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轻轻的抚摸

不知不觉中秋天告别,树叶子先是变成柠檬黄色,又变得土红,然后打卷儿,在人们不留神的时候随风而逝。

段思宏与白鲜之间的关系虽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但这说笑却像被风干的果实,没有了营养和水分。每天上班,白鲜依然把煮好的咖啡放在案头,轻轻叮嘱一声,声音听起来迫不得已,放下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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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看出里面道道儿的是章阿姨,这女人总是保持着狐狸的嗅觉。这天,趁段思宏不在,她试探着问:“怎么样,是不是让大姐说着了?”

“说着什么了?”白鲜装。

“你别拿大姐当稻草人,谁的眼睛也不是出气儿的。”

“我真的不知道您说什么。”

“那行,算大姐没说。”女人撇着嘴走出几步,又回过头说。“大姐可是为你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还年轻。”

下班一个人的时候,白鲜不愿意回到学校,就去保龄球馆开两局,整出一身臭汗。段思宏约了他两次,他都找借口推了,现在他一想起这张脸就恶心,但又不敢得罪他。是他把他带上了这条路,让他尝到什么才是人过的日子,他已经再难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小操场去为五斗米折腰。而他并不知道,此时段思宏正在为他的工作转四方奔波。

没人知道段思宏内心的痛苦。他的脑海里时常闪现过那天下午发生的场面,自己也不明白当时怎么就一冲动那样做了。事过之后懊悔得几天吃不下饭,决定用行动来补偿过失。没多久台里单独发了一个文件,白鲜被破格转为国家正式职工。当然,文件上列属的个人特长和优秀表现都来自于段思宏亲笔。

文件下发那两天,他正在市里参加一个关于预防青少年自杀的研讨会,听到消息后立刻打电话给白鲜,约他出来吃饭。白鲜在电话里告诉他,此乃平生大事,已经请全部门共宴庆祝。他当然明白段思宏约他出来的本意是想单独在一起,为了去除段思宏怀疑,他把操办宴会的权力委托给章阿姨,这样看上去就好像真是一次有组织的集体聚会了。

吃饭这天,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往虫草堂。

章阿姨炸炸唬唬前后张罗,落座后上来醉蝎子、炸蚂蚱之类,酒里泡了绿色大豆虫,这也是她的创意,根本没和段思宏商量。书记也跟来,首先讲话,中心意思是昆虫蛋白质含有人体所需的各种氨基酸,台里所取得的成就离不开各部门的蛋白质。然后段思宏致词,颂扬来喝酒的是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希望白鲜能早日接他的班。“哪有这样的伯乐,比王婆脸皮还厚。”章阿姨小声嘀咕。

“我是现代伯乐,塑钢脸皮。”他举起酒杯。“来,为马干杯!”

众人举杯向白鲜。

章阿姨夹了蝎子,问:“干吗都不吃?”

段思宏道:“报纸上登过,有一只没醉的蝎子把食客嘴唇蛰肿,差点出人命。”

“是吗?”章阿姨把蝎子扔进嘴里,嚼出嘎吱吱响,说:“如此看来它和人一样,有会喝酒的,也有不会喝的;有合群的,也有不合群的。”显而易见的张扬,直指段思宏。

白鲜已经不胜酒力,求道:“万水千山总是情,少喝一杯行不行?”。

众人不答应。

段思宏出来挡驾:“路见不平一声吼,兄弟替你喝杯酒!”

章阿姨截住说:“慢,一条大河波浪宽,端起酒杯就要干!”

白鲜只好干了,红着一对眼,可怜巴巴望着段思宏。段思宏说:“今天是好日子,醉倒也无妨。”

书记说:“我看大家兴致都很高,不妨学王羲之来个杯酒流觞,酒到谁面前,谁就赋劝酒令一首,其中必须引唐诗,不合格者罚酒三杯。”

“好!”章阿姨带头响应。

段思宏心里冒火,故意说:“俺不会造诗,咋整?”

