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醒狮

第五盘棋上,刘师培这第一颗棋子出击得很不错,紧接着,林琴南又跟上来了。段祺瑞心里很高兴。下一步,就是让徐树铮弄起个安福俱乐部。另外,为了借款,可以让章宗祥同东洋人把那个《共同防敌军事协定》签掉。

没有想到,一篇以节妇自杀殉夫有感而发的小小的《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竟引起了堂堂国府总理段祺瑞段大人的如此注目,使得总理大人对他刘师培这么器重,特地请他来总理府吃饭,丰盛的宴席间,还不时地对他表现出极大的恭敬,赞誉之辞,连连不断:

“先生的这篇《民魂精粹当盛说》,颂节妇之义德,扬我中华之民风,集孔大圣人孔学、孔道之大成,实乃当今之盖世雄文哪!”

刘师培诚惶诚恐,忙立起身来,对段祺瑞抱拳施礼,一迭连声地说道:

“过誉了!总理大人过誉了!申叔不才,陋笔劣文,表一点粗识浅见,岂敢领受总理大人如此之过誉褒奖?!过誉了!总理大人过誉了!”

“非也,非也。”段祺瑞大笑着,摇摇头,附庸风雅、咬文嚼字地说,“我段某人以诚相论,绝非始妄言之,更非虚妄过誉。我段某人说的都是实情。”段祺瑞恭敬地请刘师培坐下,接着说,“先生的《当盛说》之文,我段某人阅后感触极深,受益匪浅,觉得正是当下正民风、立国安邦的经典之说。当下,世界动荡,我中华神州也正在风雨飘摇之中,民众也陷身于混沌之中,不知所向,先生的《当盛说》之文,正为国民们指点了迷津,驱邪扶正,尊其为盖世雄文,实不算过誉,名副其实。今天,我段某人在此请先生小酌,一,感谢先生在我段某人治国正陷于忧困之际,在我段某人正磕睡时给了个枕头——为我段某人治国施政开辟出了一条解忧之路;二,”段祺瑞亲斟了一盅酒,恭恭敬敬地双手敬给刘师培,“望先生以《当盛说》之雄文为基础,再能连连写出更好的经典之文,解国民之迷津,醒民众之混沌,为我段某人立国安邦赐助一臂之力。这里我敬先生一杯。”

刘师培慌忙又站起身来,接过段祺瑞敬过来的酒,受宠若惊地连连说:

“总理大人无须如此言重。治国安邦,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应同心同德,极尽己力而为之,申叔也理应在此列之中。申叔虽不才,但愿为总理大人治国安邦全力以赴效犬马之劳,以不负总理大人对申叔的错爱与厚望。”

“好!先生实实不愧为是当今之盖世雄才。”段祺瑞也端起了自己的酒盅,“我段某人有先生相助,定能搞好治国安邦,在世界扬我中华神州之威!来,干!”段祺瑞举盅一饮而尽。

“干!”刘师培也一下豪气溢胸,举盅一饮而尽。

“干!”

“干!”

其他人也都举盅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就在这席间人们对段祺瑞的一片争先恐后的谄媚阿谀之声中,段总理段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刘师培表示尊敬,其礼贤下士之高风,实令人从心底敬服。

酒宴一直到午后才结束。刘师培仍是被那辆很考究的马车送出了新华门,送回到了马神庙北大校园。

回来的路上,坐在车里,刘师培早已丝毫没有早上来时起初的那种诚惶诚恐的忐忑不安了,反之,现在浑身上下都充溢着一种沾沾自喜、欢欣欲仙的飘飘然。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堂堂国务总理(其实就是不是大总统的大总统)亲自派人下帖子请他刘师培去吃饭,后还派专人专车来接他,在酒宴上赞誉他的《民魂精粹当盛说》这篇文章是“当今之盖世雄文”,称道他是“当今盖世雄才”,说他刘师培在他段大人段总理正瞌睡时给了他段大人一个枕头——帮他段大总理在治国安邦的困境中,开辟出了一条解忧之路,希望他能以自己的盖世雄才进一步辅佐他段大总理完成治国安邦、扬中华神威的大业。

啊,这是何等的荣耀呀!

