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茹是一个小个子偏瘦的姑娘,鼻梁上架一副浅灰色细丝眼镜,平日里总穿着素雅不招人眼的衣服。从六岁上小学读书,到二十八岁拿到心理学书博士学位,仿佛一直也没长大,姐姐总是说:读书有什么好,光长脑子人都抽巴了。
她走出校门后,经带德国籍导师伯尔推荐,到了本市博爱心理咨询中心上班,虽说签的试用一年合同,但对于普遍存在的大学生找工作难现象已经挺不错,谁知一年后国家又有什[被屏蔽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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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施小慧是海军医院一名军医,父亲死得早,她在妹妹上学的岁月倾注了过多的心血。军营生活打造出她一副结实匀称的身材和爽快性格,除了睡觉嘴里总在哼歌,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不知疲倦地逛商店。
为了庆祝妹妹获得学位走向社会,在秋高气爽的日子,姐姐组织了一帮人在南山脚下的“吴越渔家”开了个小型PARTY,一群人吃饱喝足,又唱了一会儿卡拉,半夜才开车回城。跟着发生了拯救马萍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施小茹并没有听从医嘱卧床休息。她想过,在试用期内请假不太好。
博爱心理咨询中心坐落在湖边,卵石小径穿过草坪通向一座晚清建造的中西合璧式小楼。门口放的电子秤本是为咨客预备的,体重变化可为咨询效果提供有效依据,久而久之,上班的人也加入称体重的行列。这里共有八位女咨询师,早晨她们依次走过磅秤,好戏也就开场。施小茹一脚迈进门就被苗青青拦上秤,惊呼:“俺的天,吃什么灵丹妙药,一夜之间轻了五斤!”
“没听说昨晚上事?”
“是指救人吗?”
“现在年轻人胃口真大,想一口喝干湖水。”又进来的一个,站到秤上。
“救人女英,鄙人也!”
一群人都没拿正眼看她,嘘成一片。
“掂掂您这小身板儿吧,还救人呢,有点儿风就能从这岸刮那岸去。”
“不过有点像,头发还沾有水草呢。”苗青青伸手从她的头发摘下一根草棍儿。
“都听说了?”宋幼铭踩着钟点儿准时进门,当天晨报往桌上一扔,说,“好好学习学习吧,别整天吃饱了饭没事干。”他是这里的主任,中等个儿,外貌文雅。报纸头版用大篇幅报道了爱心大营救,段思宏被描绘成临危不乱、运筹帷幄的旷世神明,只在文章结尾以“一个路过群众”简单代过施小茹。
“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大概没睡好。”
“真感人呵,想想,有那么多人通宵未眠,在茫茫黑夜寻找一个外地女孩,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宋幼铭激动地。“可惜我睡太死,不知道外面的事。”
“英雄就站你面前!有眼不识泰山!”苗青青这话明显调侃,众人哄笑。
宋幼铭板起脸:“人家刚来,你正经点!”
“咦,她自己说的,大伙儿都听见了吧?”
“没错儿,干嘛来得个凶。”众人七嘴八舌。
“去去,上班了!正经事找不着你们,歪门邪道都能耐着呢!”宋幼铭一挥手,转身对施小茹说。“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施小茹笑了一下,眼泪差点下来。她的咨询室与宋幼铭一墙之隔。她关起门来,借着清洁桌椅,努力使自己摆脱干扰。心说,既然做了,就不图回报,况且事发时除了冷月清风,谁又知道呢?
苗青青出现在门口,看着她背影赞叹:“身材真不错,体质弱了点,在家不怎么干活儿?”施小茹有些不好意思,扫扫擦擦脸蛋儿上已经娇不胜力。“干咱们这行最好什么都会点儿,什么苦都吃一点儿,这样对咨询才有好处。”这话听起来有点好为人师了。她来自一家生物制品研究所,从前是制剂师。这里的大部分咨询师都没有专业学历,在该市被列为全国精神卫生建设重点后,从精神病院等处抽调来。
午休后宋幼铭过来,详细打听了她在大学时选修的科目儿童自闭症,答应以后有这方面咨客尽量安排她做。这种及时的关怀冲淡她心中不快。她大学实习阶段也曾深入过几家心理咨询机构,印象是与世界同行业相比明显滞后,不是照搬国外,就是管理上不到位。就拿咨询室内布置来说,许多地方还是按照老的理论,房间不做修饰,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认为这样简单地布置可以营造出心理上零距离。她第一次走进这里就被温馨的气氛感动,每一个细节都能感受到宋幼铭治业的新理念。宋幼铭鼓励她好好干,凭她的学历肯定能留下来并成为业务骨干。
下班后,她虽疲劳,还是先到商场买了顶红色棒球帽,又买了一篮鲜花,赶往海军医院。她尽量挑人少的地方走,不愿碰到姐姐。斜阳照进病房内,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值班护士告诉她,马萍睡睡醒醒一整天没吃东西,有空就瞪着眼睛发呆。她踮起脚尖到床边,马萍立刻警醒:“又是你,我不是说过不想见到你吗?”