章阿姨斜了眼睛看着他,样子做给白鲜看,说:“你不应该这样说!应该这样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举杯问大家,我该喝多少?”众人都说好。书记也说好,就算开始了,从章阿姨往下传。段思宏心里这个气呀,他看出来白鲜一直瞄着章阿姨眼色行事,书记也傻喝喝跟了凑热闹,他倒成了孤家寡人。

书记端起酒杯道:“日出江花红似火,我祝小白更红火。”

说完传杯给下家,众人都二二糊糊。白鲜连称对得好,大伙也都跟着说好。

轮到段思宏另一个助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段思宏连声称好,想借此机会把局面挽回来。章阿姨杀出来,说:“且慢,算我不懂诗,可有书记在先,酒令中必既有引用,又有创作,绝不可背一首唐诗就完事,罚!”

“对,罚!”书记跟着哄。

助手看向段思宏。段思宏赶紧插嘴,可说了半天没人听。助手只好干了,重新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段他不作主,你说苦不苦?”

众人在章阿姨带领下齐声道:“苦!”

段思宏也只好跟着嘿嘿傻笑。轮到白鲜,脸己然烧成螃蟹盖儿,举杯敬段思宏,一声恩师,字句悲然:“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从前往后不当处,川归大海别记仇。”众人似懂非懂,只当师徒情深。只有段思宏听懂,好在借了酒劲脸红也看不出,心里却老大的不舒服,笑得越加费劲。轮到他,说:“看来我只有自罚了?”

章阿姨一把夺过,说:“这可不行!我还舍不得这点儿酒呢!对不对书记?”

“不错,把酒藏起来!”书记说。

“我确实没这份高雅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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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吧?主持起节目来可一套一套的!”章阿姨不依不饶。

白鲜看着段思宏,没想到酒喝着喝着会变成这样局面,老师竟然不堪一击,不无同情地说:“您就瞎诌呗,不都是借酒撒疯吗?”

章阿姨顺着说:“对,诌吧。”

段思宏憋了憋,开口:“东风吹,战鼓擂,比现眼,谁怕谁。”

“不行不行!”众人一致通不过。“罚酒罚酒!”

他一饮而尽,又斟满。章阿姨赶紧说:“不能让他这样喝,他量海着呢,一箱也打不倒!”

“那你说怎办?”段思宏把酒杯放下,不慌不忙。

这是明着叫板,谁都看得出来。

“别人怎么办你怎么办呗,酒席宴上无老少。”

章阿姨看了一眼书记,书记给予了坚定的支持。

“那我就附庸一次风雅。”段思宏语气透着自嘲,猛抬起头朗诵。“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半斤八两全当水,只因失意灌肚圆。”说完连干三大杯,众人齐声叫好。段思宏心里说好狗屁,咱们走着瞧,只要我当这个主任,以后慢慢收拾你们这一群。

散了席,能站直溜的没几个。段思宏自告奋勇送白鲜回家,搀他到没人处说:“唉,看来我是把你得罪了。”

“没有呀?”白鲜眨巴眼皮否认。

“没有你躲着我?”

“我没躲你呀?”

段思宏斜着眼睛,苦笑说:“看来你是翅膀硬了。”

白鲜辫道:“我敢吗,孙悟空再能翻跟头,翻得出如来佛手心?”

“知道这个理就好。”

两个人都感觉到气氛不再像过去,话难说到一块堆儿。外面太阳很好,公路上的粉尘在半空中晶莹闪烁。“去我那儿吧。”段思宏感到酒在血管里奔涌。白鲜摇摇头。“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多好……”白鲜不说话,低着头。“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段思宏拉起白鲜,对方像烫了一下,甩开他,忽然脖子鼓起个包,“哇”地吐了一脚。段思宏轻轻地拍打他后背,说着安慰话,白鲜稍微缓过点儿来,嘴角挂下一丝粘液随风飘起,眼里含着泪。

“去我那儿,我给你煮醒酒的咖啡。”

“算了谢谢……”

白鲜再次甩开他搂抱动作,摇摇晃晃自个儿朝前走。

“等等,不去我那可以,我开车送你回去!”