这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任何一个文人秀士可以得到的天大的荣耀!绝对的!

刘师培几天来都沉浸在洋洋自得的飘飘然之中。

在飘飘然的同时,这位得宠的北大国故学教授也感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子的重大。

一连一个多月,刘师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如何以自己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为基础,再不断地写出类似的或者比那一篇文章更好的文章来,就如段总理段大人所说的,解国民之迷津,醒民众之混沌,来为段总理段大人治国安邦助一臂之力。

他一头扎进了他的那间起名为“求索陋室”的书房里,白天黑夜都不出来,甚至连学生们的课都不去上了,只是通过他的得意门生“小刘申叔”邹文锦给学生们布置一点练习,敷衍塞责一下。

“求索陋室”是套在刘师培住房后面的一间小屋子,向北背阴,加之一年四季门窗紧闭,窗口处又有厚厚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掩着,所以室内很是阴黑幽暗。室内到处都堆满了发黄的、有些甚至还像是出土文物似的书报,使得整个室内都充满着一种浓烈窒人的霉味儿。

“求索陋室”被北大的老师学生们背地里戏称之为“冥屋”。

刘师培在他的“求索陋室”里苦苦思索着。

“先生的《当盛说》之文,是眼下正民风、立国安邦的经典之说,是盖世雄文,为我段某人治国安邦开辟出了一条解忧之路,望先生以《当盛说》为基础,再能连连写出更好的经典之文,为我段某人立国安邦助一臂之力。”

段祺瑞的话不时地在刘师培耳边鸣响着。

说实在的,他刘师培虽是个文人秀士,但他绝不是那种被别人装在麻袋里卖了还不知道的傻乎乎的书呆子文人。他是博览群书的国学家,早年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反清王朝、反封建专制的革命斗士,编著过《攘论》、《中华民族志》等激进书籍,主编过《警钟日报》,与章太炎章炳麟先生一起加入过光复会,后在日本又编辑过《民报》,加入过孙中山的同盟会,以后又和妻子何震一起创办过《天义》报和《冲报》,极力宣传过无政府主义,后又在两江总督端方手下干过事,镇压过保路风潮,后又去太原当过阎锡山的军署高级顾问,后又被阎锡山推荐给袁世凯,担任过袁大头的公府咨议、参政院参政,和杨度、孙毓筠、胡瑛、李燮和、严复等人一起组织过筹安会,为袁大头当皇帝鞍前马后地卖力奔走过。十多年来,走南闯北,起起落落,他经历过不少。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本账,在段祺瑞段大人如此器重和抬举他刘师培的飘飘然中,他脑子里也很清楚,这位总理大人在犯着短命皇帝袁大头的一样的病。别看他段大人张口闭口是要“定国安邦”,是要“治国”,是要“扬中华之神威”,其实呢,他是要把中华变成他姓段的封建专制的家天下,他要建立起他封建专制统治的段姓江山,他要和袁世凯袁大头一样,要在中华神州这块宝地上当至高无上、至尊无比的皇帝,只不过不同的是,袁大头是真正想当皇帝,想复辟,想从共和倒退回到帝制,而段祺瑞段大人,他并不要当皇帝,他要当大总统,在“共和”这面旗帜下,实现他的封建专制统治的段姓家天下。对段大总理这肚子里的小九九,他刘师培揣摸得一清二楚。

