲的手贴着肉摸索:“把钱交出来。”
“都痒死我了!”段思宏出于本能抓住女人头发一拧。
又有扑上来的,他脑瓜顶一阵凉,发套飞走,跟着是尖叫:“妈呀,老爷们!”他跳起来,拉开架势,女人退成一圈。那女人捡起发套在手指上绕达,嘲弄:“有点意思,冒出个男花木兰。”
“拿过来!”
“好呀,不过我得先知道你怎么进来的?”
“给我!”段思宏伸出手,女人看来会点功夫,一下闪开。她长得不算差,天生一双杏核眼,说:“男扮女装?不会是深入敌后吧?”段思宏劈手去夺,对方又一个腾挪,忽然盯住他:“等等,你很像一个人,我在一本书上见过照片,叫我想想,你不会就是那个人吧?”
“什么书?”有人问。
“专门劝人走正道的书。”
“叫我看看。”又一个女人凑上来盯着他看,然后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书了,《相叙到天亮》。”
“像不像?”
“有点像,老了些。”
“那可是著名节目主持人,叫思宏,你叫什么?”
段思宏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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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丝瓜。”
一阵笑。
段思宏脸努过去,故意龇牙咧嘴,问:“现在还像吗?”
“俺的个娘,像八戒。”
笼子里的闹哄惊动警方。警察见段思宏关进去还是女的忽然变成男的,赶紧提出来,带回前边。“你的套!”那女人一只手伸出栅栏门挥舞发套叫。
“就当名人留念啦!”段思宏飞一个媚眼儿,立刻被后面推了一把。
他又被带回审讯间。女警察交接班时说:“差一点就给放了。这小子肯定是惯犯,说一口鸟语,还挺会演戏。这不赶情会说普通话。”
敞着领口的男警问:“怎么发现的?”
“里边人反映,强奸未遂,还让人打一顿。”
“活该!”
“抬起脸来叫我看看!装什么腼腆,抬起了!”
段思宏抬起脸,目光游离。对方说:“脸熟呀,是不是常来?怪不得刚才审台商时我老觉得不对劲儿,心说这么一群大男人怎么这么废物,让一个女流打成鼻青脸肿。”
女警察离开时提醒:“你们小心点,这家伙可会装象哩。”
“放心去吧。我倒要见识见识葱是怎么插进猪鼻子的。”
从这间屋子的窗户,段思宏看见太阳已经老高,他估计黎云已到家,说不定正在四处找他,但她肯定想不到他猫在这儿。几个警察并不急于提问,而是把刚才的询问记录传阅了一遍,上面红成一片的手押让他们头疼,其中一个老成点的,慢悠悠地开腔:“怎么着?是想继续唱花旦呢,还是改唱小生?”
段思宏不言语,是因为他无法回答。
“你不可能忽然变成聋哑人吧?”
“变成哑巴也没关系,我有偏方治。”一个警察用锃亮的手铐敲打着桌子说。
“我说了你们信吗?”
“说吧,信不信回头再说。”
“我说了你们可得替我保密。”
“放心吧这里不是茶馆,门比城墙还厚,没人听得见。”
“我是电台的节目主持人思宏。”段思宏几次话到嘴边,终于说出来。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卟哧笑出,老警察说:“你应该胆子再猛点,捡大个儿地,说你是联合国督察员。”
“看来是找不痛快呢,非见血才肯吐实话?”一个胳膊比腿还粗的警察说着就动手,老警察连忙劝阻,但段思宏的门牙已经逛悠,血顺嘴角流下来。
“你们打人,这是违法的。”
“谁打你了?谁能证明你挨打了?是你自己磕的!”
“请不要忘记,你们头上有国徽!”段思宏从地上爬起来要走,老警察赶紧连哄带劝。
“你说你是电台金话筒,有什么证据?”
“你们可以打电话去问,我的工作证号码是00132,但请不要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嗬,都这副德性了还死要面子。”
“要不怎么是名人呢。”
几个警察合计了一下,刚才打人的警察出去。老警察倒了一杯水递给段思宏,口气有些改变,问:“你为什么要男扮女装?”
“觉得好玩儿。”
“我觉得杀人好玩,就可以随便开枪?”另个警察说。
“这话不对,这里边没有可比性,我愿意男扮女装是我的私人权力,并没有违法乱纪。杀人是犯法,这咱们大家都懂。”
“真不愧是东湖第一嘴。”老警察嘲笑。
“但是你别忘了,你是出卖色相勾引台胞,打人致残。”
“轻了判你个扰乱社会治安罪,”老警察慢悠悠地说,“重了上纲上线,判你破坏祖国统一,知道吗?在法庭上可不是能说会道就行得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名人也不例外!”
