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轻轻的抚摸

段思宏通常晚上九点钟前做播音准备,根据当日文字稿安排助手准备音乐,另一名助手则拆阅堆积如山的听众来信,选择重要的交给他。有相当大一部分听众不愿直接对话,更愿意书面交流。当然,助手不会忘记为他煮一杯咖啡,谁都知道他只喝埃塞俄比亚的卡法咖啡,不放糖。

门卫打来电话,有个女孩儿找他。他凑到窗口俯瞰,天太黑,只觉得门口的人也在抬头[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看这里。门卫说出来人姓氏,他电话差点儿掉地下,捂住话筒叮嘱千万千万别让人上来,上来他肯定从楼顶上跳下去。直到那个人影恋恋不舍离去,才松下一口气。

坐下来之后,他眼前晃动马萍身影同时,他的职业使他经常感到两个分裂的他活在世上,每当有这种感觉,都恨不得一把掐死自己。十点半,他们准时进入播音间。楼层武警照例检查了证件和随身携带的小塑料篮,藏在文件底下的水果和饮料无一幸免,扣在岗亭。

他坐在话筒前还无法收回神,总感到马萍突然出现,以至于面对每个打进来的电话慎之又慎,除挑选了一位老太太,其它谈话对象全部男性。即使如此,说出来的话依然不知所云。播音在凌晨结束,一群人打着哈欠走出大厦东方己然一片霞光。他没有往常那样赶回家,耗在办公室,直到上白班的人来才离开。

经过大门口时门卫交他一封信,几个门卫表情不含好意,他只瞥了一眼,赶紧把信塞进口袋。

此时正值商店开门,这是他早算好的。他把车停在那家妇女商店前,先透过墨镜左顾右盼,确认没有熟人,才疾步闪入,女服务员排成一行冲他鞠日本式深躬,说了一句广东味欢迎词。这是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他左手一排柜台专卖女士内衣,浩浩荡荡的胸罩像食堂刚出笼屉的馒头,“V”字型女式三角裤让人联想起澳大利亚土著人玩的一种拐状飞行器;右侧是女士外衣柜台,他一眼就看见心仪已久的那套衣服。但他并没急于拐弯儿,而是朝前走,轻松自若,因为整个店内只有他一个男人,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迎面是一片缨络闪烁的首饰柜台,女服务员冲他微笑。他以最快的速度买下那套女外衣,付了钱,又来到内衣柜台。

“那个。”他指着一套粉色比基尼,生没说出那几个字。

服务员拿给他。他捻来揉去,爱不释手。“那个呢?”他指向另一套蓝色的,一手抓一套,像是比较,哪一种更好。服务员说各有所长,各有所好,棉布贴身,柔感好吸透力强,真丝的柔滑凉爽,富贵华丽。他其实早看中旁边一套更性感,深紫色镂空纱真丝比基尼。

“再拿它看看。”

“您到底要哪个?”

“不好意思,我是替人家带的。”

“这玩艺儿也有替的吗,她穿多大尺码知道吗?”

“嘻嘻,个子跟我差不多。”

“一看您就不懂,这跟个儿没关系,有女的个儿不高,前胸后臀可不小,最好当场试,拿回家不合适可不管换。”

他不敢再多说,赶紧买了贼一样逃离。坐进车里,对着后视镜扮出一连串儿童式鬼脸。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回家,有时候黎云会赖在床上等他,这些大包小包如果被撞上……他开车在街上瞎兜,吃了快餐,又在店里看完一摞报纸,傍晌才调转车头。

像每次他回来一样,桌上乱摊着碗筷,露西见他跳起迪斯科:“晚安!晚安!晚安……”他确认家里没人,返身锁上门,拉严窗帘,一头扎进卫生间,听见外面露西发出愤怒抗议:“嘎!嘎!嘎……”