白鲜头也不回,拦了一辆的上去。

第二天,段思宏大病一场,连拉带吐,台领导特地到家里慰问,章阿姨送来一箱新鲜提子,有人说是蝎子中毒,章阿姨申辩那别人怎么都好好的呢。白鲜却迟迟不肯露面,连个电话也没。晚上接到黎云电话,人已住在当地五星级宾馆。他伤心地告诉她躺在病床无人照料,她赶紧安排父母过来。他感慨关键时候还得靠老婆。

手术后,施小慧有了微弱呼吸,治疗出现一隙曙光。

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轮流守护在重症监护室内。朗利四方打听,报名参加了地方医院组织的一个护理培训班,下班后就去上课,挤在一群下岗老阿姨中间认真做记录,妻子成为他第一实习对象。他还特地买来有关资料,逮空就追着病房护士问些古怪问题,有些问题连医务人员也回答不上来。他通过省对台办公室,专程登门拜访了远在广州军区总医院的脑科专家。四十年前,就是这位老教授,受命于周恩来总理为战斗英雄麦贤得做了开颅手术,挽救了一代楷模。

朗利父亲洽谈完一桩生意后也留在大陆,加入护理行列。

看似忙碌的一家人背地里却在争论不休,就是要不要把施小慧怀孕的消息告诉院方。施小茹认定为保住姐姐应立即终止妊娠。朗利则坚持先不要告诉医生,既然人活下来,希望能在保全大人前提下生下孩子。二位老人掩泣难择,担心大人孩子都失去。

每天护士都要不厌其烦地为施小慧更换床单,擦洗毫无知觉地肢端。这天,护士在为施小慧采取侧卧翻身时,施小茹劈手夺过床单训斥:“轻点行不行!”她刚跟朗利拌过嘴,认为这个动作压迫了姐姐肚子。护士吓呆,不知做错什么事。值班医生闻讯赶来,自然站在护士一边说话,施小茹变成无理狡辩。双方闹到院务部,施小茹再无法隐瞒,终道出姐姐有孕在身,说完失声痛哭。

在场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院方为施小慧作了妊娠会诊,胎心居然正常。但他们还是认为手术期间用了大量麻醉剂会造成胎儿发育不全,主张及时流产;况且这种接生从未见过,惟恐意外。朗利闻讯赶来,坚决不同意在意见书签字,并怀疑小姨子背后捣鬼。施小茹也不示弱,指责姐夫太自私,只顾了传宗接代不顾大人安危。最后院方没辙,只好按常规办事,尊重家属决定。

“这就是我的决定:生!”朗利斩钉截铁。

医生说:“你们是不是再商量商量?”

“甭商量,我的老婆,我说了算!”

施小慧勉强进流食,由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朗利坚持部队医院条件太差,将施小慧转入本市一家贵族医院,包租了最豪华病房。他变得脾气古怪,遇事喜欢闷头,除白天去公司,其余时间全在施小慧身边。施母心疼女婿,经常做一些他喜欢吃的荤食送来,有时也换他回家休息。施小茹下班就来病房,朗利每次接过她烧的饭菜都兴致勃勃,等人一走全倒进马桶,上街叫碗拉面,因为实在太难吃了。

施小茹渐渐习惯了从单位到医院两点一线,每天下班去指定食堂,领取配好的流食。现在她已经掌握护理技巧,仰躺进食容易呛噎,她就抱起姐姐来喂,每一口只喂小半勺,一瓶流食喂下汗水湿透。剩她们姐妹时,她会从姐姐目光里感到有话要说,就抚摸着姐姐手,贴她耳边一遍遍地唱共同喜欢的歌《懂你》……

一日,姐姐在歌声里流下眼泪,说明她已经听见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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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又一日,施小茹唱着唱着忽然发现姐姐嘴角在蠕动,似发出声音,尽管听不清,她还是兴奋不已。全家人轮流耳朵贴在施小慧嘴上听,谁也没听出在说什么。朗利反复琢磨,终于明白了意思,她是要回家。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施小慧嘴唇一丝不易察觉地笑笑,他喜出望外。征得医院同意,他回家对新房进行一番改造。

施小慧接出医院这天,院领导做了细致安排。施小慧躺在担架上,蔚蓝的天空、门廊、水晶吊灯依次从眼前滑过,她的身体随着斜度慢慢升起,接近心中向往的地方。朗父首先发现儿媳脸上出现了哭的表情,嘀哩呱啦叫出谁也听不懂的台湾话。接着谁都看见,施小慧躺到宽大洁白的婚床上,竟然奇迹般能动弹。

