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纸项链

“上官侯!”楼道里有人喊。

新闻部里,一群人正坐在拐角沙发里吞云吐雾,其中一个闻声站起,从腿缝里迈过去。这人看上去二十郎当,洋溢著书卷气先宗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清代章学诚也提,戴一副金丝框眼镜,西服穿戴。

“谁喊我?”上官侯站在楼道,对左右两侧敞开的门大声问。

“这儿呢!”一个人影跳进楼道,应声,“有人找你!”

上官侯穿过楼道,嘀咕道:“谁找我?”看见自己办公桌旁坐着个女人。女人看见他,含笑欠起身。他脑袋里回忆着,突然叫出:“王颢,你好!”

王颢主动伸过手来,他们握手。

上官侯把王颢领到隔壁接待室,泡上茶。茶几上摆着一盆塑料花,烟灰缸里满满的。

“这么一换装我都认不出你来了。”上官侯搓着手心,打量王颢,露出惊喜。

“你也让人认不出来了。”王颢说。

“我?变了吗?”

“变得潇洒了。”

“谢谢,这些恭维话应该我说给你听才对,倒让你抢了去。”

“我给你留时间了,等了你半天,你不说我才说的。”

“哎哟,”上官侯抱拳施礼,“还是你厉害!”接着掏烟出来。

“你抽我不抽。”王颢说。

“不抽好,对皮肤有益。”上官侯自己点着。

“你还这样与众不同,我一去你们那里分队长就推荐你,说你与众不同。”上官侯已经确实把王颢对上号。

“我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王颢红了脸。

“你这人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气质,说不上来,魅力超群,像什么呢?说不上像什么,腊梅、荷花,算了算了越说越俗气了……”

王颢笑起来。

“我说是真的,印象好极了,开个玩笑,我找对象就找这样的——可惜找不着。”

王颢手在鼻子上使劲扇,似乎还赶不跑余臭。

“说正题,回来多少日子?”

“挺长时间了。”

“挺长了才来找我,一定又有事吧?”

王颢欲言又止,摆弄着茶几上的杯子。

上官侯被烟熏得皱起眉头,说:“有什么事就说。”

“那我就说,我已经奔三十的人了,还在靠我妈养活,我想找一份工作。”王颢鼓足勇气说出。

“他们没给你分配吗?”

“他们让我等着。后来又告诉我,要人单位对我其他方面都满意,就是一听说我的事,都不要了。唉——老说有同等的就业机会……”

“是是,宣传与现实永远有着一段差距。”上官侯感叹。王颢眼睛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四周,仿佛在求助救命恩人,泪水将溢。

上官侯想想,问:“你想找个什么样工作?”

“我哪有挑的权力呀!”

“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记得你有过工作。”

“财会。”

“对对,”上官侯扼腕思忖,“看来你得告别这份肥差了。”

王颢掏出手绢,拈了拈眼角。

“财会,财会……叫我想想,嗯,你等一下。”上官侯熄灭烟,起身往外走,又转回来叮嘱,“如果有可能,呆会儿我们总编问你的情况,你可别提监狱里那一段,明白?”

“打死我都不会说。”

上官侯离开后,屋里飘动的烟味勾起她的烟瘾,她强忍住,把杯子底的茶叶放到嘴里嚼。

上官侯带回一位谢顶的干巴老头,他们进门时还在低语,老头看见她立刻绽开笑容。

“我的朋友,王颢,话剧团的名角儿,目前演出业不景气,下海游到咱们这边来了。”

“噢,欢迎!”他们握手。对方从镜片后打量王颢,鼻头像草莓样红润。

“这是咱们总编,说算的。”上官侯拍着总编肩膀,亲密无间的样,“咱们四版本来有两个拉广告的女的,一个前不久生孩子去了,剩下一个跑里跑外忙不过来,生孩子的回来还早呢,产假六个月。我跟头儿商量了,你先来帮助工作,顶生孩子的缺。是这个意思吧?”

