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芝有意在躲着孔文才。孔文才悲凄痛彻而离京回湘。赵瑞芝不赞成爱情高于一切,她觉得宋维新倒和她有点志同道合,她心中爱情的天平开始向她的这位继陆兄倾斜……
一
孔文才是半个月以前回湘水奔父丧去的。
半个月前的一天,那是个阴阴的天日,孔文才从北大回来,回到寝室,中午饭也没去吃,连鞋子都没脱,就一头跌倒在床上,躺在床铺上胡思乱想着。他心情很不好,像是掉了魂似的,六神无主,而且委靡不振的。
这已经好多天他都没能得上和赵瑞芝单独在一起说说话的机会,也不知是赵瑞芝确实太繁忙了,还是在有意躲着他。
他觉得,赵瑞芝是在有意躲着他。
当然,繁忙也的确是繁忙。北京大学现在是北京乃至全国学生运动和社会思潮激流的中心,首先是社团林立——除了《新青年》以外,又是少年中国学会,又是《国民》月刊社,又是《新潮》月刊社,又是《国故》月刊社,这即将又要有一个什么《每周评论》的周刊,等等;与此同时,思潮纷纭——有新文化派,有旧文化派,有文言文派,有白话文派,有复古派,有拥护“德先生”和“赛先生”派,有崇服洋人派,有反对洋人列强派。苏俄十月劳工革命后,又有了劳工派和马克思主义派。欧战胜利后,又有了“强权”派与“公理”派,等等;相随的,当然也就活动繁多——又是固定每月一次的《新青年》讨论会,又是“劳工神圣”的宣讲,又是有关平民教育的社会调查和成立平民教育讲演团的准备工作,甚至还要上街去叫卖书报杂志,除此而外,还要时不时去李大钊主任那儿和陈独秀学长那儿进行请教或商讨一些问题,等等。这些确实都够她一个柔弱女子受的!这种繁忙,他孔文才也能理解。因为这些社团中的绝大多数社团,和这些思潮中的主流思潮,都是在努力寻求着救国救民的途径,在努力寻求着中华神州摆脱落后与贫穷、走向自强与光明的可行之路。赵瑞芝是个有志有为的刚烈女子,勤学善思,忧国忧民,积极投身于这些爱国社团和思潮中,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他孔文才也是神州中华的儿子,也是一名从孔府那黑色铁门中奋力冲出来的热血青年,虽然不是北大的学生,但也是国民社和少年中国学会的成员,也是每期《新青年》讨论会的积极参加者,所以,对这种繁忙也本应理解和无可非议。但是,他心里面总是笼罩着阴影。繁忙归繁忙,但再忙,也总该有个说几句话的时间吧!现在连这一点都没有。她完全是有意地在躲着他孔文才。
她完全是有意地在躲着他孔文才!不是吗?
他来找她赵瑞芝,十次有九次见不着面,偶尔相碰上一次,她也是把他胡乱搪塞一下,说她如何如何正在忙,对不起,实在抽不出空来招呼他,让他先回去。有一次,瑞芝小姐总算开思了一点,没有当场让他回去,说她还有一点小事处理完就再没别的事儿了,让他在前面校门口旁边的那个小亭子里等一等她,她很快就来,说是有什么事儿还要跟他孔文才好好聊一聊。他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就像灌进了蜜糖水似的,甜津津的,而且还一个劲儿地直跳腾。结果呢?他等啊,等啊,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一直等到开晚饭了,又等到晚饭过后,等到天麻麻黑了,也没见着她赵瑞芝的半个影儿。他只得满腹怨恨地回法专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跟许德珩、邓仲澥一起出去上街去散发什么“警世简报”去了。当然,事后,赵瑞芝见了他,也确实觉得很对不住他,很不好意思,再三向他解释当时是个临时情况,而且挺紧急的,是一个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不知是从哪个渠道把东洋日本国最近制定的一个关于继续实施“海狼计划”的秘密文件的抄本弄到了手,并迅速托人送回到国内,交到了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的手中。