“我重申,并没有勾引谁,当时我在自娱自乐,是对方用流氓手段侵犯我,我自卫。至于受伤,我也有。”段思宏让他们看身上的瘀青,但对方不感兴趣。
“你一直有这个爱好吗?”
段思宏避不作答。这多少有些激惹老警察:“我建议你去精神病院看看,你的神经肯定有问题。”
段思宏说:“好了,我能说的都说了,是不是能放我。”
“恐怕没这么简单,要等调查全部结束,才能下结论。”
“可我家里还有事情,能不能这样,先放我回去。”
“你要是跑了呢?”
“我可以写一份书面保证……”
“恐怕不必了。”打人的警察说话进来,身后还跟着电台保卫科科长。段思宏脑袋嗡地一下,差点儿晕过去。
保卫科长神色凝重,最初像辨认一件赝品盯着他死看,然后露出释容,冲警察点点头,警察们也松出一口气。“我能跟他单独谈谈吗?”保卫科长说。警察同意。保卫科长把他带到一边。显然他到之前已经与警方通气,剩他们俩时,绽出笑容,以平常口吻说:“哎哟我的名嘴,您这是在学谁呀?”
段思宏苦不堪言,把经过说了一遍,只有一个要求,立刻带他出去。保卫科长说这没问题,警方已表态,只要他说的是实话立刻放人。说完让他稍等,过去与警方交涉,警方一反刚才蛮横,倒茶上烟。段思宏看见保卫科长在一张单子签完字,又与每个警察握过手,然后领出他的小包,过来说走吧。
“可,我……”段思宏抖落着浑身布条。
保卫科长这才意识到他穿了花花绿绿的女装却顶了一颗男人头。赶紧又找警察,借了一件油脂麻花的大衣披他身上。打人的警察找来一双解放鞋,换下他脚上高跟鞋,说:“您多包涵,我是撅着屁股看天,有眼无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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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武装整齐,俨然警方人员,冲同伙敬了一举手礼。几个警察变戏法似地拿出《相叙到黎明》,请他在上面签字。他找不到笔,就用口红把一个名字写得龙飞凤舞。
在众警察的护送下,他们走出警署。
他展臂做出个深呼吸,自言自语:“他娘的!”
“有何感触?”保卫科长递过一支烟,自己也抽着。
“首先,度日如年。其次,母鸡落树上,没一只好鸟。”
“就算是名角体验生活吧。”
“老兄,这件事你还得救我,千万别传出去。”
保卫科长惋惜看着他,说:“恐怕爱莫能助了,他们先把电话打到台领导办公室。我能保证守口如瓶,但你也知道台里,说风就是雨,见枝就添叶,明天就开花。”
段思宏再次惊呆,嘀咕:“也就是说,台里还有一顿大宴等着呢……”
“没错,你要做好准备。”
段思宏苦笑,想想说:“身上带钱了吗?”
“干什么?带了,不多。”保卫科长说着话往后缩。
“你看我这样能回家吗?我老婆刚从外地回来,正在家等我,我得找地方洗个澡,再买一身衣服换上,总不能这样回家吧?”
“那是那是,攘外必先安内。”说完翻过来四个兜,倾囊所致也就是十几块钱。“不好意思,要不回去取?”
“不用了,就汤下面。”段思宏取出小包里剩的钱,合在一起算了算。
“那我就不管你了?”
“你走吧。给你添麻烦了,回头我请你吃饭。”
“你看你说的,咱们谁跟谁,甭客气。”
分手后,段思宏在地摊上买了一套仿阿迪达斯尼龙休闲服,然后走进澡堂子。存衣服的小工看见他脱去衣裳吓一跳,直往后退。
正值头汤,他一个人躺在偌大的水池里,蒸汽袅袅,温泉淙淙,这才感到从地狱到人间的落差。他的身体在水波下扭曲,两只涂红趾甲的脚从不远处升出水面。他很想多泡泡,整理一下思绪,考虑到黎云在家等着着急,忽又想起老婆那儿怎么都好说,编一套瞎话就糊弄过去,单位却是个未知数,应该赶快找领导解释。想到这,他匆匆返回更衣室。
“什么东西忘啦先生?”小工见他开衣箱问。
“洗完了。”他看着镜子里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让水一泡金钱豹似的。
“这么快就完了?是不是水不好?”