上官侯转向总编,小老头还在盯住王颢,谋图不轨的样子,答应道:“对对,算公关部门的人。”

“公关小姐。”

“以前你干过广告吗?”总编问。

“嗯。”王颢点点头。

“听上官说你在外边交际广泛,认识不少名流?”

王颢看见上官侯在冲她挤弄眼。

“拉广告我没干过,但我拍过电视剧。人家说拍过电视剧的女的干别的有富余。”王颢说。

“现在报社日子挺难过哟……”总编感叹。

“您放心,戏剧大舞台,社会小舞台,殊途同归。”上官侯说。

王颢红了脸,搭讪态恰到好处。

“您看怎么样?要是行,就跟部门打个招呼吧。今天就算上班头一天。”上官侯说。

“我看成。我去通知他们。”

总编握住王颢的手半天不肯松,还告诉了王颢办公室的号码,请王颢有空上去坐坐。

“我们总编对你印象不错。”上官侯说。

“那我更应该干好。”王颢说,把笑乏了的脸松弛下来,以利再战。

等了一会儿,上官侯接了个电话回来,让王颢跟他走。

他们走到楼道尽头的一间屋,门锁着,上官侯敲了敲,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屋里空空荡荡地摆着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旁坐着位化妆浓烈的女人,身着鲜艳高领毛衣真皮短裙,拿眼角斜睨着门口。

中年男人跟女人低语了几句,抱着大茶缸子出去。

“报花阿芳小姐!”上官侯介绍,“这是我姐姐,王颢。”

“表妹吧?”阿芳嫣然一笑,抖了抖短裙,抖落一地瓜子皮,站起来,说:“你先甭姐呀妹的,请客!”

“我请客?为什么?”上官侯一听请客二字就笑了。

“为什么?这是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少废话,请客!”

“这可没先例!”上官侯往后退,躲着逼上来的女人。

“怎么没?八楼的姜珉老先生都七十多了,入党请了他们楼层在燕云楼摆了好几桌,庆祝他政治生命刚刚开始。”

“你得说出理由来?不错,是在讨论我入党的事,可这有什么可庆祝的?”

“少蒙我!你认为我没来上班就蒙我?上个星期就批下来了,你现在是中共正式党员,听说还要提拔呢!请客请客!甭想躲过去。”

上官侯看看王颢,坚持说:“干什么事总得有个理由吧?”

“吃!要什么理由?”阿芳指着上官侯鼻子,“庆祝咱们群众队伍走了个你更加纯洁了!”

“行行,咱们也燕云楼,我只请你一个,再多了也请不起,行了吗?”上官侯被缠不过,只好作揖。

“这还差不离!说吧,找我又是往里塞人吧?”

“总编给你打过电话了?”

“没!”阿芳故意板着脸,看了一眼王颢,说,“咱俩的事还用找他吗?多此一举!”

“别逗,人家是来上班的,开工资的,不是来玩儿的。”

“干我们这行的谁稀罕那几个臭工资!还不够买胭脂的呢!对吧,小王?叫你小王不在意吧?王小姐?”阿芳冲王颢笑笑,说:“看王小姐这样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像我们。”

“您也是我们报的知名女士呀!”上官侯抢道。

阿芳被噱得笑起来,捶着上官侯说:“我算什么知名,跑腿磨舌的苦衙吏!”

上官侯趁阿芳笑的时候,悄声对王颢说:“奔四十的娘们儿了,还浪不够呢!”

“你又嘀咕我什么呢?”阿芳发现,诘问。

“夸你呢!”

“不对,狗嘴里没象牙!”