对段祺瑞,他刘师培揣摸得很清楚,但他还是决定跟上这个“北洋三杰”中的“虎”走一走。既然这只“虎”由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看上了自己,那何不也随之虎后也耀武扬威,风光一下呢?连孔丘孔大圣人也不是那么脱俗,他也日思夜想地想弄个一官半职哩。他不是早年也当过宋国的一名管粮草的小官,后又周游列国、聚徒讲学,到了鲁国,被看中重用,当了鲁国的司寇——司法长官,并还摄行相事吗?不要说自己小小一个刘师培了。当然,给袁大头鞍前马后地卖命是卖错了,未捕得上狐子,还倒惹了一身骚味,臭名远扬,与杨度、孙毓筠、胡瑛、李燮和、严复等人一起被列为十三附逆、帝制元凶,而遭到通缉,险些把命搭上,确实是栽了个大跟头。但给这段大总理卖命,是决然不会错的。有“共和”这个招牌在前面挡着,段大总理是想当总统,又不是想当皇帝,这绝对是万无一失的。

想到这里,刘师培也心安理得多了。

沁里一实落了,干什么事儿劲头也就足了。刘师培文思如泉,奋笔疾书,《修身大才之我见》、《国教论》等一篇一篇文章挥毫倾墨而出。

这一天,段祺瑞正在翻看着刘师培新近发表的几篇文章,心里很高兴。这位刘申叔还真可以,几篇文章,一篇比一篇有分量,完完全全与他段祺瑞的心愿不谋而合,有些语句甚至就是在为他段祺瑞当大总统而鸣锣开道。这位国故学教授,当年积极拥戴袁大头称帝,忠心耿耿地卖力奔波,还发表了《国情论》、《劝告旧同盟会诸同志书》等文章,来为袁大头称帝登基而奋力鼓吹。现在,他又忠心耿耿地为他段祺瑞当选大总统而卖力效劳,而且,说干就干,这一篇一篇文章写得完全不亚于当年给袁大头写的那些文章。

段祺瑞高兴地看着,不时地点着头。

确实真还可以。文人嘛,有奶就是娘。你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就会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地给你卖命。古人说:妹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何为“知己’勺知己就是不断地给他一些小恩小惠,给他一些甜头。看来,那次请这位北京大学国故学教授来总理府吃饭,是完全请对了。这都是徐树铮出的点子。徐树铮本人就是一身文人气,他很了解文人。

段祺瑞正高兴地看着,侍从轻轻走进来,见总理大人正在看报,未敢惊扰,先默默垂手立于门边静候。

段祺瑞眼睛没有离开手中报纸,问道:

“什么事?”

“徐秘书长求见。”

“噢,又铮来了!”段祺瑞放下手中的报纸,抬起头,笑呵呵地说,“快,快,快请又铮进来!”

徐秘书长就是现任陆军部次长徐又铮徐树铮。徐树铮原来一直是段祺瑞内阁的秘书长,人们叫“徐秘书长”叫惯了,所以现在虽又当了陆军部次长,好多人还是仍然叫“徐秘书长”。

徐树铮,又铮是他的字,早年与段祺瑞相识,对段祺瑞敬服至极,所以也深得段祺瑞欢心。在段祺瑞的极力保举下,徐树铮被保送去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回来后,在袁世凯内阁陆军总长段祺瑞手下任陆军部学生处处长。在袁世凯袁大头利令智昏,拼力推行帝制期间,徐树铮因劝说段祺瑞消极抵制袁世凯称帝而被撤职,徐树铮弃政从文,创办《平报》,后又创办了正志中学,自任校长。民国五年,段祺瑞出任国务总理后,徐树铮任内阁秘书长,这最近又出任陆军部次长。

徐树铮经常为段祺瑞出谋划策,被人们称作是段祺瑞的“小扇子军师。”

徐树铮对段大总理敬服而又忠心耿耿。段祺瑞呢,也很欣赏徐树铮对他段祺瑞的忠诚,尤其是对徐树铮劝他不要支持袁大头称帝,他觉得这徐树铮很有些头脑,所以,对徐树铮一直也是另眼看待,很是亲昵,经常以徐树铮的字“又铮”来称呼。

徐树铮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来,又铮,到这边来!”段祺瑞笑呵呵地招呼道,“来看看那位刘师培先生写的文章!写得还真可以。比上次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写得还要好。”

“大人,”徐树铮走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段祺瑞,“学生又给您带来一篇另外一个人写的文章,您请看!”