《海狼计划》是四年前东洋日本国政府由大隈重信内阁总理大臣起草制定的一个先整个吞吃掉神州中华、把神州这块宝地从普鲁士大皮靴下抢过来、进而再称霸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军国侵略主义计划。东洋人曾通过签订“:二十一条”在袁世凯袁大头手中企图实施过,后来又通过签订《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在段大人段祺瑞手中企图实施过,现在又提出来“继续实施”,这切不可等闲视之,一定要尽快地告诫于国人!于是,《新青年》、学生救国会、少年中国学会、国民社、新潮社等,联名印发了一个“警世简报”,当天就上街散发了出去。这事情听起来有理,确实是个应该谅解也应该支持的特殊情况,但他孔文才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尤其是,他经常看到赵瑞芝和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他们在一起总是那么高兴,总是那么欢声笑语的,他心里就像塞进了一团杂乱的毛一样,毛扎扎的。特别有几次,他看到赵瑞芝和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等几个同学一起,不知是上街叫卖报刊回来,还是去搞讲演、搞社会调查回来,边说边走地进了校门,说着,笑着,是那样开心;左边是许德珩、高尚德几个同学,右边是邓仲澥和几个同学,并排走着,互相挨得那么近,几乎就要胳膊和胳膊挽在一起了,他孔文才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硬是忍着自己心中的不快,闪身隐在了树后,没有出来。他真想哭!瑞芝小姐为什么对那些人都是那么热情,对他却是这样冷漠?她那么喜欢经常和那些人在一起,总是有时间和那些人在一起,而总没有时间和他孔文才单独在一起?
毫无疑义,她是在有意地躲着他孔文才!
今天又是这样。他在街上碰见去医院看病的林丽萍,说赵瑞芝身体也不大舒服,正在寝室里躺着哩。他一听,喜出望外,觉得总算有了个大好机会,忙在街上买了些赵瑞芝最喜欢吃的水果和点心,兴致勃勃地来到北大,谁知又是一场空欢喜,他又扑了个空,寝室里连她赵瑞芝的鬼影子都没有。听旁边寝室的一个同学讲:赵瑞芝刚刚和邓仲澥、高尚德等几个同学走了,抱着两大摞子新出版的《新青年》和《每周评论》,可能去街上叫卖杂志去了。他愣怔怔地在赵瑞芝她们寝室门口站了好大一阵子,心里空落落的;站在那儿,周围再也没有什么人,就像阴霾的天空下,一个被抛弃在空寂旷野中的孤魂,孤苦伶什,可怜可悲,不知所去,也不知所措地在那里徘徊着,游荡着。失望的凄楚攫住了他整个身心,脑子一片空白。最后还是一阵凉风吹来,一个冷噤,他才清醒了些。他再提着水果、点心,满怀着失望的悲戚之情,回到了法专。回来后,正是中午饭时间,他连中午饭都没心去吃,回到寝室就躺下了。
孔文才躺在床上,头枕在十指交叉的双手上,胸中涌腾着痛苦的情潮。他回想着他和赵瑞芝的相识和相见,回想着那天夜里他帮助她从他们家跑出来的情景。在回想起在那巷口他用身子遮护着她,而她几乎就是偎依在他胸怀里的情景时,他情不自禁地竟又有些激奋和冲动。接着他又回想着他怎么把她带到了宋维新家,怎么安顿在了宋维新家,后来又怎么在宋家兄妹的护卫下来到了北京,她赵瑞芝又怎么在他孔文才和宋维新的积极努力下进了北大;成了北大第一名女大学生,回想着他对赵瑞芝是怎样从钦佩到崇敬,到倾慕,到爱恋,赵瑞芝又是怎样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牢固地占据着他的心,啊,“欲奉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至红楼,思悠悠”,“表白不尽,有多少,情意幽幽”,“挥毫倾怀诉,凝伫望月楼,夜风传讯,春阳何时,沐浴心头?”他孔文才是似执着的笔蘸着浓浓的情,表述着他对赵瑞芝的刻骨铭心的爱,对赵瑞芝的一片深挚的痴情呀!然而,他得到的是什么呢?是躲避!是有意识地躲避不见他!