跟下来他的动作有点像暴徒,几下把自己扒光,看着镜子里的裸体,拧动喷淋开关让温水兜头浇下。他总爱偷用黎云的浴液,拿起这样丰满的圆形瓶子别说用里边香波,摸摸都过瘾。镜子中,他抚摸着想像中丰腴白嫩的乳房、饱满的臀、匀称的腿,目光饥渴。冲洗干净,他采取一种挑逗动作缓缓穿起比基尼。现在,他看上去有点怪,但也只能这样,唯一不满意的是腹沟间隆起部分。他倒吸一口气收缩小腹,把那一块多余的肉夹进两腿之间,脸上露出些满意。接着,他穿上女装。买衣服时因为心虚也没试,尽管挑着大号的,穿在身上还是紧绷绷地,只好再次调动丰富想像力。美中不足的还缺少一双与之搭配的鞋,他脚尖点竖,挺胸扬颌,作出踩高跟鞋状——总体上看,还比较像一个时髦女人,如果走在街上,绝对属于写字楼里白领一族。

他走出卫生间在屋里走了几圈,似乎还有不满意地方,找出刮胡子刀,把一张脸刮了个白里透青,涂上口红,掸上腮粉,眉毛略显粗,本想找镊子拔去碍瞻部分,找了半天没找着,只好作罢。现在只缺一个发套,“明天上街一定要选购一个,要金黄色披肩的那种。”他想。尽量走路样子女人化,扭进厨房,哼起小曲儿洗洗涮涮,当把自己当作家庭主妇时感觉好极了。

电话铃响,吓他一激灵,半天才拿起电话,马上又放松。部门主任通知他,台里表彰他的救人之举发了奖金,让他去取。他模仿黎云声音,说丈夫不在家。同时学着女人样翘起二郎腿斜靠在沙发里,欣赏着自己的优雅姿势。通完话,他脱下零七八碎,偶然间摸到衣兜里一封信。信封上的地址让他感到陌生,翻过来调过去,拆开,马萍跃然纸上。此时读这样的信,他觉得自己远离生活。

他必须得抓紧时间上床了。他扯过一条被单盖在身上,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揭开看自己穿比基尼的样子;两只手举得高高地,被单过滤了光线,置身于一片柔和之中。他就在这一片柔和幻想中入睡。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方,露西看着他。整个下午,它都俯瞰着主人,用老人般睿智的圆眼。段思宏始终不敢直视这只鸟的目光,当它的面脱光了走来走去他总感到难为情。他动过把鸟卖掉的念头,最终没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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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有人上楼,跟着钥匙插进锁眼,开始转动。最初他像以往那样躺着不动,从脚步声他清楚是女儿放学回来,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窜起来冲进卫生间,听见身后在喊:“你干什么呀段思宏让我先上!我要憋死了!”

女儿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她妈严禁她上外面公厕,所以她一路憋回家。令人不解的是,往日她一声喝令段思宏早屁滚尿流,今天不管她是敲门还是威逼,门就是不打开。她急了,学着妈妈口气命令。但门仍固若金汤。

“你要再不开,我就尿裤子啦!”她声嘶力竭一声尖叫。

然后是可怕的寂静。

门后面,段思宏手忙脚乱一团。他想洗去口红却不得要领,结果一张嘴涂得像吃了苦瓜瓤子。想擦掉描眉,结果变成大熊猫……这一切都是在女儿由敲门变成砸门,由叫喊变成哭泣,变成哀求的过程中跌跌撞撞完成的,糟糕的是胸罩的搭钩儿在关键时刻怎么也解不开,而他又不习惯手伸到后背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做那个女人一生都在做的小动作,最后他只好像男人脱去背心一样脱掉它,他刚一松脱,它就像长了翅膀弹飞,挂在浴帘杆上,而那像一条松紧带似地三角裤更是绊住他的脚,头重重磕在马桶。他眼冒金星爬起来,换上睡衣打开门,看见女儿嚎淘在地上,尿湿半边的裙子贴在细腿。他傻眼了,赶紧哄,好话说了一大筐。女儿不吃这一套。他只好金钱收买,女儿这才擦泪说:“这是你说的呀,说话要算数。”

“拉勾儿。”

“好。”女儿勾住他小拇指,哭着哼哼,“拉勾上吊,一百年……”她平日最爱玩的游戏是拼图,可以跪地上一天不起来,把那些毫无规律的彩色碎片反复对比挑选,拼成一幅完整图案,商店里除了一两幅特别巨大的拼图,几乎每一种新上市的产品家里都有。段思宏答应把“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巨无霸搬回家,只要她不把刚才的事告诉妈妈就行。

“你不许骗我!”女儿仍不相信有这等好事。

“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

他找出干爽衣裤帮女儿换上。脱衣过程中,他发现女儿在一天天发育,同时又在内心批判这种很不健康心理。

“你现在就带我去买。”

“现在不行,马上要做饭。”

“那什么时候带我去?”