“又有另外一个人写的文章?”段祺瑞看了看徐树铮,接过了报纸,打开,看见一篇用毛笔勾圈起来的“豆腐块”小文章,题目是《尊孔读经乃正道》,作者:林纾。段祺瑞把文章大概扫视了一下,抬起头问徐树铮:“这个林纾是个什么人?”

徐树铮回答说:“原来也是北京大学的教员,现在在上海,是位古文学家,还是位画家,同时,还是位翻译家。”

“还是个翻译家?”

“是的。法兰西国的作家小仲马的名著《巴黎茶花女遗事》,就是他翻锋过来的。他还翻译过大不列颠国的作家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记》(大卫·科波菲尔)、还翻译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故事《迦茵小传》、《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吟边燕语》……”

“噢,我知道了,”段祺瑞把手一挥,打断徐树铮,“就是你去年给我说过的那个林什么南,是吧?”

徐树铮点点头:“就是。林琴南。林纾是他的名字,琴南是他的字。”

段祺瑞说:“这家伙很不一般哪!按你给我讲过的,从来没有学过洋文,任何一种洋文都不懂,却成了个大翻译家,靠别的懂洋文的人一字一句给他把意思讲出来,他就翻译成中国文言文,竟还翻译了一百七十多本,真是个奇才呀,真是个奇才!”说到这里,段祺瑞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地问徐树铮:“这个人不是很崇尚西洋、很洋化的吗?怎么现在又对孔大圣人这么感起兴趣来了?”

徐树铮回答说:“他是个古文学者,是早年间清皇朝末年桐城派文人圈子里剩余下来的不多的几个人中间的一个,现在人们仍称他是‘桐城派’,从根底上,他是主张尊孔读经的。他除了这篇《尊孔读经乃正道》而外,还写了《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致蔡鹤卿太史书》等许多文章,都是维护孔圣之道和纲常名教的明世佳作。”

段祺瑞高兴地大笑:“好啊!这在那位文选复古派的北京大学国故学教授之后,又多了一个在旁边为咱们敲鼓吹喇叭的人。这还有什么说的?!”

是啊,这还有什么说的?!刘师培作为段祺瑞第五盘棋上的第一个棋子打出去以后,马上就有自觉自愿地愿意充当他段祺瑞棋盘上的第二个棋子的,自己冲出来了。

所以说,刘师培这第一个棋子出击得很好,希望它不停止地再往前逐步推进。

段祺瑞心中甚感欣慰。

当然,第五盘棋上,刘师培只是一个开头的棋子,而那林琴南林野,是被他刘师培引出来的第二个棋子,现在,其他棋子都应该紧紧跟上才是。特别是一些很重要的王牌棋子,现在该相继出击了。

这很重要的王牌棋子,组织一个什么机构,来议定国会组织法、选举法,召集新的国会,就是当下接着应该打出去的棋子。

有些老兄建议成立一个临时参议院,来控制国会,这倒也是个办法,可以考虑成立一个北京临时参议院,让王赓王揖唐出面搞,担任议长,对原来的国会组织法和议员选举法进行大幅度的修改,然后公布。

这虽然也是个办法,但不能对他们过于信任。那些老兄有二心者居多,不能让他们完全控制国会。一旦让他们把国会控制权抓到手里,反过来再不完全听命于自己,那自己当大总统的事儿还不得泡汤。所以,那仅仅是个办法而已,临时参议院可以成立,让他们可以做一点表面上的事儿,事实也就是做给国人们和那些外国人们看,但实际上,自己还得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完全听命于自己的什么机构才行。

搞个什么机构呢?