失望、悲酸、凄切、痛彻的浪头,一阵阵在他胸中凶猛地涌腾着,掀卷着,无情地扑打着、咬啮着他那已经衰竭的心。
他伤感地躺着,旁边的窗户大开着。阴阴的天日,越来越沉闷。灰蒙蒙的太阳,被低垂着的碎云遮掩着。碎云越聚拢越多,越聚拢越厚,越沉重,颜色也越浓黑,不一会儿,碎云汇聚成了厚实的云层,完完全全遮住了太阳,使天色立时黯然无光,天地间阴黑一片,像是出现了日全蚀似的,给人一种被浓黑笼罩的憋闷和沉郁。
孔文才也越发感到伤切的郁闷。
紧随着阴云的脚步,风雨骤然而至。先是一股股凉嗖嗖的冷风从窗口吹进,尔后便是风挟着雨,雨裹着风,倾盆而入,霎时间,靠窗户的桌子和靠窗口最近的孔文才的床铺、以至正躺在床铺上的孔文才,都被雨水泼湿了,就这样,孔文才躺在床上也是一动不动,也不起来去关窗户。他伤痛欲绝,对一切都已经无所谓,就这狂风暴雨从窗口扑进,扑打着他,他也毫无知觉,丝毫不去理会。
哀莫大于心死。孔文才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正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同寝室的一位同学满身裹带着一股风雨跑了进来,后面还紧跟着一个人。
同寝室的同学大声喊道:“孔文才,你家里来人了!”
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孔文才侧脸一看,是他们孔府的管家。管家上前一步:
“二少爷,老爷不幸病故了,请你马上回去一趟!”
孔文才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跟管家一起走了,给宋维新和赵瑞芝连个招呼都没打。
二
孔文才给宋维新,尤其是给赵瑞芝连个招呼都没打,他也不想打,就回湖南了。
他太伤感、太寒心了。
人怕伤心,树怕伤皮。他孔文才没心再见赵瑞芝了。这次回家去,正是躲开她和力争忘掉她的一个机会。他甚至还想,这次回去奔父丧,完后,也没心再回北京来了,学也没心上了,永远永远地和她赵瑞芝天各一方。
伤心至极往往就成了怨恨。
孔文才带着这种由痛切和怨恨交织在一起的伤感、苦涩、凄惘的纷乱如麻的心绪,回到了湘水县。
老爷子孔德仁是三天前过世的。
说是说,老爷子也真够可怜的!他从小就是在孔府的那沉重冰寒的黑色大铁门里长大,从小在那幽深阴暗的高墙深院里,在厉声喝斥和打板子的陪伴下,像灰老鼠一样死啃着《四书五经》,面壁而沉湎于对祖上孔大圣人圣经圣道的吟诵熟背之中。他一年四季不分白天黑夜地就被埋在那些陈腐发黄的、散发着霉味儿的故纸堆中度日子。后来,“老佛爷”西太后皇恩浩荡,给了个湖南学政,对先祖孔大圣人的圣经圣道越发地捧为至尊。民国后,清王朝没有了,老爷子的湖南学政当然也就随之而没有了,他痛心疾首之余,自己将自己关闭在高墙深院内,更是潜心于吟诵《四书五经》,以此来消磨度日。而在他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封建皇朝的再现,无时无刻不在向往着他的圣祖的圣经圣道重扬起其威赫之势。他同时也坚信会有这样的一天来临。所以,他在家里严格地制定下了遵祖训、循祖风的府律家规。他视新学、新文化、新思想为可伯的洪水猛兽,对违背孔大圣祖的圣经圣道、对“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深恶痛绝。赵瑞芝的抗婚出逃,使他经历了一次灭顶之灾。他一下如大厦倾倒,先是羞愤交加,尔后暴跳如雷,狂呼乱骂,然后就浑身发抖,口吐白沫,两眼翻着白眼,一下病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下床时,人整个如脱了一层皮,形销骨立,走形脱相。也就是说,差一点点就把他老爷子的老命要掉。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总算稍微平缓了一些,老爷子的气色也略微有些好转。就在这时,除了京城那边一些好事的、而又是惹不起的大文人学士在报刊上写文章替那逃婚逆女张言而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地说他孔德仁而外,长沙又来了些学生,是什么“新民学会”的会员们,由一个叫毛泽东的学生率领着,在他孔德仁孔府门前,又到他们亲家赵钦恩赵府门前,一连闹腾了好几天,把他孔德仁气得又病倒在了床上,紧跟着,像催命符一样,孔文义,那被送日本东京去治病、把病治好了而把心也治歪了的不肖逆子,又是来信,又是登报,说他与赵瑞芝是什么封建迷信、封建专制主义的受害者,表示坚决要同赵府二小姐彻底解除婚约,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使老人家越发病上加病,这孔子孔大圣人的第四十六代侄孙,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终于扭曲着个焦黄枯槁的脸,睁大着一双黯然无一光的眼睛,呆望着房顶,满带着怨恨,老泪纵横地悻悻而去二
老人家就这样以故纸堆为伴,把自己也还想把别人都禁烟在阴冷、沉黑、潮湿、孤凄之中,死抱着腐朽,苦度一生。
老爷子真够可怜的!
