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轻轻的抚摸

大红的双喜字贴在花车后玻璃,透着红彤彤地喜庆。花车队浩浩荡荡,碾过一地桃花瓣似地爆竹屑。

朗利与施小慧的婚礼上各界名流雅士、亲朋好友喜聚一堂,更像一次有关婚俗方面的两岸三地民间文化交流。施小茹把段思宏也请来,作为嘉宾,他还带着白鲜。来之前白鲜去雄狮男士美容厅做了一个全套护理,看上去风流倜傥,他也做了一个金卡面膜保养,头发换成[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棕榈色,左耳垂儿戴了一枚翡翠环,与朱唇一红一绿相映成辉。他们一登场,周围一片咂嘘。

“不信走着瞧,这人肯定有问题,逃不过我眼睛。”施小慧还记着“登报事件”,对这位名人冷眼相待。她今天特地邀来丁显山,为妹妹安排了一次绝妙的约会。逢人就显卖自己冒充妹妹参加《非常男女》促成另一桩美满姻缘。

段思宏一手美酒一手白鲜,所到之处无不成为欢乐中心。他把白鲜介绍给施小茹。白鲜模仿绅士欠了欠身,说:“一味中药。”

“你姐姐很漂亮。”段思宏看着远处新娘子恭维。

“我也这样认为。”施小茹说,望着姐姐。

“但是你更漂亮,相信你成为新娘子那天会无人能比,光彩夺目。”

说得施小茹脸红起来,赶紧逃窜。姐妹俩在另一桌相遇时,施小慧举杯祝愿妹妹和丁显山早日也有这一天,施小茹抿了一小口。“我劝你还是躲他远远地。”施小慧拿眼角瞄着段思宏,施小茹笑笑,心里也在暗暗琢磨这一对。段思宏走出咨询室,身上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儿。

施小慧敬一圈酒,换一身新娘子装,跑进跑出像芭蕾舞剧《天鹅湖》里飞丢了的一只鹅。朗利一身凛然承担起代酒,脸喝得小庙门般红。他不让新娘子多喝还有个原因,就是施小慧已怀了身孕。

结婚后他们才透露这个秘密,两家大人不胜欢喜。最欢喜的当数施小茹,一想到马上就要当姨了,家里又多一位小辈,母亲不再孤独,心中就甜滋滋充满幸福,生活中也有事可做,一下班就往商店跑,采购来各式各样小玩艺。

“这是什么呀?”施小慧从一大堆尿布奶嘴里抻出只怪里怪气的盒子,盯住上面的外文。

“国际流行的新式胎教器。”施小茹对照说明书示范,“这个双耳机戴头上,扁耳机扣肚脐上,对,就是这样。母亲和婴儿就可以共同欣赏播放的音乐了,或者英文,国语。这里有个开关,你还可以对他讲话,对他笑,但绝对禁止粗话。”

“讨厌!”

“反正有时候……你嘴里不卫生……”施小茹嘟囔。“据这上面介绍,世界许多国家都在采用这种方式,生出来的婴儿因接受胎教比同龄婴儿智商高,健康活泼不生病。”

“真的吗?”说着就把耳机戴上,随着音乐,闭起眼睛。

“感觉怎么样?”

施小慧在沉浸中摆摆手。

朗利当了两家老人的面宣布,一切家务全由他接防,施小慧只管躺着就是了。其实他根本不擅此道,蒸饭饭糊,炒菜菜焦,今天打一个花瓶,明天晾衣服忘记收遭雨淋,但却从没怨言,劲头十足,一想起马上作爸爸就偷着乐。“你猜猜,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总爱这样不停地问每个人。

“我哪儿知道,还瘪着呢!”施小慧不愿搭理他。

“我有个办法,人家说酸儿辣女,可以试试。”朗利从厨房取来一瓶陈醋,一罐老干妈辣酱,小勺递给施小慧说,“请各尝一口,立见分晓。”

“你惦记害死咱们孩子?”

“别这么恐怖好不好?不过是舌头尖尝尝。”

“我才不上你当呢!”

“求你了妈,奶奶,祖宗……就拿舌尖舔一点儿,一点点儿,你看。”朗利使小勺舀了一粒辣椒籽儿,递到施小慧嘴边。

施小慧颤颤巍巍舌头蘸了一下,立刻张大了嘴,小手使劲地扇出风哇哇乱叫。

朗利赶紧洗干净小勺,又倒了两滴醋,哄道:“快,趁热打铁。”

“去,铁你个头!”