段祺瑞绞尽脑汁思索着。

搞个什么机构呢?

段祺瑞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落日的残辉从半开着的窗扇中投射进来,微弱无力地映照着这位“再造民国”的盖世元勋那明显已见苍老、背都已经有些驼了的身影。他侧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浮肿的宽宽的椭圆形的脸上,布满了由于思虑熬神过度而出现的皱纹,纵横交错,粗细迭落,书写着他野心勃勃而工于心计的辛劳;而那双略微有些眯起来的眼睛,在黯淡而且这略有些混浊的目光里,闪忽着一种极度的愁苦不安以至焦灼焚心的神情。

看着总理大人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徐树铮半天也不敢再言声,默默地站在那儿,望着段祺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为难着。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段祺瑞总算开口了。先是好像气很短,猛地一下接不上来气似地怪声怪调地呻吟了一声,又歇缓了一下,才又慢慢地轻声叫道:

“又铮!”

“学生在。”徐树铮忙应答了一声。

“你还没走吗?”段祺瑞问。

“没有。学生在等大人的训示呢!”徐树铮回答道。

“嗯。”段祺瑞点点头,又喘了一口气,歇缓了一下,依然半睁半闭地眯着眼睛,慢慢地问道:“最近你见王揖唐了没有?”

“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商量国会的事儿呢!”

“在哪儿?在你家里?”

“在安福胡同。”

“你们经常在那里会聚?”

“每隔三五天,我们都聚集在那儿聊一聊。”徐树铮回答说。

安福胡同。猛地,一个想法在段祺瑞的脑海里倏然一闪。他一下精神也来了,眼睛也睁开了,声调也提高了,说:

“我有个想法:你和王揖唐何不在安福胡同那儿搞起来个什么什么团体,这样不是就可以更好地讨论一下国会的事情?”

徐树铮说:“学生和揖唐也是这样想的,今天来,其中就有这件事。我们想,就在安福胡同那儿成立个安福会,为以后新国会的正式成立打个基础。”

段祺瑞黯淡混浊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最好不要叫什么什么会,什么什么会很不好听。”段祺瑞沉吟了一会儿,“要不就学一下洋人,叫个俱乐部吧?”

“安福俱乐部?”

“对,安福俱乐部。”段祺瑞点点头“你看怎么样?”

“好,大人所见极是,就叫个安福俱乐部。这样,好多事还更便于进行。”

“你今天就去找王揖唐商量,要尽快地,最好就在这几天内,把安福俱乐部成立起来。参加俱乐部的人,一定都要是心向着咱们的人。”

“明白。”

“俱乐部一经成立,就马上着手于公布国会组织法和议员选举法,把声势造出去。”

“是!”

“可以把人都撒开,多派一些人到各省去,想办法让各地方的选举都能按照咱们的意思办。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事情办好!化多少钱,以至用一些强硬手段,都不要紧。”

“请大人放心!学生一定尽力办好!”

“好!”段祺瑞点点头,忽地,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还有,把那个北京大学的国故学教授,那个刘师培,还有今天你说的这个翻译家林琴南,要继续紧紧拉住,不停地给他们些甜头,让他们通过尊孔读经多为我们说话,从旁边狠劲地为我们卖力使劲。”段祺瑞说着,精神也大振起来,他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走着,“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在中华这个国家里,只有用孔大圣人的经论,用三纲五常,用古时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才能把国人们的心收拢住。”

徐树铮听着,不住地点着头。

段祺瑞边来回走着,边说着:“再就是,洋人那边,尤其是东洋人那边,还要多去走动走动。咱们要干成一些事情,没有洋人特别是东洋人的大力帮助,是绝对不行的!我们需要他们的支持,尤其需要东洋人的支持,当然,主要是钱的支持。钱,当然,他们不会白白借给我们的。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人家要是向我们提出点什么要求,我们也不要过于刁难人家。我们依靠人家的时间还长呢!所以,我们有时候吃上一点亏,也没什么。要记住这一点!一定要切切记住这一点!安福俱乐部成立以后,遇事要多多听一听那些洋人们尤其是那些东洋人们的意见!”