孔文才站在父亲形如枯槁的遗体面前,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凄楚之情。
父亲的丧事很快也很顺利地处理完了。办得场面挺大,这不是孔文才的本意,是那些亲朋好友们特别是亲戚们执意要这样办的。孔文才拗不起,也没有再强拗,由着他们去随意张罗。想想也是,拗什么呢?就让这高墙黑门的孔府再虚飘飘地最后一次炫示一下自己孔家店的赫赫的威势吧!
老爷子的过世,没有给在日本的孔文义通知。一则是太远,消息来不及送到,就是送到了,他也来不及赶回来;二则是老爷子坚决不让给孔文义通知。老爷子奄奄一息时以至临咽气前都用手势再三地告诉家里人不许那逆子再登孔家的门,任何人都不得允许那逆子回来!谁违背了他孔德仁定下的规定,他孔德仁决不罢休!他孔德仁就是到了阴曹地府后,也要找那个人清算这笔账。
丧事处理完毕,忙乱了一阵,现在松了口气,静下心来,孔文才反倒觉得又有一种说不大清楚的忧郁袭来。
母亲是半年前春夏之交时节病逝的。这父亲现在又离世而去了。大哥孔文义又远在东洋日本国的东京。树倒猢狲散,家人们见家道中落,现老爷子去世,家中又无主,便纷纷离去。偌大的一个大府大宅,高房大院,空荡荡的,孔文才立时感到一阵悚然的空落。空落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悲寒的孤凄。
夜色已深。孔文才在院子里踽踽踯躅。
冷清的残月,黯然无光,沉郁地俯照着阴黑空荡的府宅。那一排排、一座座、一间间大大小小的房子,在残月冷光的映照下,如是一排排、一座座、一孔孔坟堆墓穴;这空旷的院子,也如是一个阴凄凄的墓园坟场。夜风凄凄,使人感到一阵阵寒瑟。
残月黯光下,孔文才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倏然又闪现出了赵瑞芝那娟美秀丽的面容。他实在不想再想她,可是,由不得自己。“孔文才,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没一点志气?”他自己狠狠地骂了骂自己,又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把脑海里的赵瑞芝的面影摇去,然而,无济于事,怎么摇也摇不去,反而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赵瑞芝就在他眼前站着,正对他微微笑着。
孔文才浑身打着寒战。他觉得自己心口上有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割着、剜着他的心。他感到一阵阵地抽搐地疼痛。血也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着。哦,疼痛难忍。他不由自主地痛楚地呻吟起来。他一只手捂在了左胸上,狠抓着左胸,像是想抑制住心房的剧疼,但抑制不住,而且越来越厉害。刀子,他感觉到已不是一把刀子了,而是千把刀子、万把刀子,在他心头残忍地刺戳着,切割着,剜挖着。赵瑞芝对他微微笑着。那笑容,姣丽而秀美,但又是那么的凶残。笑容上,妩媚迷人的笑纹,大而黑亮的眼睛,那每一条笑纹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子,那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孔文才觉得,每扑闪一下,刀子就凶残地在他心头上割剜一下,使他钻心地疼痛一下。而且,疼痛越来越扩散,从心头扩散到了全身,全身都在受着疼痛的折磨。剧烈的疼痛使孔文才觉得自己掉入进了一个黑沉沉的万丈深渊里,沉沉黑暗如高耸的大山一样压着他,如黑浪起伏的大海似地淹没着他,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他觉得自己窒息得浑身的血已经凝固了,手脚以至全身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天哪,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折磨我?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孔文才抬起头,仰望着迷蒙的夜空,仰望着夜幕间那冰寒而黯淡的残月,用滴血的心在拼力地无声地呐喊着。
想忘掉又忘不掉,想甩开又甩开不了,是爱又是恨,是恨又是爱,恨中有爱,爱中有恨,无法理顺,也无法分得清。世界上还有什么痛苦,能比孔文才现在所经受的这种痛苦,更为锐利,更为深刻,也更为复杂,更为沉重呢?
