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段思宏单位里顺心,回家如意,樱桃去上学,就穿上自己设计的旗袍在屋里晃来晃去。“有完没完了?”黎云对他这种穿了脱脱了穿露出不悦。
“什么时候比赛开始,什么时候画句号。”
他跑遍全城也没有买到合适的女鞋。于是坐火车到上海,终于在一家特型服装店买到了[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四十二码的,不过款式偏老,售货员告诉他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库存。他又坐飞机到温州,请个体鞋商按照杂志上的样子定做了细高跟、酒杯跟、斜搭襻式诸款。黎云不明白他哪来这么大邪劲。他板起脸,表示最看不惯就是做事马虎,必须永无止境地追求艺术效果才能摸到法国设计大师的门槛。黎云想想也在理,有时也会逼着他戴上假发穿上样服,修修这改改那。
“你还别说,打后面看就是一摩登女郎。”
段思宏春心荡漾,意犹未尽,托人从古董行买来清代的金丝线,在领口袖边又挑又绣。黎云半夜醒来,见他仍孜孜不倦,不免心疼,端上夜宵。段思宏还从没这样酣畅淋漓地享受过女儿国快乐,连着几天他向台里请了假,一头扎进女红世界。
这天,他穿上旗袍,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柔情浮动,目光迷惑,嘴唇性感地微微张和,这不就是行为艺术表演的那个年轻人吗!幻影与真实相互交叠,他意识迷茫,忽然觉得自己长得一点不比他(她)差,他(她)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一个大胆的念头在瞬间决定:就穿着它上街!
他这样走出门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门锁在身后“咔哒”一声,楼道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半天他就这样站着,不敢往前迈步,正左顾右盼,电梯里走下两位邻居,看都没看他就进了自己家门。他差点叫出声,如果连她们都没认出他,相信这外表已经符合社会上判定男女的标准!他壮着胆子揿下电梯键。
这一回他又成功了,电梯里人立刻侧身腾出位置表示对女仕尊重。以前可不这样,他必须花费点力气挤进去。电梯工还礼貌地问他到几层,他模仿陕西女人回答,为的是让他们认为“她”是外来人口。在电梯金属墙壁上,他看见自己夹在人群中,那是一种全新的刺激。
他迈着挺拔步子走出电梯,高跟鞋在身后留下一串哒哒声,楼道的风吹拂旗袍下摆,还有脖颈上的纱巾,他感到自己就是柳丝临着春风摆动,又激动又害怕,然后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下子占到了小区的中央大道上。门口保安向他敬了一个举手礼,,他礼貌地微微收了一下下颌,更增强了信心。
他捡着人行道的格子路开始闲逛,往常他觉得路面挺好的,既美观又防滑,今天穿了高跟鞋走上去别有一番滋味,这是做女人才会有的独特体味,他想向人大递交一份市民意见书,让他们为走路的女人着想,同时想这是个很好的细节,可以在女性生活节目里大加发挥。他就这样摇晃走过一条街,在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又在邮局买了邮票,这样做主要是想试试近距离接触中人们会不会识破,结果每一次都叫他欢喜若狂。他故意找一个警察问路,警察给他敬了一个礼,他还以略带惊讶地微笑。他很想上一趟公共厕所,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
这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一个人可以用另一种面目出现在公共场合,放心大胆地跨越另一性别的界限,自己以前怎么就连想都没想过呢。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太空人,超乎于所有凡人之外,没有什么法定的性别领域可以阻止他涉入。沉浸在遐想中,他不知不觉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等他想起来看表,已经临近女儿放学,站在远离自家的另一个区。他赶紧拦了一辆的跳上去。路上,司机隔一会儿就扭头打量打量他,一脸狐疑地问:“对不起,您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说呢?”
“说不准,”车在红灯处停下来,司机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以后说。“说您是女的吧,声儿像男的。说您是男的吧,可分明又是个女的。”
“这就对了。”他嘴上说,心里紧张得直蹦。
司机半天没明白过来,嘀咕一声:“您真幽默。”
他心里说,这可不是幽默,这是玩命呢。车停到楼下。他跳下车就跑,完全忘了淑女步姿,他必须赶在家里人回来之前到家,不然就将真实再现著名童话剧《灰姑娘》里的第三场戏。他进家门,吓得露西在栏圈上嗷嗷扑腾,直到看清是主人才安静。
“你好?”