“真的夸你呢,我这位姐是来顶魏婧的,以前没拉过广告,您还得多关照。你跟着咱们广告皇后保证错不了,她每年为咱们创利润,日进斗金,我们新闻版面全靠她养活啦。”

“你们知道就行!”阿芳脸上掸的颜色比京剧脸谱不薄,两只手戴了四五个戒指。

“知道!这功绩谁也难抹杀,从家里用的数,电饭煲,洗衣粉,磁化杯,三五牌钟,卫生纸,雀巢咖啡、施尔乐,西洋参,高乐高,一枝刘……”

“男宝、东方神力、印度神油、壮……”

“哇——可以啦可以啦!”上官侯两只手捂住脸告饶。

阿芳哼了一声,从身后拎出一桶阿里山瓜子,递给王颢,说:“玩玩吧,也是拉来的。”

王颢抓了一把在嘴里嗑。上官侯也抓了一把,说:“不嗑白不嗑,嗑了也白嗑。”一边说一边围着另一张办公桌打量着,“白嗑谁不嗑?”桌抽屉都被上了锁,唯一没锁的抽屉里塞着塑料雨披和雨鞋。“你们这里穷得再没桌子了吗?”

“咱们这儿的办公桌从来就是安在两条腿和四只轮子上的!”阿芳说。

王颢表示她没有什么可摆放的东西,凑合着可以。

“她如果要在这里吃饭,还得买一份喂脑袋的家什呢!”

“碗筷我有,回头拿过来。”

“还得给她印盒名片,应酬用。”

“姐,反正我把这位姐交给你了,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现在,王颢倾出衣橱里所有的衣服,像寄售商店里的货位样摊在床上。这些衣服是她入狱前所买,也是当年市面上最流行的款式。她对照穿衣镜比量,看见自己仿佛是重新上演的传统剧目中人物。古板,欠时尚,是她热衷追求过的这些衣服的一致风格。她想起阿芳的叮嘱,目前她迫切需要的就是一套工作需要的时装,而她掏不出钱去买时装店里那些好看的衣服,这使她情绪委顿。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胡小缄还没回来。

她到母亲房间,打开母亲的大衣橱,她不止一次地参观过这个衣库,只惋惜母亲为何生就这般纤小,这些衣服也跟着这般纤小。

胡小缄把衣服侍理得井井有条,毛、布、丝绸、皮革各类服装分类吊挂,埋着防蚀剂。它们素雅,精致,反映出女主人的审美情趣和社会修养。王颢的目光落在一套三件式灰格呢裙装上,取出来比量,居然还有一顶贝雷式小帽在坎肩襟内。她见过母亲穿这套裙装,上衣和裙摆都显得过长。她决定试一试。

她脱掉穿的衣裳,脱到一半手停住,穿衣镜里的她使她惊诧,这是她没想到的。她除去乳罩和三角裤,对镜试着走出几步上班女郎特有的那种步子,抖落开头发。她看上去确实是那种生就高雅的女性吗?她问自己,转动着身体,脖子上挂的锡箔璎珞跟着银光闪闪,她的五官,四肢,乳房,小腹,毛发,使她推想到父母,她尽情地欣赏着自己,直到感到冷了,才穿上呢裙。裙装紧小,包裹衬托出她的胸部和线条浑圆的臀,露出膝盖与两条匀称的腿。她迈出一字台步,看着镜子里,相信如果母亲这时回来,她定会惊讶地跌落手里的拎包。

猫出现在门口,用阴森森的目光盯住她,吓了她一跳。她跺了一下脚,想轰走猫,忽然又感到这只猫很可怜,头上绕着脏兮兮的绷带。

她接着对照镜子,裙装意外的效果使她喜不自禁。从阿芳嘴里,她了解了这份工作的性质,翻阅了旧法制宣传资料,为自己编织出一个走向成功的梦幻。

她已经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出现在梦境里。

翌日。

王颢隔着马路看见阿芳时大吃一惊。阿芳身穿黑色弹力紧身装,黑羔皮高加索筒帽,黑皮手套黑皮靴黑坤手袋,黑钻石耳坠黑玉项链黑盘永不磨损型雷达腕表,就像一尊兜头浇下墨汁的裸体像。她竟不知该不该叫她一声好,正犹豫间,阿芳看见她,隔着马路打招呼,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轿车。

“很好。”她们坐上车,阿芳用手指捻着她的衣袖评价,“料子不错,靴子也不错!”

“你的也不错!”王颢说。

“我们都不错,猛一看你我还以为撒切尔夫人又来华了呢!”