“你看你,再忍一忍就有结果了。”

“你怎么不忍叫我忍?”

“可……小孩在你肚里,又不在我肚里?”

施小慧想想也是,卟哧笑出,接过来一口喝了,酸得小嘴像个扎紧的口袋,两眼抿成一条缝,半天,喘出一口气,叫道:“卖醋的打死啦!”

朗利在一旁笑呵呵等着,问:“是喜欢酸,还是喜欢辣?”

“都不喜欢!”

“哪有这样回答的,辣代表女,酸代表男。”

“非选一样?”施小慧咂巴咂巴嘴,翻翻眼睛,突然说,“男的!”马上又改口。“噢不对不对,酸的!醋!”

“真的?!”朗利原地蹦起。“我就瞄准醋开的这一枪嘛!”

施小慧又咂巴两下子嘴,说:“等等,好像又是女孩儿……”

“啊?倒底是?”

“反正,我也不知道……酸的跟辣的都混到一块啦……”

不管怎么说,朗利心里都满意。他开车搜购来尽可能找到的各种有关育婴图书和音像资料,吃完饭哪儿也不去,高尔夫都免了,关在家里,边学习边与施小慧探讨,两口子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眼瞅着施小慧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公司承接的工程也一天天进入尾声,合同上订购的一批澳洲地毯急需他出国考察,但一想到妻小,犹豫再三,还是让副手前往代理。

施小慧觉得自己就是一块糖被含进嘴里,正幸福地溶化。朗利希望她生了孩子以后能全身心地扶佐他的事业。在朗利催促下,她向医院递交了转业报告。

施小慧是在转业报告被批准以后才把消息告诉母亲的,施母几天吃不下饭,夫妇俩只好轮流开导老人,社会时尚此一时彼一时,过去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现在是时尚经商,钱越多越露脸。“现在天天动员我们入党呢?”朗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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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干吗不入?”

“我信佛教,菩萨说不可一心不可二意。”

老太太摊开报纸,让他们看上面提法仍旧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按照邓小平理论指导,紧紧地团结在以江泽民主席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这说明什么知道吗?说明一切都没过时,一切都可能突然来临!”老太太心里明白,木已成舟。她让女儿保存好那些军装,还有三等功奖章,那是施小慧参加抗洪救灾的见证。

“妈您把心搁肚里吧。”施小慧知道母亲接受了她。

就在施小慧等待上级宣布她离队的日子里,陆海空三军联合军事演习在东南沿海拉开序幕。

她已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人,完全可以不问此事,但她性格就是这样,居然报名参加战地小分队。领导并不知道她怀孕,批准了她请求。

此举招来朗利坚决反对,他认为不论是对母亲还是胎儿这都是不明智之举。但施小慧说,当兵十几年连炮声还没听过呢,她不能枉穿了一回军装。这一回,母亲成了她坚强后盾。

临别前,一家人到《农家乐》湖边餐厅饯行。粼粼水面倒映一轮皎月,船舫传来琴瑟之音。众人举杯,祝愿新娘子一路顺风。“又不是真的去打仗,演习呀。”施小慧咯咯笑,大大咧咧。

“枪子儿可不长眼。”朗利垂头丧气地说。

“不是去寺里烧过香了?不会有事的。”

“阿利说得也不错,还有孩子呢……”老太太唠叨。

“哎呀妈烦不烦,我要真被打中也会仰天倒下,不会压住孩子。”

“不许瞎说。”

“演习又不是第一次了,医院去过那么多人都没事,就不信偏偏轮上我。”

一道道菜上桌,都是施小慧喜欢吃的,宋嫂鱼羹,油焖春笋,茗芽炒鳝,酒则是陈年加饭配上切成发丝般细的姜丝儿锡壶里滚沸。吃到一半时,忽然钻出一阵山风将蜡烛吹灭,黑暗里传来惊呼,竟有食客乘机遛走。待风平。一家人嘴上不说,脸上皆露惊色,就连赏月也变得心不在焉。散了席朗利开车送老太太回家,往常一家人有说有笑,今天话却奇少。

半夜里朗利惊醒,一头冷汗,又提起风吹灭蜡烛的事,怕是凶多吉少,劝施小慧还是明天不要走。施小慧嘲笑他又搞迷信那一套,朗利想到自己与小慧虽然情投意合,却被不同的信仰所妨碍,不禁黯然伤泪。

