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是本市一家中外合资时装公司的服装设计师,被公认为本幢楼内最时髦的女性。通常她下班回家己是点灯时分,等着她的是现成的热饭热菜。丈夫的工作是干一天歇一天,她算好了明天丈夫休息,下班以后特地做了头,还在满头乌发间局了一缕闪耀的金黄色,心想好几久没在床上亲热了。
一进门,段思宏正在对着镜子穿西服,她问:“今天不是不上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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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思宏说市里有个辩论竞赛,他被特邀为评委:“饭在锅里,汤和菜是现成的。”说完象征性地抱了她一下,就要走。黎云抻了抻他西服后摆,温柔说:“早点儿回来,等你。”
段思宏边下楼边说:“可能会晚,你先睡吧。”说完没了影。
听着脚步声远去,黎云心里一阵失落,气全撒孩子身上。樱桃忍住不吭声。刚端起饭碗就有电话进来,她没好气地抓起来,一听是公司汪景润打来的二话没说摔了。回到桌上,女儿偷偷拿眼角看她,她一筷子敲过去:“看什么,快填!填完写作业!”
“看都不许了……”
“不许!”她嘴上横,心里却悲哀,替自己委屈,又不知该如何排遣。
吃完饭,碗筷堆进池子里,她打开电视机,调小音量,又打开洗衣机,在屋里走,对着镜子照,心说:打扮得这么漂亮给谁看呢?抖落脏衣服填进洗衣机时,一封信掉出来。她捡起,落款是“马萍”,明知道丈夫没什么事儿,感觉中还是酸溜溜的,随着洗衣机轰隆隆声音,醋意越酿越浓,终于抓起电话:“喂,汪总吗?”
电话里,对方激动得声都变了,说酒菜刚上席,求她赶紧过来。她拿了劲儿,一会儿说不是诚心请她,自己吃过了,一会儿又说有孩子拖累离不开,对方越发猴儿急,打发司机开车过来接她。放下电话,她发现女儿在隔壁偷听,扇过去一巴掌。
“你要走呀?”女儿问。
“小孩儿打听那么多干嘛!”
她对着镜子整理了整理,看上去有些妖媚,不免后悔,这是干吗呢,报复吗?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已经由不得她再想,叮咛女儿几句,匆匆出门。路上,她还在后悔着自己的选择,脑子里闪过几个月前那一幕——
大连国际服装博览会上,她以江南丝绸旗袍的新创脱颖而出一举捧杯。随着世界各地订单纷沓,她跃升为公司创意室首席设计师。事业上的成就,她本应感激一个人,就是公司里分管这项业务的副经理汪景润,但她却总是躲着他,他那双目光总让她绷紧一根弦。一个春风拂面的夜晚,当时为了一批临时业务她在加班,他送来夜宵,她也不知道那只手什么时候伸进裙子,本能地跳起来。后来有人告诉她,一公里外的厂区听到叫声。领导怎样逃离的她记不清,后来相遇,她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呕心。对方却依旧绅士派头,跟什么没发生一样。她把此事告诉段思宏,段思宏立马蹿了,跟着被她劝阻。这真是一种窝囊的感受,的确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如果张扬出去,估计名誉受损害的首先是她……
车停在一家粤菜馆门口。
她走上玻璃地坪,汪景润见她十二分惊喜,起身说:“路上堵吧?”抢在服务员前张罗座。“我先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也是目前国内最优秀的服装设计师,黎云女士。”两位刚下飞机的意大利客商递上名片。“怎没把老段带来?”汪小声问。
“他来不碍你事?”她毫不客气。
“看来你还挺爱记仇。”
吱吱作响的烤乳猪端上来,广东师傅当场操刀卸猪。“告诉他们,吃猪吃皮,这叫中国特色。”汪景润对翻译说,翻译对意大利人说。“告诉他们这猪产自中国湖南乡下,烤这道菜不能用白皮猪烤,猪龄必须两个月大。”汪景润说时拿公用筷挑了最精致的部分,放到黎云面前,像对意大利人更像对黎云卖弄:“你们看上面一点一点的小气泡,这叫‘拉气’。‘拉气’全凭火侯,最佳温度就在一瞬间,过了和不到位都拉不出效果。”
黎云把烤猪皮放到灯光下反复打量。意大利人也学了她样把猪皮高高举起,透过灯光,仔细研究。“吃法上更有讲究,必须趁热在柠檬汁里蘸一下,对,就这样。再蘸上甜面酱,对。好了以后,伴上一点葱心香菜。慢嚼,切忌大口咽。”汪把弄好的一份摆在黎云面前,跟了一个“请”的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黎云从心底里恨这个男人,转而恨段思宏不顾家,她无所顾忌,跟这个碰杯,跟那个说笑。饭后,汪见她不胜酒力,意欲开车送,遭到回绝。她拦了辆的,一路上吐了两次,司机问她行吗,把车开到地方没再管她。她掏出钥匙开门,拧了半天也没把门打开,这才发现并非站在家门口,而是来到父母家。“要死了!”她拍打脑袋。
母亲披衣开门,见女儿深更半夜喝得醉醺醺,赶紧扶进屋。
灯下,黎云见母亲形容焦虑,又见父亲忙着倒水,一肚子的辛酸化作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了孩子,是谁欺负你了?”母亲问。
她只管啜泣摇头。
“你倒是说话呀。”
现在她才明白,一直也没摆脱烦恼,正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至。黎母使个眼色支走老伴,拿话慢慢哄。她这才告诉母亲,不知为什么丈夫总躲着她,已经几个月没干那事了。
“睡在一起也不干?”
