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从世雄表兄那里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爱,她的心被融化在幸福的狂烈的情潮之中。下午订亲,晚上成亲,秋菊突然不辞而别,婚礼简单而冷清,她都没在意,没感到奇怪,她只觉得自已被熔化在情爱的烈火里。
一
昨天晚上,由于看书看得很晚,现天已大亮,林丽萍还没醒来。
书都是世雄表兄给她借来的,有西洋的,也有东洋的,有英国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有法兰西国大仲马的《三剑客》、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有日本紫式部的《紫式部日记》、《源氏物语》,还有德意志国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等,这些书都是林丽萍特别爱看的,越看越爱看,越看越人迷,尤其是昨天晚上,看完了《哈姆雷特》,接着看《罗米欧与朱丽叶》,简直是爱不释手,一直看到下半夜了,天都快亮了,仍还不忍心放下书睡觉,结果最后就像是现在这样,把书搂抱在怀里,迷迷糊糊睡过去的。
自打几天前那次晚饭后在客厅里,林士杰名义在征求林丽萍的意见,实际上是口气很决然地替林丽萍做了主后,林丽萍和高世雄的关系基本就算确定下来了。
这几天,世雄少爷天天都来,来的时候都带着东西,有给林士杰和夫人,也有给林丽萍的,大部分都是给林丽萍的。给林士杰和夫人的,基本上都是些土特产;给林丽萍的,有衣料,有书和杂志,有时还像西洋人那样,怀里捧着一束鲜艳美丽的花儿。
世雄少爷总是身穿着中国传统的长衫,总是那么很有派头而又彬彬有礼,对林丽萍也总是那么无微不至地关切和体贴入微。
前天下午,林士杰和夫人,还有林丽萍和高世雄,他们四人在院子小亭子里聊天,突然一阵秋风掠过,冷飕飕的,还把树上的枯叶撕扯下来,扬得满天都是,还撒落了人一身。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世雄少爷高声喊叫道:
“快把小姐的披风拿来!”
一个新来的使女急忙跑回房里,把林丽萍的披风拿了来,世雄少爷接过去,先把飘落在林丽萍头发上和身上的几片枯叶轻轻取掉,然后把披风轻轻披在了林丽萍身上。
当时,看得出来,林丽萍很是感动。
她望着世雄表兄,一股暖流从她心底喷涌而出。长时间来,她作为林士杰的女儿,作为忘掉了自己祖宗的“假东洋鬼子”、“卖国贼”、“汉奸”的女儿,在外面她感到自卑,抬不起头来,不敢跟人说话,不敢与人交往,经常是忧心忡忡,郁郁寡欢,心上时时像沉压着一块沉重而冰凉的大石板似的,打不起精神;在家里,更是寡言少语,生活在阴冷森然的气氛中,有着一种极度的压抑感和被禁铜感。她年龄不大,但心早已经冻结成冰砣,心田也早已经变成沉滞、枯涩而麻木的板结块,成了一片被遗弃的冷落的荒地。可今天,不知怎么,她感受到了一场意外而来的、温煦细润的春雨的沐浴,冻结的冰陀被消融开来,沉滞、枯涩而麻木的板结的硬块被滋润,被遗弃的冷落的荒地涌动起了骚动的春潮的暖流。她两眼泪盈盈地闪灼着感激的目光;很快地,感激的目光又转换成了充满深切情意的目光。
就从这里,两颗心融合在了一起。尤其是对于林丽萍来说,她的心,她的那颗柔弱的心,已经被融化在了幸福的狂烈的情潮之中了。
昨天晚上,她看完《哈姆雷特》,又看《罗米欧与朱丽叶》,尤其是看《罗米欧与朱丽叶》,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与世雄表兄就和罗米欧与朱丽叶一样情长意深,不过她和世雄表兄要比罗米欧和朱丽叶幸福多了,在她和世雄表兄之间不存在有家族世仇这个悲剧因素。尽管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家和姑妈家也曾以仇人相视过,姑妈、姑父曾双双哭天喊地痛骂过父亲是“喂不亲的狼崽子”,发誓再不认父亲这个弟弟,但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她们家和姑妈家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芥蒂了,而且比闹矛盾之前更为亲密。她和世雄表兄的婚事,是父亲,肯定还有姑妈,一手撮合的,所以,肯定不会有罗米欧与朱丽叶那样的悲剧,有的只是罗米欧与朱丽叶那样的坚贞深挚的爱情。
林丽萍越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特别幸福,觉得命运之神对自己并不是像以前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公平,那样残酷无情,命运之神对自己还是宽厚仁慈的。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呀,可敬的命运之神!
