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轻轻的抚摸

“下面请出的模仿者是本市电台著名节目主持人思宏,他的模仿对象是上世纪风靡上海滩的歌坛巨星——胡蝶女士!鼓掌欢迎登场!他献出的歌是,《夜来香》!”随着模仿秀主持小姐声落,丝绒帷幕徐徐拉开,天幕出现当年的黑白影片,影影绰绰间,一位淑女细眉若黛,身着紧腰身高开衩旗袍,脚踩绣花缎面软底鞋,春柳临风,樱口未开,已是满堂博彩,闪光灯嘁哩咔嚓……段思宏惊醒,一头大汗,扑向一声接一声响的电话闭着眼“喂”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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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妻子黎云打来的,告诉他本来不想这个时候打电话,忍了好几忍,还是没忍住,报纸上的报道让她无法自制。他迷迷糊糊,嘴里“嗯”着,脑子还过着梦。“连这么点儿做女人的机会都不给,这夜叉!”撂下电话他继续睡,猴急着不为别的,就是续那半截春梦,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梦的入口。一般这一觉都是在午后四点左右醒,然后拎着篮子去菜场,吃完晚饭,再打点齐第二天早餐,才敢去上班,十几年如一日,昼伏夜出。用他的话说,把黑暗留给自己,阳光洒向人间。

门锁轻轻地一响,女儿樱桃放学回来,捏住他鼻子弄醒他。女儿今天也显得与素不同,调皮撒娇,一大摞作业本堆到面前,说是受全班同学委托,在每个本子上签名。在学校,老师课间朗读了报纸,他已经成为崇拜偶像。

“老师说你是罗盛教式英雄,罗盛教是干嘛的?”

“哇,那可抬举我了,罗盛教是国际主义英雄,五十年前,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跳进冰窟窿救起朝鲜儿童壮烈牺牲。我么,无非做了一点儿积德行善的事。”

“小孩活了吗?”

“回头我打电话问问。”

段思宏看看表,又到买菜时间,他恳请女儿先放他去菜场,吃过晚饭一定悉数全签。露西在阳台上见他起床,恭身问候:“早晨好。”它是一只来自澳大利亚的鲑色鹦鹉。“你好,露西。”他喂了它几颗葵花籽,又往盂儿里续了些水,刚要离开,它用喙叼住他衣肩。他只好又陪它玩了一阵。

菜场离家不远,路上他买了一份晚报,上面不但载了文章还有他大照片,他脸盘发烫,赶紧戴上墨镜。“嘿,师傅!”小贩都这样叫他。他跟他们嘻嘻哈哈,讨价还价。一般说,他先转悠一圈,问清当天牌价才下手。日子久了,小贩都摸准他。“大哥你可真会捡,把最好的菜都捡去了。搞对象是不是也这么会捡,嫂子肯定是绝代佳人。”卖西红柿的女人说。他把挑出来的西红柿放进塑料袋,不要那些个儿大、红透的,那是化肥催的,看着甜吃着酸,专挑中留个儿,不那么漂亮的。

“还用你说了,媳妇精不精,看看爷们儿身,对不对?”卖罗卜的说。

“我穿的可一般呀。”

“够可以的啦!甭看我卖菜,眼睛一打,九八不离个十。”

“是吗?”

“绝对错不了,您是精明人。您屋里的,是个专管精明人的精明人。”

“说得好,一看也是熬过来的。”

他买了菜,回到家。刚淘米洗菜电话铃就响起来,母亲在电话里说二姨从山东出差过来,非要见一面。他说要上班,改天。母亲说:“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告诉你,你就是当上国家主席也是我儿子,少废话!”没容再说挂上。

樱桃学着黎云口气说:“怎么啦大孝子?”

他只好把洗了一半的菜放进冰箱。樱桃死活不肯走,非看他把作业本签完:“哼,我知道你怎么想,少骗我!”他手下一通龙飞凤舞,扔下笔,满头大汗。“当名人不容易吧?”女儿得意地扇他一个后脑勺,又揉揉。

他出门前换了真丝细条纹T恤衫,配上相应的漆光蛇皮窄腰带,朝后背的头发上喷了胶,香水自然是少不了的,左边三下,右边三下,嘴里一块口香糖,这样说出话来才是薄荷味。

“你呀,比女人还磨叽。”樱桃等在门口,学着妈的口气。

到了地方,黎云在厨房忙得团团转,他赶紧接过围裙。要搁平常她早甩脸子,今天却趁人不注意在腮帮子上锛了一口。姨见外甥,搓手地乐,不停数落他小时候的淘气事。老家叠成方方正正的小米面煎饼和黄灿灿的油炸散子,加上黎云从超市采购的大包小包,经他小显身手一弄,七晕八素一满桌。

