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是正式心理咨询,一头是工作之外的亲密接触,施小茹徘徊在十字路口。
她请教了在校时的导师伯尔。这位高个子黄眼睛仪表清癯的德国老人,多年以前看到一份刊物上介绍中国的心理咨询现状,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国家,真正合格的心理咨询师还不到十个!他被这消息震惊,也可以说他是被现实所激怒来到东方这块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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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正式建立咨询关系吗?”伯尔让雪茄粘在嘴角问。
施小茹摇摇头。
“你收过她的咨询费用吗?”
施小茹又摇摇头。
“这个打算跟上级汇报过吗?”
“还没来得及,也是因为还没考虑成熟。”
“那好,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是肯定的。”伯尔从嘴角取下雪茄,微笑了。
这和蔼的笑容总是让施小茹觉得背靠着一座山。老人鼓励她,采取的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沟通。网络心理咨询在中国虽没先例,但只要双方能接受,能达到目的,就不应排斥,相信不久的将来,还会有比网络更为先进的现代化交流方式,更快捷更广泛地扩展人类心理沟通的技术领域。
离开伯尔以后,施小茹高兴得在马路上哼起歌,竟然是《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由此她想起了姐姐,姐姐现在哪里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准时坐在电脑前,马萍变幻无常的性格让她担心又是骗局。她点击着鼠标,屏幕上出现马萍戴棒球帽的微笑,用了“帘卷西风”的化名。这是出自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醉花阴》,后边还有半句“人比黄花瘦”,也就是说马萍虽然斟字酌句,但已经敢于正视自己。
“你好马萍,一切顺利吗?”她敲击出。
“谢谢,我安全到家。”“帘卷西风”敲击。
“我想更正自己说过的话,我们之间的交流不叫心理咨询,叫谈心好吗?”
“我讨厌‘心里咨询’这个词,让人想到精神病。”
“我们就像在湖边茶楼里。”
“对,‘东篱把酒黄昏后’。”
母亲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谧静中响过键盘节奏。马萍开始无声叙述她心理扭变的过程,起点仍然是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她的婚姻没有花前月下,婚后一星期才结束自己的处女时代。随着对新婚的厌倦,渐渐发展到拒绝丈夫性要求,终于有一天丈夫把她按在竹床扒光衣服,她又踢又咬拼命反抗,丈夫气急之下抡起竹片抽打,强行进入她身体……
她在一次次强奸中变得麻木。她没想到的是,麻木的土壤竟然长出一棵怪苗,开出比毒蕈还艳丽的花朵。渐渐,性交之后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从骨头缝里滋生出来的舒坦,她开始要求丈夫加大施暴力度,使劲拧她的乳房,抠她大腿,性高潮也伴随而来,尽管每次过后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仍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后来她在镇上录像室看到一部外国影片,又带了丈夫,让他模仿里边施虐。今天,她是这样表达当时的体会:“被捆起来的感觉,就像襁褓时妈妈把你捆起来放进摇篮里,是一种爱,一种轻抚。还有一种感觉,是失去自由任人宰割,忐忑地等待,惊险刺激,很美妙。”
施小茹问她从性冷淡变成受虐症患者,原因是什么?
屏幕上敲出:“我也不知道,大概自甘堕落吧。”
施小茹敲出:“先不要把自己想得很坏,心理疾病应该与道德衡量区分开。一种理论认为,受虐是因为性反应迟钝,需要强刺激才能唤起性欲。还有一种理论认为,这一倾向产生于长期受压抑的人格,这些人往往在心理和肉体都有不同程度的迟钝感,他们的性快感只有通过刺激最强烈的感觉才能获取,疼痛就是最强烈的感觉。这是否对你有参考意义。”
“性受虐算不算精神病人?”