她取出棒球帽,没等递过去马萍一把抓过扣在头上,面前没有镜子,她测量端正不端正的标准是手指掐在帽檐正中心,对准双眉间。戴了棒球帽的马萍神经立刻不那么紧张。
“你看上去好多了。”
“那又怎样?”
“你该相信我,咱们已经共同经历了一次死……”
“我根本不想活!”
“简直不识好歹……”有人刚要说话就被堵回去。
“关你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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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做个游戏好吗?”施小茹提议。马萍眼睛翻到天花板。
她从橡皮泥底座拔下花,介绍游戏很简单:“马蹄莲、康乃馨、玫瑰、还有菊花和文竹,你可以随心所欲,用不着全部插,可以挑选,再插一个造型。”
“什么意思?”
“没什么,对这个花篮不满意。”
“这个主意倒不错。”
马萍玩弄花,并无欣赏的意思。过了会儿,拿起一枝马蹄莲插上去,又是白色马蹄莲;插完,开始插康乃馨,尽量选洁白的,其中一两只花瓣上带红边儿坚决挑出来。再选菊花,无奈只有一两枝纯白,犹豫再三,几枝淡黄色的也插上。施小茹一一记在心里。“我要把它献给一个人。”她自言自语。
“谁?”
“不告诉你!”
施小茹不让大家笑。她肯定了马萍的创造力,却黯伤这冰冷颜色和造型证明她依然没摆脱死亡。恰在此时,一缕夕阳投在这张脸上,她发现那双眉间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只有在某个角度和光线,它才会闪烁出与周围皮肤相异的浮光掠影。这也许就是被夸大的那道伤疤吧,她心说。
锃亮的沙锅盖一被揭开,顿时热气弥漫厨房。
施小慧今天要献上的是“素八珍煲”,这道菜是她从医院保健食堂学来的,据说食堂也是从一位北京来治疗前列腺的老干部那儿学来的,这道正宗宫廷菜肴的特点在于所用配料全部来自蔬果菌类,不沾半点荤腥。朗利叼着烟卷儿戳在厨房门口,欣赏着掌勺师傅一只手照顾“素八珍煲”一只手伺侯另一眼火上熬的绿豆汤,他得意的就是她散发着旺盛生命力的窈窕身段和风风火火的军人作风,当然还有烹调技艺,甚至想到老了凭借口福益寿延年。
“就知道呆着,也不帮一下。”
“我能帮什么?就怕越帮越忙。”
“就不能帮我擦擦汗都快热死了。”
“这个咱会。”朗利取了毛巾,汗还没擦已经从后面拦腰抱住,伸嘴就往汗津津、香喷喷那雪白的脖子上贴,施小慧也知道乖巧,往后仰时勺子举上天:“别闹痒死了……”
“你知道你有多棒吗?我除前襟湿了,还有一个地方湿了?”
“呸!”施小慧用后臀顶了一下。“想得美。”
“勾引我?”
“那你吃完饭带我去唱歌……”
“遵命,唱完了呢?”
“回家睡觉呗,我明天还得上班的呢。”
“那我呢?”