段母望着儿子里里外外,锅碗瓢盆叮叮当当,也掺和夸儿子怎么怎么能干,小时候性格怎么腼腆,家里来客人从不上桌,偏爱钻厨房,特别爱干那些谁都不愿意干的活儿:擀面条,包饺子,刮鱼鳞,桌上给男人留的位置有他,可怎么叫都不肯去,非得混在大妈大姨一群老娘们中间吃剩的。“吃饭的时候还不老实呢,把这个辫子打开再编上,又非得给那个梳头,一遍遍地可仔细哩,那个细份劲儿,宁可不吃不喝,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就喜欢干这个,丫头都比不了。”

“怪不得成天价扯着我梳头呢,原来是劣根难改。”樱桃说。

“那可不一样,你爸那是疼你。”当奶奶的说。

“够疼的,每次都揪下好多头发。”

“这爷儿俩到老为头的事拌嘴,一个不要梳,一个非得梳……”

“去去去!”

“别闹,烦不烦!”人们都不明白段思宏干吗突然拉下脸。黎云赶紧圆场,说:“妈您接着说,还有哪些见不得人的,就着他一夜成名全抖落出来,也好杀杀威风。”

“多啦!来,干杯!”

一家人举起杯。段思宏干了杯中酒,不无沉醉地说:“那可真是一头好发呀,就像一篷乌黑发亮的苎麻,到现在我也没见过那么好的头发”。

段母夹了一口菜,口气不无洋洋自得:“当时怀他,绕世界找辣椒,人家说这回生的肯[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定是个不带把儿的,我这个欢喜呀,做好了小衣裳,都是花花绿绿的。头前生几个都是光浪头,心说这回可盼来个闺女。结果生下来又是个葫芦把儿,命中注定我这辈子没福气,只配养小子,不配养闺女。”每逢老家来人聊往事,黎云和女儿都竖起耳朵一字不落,这些都是日后嘲弄段思宏的有力武器。

“接着说呀奶奶……”樱桃催促,被段思宏打断,喝斥:“吃饭说话容易噎着,懂吗?”

“不行,我们都要听。”黎云往老人碗里夹了一筷子鱼。

老人有了听众颇为得意,喝一口酒,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啦,这不是生下来了吗,也不可能再揣回去重新生一遍呀,就把早准备好的花衣花袄都给他穿上,权当个小闺女养。指甲花开的时候,就给他涂个红嘴唇,红指甲盖儿什么的,他还喜欢在眉心点个大红点儿,打小儿可知道美啦,自个儿给自个儿画脸子。到了上学的时候背个花书包,那时候不叫这个名,宏是红颜色的红,后来学校孩子都拿他开涮起外号,他回家里就哭,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学习都给耽误了,只好更名改姓……”

“妈你看你……”段思宏打断母亲,脸上挂不住。

“怕什么,又不是外人,当你媳妇。”

“甭管他,妈您接着说,都起什么外号了?”黎云话没说完,段思宏已经扔下筷子,满席的人顿时愣住,段母当着姐妹面挂不住:“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拿闲话当下酒菜吗,怎么属马逼的!”段父也跟着数落。黎云憋了一口气,拿筷子点了丈夫夹菜的手说:“妈你瞧着这手,你要是不说我还没注意……”

“手怎么了?”段思宏瞪眼。

“不看人单看手,就是女人的,手指尖儿翘得,还这样,翘个莲花,酸不酸。”

“叫我看看,什么叫莲花?”樱桃不让爸爸把手缩回去。

“那么你替我做个样,该怎么拿筷子?”段思宏不服气。

“这样呗,手指别分开,男人就该有个男人样,别女里女气的。”

段思宏学着,夹的那块肉就掉了。

“知道北山上老牛是怎么死的吗?”

“笨死的。”樱桃抢着说。

这顿饭被打进来的电话搅了好几回,都是各媒体的“记虫”,让人佩服怎么能能拐弯抹角找着这。这样,酒还没喝完已经到了上班时间。

他驾车穿越灯火阑珊,CD机里播放的音乐缓解了心情,经过那家妇女用品商店跟前,他放慢车速,橱窗里是一套刚换上的女装,既使穿在橱模身上已叫人浮想联翩。

他一脚迈进广电大厦,埋伏的记者就呼啦上来,话筒差点儿杵掉门牙。他捡着回答了两个问题,匆匆上楼。“喂,更能讲讲湖边发生的细节呢?”记者追赶问。

“不知道!人不是我救的,她叫……”他这才发现只记住那张动人的脸,忘记打听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