“我也有同感,怪自己怎么麦当娜来了都没听说。”

“马当拿,马当拿是谁?”

王颢从车内反光镜看见司机在瞧她们,不再说话。

“是去公安局吗?”司机问。

“公安局!”阿芳说。

出租车驶过大桥,拐进巷里,停在有警卫站岗的大门口。“你进去吧,我等你。”王颢说。

“一起进去吧?”阿芳打开车门,回头问。

“我害怕。”王颢说。

“怕什么,你又不是犯人,是自家人!”阿芳站在路上说。

“一家人怕见一家人。”王颢挥挥手,阿芳关上车门离去。

司机和王颢看着阿芳朝公安局里走,像没穿衣服一样乌光闪闪,迈着挺拔的步子。

“你们是干吗的?”司机问。

“记者。”王颢说。

司机回过头,打量着,摇摇着说;“不像。”

“那像干吗的?”王颢反问。

“像……反正不像记者。我拉过记者,都挺邋遢的。”

“我们是法制报记者。”

“更不像啦!你们哪像执法机关的?”司机想了想,又盯住王颢看,说,“不过,穿上警服还是蛮像的。”

这时,阿芳陪着一个警察走出门,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王颢定睛细看不认识,钻出车,阿芳介绍来者是公安局消防处左处长。他们握过手。王颢递上名片,左处长一边看名片一边往车里钻,拉住王颢的手让她坐在身边。

“去北海渔村!”阿芳对司机说。

他们三个人挤在后排,左处长被夹在中央;王颢听着阿芳煞有介事地讲着一桩广告的前景,左处长答话时手在阿芳光溜溜的腿上摸来摸去。

车开到北海渔村已近中午,饭庄门口的预约牌上写着阿芳的大名:曹桂芳。

穿着类似惠安女族服的小姐笑盈盈地领着他们到一间挂“篷屋”门匾的茅草棚里,矮桌上摆着酒具和冷盘,正中央大号腰盘里趴着一只桔红色煮龙虾。“看看看,咱们这……”左处长站住,批评阿芳。

“这是点小意思。”阿芳挽住左处长胳膊,往茅棚里推,“知道您把四城吃遍了,就当这是大排档,打打牙祭还不成吗?”

左处长被捺到板凳上,盖上餐巾。

“这可不中,我们那有明文规定的,‘五不准七个坚持’!”

阿芳双手按在左处长肩膀,生怕他再站起来。王颢看见阿芳手指在左处长膘实的肩头掐了一把:“你是不是怕她,放心,她跟我是一条战壕的。”

左处长看看王颢。

王颢正把“五粮液”斟到酒盅里。左处长伸手在王颢手背上拍拍,暧昧一笑,说:“你们这是联合起来拉我下水呀。”

“您别说得这么蝎虎!来!”阿芳敬左处长酒。

王颢端起酒盅,她还不清楚此一行的目的,阿芳只让她跟着学什么也别管。

他们干了。

阿芳又斟满,端起来,说:“处座,这一杯您无论如何得喝了,这杯有说头儿。”

“对,下一杯还有说头儿。”左处长说,转向王颢,“对不?哪杯没说头儿,哪杯都有说头儿,待会儿咱们得碰一下子。”

“这杯里有我要说的话。”阿芳逼着左处长端起酒盅,说。

“有话快说。”

“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一定要把这座山头攻下来!不是一定,是必须啦,你得帮这次忙,不然我就完了……”

“嗬,又完了,完多少次了?”

“这回真的完了!我把全部,唯一的——可以说没退路的希望全寄托在您身上,您千万别闪我!”

“说完了?”

“还没,您要是攻下来,我会好好谢谢您。”

“怎么激?又是大盘子。”

“那得看你干成干不成,成了,保证你满意呗!”

“成!我可是淹死在这洼里了!”