“很好,我还要去赶个会,不然肯定泡它一下午。”
他先打的到哈瓦那酒吧取了自己的车,再一阵风赶到广电大厦。一路上东张西望,从每张脸上扑捉着信息,还是不放心。在楼底下给书记打了电话,然后上楼。
书记一见面就揶揄他还会这一手。他受多大委屈似地,解释完全不像警方所言,当时正参加一个假面舞会,他扮成西班牙女郎,没有准备就卷入一场乱战。书记抓起电话接通保卫科长,然后脸上这才挂起笑容,让秘书进来泡了一杯茶。
“你可把我吓够呛。”
“我更够呛,看看身上打的。”他撩起衣服。
“里边真揍?”
“黑!打了还不让说!”
书记咂巴嘴,恢复了平日里和气,说了些体贴话,叮嘱他去医务室敷药。
“你是咱们行业的标兵,可要洁身自爱。”
“所以我才找您,真要有个风言风语,您还得替我辟谣,您最了解我是什么人。”停一下,又凑近了问。“我想知道,除了您别人知道吗?”
“暂且几个领导,我会解释。”
“添麻烦了。”
“没事就好,刚当领导最容易出毛病哟。”
“是是。”他毕恭毕敬,稍事迟疑,又说。“还有点小事,我太太今天载誉归来,肯定正找我呢,我关里边也没法联系,您能不能陪我回去,要不然她……肯定又狗血淋头。”
书记笑了,说:“你要说上天摘颗星,火里夹块炭,咱都不怵,但要说见你老婆……要不这样吧,打个电话替你开脱一下,怎样?”
“那还有啥说的。”
书记抄起电话接通,冲段思宏挤古挤古眼,然后拿起官腔,段思宏被狠狠表扬了一通,听意思还要再把人扣一晚上。段思宏心里乐,脸上可怜相。书记撂下电话,问:“怎样,我这表演才能不比你们差吧?”
段思宏赶紧迎奉:“那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他告别书记,在电梯里照见尊容,隐隐感觉虽然黎云这关能混过去,但那帮警察绝非是吃素之辈,早晚得生出事端。他带着担忧进家门,脸上立刻挂起笑:“嘿,宝贝儿!”黎云钝了一下,没敢认,然后才偎进怀里:“也不打个电话,叫人家好等。”
“官身不由己呀。”
“啊嚏——”黎云差点儿被那身廉价衣服熏个跟头。
“对不起,一疏忽把工作服穿回来。”
“这就是你们工作服?要饭的都比这强!”
“国家还不富裕嘛,你应该理解我们公务员。”
“快脱了,别到处乱坐!”
黎云说着找出换的衣服,又迫不及待地拿出获奖证书和带回的礼品,一些名牌皮包、裤子,段思宏露出非常喜欢,心里更看重妻子那些女用品,假装好奇喷了些香水在手臂,抽达[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鼻子闻不够。樱桃放学回来,进门就摔书包,抱怨落下最重要的两节课。段思宏赶紧自我检讨,黎云也帮助说好话,孩子提出一大堆要求,段思宏逐一答应。“别光点头,一定办!”黎云提醒。
段思宏火了:“你说,我什么没办?”
黎云吓一跳,赶紧不言语了。
“好多都没办!”樱桃点他鼻子数落。“你答应带我去月球,还答应过我去爬埃菲尔铁塔……”樱桃边说边想,他赶紧解释这些都是长远规划,等她长大一定实现。
黎云奇怪衣橱里几件参赛样品不见,段思宏假装吃惊,帮她回忆,怀疑她带走了,丢在什么地方。黎云将信将疑。“反正巡展结束,管它呢。”
“那可不行,都是心血。”
“守着我你还怕没饭吃?”
丈夫说的一点不差,上台领奖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想的。一家人其乐融融,段思宏亲自下厨,黎云开了一瓶好酒,酒杯举起来时候两家大人打来电话,祝贺两口子取得的成就,更加渲染了当晚的喜庆气氛。
“你怎么了?”黎云见他一嚼食就嘬牙花子,问道。
“没事儿,闹牙疼。”
活动的牙让他想起铁窗。吃完饭他让黎云歇了,自己主动进厨房洗碗收拾。
整个晚上,尽管他折磨了一宿困得睁不开眼,还得硬挺着,磨磨蹭蹭等黎云睡下,才关了灯,躲开点儿距离躺下。黎云哪肯放过他,凑上来又抱又亲,碰哪儿都钻心地疼,他只好忍住,告诫自己明天要比妻子早醒,在她还睡的时候穿好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