“你好。”
段思宏看见家里只他一个,才泥样瘫在那儿,马上又跳出来,因为门锁在转动,女儿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样?”他扮成模特姿势。
“讨厌!”女儿看都没看他。
转眼到了服装节开幕的日子。
参赛作品分为全国五大区巡展。临行前,黎云回了一趟娘家,有些话她必须在丈夫不在场的时候说。二老问她最近日子过得好不好,她说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别人有的都有了,别人没有的也有了。老两口听得出来话音。她拜托二老常去看看孩子,逢段思宏上夜班就把孩子接过来住。两位老人自然满口答应。最后她让他们注意丈夫是不是和别的女人私下来往。话虽轻描淡写,老人知道这是所有话里最重要的。
黎云一走,段思宏就好像雀儿飞出笼子,再没有什么顾忌。女儿不在的日子他就把白鲜带回家,听听音乐聊聊天,有时候白鲜就吃睡在这里。尽管有章阿姨警告,女朋友抱怨,但白鲜全放在次要位置。几天前段思宏还打了报告,准备提前给他转正。
这天轮到段思宏休息在家,他中午起来就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白鲜来到。
“早晨好!”露西问候,拶开两翅希望他过来。
“你好。”他喂了些食给它。三年前,一箱箱出生在澳大利亚南部雨林中的鲑色鹦鹉被剪去翅膀、胶布封住嘴,藏在远洋货轮的底舱越过赤道偷运进中国,在内地的花鸟市场上以[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每只三千人民币的价格出售,但很快就被中国政府查禁。就是在这短暂的间隙,段思宏出于某种心理需要结识了它们中的露西,带它回家。
“来客了。”
“是吗?”
家里剩他一个人时,他们相依为伴,翻过来调过去就是录放机教的那几句话。
“吃了吗?”
“吃了。你吃了吗?”
“吃了。难吃死了。”
“活该!”
“活该!”
他选了一盘大提琴独奏曲播放,检查了一遍冰箱里的饮料和水果,窗帘拉成半掩状态,归拢归拢这里,归拢归拢那里。多少年来,他还没为一个约会这样坐卧不宁,包括他与黎云谈恋爱。门铃响——
白鲜今天特地穿了一身白色休闲服白凉鞋,清清爽爽,画上走下来一般。两个人礼节式拥抱。段思宏手指在鼻尖前捻动,嗅了嗅说:“黑人牌香水?很时髦,好!”
“模仿阶段,让您见笑。”白鲜进门换拖鞋,听见露西问候,走上朝阳台。他今天特地给它带来一包新鲜葵花籽,段思宏说过,天凉了,鸟食一些油脂农作物羽毛会发亮。
“早晨好。”
“下午好。”
段思宏过来,敲敲栏圈示意露西要懂礼貌。“这鸟真逗,明明下午,却问早晨好。”
“是我教它的。”
“干吗?”
“我每天醒来都是午后,而这时正是我的早晨,没有谁向我问候,只有它。”
白鲜有些感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逗着玩呢。”
“鹦鹉学舌,这就是它的悲剧。”
段思宏轻轻地抚摸着露西光洁的羽毛,然后掸掉手心上皮屑儿,请白鲜到客厅里坐。“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这只鸟,只不过少了两只翅膀,每天对着话筒,人家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动脑子。这也就是我把它买回家来的原因,每天看看它,就看见我自己。”
他把一盘消毒过的水果摆在白鲜面前:“现在给你说这些也许你还不理解,等你干长了,舌头磨出了茧子,就会明白。”白鲜目光投向阳台,为这玩笑后面的故事所感动。
“好,不说它。”段思宏退出的音乐碟,扭过头问白鲜。“今天想听点什么?”
“随便,我听你的。”
“你看你,刚说完露西。你这叫随便,随便还听我的?”
“那就来点儿通俗易懂的吧,太深了我也吃不消。”
段思宏停顿一下,随即音响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是刘宝瑞大师的传统单口相声《解学士》。
“怎么样?”
