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轻轻的抚摸

段思宏的听众迷——两位素不相识中学教师,收听节目过程中把《相叙到黎明》录下来,作为教学辅助读物发给同学。段思宏的幽默恳谈很快羸得年轻人喜爱,小册子变成网上读物,又变出各种版本和译文。很快,两位老师受到启示,经过长期不懈地跟听,整理出厚厚一本教材,分类为《爱情篇》、《事业篇》、《生活篇》。这本非正式出版物马上就被出版社相中,变为本年度热门读物流向全国,段思宏一时成为家喻户晓的热点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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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把这套读物当作工作汇总,放在电台书记的案头。这也是台长的意思,因为里面有些观点太离谱他也吃不准。书记在午休时候随手翻了几页就把书扣在肚子上,他并没觉着里边的观点有多精彩,出乎意外的是另外一个念头闪现脑海,里面篇章虽然大部分出自以前,但这套书却出自电台改革方案实施以后,那么就有了一个新的含义:属于贯彻上级整改精神建设的成果!“不错,书是段思宏创造的,但它同时也是党委抓工作的成果呀。”他嘴角泛出一丝老谋深算。

下午一上班,他就把秘书叫来,让她准备了几套精装本,用丝带扎起来,分别送往市委宣传部各处,每套书的扉页都夹了笺,写了请批评指正之类的客套话。他知道没有哪位领导会舍出时间看这么厚厚一摞书,但只要他打开最上面的一页就足够了。接着,他又让秘书作出统计,将这套书作为学习必读下发到每个部门每个人。

段思宏拿到这套书时以为又是同事跟他开玩笑,因为这样善意的嘲弄在他身上每天都发生多起。部门主任在会上提出每个人都要认真读一遍的要求。很快台里传出风,部门主任即将调任,段思宏面临荣升。

白鲜跟着乐得颠儿颠儿地,章阿姨则劝他不要抱太多幻想。他问此话怎讲,她把他拉到没人地方,先让他保证对谁都不能说,然后才透露段思宏老婆已闹到台里,段思宏有外遇已是板上定钉,马上就下来处分,升迁根本不可能。白鲜怔在那儿,段思宏的夫妻关系不和谐他早有察觉,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倒霉的不单是段思宏,还有他下一步的工作。这女人眼珠在镜片后面猫看耗子样地看着他,说:“怕什么,树锯了还不吃枣了?他倒了还有阿姨呢!”

“那我就谢谢您了。”他左右看看,没人。

这一回章阿姨还真没瞎说——

这是黎云的秘密。生活在不断地给她出难题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暗示她如何去做,可惜她的脑子被一股情绪所困,总是不能冷静下来找到正确答案。表面看,她对过去既往不咎,实际上心里却始终没消除猜嫉,每次丈夫换下来的脏衣服,总要仔细检查有没有女人长发,口红印痕,这种折磨就像老话说的那样,牙掉了掉在肚子里,胳膊折了折在袄袖里。

一个不经意间,一张揉皱的纸条从段思宏衣兜里掉出来,上写着:“金话筒,我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你才好,你对我一片真情,我将永记在心。如明晚有空请来美心酒家小聚,且勿推辞。林春美。”她手在颤抖,原来这女人叫林春美。

“这婊子叫林春美!”她忍不住对着空荡的屋顶喊。她回忆起昨天段思宏本该休息却很晚才回来,又把鼻子凑到衬衣上,轻易就闻到了酒菜味。有过上次教训,她没有选择面对面对质,她也不会再那样傻,在一番精心准备又反复演练后,背着段思宏去了电台。

“这就是你们培养的接班人!”她把罪证往书记桌上一拍。

书记根本不慌,捡起纸片儿看了看,又问了些相关的情况,安慰了她一番,劝她相信组织肯定会妥善处理,确有此事,决不姑息,又是茶又是烟,哄得她老老实实。

她一走,书记笑脸就拉长,当即通知保卫科长。“为什么每粒米都藏着虫子呢?”他用手痛苦地支撑着秃脑门。台内没有一件事让他顺心,每天晚上吞下一大把利眠宁,两眼照样瞪得灯泡似地。

段思宏一上班就被传上楼。

“这个,怎么回事儿?”书记把字条往他面前一推,也不说话,拿眼睛问他。他看了一遍上边,要搁别人他早窜了,但在这儿不行,他是书记一手栽培起来的。他压住火不作申辩,下楼取来一盘《相叙到黎明》资料带放到录音机上,让他们注意听。一个苍老的宁波口音传来,听上去起码有一百八十岁,断断续续倾述失去儿子的痛苦,段思宏不时插进来劝慰。“还需要我把这位林老汉请到台里来吗?”段思宏关闭录音机,脸上滑过嘲讽,当然更多的还有得意。