“大可不必担心。”
“我必须搞清。”
“广义的精神病学讲应该算,起码心理不健康。”
“这是我最不愿听到的。”
“你完全可以不在意。”
“你说了我是精神病人。”
“我并没特指你,仅指一种症状。”
“请不要回避。”
“我意思是生理病变有时也会产生精神问题。脑科学研究最新发现,性受虐狂有着生理基础:在人的中枢神经系统深处发现了一种化学物质,它是一组鸦片类麻醉剂化学物质,取名安多酚和安克菲林。研究表明,疼痛可以使大脑释放出这种麻醉剂类化学物质,产生安多酚快感作用。”
“原来我是个鸦片上瘾者。”
“如果你不愿意承认精神有问题,完全可以看作能够接受的其它症状。”
“不,自从认识你,我已经可以接受。”
丝丝凉风滑入窗口,摸挲过施小茹裸露的手臂和脖颈,她抓起线衣披在肩上。她的嘴唇随手指弹跳默默翕动……
接连几天在网上赴约,她们无话不说。施小菩得知马萍是个执着好学的姑娘,选了一些易懂的专业书籍寄过去。不久,马萍也寄来邮包,里边是她亲手雕刻的竹根笔筒,镂空刻了两颗连环的心。
话题有时涉及到段思宏,马萍直言不讳地表达爱慕一如既往。
这天施小茹正上班,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让她立刻回家,问什么事也不肯说。她赶回家,看见母亲躺在床上正在抢救,朗利嚎陶大哭,旁边围着几个军人,个个面无表情。跟着,她被告知施小慧在演习作战中不幸牺牲。
她定在那,周围变得不真实。“孩子,一定要坚强,这样的事谁都不愿意发生……”医院的院长扶住她。家里乱成一锅粥,哭的,叫的,打电话喊救护车的,朗利死活不肯相信,拉着院方代表非得知道施小慧怎么死的,几个军人轮番劝他们节哀。
施小茹独自来到阳台,阳光明媚,汽车喇叭声从远处传来,她神智飘渺,眼前浮现出姐姐日常的一幕幕。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空气中一粒浮尘,幽灵样闪闪发亮,自由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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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可以提出来。”身后反复传来这句话,像一台录音机隔一会儿就播放一次。
军人表现出极大耐心,一直陪着他们。军人走尽,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日影像每天一样无声地移过墙壁。施母从橱子里取出个包裹,这是老爷子治丧没用完的白布黑布,民间叫“福布”,传说剩在家里可以祛病消灾。她把福布裁成一柞宽布条,想想福布并没带来福份,白发人反送黑发人,不禁泪水潸潸,剪刀抖来抖去剪破手指,血流得到处都是。施小茹赶忙替母亲包扎,却不敢抱怨。母亲靠她怀里,望着空虚处说:“我觉得这不是真的,你姐欢蹦乱跳,哪能说没就没了呢……”
“人呵,就这么一回事。”施小茹为母亲摩挲胸口劝。“就像树上的叶子,风吹过,总有几片落下来。”
“你姐肚里还有个孩子呢……”母亲滚下老泪。
“妈,您就别伤心了,还有我呢,我伺候您一辈子。”
这天晚上,施小茹和母亲睡一张床上,能感觉到母亲一夜没睡,她担心母亲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也倒下。梦里,她梦见了各种各样姐姐死去的场面,一次次被惊吓醒……
次日,一家人被接到医院。傍晌,一辆溅满泥浆的救护车驶入视野,停在太平间门口。几个军人抬下蒙了白布的担架,朗利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去搂住施小慧失声恸哭,任谁也扯不开。施母猛然喷出一口鲜血,瘫软在地。院方怕再出现昨日场面,连哄带劝把一家人请回接待室。
据护送遗体的人讲,当时施小慧跟随登陆突击队一路纵深,不知为什么掉了队,迷失在树林……他们正说着话,进来两个人,贴院长耳朵说了几句,院长起身跟出。一会儿回来,告诉他们,做最后检查时发现尸体心脏有微弱跳动,很可能是特重型颅脑损伤所造成深度昏迷。
一家人惊喜,哭喊着奔向太平间。
急救室略显混乱,各科专家接到命令赶来,边察看伤情边听取前线医护汇报。朗利咕咚给院长跪下,求他一定要尽全力抢救,只要能救活什么要求都答应。院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朗利得不到肯定答复就是不起来,脑袋磕地嘭嘭响。几个专家研究后,答复既使手术成功,施小慧也可能成为植物人。“路上耽误时间太长了。”医生摇摇头,告诉他们,开颅手术的成功概率小于万分之一。
一家人陷入等待。
施小茹又一次找到那位前线人员,问起姐姐的死亡经过。这人说出实情:黎明演习部队准时抵达目的地。随着信号弹升起,登陆编队呈扇形冲向沙滩,陆海空三军炮火砸向敌防线,施小慧所在突击队担负着正面突破任务,每人胳膊上绑一块白毛巾。战前誓师会上,她含泪宣誓,尽管出发前违犯了纪律,但绝不在敌人面前退缩,把最沉一只急救箱背在肩上。突击队几乎是紧踩着延伸的炮火冲锋,不时有队员倒下,做完包扎又冲上去。指导员曾主动背过急救箱,但又被施小慧夺回,她撅了根树枝拄着,看得出渐渐不行。后来,她迷失在丛林。此刻距导弹攻击只有十分钟,据战后发现,她手上的军表不知何时失落。突击队发现她失踪已晚,空中打击力量准时临空,眨眼间丛林一片火海。等找到时,她身子紧缩在岩缝里,一只手高举白毛巾,双眸绝望地瞪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