“有空再说。”

“你要是骗我,就告诉我妈。”

“我骗过你吗?”

“骗过,你老说买老说买老不给我买。”

“明天,明天好吧?”

女儿让他立个字据。他趁女儿不注意,把几件女人行头划拉到一堆装入塑料袋,闪进阁楼,先藏在杂物箱,藏好后想了想又取出来,藏进旅行箱。转身刚要离开,又回来,从旅行箱里取出改藏到被摞后面,有时黎云会打开箱子找东西。他藏好以后拍打着双手往外走,走出没几步,想想又回来,把东西从被摞后面取出来藏进工具桶,因为被摞后面也不保险,换季的时候黎云经常会登梯子攀高翻来倒去,而她是绝不会用那双细嫩的手去碰工具箱里锤子钢锉一类油乎乎的工具。这样,直到他认为保险了,才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阁楼跳下。

“段思宏。”

“到!”

他赶紧立正。

“请稍息。”

女儿慢条斯理地把纸笔摊在他面前:“好好写。同学们对你的签名还比较满意,但他们说是模仿‘春天少女组合’。”

“知道了,我请她们尽量改正。”

接下来几天段思宏都萎靡不振,总感到冲入卫生间那一瞬女儿看见了自己背影,只不过她太小不懂事,相信随着年龄增长这个疑问会得出可怕的答案。他被这种过错所困扰,回到家更加卖力地做个家庭主妇。

“我真为自己淘醉。”黎云见他忙得满头是汗,抱着膀子说。

“是吗?”

“这辈子算嫁对了。”

说着在他脸上锛了一口。他恨不得从这楼上跳下去。

转眼又到了每个月这一天。这天段思宏要到博爱心理咨询中心接受保健咨询,用他的话讲,叫做“心理减负”。离这一天还有好几天他心里已经折腾,最后决定豁出去,向宋幼铭透露长期隐瞒的不正常心理。这个念头让他想想都无地自容。

他如约来到宋幼铭咨询室,进门前还在楼道里转了好几圈,最后才一咬牙。

最初一刻,他不相信这是真的——施小茹笑吟吟就在对面。宋幼铭介绍说:“她是我们新来的高材生,从此你就归她收编啦。”

“天……”

“你怎么了?”宋幼铭拿手在他眼前晃动。“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受益非浅呢!”施小茹说。

“是吗?”宋幼铭猛然想起马萍事件,狠拍后脑勺儿。“完了,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

“我脑子完了,我还以为深思熟虑呢。”

“这不是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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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幼铭看看段思宏,又看看施小茹,吃不准。“真的?那我就不管你们了。看来我在哪儿都多余。”说着话不再管他们,忙别的。施小茹示意她的咨询室就在隔壁,段思宏乐不颠儿地跟过去。

“真是缘份!”进了门,段思宏还盯住施小茹。施小茹被看得生窘,脸红到脖子根。

“坐。”

“坐。”

两个人互相让,谁都没坐,一齐扑哧笑出来。

“我想,我们虽然认识,却不了解。”施小茹打破僵局落座,希望段思宏忘记过去。

“对对……”从第一眼看见施小茹,段思宏就把家里苦练了半天的腹稿忘得一干二净。这正是他所心仪的那种女子:纤巧,娟秀,现代,风韵独具。“需不需要来点音乐?”施小茹播放出模仿大自然的电声音乐,斟了一杯矿泉水。他赶紧起身。“惭愧,怎么可以女仕斟茶。”

“不必客气,你的咨询记录我看过,但我更愿意听你自己介绍。”施小茹开门见山。

段思宏喝一口水,刚要张口卟哧又笑出,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们明明有所了解,却装出不了解,真成演戏了。”

施小茹只好说:“这样好吧,我们转换一下角色,你把我当成《相叙到黎明》里谈话对象,随便谈谈?”