“回你狗窝去。”
“你不是害我吗?喝这么名贵的汤,我能睡得着吗?”说着话,两只手就轻车熟路往油乎乎围裙底下钻。
“快别闹了,叫我妈看见……”
话还没落,老太太出现在门口看个正着。
“妈。”施小慧一声出口脸已臊红。
“妈。”朗利叫了一声满地找烟。
施母若无其事,问二丫头怎么这个点儿还没回来。施小慧说:“反正我已经发了短信,她的事谁能吃得准。”
“我可警告你们,饭桌上不兴说不中听的,别好饭没好吃。”
朗利忙接过来说:“妈您就放心吧,到时候我们都成哑巴就是了。”
“妈您尝尝,”施小慧用勺子尖儿舀了一点汤,递到老太嘴边。“站稳喽,别晕倒。”老太太尝过以后说偏甜。
“她就会煎个荷包蛋您也说好,我这里做成天堂美味也能挑出毛病来。”
“谁让她是你妹妹呢。”
老太太虽饱经沧桑,脸上仍一副慈悲相。婚后那段好日子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丈夫学的是核物理专业,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划为阶级异己分子清理出门,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给予平反。结果全国人民好日子开始,丈夫却受刺激留下后遗症,得了一种叫做肝肾综合症的怪病,不论白天黑夜总叫嚷口渴,恨不得嘴上插根水管子,每时每刻都叫嚷耳边有火车赛跑,目光恐惧,她陪着去过全国各处医院,钱没少花,病却没好。浙医大一位教授诊断病根儿由心理疾患引发,应该看心理医生。当时到哪儿去找心理医生呢,别说医院里没有心理专科,就连医科大学也把心理学与唯心主义划等号废除。她劝丈夫去了一回精神病院,他就死活不肯再去。有顾面子的成分,也有更深一层创伤:那个环境容易使人想起刚刚结束的恶梦。一天,全家人正在午休,就听见阳台的玻璃哗啦一声粉碎,她从床上蹦起来,结果还是晚了,丈夫再不能忍受折磨,一头扎下楼再也没回来。
两个孩子都出生在动荡岁月,看着她们聪明伶俐,她心里多少得到安慰。丈夫死后,所在的区图书馆领导曾劝她再嫁,但她没那份心气儿,有孩子在身边就够了。他们那一代人的遭遇注定了她为儿女前途的选择,大女儿医专毕业后去了部队医院,二丫头攻读心理学,也是为了不使她父亲的悲剧在人间重演。
被施小慧叫做“小妈”的人直到电视新闻联播结束才进门,嘴里嚷嚷困死了一头倒床上。一家子吃饭的时候都捡着好听的说,施小慧一个劲儿往妹妹碗里夹菜,扛起尖还不歇,说笑间没人碰那个敏感话题,倒是施小茹自己说刚才到医院里看望马萍。
“我们医院说了,整个一神经有毛病,楞把枕头套往脑袋上扣。”
“恐怖!”朗利做出个吓势势表情。“不是警察,她死了还得把你捎上。”
“捎也白捎,法律有规定,精神病杀人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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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以后少管闲事罢,多悬。”
“我命大,死不了。”施小茹摇头晃脑。
“问题是你就是死了,也没谁说你好。你拿白眼儿翻我干什么,这是事实,不信自己看呀。”施小慧说着抽出屁股底下一摞报纸。“能买的报都买了,没一份提到您。堵枪眼的是你,立功受奖的全是人家,这就是见义勇为的下场。”
施小茹连看都没看就拨拉到一边:“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替你忿忿不平。”
“你是不是觉得亏了?”
“本来就是!装什么高尚!”
“那咱们没话好说。”
“咳。”朗利拿眼睛示意施小慧注意老太太脸色,脚在桌底下勾,不料踢桌子腿上,忍着疼说。“也是,做好事又不是为登报……”
“得得,报纸还是你买回来的呢,真是的。”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怎么回事!”老太太终于发话。
“我还告诉你,我的事不用你管,死了也用不着你烧香!”
施小茹泪花儿在眼眶里转。
“慧儿,怎么回事你!”施小慧刚要说话,老太瞪眼。
“我看那姓思的肚子里就没憋好屁!”施小慧嘀咕。
“你姐说的不无道理,现在报上文章都是花钱买的。”
“别理她,她不食人间烟火。”
“能不能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巴卖了。”老太太撂下筷子。
施小慧也急了,筷子一扔:“我怎么啦都冲我来了!说错了妈?白纸黑字你们怎么都不承认呢?我都是为她好,换别人不是我妹妹我连管都不管淹死才好呢!”
“妈听她说什么呢!我不吃了!”施小茹踢开椅子,回房间,门嘭地一摔。
半天餐厅里鸦雀无声,谁也不动筷子。
“爱吃不吃,不吃咱们吃。”施小慧端起碗,一副越嚼越香样子。偶而,抬脸命令朗利。“吃呀!看我干什么!”
“吃,”朗利瞄着未来丈母娘,小声说。“妈,您也吃。”
老太太走到小女儿房间门口,拧拧把手,门锁上。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