断掉吧!彻底断掉吧!
彻底断掉这只有一头而没有另一头的情丝!
不回去了。孔文才决计不回北京去了。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长疼不如短疼。索性这次再不回北京去了,赵瑞芝也决然不会再回到这湘水县来,与她这次彻底分隔开来。
不回去了。留在湘水老家这里,把自家这陈旧的孔府改建成一座新学的小学堂,也算是我孔文才为救国救民做了一点实际的工作。
不回去了!决计不回去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永远过去。把一切都忘记了吧!
三
赵瑞芝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刚拆开的孔文才写给她的信,凝望着窗外,心绪很是不平静,对孔文才的怨恨和自己的愧悔以及不知所措的愁思,都交混在一起,使得她心里乱糟糟的。
半个月前,孔文才回老家湘水县奔父丧不辞而别,连声招呼都没打,赵瑞芝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虽然说,她已经不是他们孔家的儿媳妇了,也当然已经不是他孔文才的大嫂了,老爷子孔德仁的去世,和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他孔文才和她赵瑞芝还总算是结识了一场的好朋友吧!作为朋友之间,回家奔父丧也该说一声呀!人不在,也该留个条子什么的,也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目个儿就走了、好朋友之间都不能这样,更何况他们之间,虽说一直没有捅明,但也曾心心相撞过,怎么能这样断情绝义呢?
一去半个多月,无一点音信,这才总算来了一封信,赵瑞芝拆开一看,里面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信,只有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词——
鹧鸪天
别情
湘夜凝眸倾怀诉,
伫立寒楼寄书邮。
期盼春阳浴心头,
欲奉锦字思悠悠。
衣带宽,人憔悴,
无奈秀枝傲天酬,
风雨雷电觅风流,
意断情了各两头。
这显然是一首和孔文才那次赠给她的那首《曲玉管·倾怀》词词意完全相反的词。那首词,字里行间都直白地表述着孔文才对她赵瑞芝的深切的爱慕和灼热的思恋。而这首词,这首《鹧鸪天·别情》词,从一开始的题目立意上,就透露出了一种怨恨与绝望之情,尔后,在追忆了那首《白玉管·倾怀》词中所表述的爱慕与思恋之后,字里行间都表达着这种令人伤痛至极的怨恨与绝望。
“无奈秀枝傲天酬”,“风雨雷电觅风流”。
这位文才兄,他认为在北大校园掀起的轰轰烈烈如“风雨雷电”般的新文化运动和寻求救国救民之路的热潮,是切断了他和赵瑞芝之间情丝的“罪魁祸首”。他觉得,赵瑞芝完全被那些新文化、新思想,被那些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反对洋人列强,被那些“劳工神圣”、“苏俄劳工革命”等吸引过去了,一门心思想着成为拯救国家与民族的巾帼英杰,心目中已经完全没有他孔文才的影子了。过去也可能就没有过,现在是完全没有了。她总是在想方设法地躲避着他孔文才,不就是很好的明证吗?