次日一早,施小慧像往常一样烧好早餐,打扫干净房子,将朗利日常换洗的衣物摆在衣橱里,又留下一张写满提要的便笺。朗利依照岛民的风俗将一根红线系在施小慧脚踝,这样海妖就带不走她了。然后默默地搬起行囊,放进汽车后备箱。

施小慧离开后,他又回到单身汉日子,每天下班出入饭店,去去健身房,无牵无挂。晚上回到空荡荡房子里,闻着施小慧留在床上的体香,久久凝望照片,满腹忧伤。有时他按捺不住拿起电话,尽管施小慧叮嘱他在军事行动期间尽量别打电话,可他却情不自禁。一次他接通电话忘记火上正煮鸡蛋,生把钢精锅烧焦,险些引起火灾。

受姐姐之托施小茹隔三差五过来,顺便做些家务,陪朗利聊聊天。其实她也不懂灶厨,即使如此,看到朗利还不如她,也就斗胆逞能。朗利每到小姨子过来都兴奋得像过节,准备下大量水果,知道她好这一口。

施母则隔三差五叫朗利过去打打牙祭,陪他喝两盅。这反而勾起他更多思念,当着老人面流下眼泪,说:“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呵……”

“我们也想她,不是她不愿告诉你去哪里,是军事行动,需要保密。”

“别不爱听,尤其对你们台湾人。”施小茹说

“我当然不愿听,台湾人怎么?也是中国人。”

“妈你别跟他说了,他醉了。”

“我醉了?可笑。我知道我在你们心中的地位。”

他说完摇摇晃晃站起,不顾施小茹阻拦硬开车离去。胸中压抑,他连闯几个红灯。偶然发现两辆白色摩托尾随,忽又超过挡在前面,停下车质道:“你们干什么!”

对面人敬礼。他揉揉眼认出是警察。警察面带微笑以酒后驾驶名义扣了他驾驶证。

他只好拦了一辆的。

“去哪?”

“歌厅。”

一片灯红酒绿嘈杂中,他要了瓶Xo外加两个小姐一直泡到晕过去。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不知什么地方,手机和钱夹都不翼而飞。

终于,有一天他在来电显示器上捕捉到一个带区号的电话号码,查出电话来自福建南部的三都岙。他想都没多想,把公司业务交给副手,驾车南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即使见不到面,也要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感受她的气息。

窗外绵绵秋雨,车里播放着施小慧演唱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前方风挡玻璃渐渐变成屏幕,叠化出他们相恋的岁月……

淫雨使本来就缓慢的车速更加迟缓,天黑他才到台州,在路边店草草吃了顿饭,补充了香烟饮料,决定干它个通宵。雨点飞蛾样纷纷扑来,有歌声相伴他毫无倦意,心里默默祈祷:军舰呵千万别启航,等着我……

像穿越一个梦境,天空渐渐发亮。路边开始有人走动,路牌上终于出现“三都岙”,他驶下高速公路,沿着地图指引的方向,路变得越来越颠,钻出马尾松林,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沼泽地。车在全力冲过一个水洼时熄了火。他下车举起望远镜,却不见海。施小慧在电话里说过,特混编队就停靠在三都岙内的军港,而根据里程计算,现在通往三都岙的只有这一条路。望远镜的右下方出现了一片村落,他锁上车向村落走去。

这村里狗奇多,个儿虽不大却尽职尽责。一条毛色溜光的四眼狗把主人招出来。他绝对不敢提自己是台湾人,知道这样说的结果,对方听他说话时自始至终审视着他,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叫了四五个邻居,开上拖拉机跟他走。远远望去,沃尔沃化作一粒白点浯在水天之间。

一行人七手八脚,尼龙绳系在拖拉机屁股,又在汽车前轮下垫两块杉木板,费了半天劲才拽出来。对方听说他还饿着肚子,带他回家。他连干三大碗地瓜稀饭龙头烤,觉得这是今生最香的一顿饭。交谈间,得知此地叫雷家岙,不远便是三都岙。对方问他到那里干什么,他假托为了一桩水产生意。

吃饱饭,他告辞上路。随着路面变成预制战备公路,终于可见群峦环抱的军港和港湾里大大小小的舰艇,疲劳顿时一扫而尽。军港哨兵的枪口成为他此行的终极地,这一次他夹在证件里的百元大钞和大陆临时居住证统统被没收,人被带进禁闭室。

施小慧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石墙传来已是下午,铁门吱嘎打开,她身后是两名陌生军官。他们注视了几秒钟,全然不顾抱在一起。鉴于他的特殊身份,会见被安排在港区外油库接待室。

在这个不时有军人进进出出的环境里,施小慧告诉他编队马上就要出发,却不说出准确时间。他问能不能换一个地方,他们看上去真的像是在谈一桩收购黄鱼的生意了。施小慧说领导只给了一小时假,如果去外边,必须续假。经过一番周折,月亮升起海上的时候,他们获许走进一家充满咸带鱼味的县城宾馆。服务员刚走,他们不顾一切脱光衣服,省略所有爱抚前奏。然后,像两条被抽干水分的鱼丢在礁石上。施小慧说她在十二点以前必须归队。

“如果不归呢?”