二月。残冬时节。空旷的长天上,白日如一个冰盘飘浮着。山川大地仍还被一些顽固地凝结着的残冰余雪剥剥落落地覆盖着。长长的寒冬的尾巴,时不时还从地面扬起一阵砭骨的寒风,扫打着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和路边墙跟枯萎的衰草。天地间仍还是一片使人寒惊的清冷。

坐落在北京东北处相距七十公里的居庸关外的八达岭长城,也是仍还处在黑白相间的残冰余雪之中。

长城上,身穿蓝色丝绸棉袍、外面又披着一件黑色皮斗篷、头上戴着顶黄灿灿的高筒狐子皮帽、还戴着一副墨色雪镜的段祺瑞,踏着石阶从高处走下来,沿着长城缓缓走着;边缓缓走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着长城内外的山河壮景。

徐树铮、王揖唐等人紧紧相随在后。

八达岭长城是中华神州之壮观万里长城中保存得最为完整、又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段。它犹如一条跃然飞腾的巨龙,盘旋蜿蜒于巍峨起伏的燕山的群峰峻岭之中,气势磅礴,雄伟壮观,居高临下,颇具有威镇山河之势。

段祺瑞段大总理以武立世,并无一点文人骚客之癖,所以不大喜好游山逛景,但近两年来,也就是从他运筹帷幄,建树下了“再造民国”的盖世奇功之后,不知怎么,登八达岭长城,在长城上俯视长城内外,举目远眺莽莽山河,成了他段祺瑞段大总理的一大爱好。尤其是在每当事顺心意,心里面特别高兴和得意时,他是必定要来这八达岭长城走一走,看一看。按他的“小扇子军师”徐树铮私下窃议说:“古人诗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大总理这是在登高望远踏长城而指点江山,来勾画自己的雄伟宏图呢!”

这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自“再造民国”,功盖神州之后,段祺瑞无时无刻不在认为自己应该是中华神州的主宰,他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自己的雄图大略。

远一些就不说了,就近一个时期组织安福俱乐部来说,便就是他段祺瑞的谋略之一。

说是说,徐树铮、王揖唐确实真不愧是段大总理的心腹之人,尤其是徐树铮,不愧是段大总理的“小扇子军师”,而且,还又与靳云鹏、曲同丰、傅良佐三人齐名被称之为是段祺瑞的“四大金刚”,他们对段大总理的指令,完全就像是对皇帝老子的圣旨一样看待的。

就在段祺瑞对徐树铮说了句“这几天内,给我马上把安福俱乐部弄起来”的话以后,徐树铮丝毫不敢怠慢,从总理府那儿回来的第三天,就和王揖唐等人一起,把安福俱乐部弄了起来。

(自此后,在中华近代史上,就有了一个由段祺瑞牢牢掌握在自己手心里的亲洋人的特别是亲东洋人的安福系派政治势力集团。)

安福俱乐部成立后,也是依照段大总理的旨意,开始大批地往各省各地区派人,去掌握那里的议员选举,为国会,其实也就是为安福国会的成立奠定基础。

安福俱乐部的成立,对段祺瑞来说,真有点如虎添翼的架势。这只“北洋三杰”中威名赫赫的“虎”,很是得意洋洋,确实就像是一只真正的山林猛虎了,浑身裹带着一股子强猛的雄风,杨头昂立于万峰之巅,傲然俯瞰着脚下这中华万里神州的山河大地,不可一世。那连绵起伏的丛山峻岭,那汹涌奔腾的滔滔江河,那无边的茂密的林海,那辽阔的肥沃的田野,以及在这中华神州山河大地上的万物生灵,似乎现在都已踏在了他段祺瑞的脚下,已成为他雄心勃勃、大展宏图、成就其辉煌大业的场所。

就在这一切都特别顺的同时,昨天,驻日本国公使章宗祥从东京来电,说东洋人考虑将再拨出一批巨额专款,借给中国专供安福俱乐部活动使用,这不正是一件雪中送炭、腹饥送食的天大的好事吗?!