“好主意。”连他自己都听出声音在发颤。他从面对面改为半侧身而坐,目光既可照顾到施小茹,又可进入想像空间,先谈马萍,这是容易进入的话题。施小茹得知马萍下落,心里惊喜,建议他说服马萍进行心理咨询。段思宏联想到可能发生的后果,否认知道确切地址。谈到工作时,段思宏嘴上开始遛,毕竟施小茹是他的忠实听众,《相叙到黎明》是一档家喻户晓的好节目,他怎么也得维护一点儿个人形象。他大概坐累了,调整坐姿,施小茹发现如果忽略他上身不计只看下身,完全可以当作一个女人坐在那儿,而且标准的淑女坐姿,双腿并拢相叠,四十五度斜角顺向一侧,脚腕委约缠绕,皮鞋纤尘不染。“真是太逗了。”

“你说什么?”段思宏问。

“我说倒也不乏时髦之举。”

她慌忙指指他脚上的袜子。那是一双肉色女式袜。

“我喜欢穿这种袜子,透气,凉快。”他抬起脚在空中划了个圈儿向她展示。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男人这样穿。”

“是吗,我喜欢创新,跟别人不一样。”

“你一直这样穿吗?”

“怎么,不好吗?”

“没什么,只感到新鲜,都像你这样生活就丰富多彩起来。”

“我也这样认为。”这样的话题使咨询气氛一下子活跃。接着段思宏说起家庭,在施小茹听来,他妻子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贤惠能干的女人,结婚数载,感情融洽。说到孩子,段思宏更是动了感情,脸色红润。

“你是不是在家属于油瓶倒了都不扶那一类?”

“惭愧,有过之,无不及。”

“你在节目里可不是这样。”

“就像你一样,这里上班一个样,回到家又一个样。看你的手我就知道,咱俩半斤八两,你在家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对不对?”

施小茹脸又红了。

一小时的咨询时间很快就要过去,段思宏偶尔抬头,疲惫地笑笑,说:“扯了半天,说实话,我生活得并不好。”这种突然的情绪变化叫施小茹愣住,她能感受到话里隐含的份量,说:“真没想到,下次我想听你谈谈。”

“我想,等我说出来,你会对我彻底失望。”段思宏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还是愿意让你了解我,既然上帝安排我们再次见面。”他眨眨眼角。

施小茹目送他离去。

街上天色渐晚。段思宏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本来是找宋幼铭的,偏偏遇见施小茹,他也不知怎么搞的……咣,撞上对面来人,怒斥:“眼睛出气的?”

那人赶紧道歉,走出几步还回头看,大概觉得此人有病。

体育场门口拥满人,场子里人声鼎沸。一中年妇女拦住他问要不要当场足球票,他买了一张,又从另一小贩手里买了一面小旗一支塑料喇叭和一根上面写着“宋城必胜”的草绿色绸带,入场后找座位,绸带系额头,看上去就是个铁杆球迷。

球赛已经开始,他坐下来还没弄清谁跟谁踢呢场上就进球了,欢呼四起,变成一锅沸粥,身边的年轻人抓住他胳膊兴奋地叫:“进了进了!居然是后卫进的!”

“太棒啦!”他拼命吹喇叭,拼命跟着喊,跺地板吹口哨。

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到小卖部买了一听罐饮,问售货员今天哪跟哪踢,售货员告诉他宋城对万达。他问宋城怎么回事万达怎么回事,售货员睁大眼睛看着他,大概觉得在开玩笑,怎么会看了半天谁跟谁踢都不知道呢。“对不起,我从来不看足球。”他赶紧解释。

“那你干什么来?”

“发泄!”

人家不再理他,这样回答肯定匪夷所思。

他再坐回位置上,慢慢弄明白眼前是一场足协杯小组赛,宋城足球队代表他生活的这座城市,属于甲B等级,而万达队来自遥远的大连,是国内甲A赛冠军。刚才的两粒进球全是万达队所灌,他坐的地方正是万达啦啦队大本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该跺脚该喊该挥小旗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管他谁赢谁输呢。平日里,他认为足球是一项野蛮竞技。

接下来他不停地遭到周围蓝衣球迷的怒视,弄清楚谁跟谁踢以后,他喊出来的口号有点儿不中听,像在挑衅。球赛结束后,他随着人流往外挤。

天已经大黑,汽车排起长龙,他心情舒畅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