施小慧用手做出一个枪的造型对准朗利太阳穴,嘴里砰一声。

他们取消下楼吃饭,叫上来快餐,藤椅搬上阳台,面对着海湾点点渔火边吃边聊。

“马上就过台湾海峡了。”

“会打吗?”

“据说你们那方面已进入紧急战备,美国人也出动。”

“打起来会发射导弹吗?”

“干什么?”

“现在进入飞弹时代,百分之百命中率,我担心你的安全。”

“担心什么用……”施小慧撒娇。“过海峡时也不知能不能看见岛上。”

“是呵,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样。真希望有谁下一道命令,取消演习。”朗利看着灯光下越发温柔的妻子,感叹。“然后你坐上车跟我回家。”施小慧把自己那份炸鸡和虾拨进朗利盘子,留下青菜。“你知道我怎么想?我老在想两岸能和平统一就好了,军费省下来用到建设上。两地通航,来去自由。”

“这是我最希望的啦,就不必防贼似的被你们防啦。”

朗利饕餮完,油乎乎的手搂住施小慧,让头枕在肩上;他们默默俯瞰通向海湾的街景,朗利轻轻讲述着公司前景,施小慧转业后的设想,打算生了孩子后送她到国外进修,然后共同新一轮打拼,赚更多的钱。“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施小慧俏皮地眨动眼睛。

“什么?”

“反正不是生意!生一大群贝贝,烦死你!”

“哇,大陆计生委还不把我罚死?”朗利在施小慧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他的脸被她浓密长发所笼罩什么也看不见。施小慧咯咯笑着,吻他的眼睛、耳朵、脖颈……朗利抱起施小慧转入房间,脚关上阳台门,嘴拉上窗帘,把她放到床上:“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干的一件事是什么?”

“挣钱。”施小慧闭着眼说。

“啊呸!气我?”

“不对吗?”施小慧装傻,任他在身上折腾。

施小慧某一个刻醒来,看了一下表,嘴里叫着坏了坏了坏了,捡起地上的衣服就往身上套。朗利也跟着弹起,满地划拉,突然指着施小慧叫脱了脱了。施小慧低头一看,竟然上身穿军装下身穿米色男裤,赶紧又脱。

“来不及了。”

“别急我开车送你!”

“我鞋呢?真讨厌!你知道个屁!”

他们冲下楼,发动车,沃尔沃变成脱缰野马冲上街道。

“真会枪毙你吗?”朗利紧盯住前方军港问。

“肯定!”施小慧说。

“我去跟他们解释,要崩一块崩!”

“放心吧宝贝,我爱你。别的什么都不重要。”施小慧抚摸着朗利说。

“我也爱你。”

沃尔沃停在军港大门口。

“只好这样了,多保重宝贝儿。”施小慧当哨兵的面与朗利吻别。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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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利眼睛湿润,想再抱一抱,但她已经跑进码头。

他调转车头,开车上山,取出望远镜。取景框里施小慧跌跌撞撞跑过引桥,登上一颤一颤的舷梯,跳到甲板,消失进水密门。

青灰色黎明里,港湾尽端的信号台在频频闪烁,锚泊舰艇的桅杆上陆续升起备航信号旗,可以听见锚离水面的嘎嘎声。朗利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等编队驶出……

朗利回到家后,狠狠地睡了两天。

接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施小慧消息,施小茹打听得到的消息都是编队在海上航行,其他无可奉告。朗利请了一尊鎏金菩萨供在案上,每天三柱香,早晚二遍经,看着香烟袅袅飘向半空,思愁似乎好些。

施小慧不在的时候,他就望着墙上照片入睡,春梦总是花样翻新。

这天他做了一个梦,满天桃花飞舞化做泥雨,纷纷扬扬,地下一片血浆泥泞,施小慧趴在血泊里,伸出一只手够他,却怎么也够不到……他也想伸出手,怎么也动弹不了,想叫却被扼住喉咙,眼睁睁看着施小慧朝前爬却往后退,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