“这你也不能怪我们,谁让你老婆来势汹汹呢?”书记说。

“是吗,她还说了些什么?”段思宏问。

书记闪烁其词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令他十分难堪,虽然都是无中生有,但是他感觉到妻子平凡的外表下,了望哨时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书记问下一步怎么办。段思宏是个顾脸面的人,建议皮球怎么踢过来的再怎么踢回去,还由领导出面找黎云说清事由。领导也觉得主意不错,还不伤和气。

当晚由书记约黎云到茶楼,怕她不信,还复制了一盘节目录音带。

事过之后,两个人都不挑破窗户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说说笑笑过日子。心里却都感觉到生活本质发生了变化,日脚变成演戏。

过了几天,部门主任请段思宏藕香居赴宴,作陪的还有书记等一行台里要人。

果然酒过三巡,书记透露了部门主任将调任广电集团,段思宏顶上来。段思宏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的意思也很明确,除做节目对当官没兴趣,而且他本身自由散漫惯了也当不好官。几个领导劝了半天,最后由书记出面达成协议,段思宏仍做栏目,同时兼顾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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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们说,我怕官当长了人都不会作了。”见诸位领导变脸色,他又赶紧补了一句。“我说我呢跟你们没关系。”酒再端起的时候,段思宏手机狂响。他本想不接,最后捱不过只好接了:“喂,你好。”他看上去像遇见久别重逢的老友。

“又哪儿浪呢?”黎云在那头说。

“我们领导都在,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好吧。”段思宏故意话说得模棱两可。

“女领导吧?”

“对,女领导,带领我们怀里倒。”

他开玩笑的口气让人觉得还不是一般的老熟人。

“别装了,电话里怎么有女人说话?”

“服务员呀。对对,我们在商量事,我挂了……”

“等等,你能报出餐厅电话号码吗?”

“没问题。”说完餐厅号码,关了手机。

“夫人拉拴狗铃了?”书记笑得犯坏。

“一个老同学。”段思宏随便一说。

“谅她也不敢,咱们段兄,堂堂男子汉!”部门主任举起酒杯。段思宏饮尽,抹一把嘴角,说:“女人,不能太惯,惯到头就该骑你脖子拉屎了。”

“没错,必须搞家庭阶级斗争。”

“怎么样,夫人最近没闹吧?”尽管书记小声问,但人人都听得清。

“没闹。谢谢你们的镇压。”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哟,我那口子也差不多。唉,回家就是母系社会奴隶……不说了,哈酒!”

“哈,段兄海量。”

“你以为他能咽下这口气?”书记乜斜眼睛瘪下嘴。

“还有别的节目?”

段思宏故作神秘,闭口不言。

“快传传经。”

“女人呵,你就得教训她,手不能慈!”段思宏挥了一个砍杀动作。“江主席不是说过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就是要一手抓大棒,一手抓棒棒糖,硬中有软,软里藏着硬,软硬结合,兼施并用,让她心服口服,不敢再犯,要不然她今天敢找领导,明天就敢上法院,后天……”段思宏猛一抬脸,嘴边的话咽下去——黎云正东张西望出现在餐厅门口。

“接着抡呀,别停下。”黎云款款近前,小坤包挂在衣帽钩上,让服务员再添一套碗筷,搬了张椅子坐下。

几个男人噤若寒蝉。

“真不愧金话筒,整起女人来一套套的。”

“你是怎么找来?”半天,段思宏缓过神来。

“想知道吗?很简单,用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打过来就知道你在哪家酒店,然后再问领班,就知道你在哪个包间,就这么简单。”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段思宏见漏了馅,只好强扮笑颜。“来来别干坐,满上。”书记打破僵局。“弟妹来晚了,得罚一杯。”

黎云也不客气,一口干了杯中酒。

“吃菜。”段思宏把菜转到黎云面前,黎云没动筷子。

段思宏瞥一眼服务员,因为服务员在窃笑。

“还看不够,小心眼珠子努出来!”

“刚才老段还念叨你来着……”部门主任起身加了一箸菜在黎云碗里说。

“念叨我坏话吧?”她这么一说,没人敢接茬。她本来是憋了浑身的劲来堵窝子的,没想到果然清一色男人,顿时脸没地方撂,又走不了,几股火拧到一块,心说千不怨万不怨只怨碰上这么个冤家,打定主意给段思宏难堪。

段思宏也知道再坐下去会发生什么,假去卫生间一走了之,给部门主任发短信息表示抱欠。

“小姐拿菜单,我再加几道。”

书记把菜单双手递到黎云面前。黎云捡着皇帝蟹鱼翅羹叫了几样,好像还不过瘾。

“够不够?要不再来点什么主食?”