施小茹与丁显山保持联系完全是出于姐姐的缘故,每当他们双双出现,姐姐眼睛里就会闪现出少有的兴奋,嘴角微动,那是让坐在旁边跟她说话;眼睛看看门口,是让施小茹取冰箱里水果待客。这样的一天里,施小慧显得兴奋不安,食欲增长,脸上活力焕发。

“你姐真可怜。”丁显山大概是触景生情。“真让人不敢相信……”

施小茹只好陪着他说话,可经常说不到一块儿去。“当兵有什么好,就挣那么几个钱,抗洪啦,抢险啦,危险时候全靠当兵的上,平常还不如个临时工。”丁显山说话的时候喜欢用一只手的指甲剔另只手指甲,那些指甲留出很长。施小茹只好点头,说什么呢。

几次一过,丁显山直接了当对施小茹说,以后约他见面也用不着客气,他会随叫随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施小茹嘴上没表示什么,心里挺感激。

这天早晨,她刚站上咨询中心的磅秤就有人喊她听电话。段思宏问可不可以将预定的咨询时间提前,她问怎样提前,他说越快越好希望今天就能见面。施小茹查阅了预约登记表,下午只排了一位咨客,于是他们把见面时间定在这位咨客后边。

下午,施小茹准时送走了那位身上散发着陈腐味的孤独老人,从窗口看见段思宏已经到楼下,却不上来,东张西望,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顺着楼拐弯儿。她望着撒了几片枯叶的小径,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回想电话里声音,愈觉得他行为异样。段思宏再次从拐角出现,看看表,又抬头看看这里,她赶紧闪身在帘后。她再次探出头楼下空了。

段思宏走进楼内仍在犹豫,挂号窗口里人认识他,没多问接过卡,在划卡机上走了一遍还给他,并捎带了一个微笑。他记不得是哪一年开始,他是第一批走近这座小楼的咨客。他认为自己是这座城市中最早觉醒的知识阶层代表,后来不知不觉,他内心深处辟出一块自留地。今天他决定回到从前。他推开询室的门,手比那金属门柄还要凉。

施小茹倒了一杯水,关心地问他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劳累。他内心在激烈斗争,结果说出话又在舌头尖拐了弯儿,说自己前不久遇到一位怪异的听众,特来请教某些心理学专业问题。然后开始口述,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反复出现使用上混乱,施小茹只能猜着听。末了,问:“你说这算不算易女装癖?”

“还难说,最好能自己来。”

(段思宏差点儿就喊出来:这个人就坐在你对面!)他说:“跟他虽然没有见过面,但觉得出是一种很痴迷状态,有点像吸毒,一旦产生欲望,总要找一个发泄渠道,但绝不是色情渠道,好像跟性欲也没有关系,只是想亲近女人……”

“应该算心理异常了。”

“那天他妻子无意中发现了他藏的女人东西,他感觉灵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很迷茫,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已经对妻子失去兴趣,也不想破镜重圆。还有父母,他是个孝子,知道自己举动肯定会伤害他们。他在单位表现得很出色,一旦外人知道他有这种癖好,说不定身败名裂……”

“如果他想通过你代理咨询,这需要一个过程,但他最好能自己来,当然也得他愿意。”

“我回去跟他商量商量。”

“他还可以选择别的咨询方式。”

“行。但是你听下来更倾向于哪种心理障碍呢?”

“从现象上看比较接近你的推断。”

“那么有什么防治措施呢?”

“不好说,也许还需要药物配合。”

段思宏脸上愁苦,嘴里拐弯。施小茹建议了厌恶疗法,具体就是在手腕上套一根橡皮筋,当有易女装欲望时就弹动皮筋抽,以疼治欲。段思宏走出门眼泪就扑簌簌下来,心里骂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实话都不敢说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样回去不是跟没来一样吗,甚至还不如没来,现在倒好,痛苦挣扎变成暗无天日。一脚踩空,险些栽倒,自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不敢抬起头来见人?!

经过文具店时他买了一盒橡皮筋,挑了一根最粗的套在手腕上,拉直,一松手,哇,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