三个人又碰杯。

阿芳又一次斟满,叫过身后小姐,让再送来一瓶“五粮液”。

“王小姐家住哪里呀?”左处长替王颢夹了一块龙虾肉。

这个五十多岁的强壮男人使王颢想起太多的往事,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烟丝和酒的混合味,脸上永远是油光闪亮的,令她厌恶。但她接到了阿芳的眼色,学着阿芳的样子,靠近左处长,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左处长的套词。后来,她感到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很希望阿芳能接应一下,再端起酒盅。可阿芳似乎对她的应酬非常满意,直冲她点头。

“来王小姐,为咱们幸会,希望以后经常见到你。”

“以后还得请处长大人关照啦!”

王颢操起不南不北的腔,跟着端起酒盅。

“慢,这一杯是我独自敬王小姐的,单喝!”

左处长拦住阿芳,阿芳作出了“气昏”的表情,说:“好好好,你好好陪处座干三大杯!这可是咱们的救星,以后拉广告少不得求他呢!”

“我可没量。”王颢做出娇态扭捏道。

“交情深,你一口闷。交情浅,你舔一舔。我就不管你了!”

王颢看见左处长扬长脖,一饮而尽。那脖颈又粗又红,血管和筋搏搏跳动。她(扌周)下去,火辣辣一股热流直坠胸口。

“好,咱们就算交上了!”

左处长乘机抓住王颢的手。王颢感觉这手像一团揉透的发面。

这顿饭一直拖延到下午上班时间,三个人才离开。

阿芳在北海渔村门口排列的一长串出租轿车里选中一辆白色“雪铁龙”,司机看了看站不稳的左处长,拦住说:“不成,吐到车里就麻烦了!”

阿芳把司机拽开,低语了几句,司机睨着处长,露出犹豫,阿芳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什么,司机看着他们,只好同意了。

左处长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头朝后仰,像一鼎沸腾的锅炉,发出呼呼声,汗珠顺着毛发往下滴淌。车开出没几站,王颢发现他不停地皱眉头,喉管里传出鸡鸣,她担心身上裙子被染脏,尽量往车门挤。她看见阿芳也关切着左处长的表情,拉着左处长一只手。

蓦地,左处长抓下头上的警帽捂在嘴上,弯下腰去。

“吐了吧?”坐在前面的司机不回头地说。

“吐在壳里了。”阿芳说,轻轻捶打左处长宽厚的背。

从左处长帽子里溢出一股热腾腾的醉酵味。

“快到了。”阿芳安慰着。

“我早知道得这样!”司机抱怨:“你们下去了,我怎么办?谁还肯上来……”

“没吐到车里呀,你着什么急!”阿芳说,“弄脏了我赔你钱就是了!”

“不是钱的事,洗车太麻烦,大姐……”

出租车停在柴油机厂门口,阿芳付了双倍的车费。

两个人搀着左处长往厂门里走,左处长走了几步,摇晃着,挪不动窝。

“你搀住他,我去把他的壳弄弄。”

她们把左处长架到大门口人造假山喷水池,让左处长靠在泥土池台上。左处长沾满残渣的脸立刻歪在王颢怀里,呼呼大睡。池里漂着碎木屑和空纸盒,阿芳先涮了条手绢,帮左处长擦了把脸,抠去鼻孔里的海鲜,然后把大檐帽丢进水里,抻着上面的松紧带来回晃荡,边清洗边夸:“这玩艺倒不错,一壳多用,到底是警用品!”

“应该说是领导想的周到。”王颢补充。

左处长似晕非晕中笑道:“领导?领着……倒!”

大门口警卫训斥着过来,让阿芳看池底几尾金鱼。

“我们是你们宋厂长请来的。”阿芳不示弱地说。

警卫看到王颢怀里的左处长,哑巴了。

阿芳抡干净警帽里的水,把帽子扣在左处长头上,跟在门卫后面朝楼里走。

“舒服些了吗?”王颢问。

“嘘——”左处长眨巴眼,胡撸着顺脸淌下来的水。一根水草贴在他太阳穴上。

“呕干净就舒服了。”王颢说。

“谢谢。”左处长说,握住王颢的手,慢慢地捏,“回头来找我玩儿……”王颢挡住那只直往腰窝伸的手,笑笑。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老朋友……”左唠叨。

王颢挡住左又次摸到她腰的手,摆回原来位置,不卑不亢道:“您喝得真不少,醒过来就明白了。”

“不!不不……”左处长摇晃着脑袋,说,“她们,这个,你,这个!”先翘小拇指,后伸大拇指。

“她们是谁?”