她低着的头点点。
“逗拢他也不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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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点头。
“他是不是外边有人了?”
摇摇头。
“是不是有病?”
“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礼堂里灯光转暗,无数双睁圆的眼睛盯着台上。
段思宏静听红蓝阵营答辩同时,脑子里想的是那个奇怪的电话。助手说制作节目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长途电话打进来,因台里规定长途电话一律不可参与,所以拒之门外。打电话的会是谁?辩论内容变成单身女人是否有生育权。红方二十来岁男士伶牙俐齿,听上去有过多次生育史。他查了一下参赛名单,此人叫白鲜,笔在名字旁边打了个五角星。接下来时间,他的目光盯住白鲜没再离开。
比赛结果,白鲜一举夺魁。
赛后冷餐会上,段思宏目光一直在跟踪这位年轻人。他走下台越发高大英俊,涅赫留道夫式卷发,国字脸。段思宏托着鸡尾酒刚凑上去,白鲜立刻撇下交谈的人过来,恭敬道:“谢谢老师,请多指教。”
“我们能找个地方谈谈吗?”
“好呀。”
他们慢步在天竺相夹的卵石小径,白鲜称收听他主持的节目是一种艺术享受。交谈中段思宏得知他受聘于一所小学任体育教师,同时酷爱话剧,曾在剧团接受过短期台词训练。“我可真羡慕你们。”白鲜一直这样重复。
“真的……”
“那么调你来台里,愿意吗?”
“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就凭我这样……”他摇摇头。
“如果我说你能呢?”
“这不可能。”白鲜嘴说,脸上却当真。“如果要能跟您学习,那真三生有幸。”
“你明天就来。”礼堂的灯光被枝叶过滤影影绰绰洒在脚下,段思宏目光灼烫,令白鲜心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努力争取。”黑暗里,他趁机拉起他的手。“我想问你,教课怎办?”
“我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到您这儿上班。”
“到底小伙子,精力充沛!”
过了一天,段思宏不当班,约白鲜到他经常消闲的那家酒吧。年轻人再次出现多少让他有些失望,身上换了一件紧身弹力T恤,脖子上还挂了一条金项链,很像进进出出的菲律宾乐队成员。
“老师好。”
“坐。”
他为自己点了一份“卡法”,白鲜局促半天,要了一杯茉莉花茶。“我来替你点一道这里绝活儿吧。”段思宏主动代他要了一份巴西土著咖啡。“抽吧?”剩下他们俩,段思宏掏出烟。白鲜表示不会,但对坤烟的烟盒露出兴趣,拿在手里把玩,身上的腱子肉起伏错落。两份咖啡上来,盛在小巧的白瓷杯里,白鲜模仿段思宏撕开糖包,奶倒进咖啡,勺子搅和得当当响。“行,味不错。”他舀了一勺进嘴里。
“你可以这样品尝。”段思宏翘起莲花指,抿了一小口。
白鲜学着他的样,一口喝干,白瓷杯子在他手里仿佛时刻会捏碎。“不行我还是喝茶吧。”
“还真是搞体育的,海量。”段思宏心里克制住。
茶上来,同样精致的小壶和更小的白瓷杯。白鲜问有没有大茶杯,侍者耸耸肩,对段思宏笑笑。段思宏是这里的老客户了。
“白天上课累吗?”
“不累,都是糊弄小孩儿。学校没操场,上课只能大街上。”
“警察不管?”段思宏饶有兴趣。
“管也没用,上接力田径课我们就围岗楼跑,他还冲我们笑呢!他儿子也在课上,还让他爸给拦车,跟我们都挺熟,一上课就帮助维持交通秩序。”
“你身体挺棒。”
段思宏抚摸着近在咫尺的手臂赞赏。
“匹夫之勇,没什么用。”
“不能这么说!”白鲜让他摸得窘迫,借喝茶抽回手。从白鲜嘴里段思宏得知他正谈恋爱,对象是同校的体育教师,从前是铁饼运动员,叫小魏。“是不是身体像你一样,特棒?”