新文化,新思想,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反对洋人列强,以及“劳工神圣”,“苏俄劳工革命”,他孔文才也不是不赞同,他也觉得这都是些社会的新潮流,他也很感兴趣,但是,全力以赴地去搞,整个身心地投入,以至牺牲自己的爱情,他就觉得得不偿失。爱情,应该是人生中的一切。没有爱情,人世间的一切都将没有存在的价值,都将黯然失色。人生一世,得一红颜知己,足矣!连古人都以词表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些洋人们不是也说过“不爱江山爱美人”吗?!孔文才曾经把自己的这种想法对赵瑞芝说过,但没有得到赵瑞芝的完全赞同。
变了,变了,完全变了。他孔文才已认定她赵瑞芝完全变了。他觉得她已经完全不再是那天晚上鼓足勇气胆胆怯怯从新房逃出来的那个赵府二小姐了。她已经完全变了。
那时候,在来北京之前,暂时还躲藏在宋维新家里时,她说过,她抗婚出逃,就是向往自身的解放和真正的爱情。她说她要像真正的一个人那样去吸取新鲜空气和享受真正的爱情,她决不做封建专制婚姻的殉葬品。她还说过,她宁肯为真正的爱情去死,也不愿在封建枷锁的婚姻中活!
可是,现在呢?现在她丝毫不再提“爱情”两个字了。好像在她赵瑞芝的字典里,已经彻底把“爱情”这个词抹去了似的。
当然,在她还没有同他孔文才大哥孔文义正式解除婚约之前,她还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系着,使她无法自由。但后来婚约解除了以后,她已经完全自由了,可她依然还是那么冷漠。有时候简直就像是一块悟不化的寒冰似的。
变了,完全变了。她赵瑞芝完全变了。
或许她本身就是一个“冷血动物”?!
她不仅对他孔文才这样,对宋维新也是这样。孔文才知道,宋维新也在痴迷地爱着她。
真是令人伤感,令人痛切至极。
“无奈秀枝傲天酬”。
“无奈。两字,已隐隐露出了他孔文才的后悔之情。他在心底深处暗暗后悔当初不该帮助她赵瑞芝,不该引见她认识宋维新兄妹,当然也更不应该让宋维新、宋一茗兄妹把她赵瑞芝带到北京来。
现在,一切都没有办法了,都无可挽回了。强摘的瓜不甜。爱情是决不可强求的。也只能是“意断情了各两头”了。
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吧!
孔文才这一系列想法,其实也早已经完全在赵瑞芝的揣测之中了。今天,她接到孔文才的这样一封信,惊奇,而同时也不惊奇,但是,她没想到,孔文才对她的怨恨会这么深。
仔细地想想,她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孔文才。
孔文才才华横溢,他有点狭隘,有点自私,他把爱情看作高于一切,他觉得爱情是他人生最大的追求,是他人生的最终目的和归宿。在这一点上,她赵瑞芝过去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母亲从小就给她灌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床板背上走”的思想。她被捆绑在《烈女传》、《女儿经》等之类的书上,被禁铜在“三从四德”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那时候,她只是有时候在自己心里默默地祈求神灵保佑她,不要给她配个瞎子、瘸子就行。后来,慢慢大一点了,她的要求也高一些了,她希望将来能有个对她好的夫君,一辈子术愁吃穿,生儿育女,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后来,接触了一些新学,看了一些新书报,还上了女子学校,她认识到了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男人泄欲和生儿育女的工具,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爱和恨,也应该有自己的独立的人格和追求。这也是她结婚那天晚上敢于抗婚出逃的原因。来北大后,她的认识更加深了一步。她认识到,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社会的一员,都是国家和民族的一分子,都应该一样地参与社会活动,为国家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积极贡献自己的力量。