段祺瑞兴奋到了极点。在这寒气尚还砭骨的残冬时节,他却如同在炽烈的火炉中似的,浑身灼热,以至于一夜都没有好好入睡。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派人叫来了徐树铮和王揖唐,一起来到了这八达岭长城上。

在冰盘似的太阳和无云的天空映照下,仍还被顽固硬实的残雪余冰半遮盖着的长城和长城内外的山河大地,到处都反射着白花花的冰冷而刺目的寒光,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耀眼的死一样的灰白,都像墓地一样的阴冷而沉寂。只是间或有几只黑漆漆的寒鸦,可能是见有人来了,便从长城城墙的墙头处以及垛口处扑棱棱地一下飞起,发着一声声使人悚然发怵的嘶哑而尖利刺耳的噪叫,向高空,向远处,刷刷地拍翅飞去。再就是,偶尔还可见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面容黑黄枯瘦、衣裤槛缕不堪的庄户卖柴人挑着小山似的柴捆子从长城城墙下面走过。还有,往远一点望去,远处旷野山地间,还可以影影绰绰看见一些从别的什么地方逃难而来的灾民们,有男的,有女的,而且好像还有老人、小孩儿,正在从残冰余雪下面寻找着、刨挖着可以充饥的烂草根。

段祺瑞带着徐树铮、王揖唐等人在长城上兴致勃勃地缓缓走着;边走着,边内外两边观赏着,时不时地,段大总理还笑呵呵地同徐树铮、王揖唐说上几句。

突然,长城下面,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狂猛地传来,由远而近,渐至跟前。

段祺瑞及其随从们都停下了脚步,朝下望去,只见是几个东洋人军官在骑马游玩,看来可能是兴致上来了,在争先恐后、策马狂奔地比赛骑马。

东洋人军官抖缰狂驰而来,就在狂驰过那几个卖柴的庄户人身边时,跑在前面的一个东洋人军官的奔马,把一个未来得及闪躲开的挑着柴捆的卖柴老汉撞翻在地。紧跟着,后面又有几个东洋人军官正策马相继狂驰而来。这几个东洋人军官不仅没有因见卖柴老汉被撞翻在地而勒马收缰止蹄,反而更狠磕马肚,抖缰驱马狂奔,只见随着一片尖利的吼叫声和狂笑声,一阵雨点般杂乱的铁蹄,从卖柴老汉的身上乱踏而过。

一股铁蹄扬腾起的污黑的冰尘雪雾后面,留下的是一片惨叫声、悲恸的喊叫声、哭声和悲愤至极的痛骂声。

卖柴老汉被乱蹄踏死的惨景,以及那撕裂心肺的惨叫声和哭喊声,使得长城上观看的人都不知怎么才好,都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段祺瑞,想看看总理大人的态度。

段祺瑞很平淡地把视线从长城下面收了回来,说了句:“马惊起来,是任何人都挡不住的。那老汉自己也太不小心了!”边说着,边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似地继续缓缓地向前走着,依旧兴致勃勃地朝着长城两边各处观看着。

徐树铮、王揖唐等人紧紧跟随着。

走了几步,段祺瑞头一侧,轻声叫道:“又铮!”