“没错,从二楼掉下去能弹回五楼。”
“你要小心,她听见这句话把你当铁饼扔出去。”
“她敢?”白鲜说这话时分明流露出幸福。
“你爸你妈同意你找这么一位媳妇?”
“我没告诉他们。”
“可她们早晚要知道。”
“那时候生米已经做成熟饭。”
“也挺好,说不定能生出个小运动健将……”
白鲜说他从小就很喜欢舞台表演,后来喜欢上播音,分配工作偏偏干体育,段思宏问他都参加过哪些比较有名的活动。他说了几个,都是区里群众娱乐晚会。他又问他有哪些这方面特长,他先是朗诵了一段话剧《茶馆》里台词,又模仿了一遍《相叙到黎明》的开篇,听得出都是对收音机练的,毛病不少。
“还有吗?”段思宏兴趣盎然。
白鲜想想,咧开嘴,呲出牙,用手指甲盖在牙上弹出《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有板有眼,还有声部,像排箫又像木琴。“好,好!”段思宏有些不忍,生怕一支曲子奏完满口的牙都没了。白鲜还是弹到底,做出一个大师演奏完的收场动作。段思宏问跟谁学的。他说无师自通,闲着没事儿老用牙咬手指,咬着咬着就来了灵感。接着又自告奋勇表演一段段思宏的日常播音,着实叫他一愣。他先是用牙床敲击出《相叙到黎明》间奏曲,伴奏中启动嗓子:“朋友,如果你被人抛弃,请你走近我。如果你遇到烦恼,请你来找我……”
这晚上段思宏少有地开心,一瓶陈年葡萄酒两个人喝到天亮。
几天后,那个长途电话接进《相叙到黎明》。
马萍声音一传来,段思宏就像挨了一刀。“大哥,我好想你。”她直白,不再称他长辈。“大哥,你不叫我死,可你说我下一步怎么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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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坚强……”
“不不,如果你是我,就不会信这句话。”两个助手窃窃私笑,这使他本来就紧张的情绪更加尴尬,话都说不好了。“大哥,你要能在我身边就好了。”
“别这样马萍,我们不是可以在节目里相会吗?”
“哥,我想见到你。”
连“大”都给省了。
段思宏还从没在节目里跟谁称兄道妹,岔开话题赞赏那封留言信。马萍立刻来兴致,说自己一直以诗的形式写日记,如果哥感兴趣,立刻寄过来几集。段思宏赶紧摆手,忘了对方根本看不见。“哥,如果她和你离婚,你就娶我!”马萍说着又粘上来。
段思宏耐着性子,声音谆谆善诱,脸上咬牙切齿。
“哥,我不能给你幸福,不能一生伴你,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倒像是她在开导他。“你不答应我,我还是去死吧。”
段思宏只好央求:“请别这样,何必呢?你以为死很容易吗?告诉你,死是一种折磨,既折磨自己,也折磨亲人,而且永无后悔之机,你忍心让亲朋好友为你痛苦一辈子吗?真就执意要走,我也不拦,就当我们没认识!没这段友情!”他特地用强调音说出“友情”二字。
“哥,我知道你这是疼我,恨铁不成钢,可你总该听我把话讲完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谁像你这样待我,自那次见面,我就再也忘不掉,你是那么宽厚,仁慈,我老想,身边能有这样一位大哥就好了……”
说着说着又来了。
节目结束,段思宏黑着脸请那位以乐感自居的小助手去财务部门结帐,以后不用再来。第二天,他打电话叫白鲜来电台,签了短期试用合同。“先过来上班,主要是适应,转正的事再慢慢说。”白鲜坐在话筒前受宠若惊。
“一块‘香玻璃’不够,又供一花妈。”办公室里,那个嘴撇到天上的中年妇女说。周围人都叫她章阿姨,看得出她跟段思宏暗较着劲。“听明白了,你的第一堂课是煮咖啡!”章阿姨带白鲜到电咖啡壶旁。这样他到电台头一天就在捣鼓咖啡,别的什么也没干。
第二堂课是到收发室取听众来信,章阿姨完全把他当成个小工。他把邮件划开,里边是保存完好的日记本。他随手翻阅,只读了几行就脸上发烧,刚要把这些属名马萍的爱情诗交给段思宏,被阿姨截过去。
“真他妈够黄的!”章阿姨兴奋得眼镜在鼻粱上得得直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