爱情需要不需要?爱情当然也需要。既然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是谁的工具,谁也不是谁的附属品,那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爱情和追求自己真正爱情的自由。也就在这同时,她也认识到,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有自己真正的爱情,但这也决不是人生追求的唯一目标,当然也决不是人生的根本目的。爱情只能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人都是有感情的,没有爱情的人生,是苍白的人生,病弱的人生以至冷凝的人生。就她赵瑞芝来说,她并非是“冷血动物”,她不是无情无义的,不是不要爱情的木头人。她也需要爱情,也渴望爱情,渴望爱情春潮对她强猛的冲撞和激荡,但她希望爱情的春潮能和社会的时代大潮,和理想的绚丽多彩的大波,相交汇融合在一起。她觉得,这样的爱情,才是真正的有意义的感情,才是充实的爱情。这是她从来到北大以后,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的。
从心底深处讲,她对孔文才还是很有感情的。
首先,她钦佩他的文学才华。他文思敏捷,珠语连篇;妙词警句,常令人拍掌叫绝,叹服不已。尤其是他的诗与词写得特别的好。他和他大哥孔文义在湘水老家时,就是名扬湘江两岸的“孔府两才子”。曾有人把他兄弟两人的“两孔”,与唐朝的李白、李贺、李商隐“三李”、杜甫、杜牧“两杜”、宋朝的苏洵、苏轼、苏辙“三苏”相提并论。还曾有人以“湘水有‘两孔’,神笔行同文,豪似陆放翁,柔若柳耆卿。”为诗把他和他大哥孔文义的文才,和古代诗词大家们等同相比,足以见他和他大哥孔文义的文才之高。而且她赵瑞芝也曾多次亲自拜读过和领受过;
次二,她敬服他的侠义热肠。他们孔家以冲喜治他哥哥孔文义的病,迎娶赵瑞芝进门,还要他代替哥哥拜堂,他认为这是封建恶行,害人之举,他明确反对家里人的这种作法,自己也拒绝参与,根本不回来。后来是为了救她才又回来的。他回来后,帮助她从自己家抗婚出逃,帮助她认识了宋维新、宋一茗兄妹,又让宋家兄妹带她从湘水县逃出,到了北京,后又积极热情地到处奔走,想方设法地帮助她进北大读书;
次三,她感谢他对她的一片真情。他诚挚地、如痴如醉地追恋着她。别的就不说了,就看他孔文才写给她赵瑞芝的《曲玉管·倾怀》词,虽说是多少套用了一点北宋风流才子柳耆卿柳永的《曲玉管·陇首云飞》一词中的一些词句,但深挚浓烈的情意,无不迸发于字里行间。当时,她接到这首相当于求爱信似的词时,她还真有些心激情热,尤其是孔文才冒着大雪站在她寝室外的那棵老榆树下,凝望着她的窗户,凝望着,一动不动,把她感动得两眼热泪滚滚,心中一阵阵涌腾着热浪。今天这首《鹧鸽天·别情》词,虽然是一首如同断交信似的别情词,但怨中有爱,爱中有怨,怨其实还是爱。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孔文才是怎样心碎肠断、泪雨滂沱地写下“衣带宽,人憔悴,无奈秀校做天酬,风雨雷电觅风流,意断情了各两头”这几句词的。完全可以想象得出!
就凭这几点,她赵瑞芝对他孔文才就不可能冷漠无情。她对他也是满怀着深情厚意。但这种深情厚意里,钦佩之情和感激之情占据为多,那种爱恋之情占据为少,或者占据极少,因为在她炽热的心房里,较多地还装着另外一个人。
四
《地狱之门》群雕的仿塑已经搞出来了,刘季芳刘海粟先生也到北大来过了,讲学也讲过了,个人画展也展过了,但宋维新依然没有去法兰西勤工俭学的意思。
他的心已经被死死地拴在了北大。
他在给妹妹宋一茗的信中写道: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暗暗地给了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接受不接受,他都要坚决不动摇地给她,所以,他去不去法兰西勤工俭学,扶定权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而是已经彻底属于那个她本人可能还不完全明了的人。
她本人可能还不完全明了?