“你们不是……一个战壕的……吗?你别生气?你这人我一看心里就有数,跟、跟她们,不一样!”

“谁们?”

“那帮!各地方养的!你,跟阿芳不,熟吗?她跳槽,还、是我给、弄的……她不错,就是长得糙点……”

阿芳陪着宋厂长走来。宋厂长看见左处长,一路道歉有失远迎。

“怎么东城下雨了?”宋厂长问。

“喝高了点。”阿芳说。

“快,到厂部,我有庐山云雾,咱们酽着点泡一壶!”

一行人抬着左处长进厂部。厂部客厅里陈列着各种型号的柴油机图片和模型,墙壁挂满荣誉证书、奖状之类的。阿芳可能跟宋厂长谈过来意,宋厂长跑前颠后格外殷勤。

王颢抽空与宋厂长交换了名片。

“老宋呵——”左处长张开嘴,先打了个大哈欠,泪水盈眶,“外界对你们厂的消防工作可有反映呀!”

宋厂长似早有所料,握住左的手,笑着说:“所以要请处长多多包涵!”

左处长摆摆手,说:“扯——呢!我能包涵得了?人家法制报的记者们已经找上门来了,你看怎么办呀!”

宋厂长忙说:“您先喝茶,醒醒酒,报社的事咱们好说。”说着,斟上茶。

左处长推开茶杯,说:“你说什么?我没醉!”

宋忙说:“我知道你没醉,刚才这位记者已经说过您的来意。”沉吟着,又说,“我们这里的消防工作您都检查不止一遍了,不是我不肯换旧消防器材,是它紧呀!”宋做出个捻钱动作,“产品推销不出去,发工资都困难呢。”

“那我不管,那是你们厂里的事。”左大手一挥,毫不客气。

“是是是,肯定是厂里的事,不是消防处的事,可处长您是不是容喘口气,有了它,我一定先办这件事。”

“你蒙三岁小孩呢?”左瞪起醉意朦胧的眼睛。

“厂长,全国几起大的火灾事故您肯定听说了?深圳一场大火,损失多惨重?北京隆福大厦一把火,多大的一个商店,没了!唐山也是,烧死的比地震砸死的少不了几个。这些都是经验教训!问题出在,平时不在乎消防工作。”阿芳扳着指头数落。

“是是,可,咱们厂的消防工作还没差到那个地步,几次局里来检查预演都合格过关了,还得过锦旗呢……”

“你是不是感到挺光荣,又挺委屈?”左奚落道,“等着我给你登报表扬呢?”

“您瞧您说的处长,我这烧香还找不到庙门呢,岂敢造次。”

“市里马上全面整顿消防,你们打算怎么办?”

阿芳和王颢都掏出事先预备的采访本,忙乎记录。

“你,先把厂区消防条令给我背背!”左打着嗝,酒气和话一块往外喷。

宋吭哧着,尴尬笑道:“我的大处长,咱还用来这个吗,您有什么吩咐就直说呗,咱这个厂的小命儿还不是在您手里摸着呢。”

左正色道:“你严肃点,当着报社的女同志!”

宋立刻转向这边,说:“二位,二位女士,我们不常打交道,但我相信,你们到厂里转转,就会了解厂里的处境,我说的全是实话,有半句瞎编你们在报上怎么披露我都没关系。我也是党员,干了十几年厂长了,怎样经营企业我全懂,但现实就遇到这么个情况,生产需要钱,职工生活需要钱,各种税款需要钱,哪方都伸手要钱,可钱呢?你们看看我们这里的运转情况,除了钱不在运转哪儿哪儿都在运转。我自己已经带头半年没拿奖金了,可滴水也解不了大旱呀!我也知道消防工作没达标就不能投入生产,可谁愿意这样呀!谁不愿意心里踏踏实实过日子,正正规规搞生产呀!再者说了,达标不达标就真那么公正没有水分,我就不相信,我就知道不止三五家消防不如我们,远远不如我们,可照样生产不误,我不愿点名就是了。你们要真是诚心实意为咱们厂好,我就请求你们报纸登上我这个呼吁,让上边重视这里实际发生的问题,也好替我们解决点实际困难。那,我才真是感谢你们哩!”