书记加了一盆面条。

“弟妹最近忙什么呢?”部门主任给黎云斟满酒问。

“有饮料吗?”黎云推开酒,问服务员。

“有有。”人事科长赶紧双手呈过菜单,黎云为自己叫了一罐果味酸奶,见段思宏左等右等老不来,一桌男人轮流敬酒,知道又被涮了。这一群脸里她最恨的要算书记这张太监脸,她的事坏就坏在这张中性脸上,所以书记再敬酒时她把酒杯一墩,指着鼻子说,如继续包癖手下,出了人命必须承担法律责任。书记则不慌不忙,问有何依据。她本想说出那一包女人衣服,但面对这群滚刀肉,改变主意。

“这就对了,没边儿的话说出来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授人笑柄。”书记道。

“那咱们走着瞧!”黎云扭头离去。

出了门,眼泪再也憋不住,捡了湖边小路边走边哭。回到家,段思宏已经睡下。她知道他没真睡,在客厅里镇静下来,想好该怎么办才进去,锁上门,这样做是防备女儿,她发现她小小年纪却长了颗大人心。

月光如水,段思宏侧卧的身姿不失一条波浪起伏的优美曲线。她没开灯,说:“我本来想告诉你,今天上边来彩排,你设计那几件服装都被评为A级,其中晚装还得了满分。”这声音听上去可怜巴巴,孤孤零零。“今天是我不好,剥了你面子。本来想给你个惊喜,可你不在家,剩我一个,觉得很委屈……”

段思宏睫毛眨动了一下,嘴唇从粘合状态开启,说:“我留了条子。”

“看见了。可不知为什么,老觉得你在骗我。”

段思宏保持沉默,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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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觉得你背着我干什么事,梦见你和别的女人在一块,梦见你拿刀来杀我……”黎云说着哭了。段思宏不得不打开灯坐起来,点着一支烟。他又能说什么呢?老婆不是木头人。黎云擦着眼泪说:“求你了,告诉我是不是外面真有人了?千万别再折磨我,我受不了了。你说出我也不闹,不干涉你,总比这么折磨强……”

“我外边有没有人说了你也不信,你会相信吗?这是放着好日子不过瞎作。”他选择这样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留条后路。

“那好,我只问一句,那一堆女装怎么解释?”

“看来你还是没忘。”

“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过去。”

“我不愿解释,就是怕你又东找西找满城风雨。”段思宏掐灭烟,努力使自己敢于对视。“你不在时候小白带女朋友来玩,洗澡换下来就忘到这,我怕你看见吃醋,就藏上阁楼,结果一忙,又去了北京……”

黎云盯住他的眼睛。

“不信你可以去问,这有电话。”

黎云叹出一口气:“他上次来我问过,他没来过咱家。”

段思宏傻了,说:“我们这是怎么了,跟敌人审问似地……”

黎云说:“我也不知道,你变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承认。”

“这么说你承认有第三者了?”

“不,我承认对你有愧。”

黎云苍白一笑:“看来你还是想骗我……”段思宏已经被缠磨弄得心烦意乱,脑袋澎大,听见自己说:“好吧,我承认,你听了别不高兴,我是有一个情人。”

“她是谁?”

“就是我自己,我自恋,得了吧!”

黎云又哭,边哭边抽咽说:“看来你是不爱我了……”

“我已经说实话,你还让我怎么着!”段思宏喊,心里因为和盘托出而松出一口气。

“那叫实话?骗谁呢?”

“那你叫我怎么说,我总不能瞎编吧,瞎编还得对人家负责呢!”

“谁让你编了,我让你说实话。”

“我说实话了,可你不信!”

“你叫人家听听,那叫实话?”

段思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已经不知道路在何方。周围空气令人窒息。黎云叹了口气,擦泪倒了一杯水,喝下说:“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不想知道了,你也别编了,我看日子也过到头了……”说着整理床铺准备睡觉。段思宏不忍心看黎云窝块心病,再这样下去她的神经肯定会崩溃,过去搂住她,痛心疾首道:“好吧,我坦白。”

黎云转过身,看着他。

“她是我们电台的会计,现在去了新西兰。”

“你跟她有过那种事?”

“嗯。”

“在哪?”

“电影院。”

“几次。”

“两次。”

“我才不信呢,就两次?”

“向毛主席保证两次。”

“都在电影院?”

“有一次是在公园。”

“是你主动还是她主动。”

“她主动。”

“后来再也没有过?”

“后来她去了新西兰,我那玩艺不可能那么长。”段思宏说这话时面色忏诚,十个手指在颤抖。“好了吧?”

“还没。她叫什么名字?”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了吧,她已经去了新西兰。”

“我必须知道!”

“叫迈瑞。”

“我要她中国名字!”

段思宏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全说出来?”

“我已经都说了。”

“不,你还爱她,所以不肯说。”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我太困了。”

“不行,还没说完呢!”她一把薅起他不让他睡。“你刚说一半,你保证都是真的?”

“保证。”

“保证以后不再往来?”

“保证。”

“那好,立字据,立了再睡。”

说完取来笔纸,她口述让他写。

“保证书。”她说。

“保证书……”他重复。

“我,段思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背着妻子黎云在外面发生不正当性关系……”

段思宏迷迷糊糊,一字不落,写好又摁了手印。

“这可是你写的呀,白纸黑字,不许反悔。”

说完,拉灭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