不,我们的这位继陆兄错了!赵瑞芝完全明了这位继陆兄对她的一片痴心深情。
从她逃婚出来,由孔文才介绍,认识了宋维新,暂时躲藏在宋维新家里,后来在宋维新、宋一茗兄妹的掩护下来到北京,一直到她成了北大的第一名女大学生,以至一直到现在,宋维新那超人的艺术才华,那广博的知识,那西洋艺术大师般的潇洒的气质与丰采,都令她崇服之至,也深深地吸引着她,除此而外,宋维新还和孔文才一样,也是那么竭尽全力地帮助她,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对她情真意切,对她一直都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一样,是那么炽烈而又执着,是那么通红而又透亮,温暖着她,也烧灼着她,即使她无比地感动,又使她激奋不已。
人非铁石草木,孰能无情?孔文才和宋维新这两位才子都如此钟情、痴情于她赵瑞芝,她赵瑞芝不可能一点也不心动情热。只是过去,那可恶透顶的封建专制主义下她和孔府大少爷孔文义名存实亡的婚约,如一条绳索紧紧地捆绑着她,她心头宠压着沉沉冰寒的阴霸,她丝毫不敢放松开自己的感情。后来,那害人的婚约终于解除了,绳索解开了,阴霸消散了,她才开始大胆地放开了自己的感情。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孔文才和宋维新两个人的面影,开始经常地频繁地在她脑海里闪现,引发着她心中惊慌失措的骚动;在前一段时间里,孔文才闪现得多一些,而在这后一段时间里,宋维新明显地闪现得多了。因为相对而言,她更喜欢这位继陆兄,喜欢他要以戊戌六君子为榜样而起号为“继陆”的宏伟壮烈的抱负,喜欢他的艺术才华和对艺术的追求,喜欢他的大胆、外露、坦率的感情表达,喜欢他的开放的思想。她觉得宋维新真正是一位她赵瑞芝志同道合、能为国家与民族的奋起与振兴而献身的有志有为而又有才的青年,正是她理想中的人生伴侣。
她喜欢上他了。
她从心底开始真正爱上这位继陆兄了。
尤其是在孔文才满怀失望的怨恨,离她弃学回湖南去以后,她决心大胆地接受宋维新对她的痴情的追求。
这天,寝室里又只剩下了她赵瑞芝一个人。赵瑞芝看了一会儿书,休息了一会儿,突然,心血来潮,把桌子抽屉拉开,从老里边把卷成简简的她的画像又拿了出来,轻轻地铺展开,看着;那天宋维新给画像时的情景,尤其是把像画好后,宋维新又不想给她了,想自己留下,答应另外再给她临摹一张的情景,又都清晰地重新映现在了她的面前。
……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
……窗户玻璃上奇丽多姿的冰花……
……窗台上鲜艳似火的红梅……
……她坐在那里,凝望着前方,大而黑亮的眼睛,白皙排红的面颊,丰润的嘴唇;整个的她,在红梅傲雪的映衬下,在红白相映的娇艳中,使她在恬静的美之中,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气息,还蕴含着一种对未来执着追求、信念坚定的内在气质……
赵瑞芝完全又置身于那天的情景之中了。
……“你本人比这画像还漂亮得多。”宋维新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着……
……她不胜娇羞,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闪射着欢悦的火花……
……宋维新大胆地注视着她,第一次这样大胆地、满含着诚挚的深情注视着她,也以炽烈的倾慕烧灼着她……
……她的心剧烈地狂跳着,心慌意乱……
……“这张画像留给我吧!我把它贴在我的床头,让我每天都能看一看,行吗?”宋维新满含着恳切乞求的神情望着她,“过几天,我一定给你再画一张更好的!一定!”……
……“瑞芝同学,求求你啦!”……
……“瑞芝同学,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天天都能看见你,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呀!”……
……“瑞芝同学,求求你啦!”……
……“实在想要,你就拿去吧!”她轻轻地说道,细语盈盈,柔情似水,“不过你一定要给我画一张更好的!”……
……“一定!”宋维新两眼迸射着狂喜与幸福。
……“那你就先拿去吧!”……
赵瑞芝完全沉浸在那天的情景中。
恍惚中,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恍惚中,她下意识地轻声回应了一句:
“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宋维新。
“瑞芝同学!”
“继陆兄!”她在恍惚中情不自禁地起身相迎。
宋维新受宠若惊,但很快地满面欢欣。
两人相迎地走近,相迎地走到一块儿。
“瑞芝同学!……”
“继陆兄。……”
又一次轻轻地呼唤,尔后便是默默地相互对视,深情地而又情火炽烈地相互对视——对视着,宋维新猛地一下扑上前,抱住了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眼睛上、脖颈上疯狂地亲吻了起来;赵瑞芝也不由自主地心摇神荡起来,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宋维新的脖颈……
两人灼烫的嘴唇紧紧地相贴在了一起……
恍恍惚惚里,一切都像是那天的情景。
但一切又都确实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