从宋厂长眼睛里,王颢看到了事情的真实一面,她还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慷慨陈词,看见阿芳快速地把这番话全记录到本子上,表情庄重。

宋厂长说完,左抬起眼皮,问:“牢骚完了?”

“要说的多了,就怕你不肯听。”

“我是没工夫管这么多,”左看了看手表,说:“我只管你消防这一项,这一项出了问题,你有责任,我更有责任,我不能拿着上千人这么个大厂当儿戏,懂吗?”

宋没言语,嘴角浮过讥笑。

“我还要赶个会,来是先打个招呼,你要是还像上次检查时一样没采取什么措施。”

“没变,没钱拿什么变?”

“没变我也不去看了,咱们丑话摆头里,我是要严格按规定办事,消防工作没落实,就不能生产!已经生产的,停产!”

左说完晃悠着起身,对阿芳说:“我得走了,你们不走的话可以呆在这里。”

“我们也走吧?”阿芳对王颢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王颢突然问宋。

“我是案板上的蛤蟆,任剁了!”宋说,抓起电话,请秘书派车送客。

“不用了。”阿芳说。

“这点汽油我还是掏得起的。”宋坚持打完电话。

左靠在门外,用强硬口气说:“你再考虑考虑,这两天我等你电话。”

宋苦笑了一下,没回答。

一群人走出工厂,没坐厂长调来的轿车,阿芳拦住一辆出租轿车。宋硬是把几大包礼品塞到后座处,还连连抱歉。王颢看见厂里几位领导的脸色都十分难看,被悲壮气氛所笼罩。

车一启动,左处长就与阿芳飞起眼神,会意地笑起来。阿芳撒嗲:“你哟,阎王小鬼儿见着都得绕着走!”说时,手指戳过去一记。左处长并不躲闪,捉住阿芳手啃了一口,阿芳就势拍了拍处长胖墩墩的下巴。

王颢装看不见。

左处长哈欠连连,靠在阿芳肩膀,翕上眼,呼出来的气呛人头疼:“不信,你划根火柴,我这嘴就是煤气灶头……”左喃喃。不一会儿,发出鼾息。

“他喝了不少。”王颢说。

“他还是挺能喝的,一般打不倒。”阿芳说,拉低帽檐遮住投到左脸上的阳光。左脸变白,嘴唇发青,头发粘成一团。

王颢小声问:“今天这算怎么回事?”

“成了呗。”阿芳不无得意地。

“广告就算拉到了?”

“你问问他有几个胆,敢跟咱们老左较劲。”

“他们不是说没钱吗?”

“你听蝼蝼蛄叫唤还别种庄稼了!属他们厂效益好,他们是专门生产轻型号柴油机的厂家,南边海上走私的大飞艇全装备他们厂产品,产品一直脱销。他们的情况我早摸透了,不见兔子能撒鹰?”

“咱们可以回家等着了?”

“等?干咱们这行哪有闲的时候?你今天看明白了吧?”

“还不太明白。”

“很简单,以后你就全明白了,下步咱们可以分头干了。”

“我还不明白。”

“你已经明白了,你往本上记了不少嘛,叫我看看。”

“还是别看吧,我瞎划拉的。”

“那你看看我的。”

阿芳打开笔记本,上面写着:小兔崽子快点掏出钱来吧还装什么穷酸我真恨不得揭发你扒皮抽筋喝血哎哟还他妈说个没完快掏钱好走人了。

左处长睁开眼,吧叽着嘴说:“叫我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