“两个字,太好了。”
段思宏动手削苹果,刀和水果在他手里配合,薄至透明的苹果皮一直垂到地面也没断。“来。”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白鲜。
“这怎么可以……”白鲜接过来,却没吃,拿在手里看着,说。“主任,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你又叫主任了。”段思宏打断他。
“对不起。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老师’也别叫,直呼大名就行。”
“那……”白鲜憋了半天。“你带我看的那种艺术表演我从没见过,回到家反复咂味,还是不懂。您说的那个词:中性,是什么意思?”
段思宏想想说:“你可以回忆一下,裸体,鱼,自慰,这些表演因素。中性,就是被异化了的、变形的性,它诠释着一种生存环境,和对社会的反叛,加进观众的思考和经验……”厨房里,咖啡沸了,溢出浓郁的香味,段思宏起身。“在这样一种思维方式里,矛盾的裸体与性,性别与中性化……来,喝咖啡。”白鲜一手咖啡,一手苹果,发现段思宏说着说着仿佛触动心事。
“其实我和你一样,至今还难以平静,我总觉得短短的十几分钟表演里浓缩了人生,我们每个人不都是中性人吗?”说到这,看了一眼白鲜。“更多的权利都被剥夺,缺少思维空间。”他仰靠在沙发里,又在音响传来的笑声中忽然坐起,问:“你不觉得吗?”
“觉得……”白鲜小声跟了一句。
“中性人……”段思宏眼睛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孤独呵……但没有人理解……”白鲜看着这边。“有时候我下午醒来,眼前一片阳光,周围万籁俱寂,仿佛生活在一个不属于我的明媚夜晚,所有的人都离我远去,我生活在一个奇怪的环境……”看着段思宏一动不动地喃喃自言自语,白鲜挪过去,碰了碰段思宏手,胆怯说:“老师,别这样……”
他的手一把被抓住。
“小白,我需要你,自从有了你我就再不孤独……”
白鲜被攥得不好意思,把苹果往他手里一塞说:“老师吃苹果。”
苹果骨碌在地上。段思宏抓住白鲜,嘴里说:“坐过来嘛……”托起脸蛋,用一种迷茫的目光端详着。“瞧,眼圈都黑了。”这只手抚摸着白鲜的脸,让他不可抗拒。“体育课能不上就别上了,听见了?”
“嗯……”忽然欠起身,嘴唇贴在他嘴上,他下意识地推开,跳起来,整理揉乱的衣服。
在洗手间镜子里,白鲜对着自己啐了一口,痰顺着他的脸缓缓流下。章阿姨说得对,天底下没有免费的晚餐。他拼命地漱口,还是去不掉那股味。经过努力平静,他走出卫生间。“对不起老师,我还有点事,就走了。”他尽量使脸上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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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这样小白,你这样走了我会伤心的……”段思宏目光里含了泪花,脸上有痛苦,还有无奈……
“那好吧。”白鲜犹豫着,捡起地上的苹果,上面沾了一圈土。
“孩子没在?”
“放她姥姥家了。”
半天。两个人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件东西被破坏。
“对不起小白……”段思宏说。
“没什么。”白鲜勉强笑笑。
“是你刚才的问题……,你嫂子走了,剩我一个,总觉得想找个人陪伴,所以,你来……我特别高兴。”
“其实,我也很愿意来这里……”
“我没毛病,你别害怕,也不是同性恋。”
“我知道。”白鲜这样说,脸上的笑更艰难。
“如果刚才伤害了你,还请原谅。”
“哪里话,老师,喝咖啡。”白鲜起身,把咖啡杯向段思宏跟前挪了挪,他是想籍此缓和气氛。段思宏又一次抓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别离开我好吗,我需要这种友情……”说着一下子抱住他,柔软着声音说:“我喜欢你。”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他受不了在他后背那只手,推倒他。
“小白你听我说,你误解了我……”扑了个空。
“老师,我是很尊敬您的。”白鲜站开一段距离,整理好衣服,“您要这样我就不敢来了。”
两个人看着,相对无言。
“对不起,今天就到这吧,我走了!”白鲜说完,竟连拖鞋都忘了换出门。
“小白!小白……”
段思宏听脚步声远去,身体缓缓地,瘫在地上呜呜哭起来。音响里传来一阵阵笑声,解学士说:“春雨贵如油,落地满街流,滑倒我学生,乐坏一群牛。嘿,众圣贤全成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