“学生在。”徐树铮上前一步,应答道。

段祺瑞边走边嘱咐说:“你派人去打问一下刚才那卖柴老汉的情况,看看他家再有没有其他什么人,如果家里还有人,就送上五十块大洋去,安抚一下。”

“好。”

“再就是,这件事让他们家里人再不要乱说乱闹了,不要惹得东洋人那边不高兴。”

“是。学生现在就派人去。”

徐树铮说完,就转身朝后走到一个侍从官跟前,给侍从官低声安顿了一下,那侍从官转身下了长城。

往前又走了几步,段祺瑞在一垛口前停住步子,从了望口往外望着,轻声又叫徐树铮:

“又铮!”

徐树铮上前应道:“学生在。”

“章宗祥昨天来电说,东洋人愿意再借一批款子给咱们,专供安福俱乐部活动用,他没说具体是多少、什么时间款子可以到手吗?”

徐树铮回答说:“款子的具体数额和到手的具体时间,说是由日本国参谋次长田中义一先生和章宗祥公使商谈后再走。”

商谈后再定。商谈什么?段祺瑞心里很清楚,章宗祥在来电中也说了,就是要签订那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嘛!

去年,俄国赤色革命,种田的、做工的以及一些士兵们,在一种叫什么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的煽惑下,起来暴动,推翻了原来的政府,成立了由他们种田的、做工的和士兵掌权的什么苏维埃赤色政府,这使得世界各国政府都极为恐慌,也极为仇恨,他们害怕这赤祸蔓延,殃及到他们的头上。尤其是对于东洋人来说,他们与俄国隔海相邻,近在咫尺,更是特别的惶恐和仇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趁着这赤色俄国还没把脚跟上稳就把它吃掉。这些东洋人诡计多端,他们想趁眼下这个乱劲,把原来沙皇政府在中国北满地区的地盘,先抓到自己手里,然后进而再去慢慢把俄国西伯利亚地区也抓到手里。他们借口什么“俄国情势于协约国日形不利”,说中日两国应在军事上联起手来,共同行动,应该签订一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这样一来,许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根据《协定》,日本军队可以在中国的北满等所谓的“军事行动区域之内设置谍报机关”,中国方面还要承担为日本“提供军事所需之地图及情报”的义务,当地的中国地方军政官员要对日本军队的一切军事行动“尽力协助”,在日本军队向俄国进军时,中国不但有义务派遣军队,而且所派军队的一切行动“应纳入日本军司令官的指挥之下”,等等。

东洋人是有点过分,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在你身上占点便宜。经常是,他告诉你,要给你一口肉吃,但只是讲,并不马上给,先把你的胃口吊起来,诱一诱你,等他从你那里捞回了十日甚至二十口肉后,才把那一口肉扔给你。当年袁大头为了能当上皇帝和东洋人签订的“二十一条”,就是这样的。现在东洋人又要他段祺瑞明确表态的《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其实也是这样的。两个协定,一大一小,其实质都是一样。怪不得昨天章宗祥来电说,东洋人同意借款,但借款的先决条件是,要签订《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当时内阁就有人大声疾呼,痛心疾首地大声呼喊:

“总理大人哪,这又是一个‘二十一条’!这是个小‘二十一条’呀!不可签!千万不可签呀!”

不可签。不可签,谁又能给借款?眼下需要钱!急需要钱!只要能借上钱,签个吃点亏的协定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共同防敌军事协定》,怎么能说成是“又一个‘二十一条’”呢?!两者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袁大头给东洋人签署“二十一条”,是为了他能当上皇帝。而我段祺瑞和东洋人的这《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是为了“共和”,为了民国,两者怎么能等同而论呢?!简直是愚夫之见!

吃亏,肯定是要吃点亏的!但是,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吃点亏也罢,东洋人诡计多端也罢,目的就是为了借款。只要能借上款,能让安福俱乐部顺畅地活动,管它别的什么呢!

想到这里,段祺瑞把视线从垛口的了望口外收回来,转过头,对徐树铮说:

“通知章宗祥:让他和日本国那个参谋次长把那份《共同防敌军事协定》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