林丽萍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她整个身心乃至每个细胞,都洋溢着无比的甜美,无比的自豪和欢乐。
你看,她现在睡着,在睡梦中,都在体味着这幸福的甜美,体味着这由幸福而激发起的自豪与欢乐。你看她,容光那么鲜丽,脸色泛着桃红,嘴角微微咧着,在甜蜜地笑着,嘴唇还在微微地嚅动着,在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在喃喃地轻轻说着什么。
是在说梦话。
是在做梦。
啊,林丽萍梦见什么了,这么高兴?
林丽萍梦见她和她的世雄表兄在一起。
梦中,林丽萍和她的世雄表兄在游山逛水,他们沿着一条空荡荡的大马路走着,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又走到了一座桥上,好像是栈桥。对,完全对!就是栈桥。你看这石基水泥面,你看这铁柱,你看这铺在一起的宽而厚的木板,不是有名的栈桥,又是什么?!世雄表兄真行!”他就像是在这胶州湾土生土长的“老青岛”似的,佩侃而谈地给林丽萍介绍着栈桥:
“……据说,一百多年前,这里是几个渔村,都属于当时的即墨县管辖。到了光绪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一八九一年,登州镇总兵章高元奉调而来此驻守,他用旅顺口船厂的钢材,在这里就搭起了这座栈桥。”
关于栈桥的历史情况,林丽萍也知道,她是前几天在翻阅世雄表兄拿来的杂志时,从一本杂志里的一篇讲述有关青岛的文章中看到的。
世雄表兄接着讲道:“不过,那个时候的栈桥,完全是木头的,也就三百多米长,是专供泊船而用的。德国人占了青岛后,把这桥加以延长,分为南北两段。北边一段,是石基水泥面;南面一段,下立铁柱,上铺木板,并设置了铁轨,当作了军用码头……”
世雄表兄讲的,完全就是林丽萍在那本杂志的那篇文章里所看到的描述。
世雄表兄还吟诵起了那篇文章里引用的一首来经说明何人何时所作的诗:
烟水苍茫月色迷,
渔舟晚归栈桥西,
乘凉每至黄昏后,
人倚栏杆水拍堤。
这首诗显然是那位诗人即兴而作,还是很有那么一点妙趣盎然的味儿。在读那篇文章的时候,林丽萍还专门把这首诗反复吟诵了几遍,所以记得很牢。
这一切尽管都是在梦中,但都是那么清晰。
林丽萍情趣相投,喜遇知己,深情地望着她的世雄表兄,偎依在他的胸前。
两人向前走去。
走过桥,来到了一座亭阁下,好像是回澜阁。
回澜阁,双层八角飞檐,黄色琉璃瓦顶,在阳光的映照下,金碧辉煌。
林丽萍和高世雄凭栏远眺,望着大海,浩瀚无垠,水天一色,颇为壮观;在波光粼粼中,远远近近,有几座小岛,清晰可见。小岛山色青青,绿树红楼,鳞次栉比,犹如仙境。
林丽萍紧紧偎依在她的世雄表兄胸前,在温暖的包围中,就像是一个不胜酒力的人猛喝了一顿美酒一样,浑身灼热,酥软迷醉;在这灼热和迷醉中,洋溢着一种温馨的、幸福的快感。她一动不动,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种温馨而幸福的快感的享受里。
不知怎么,林丽萍觉得自己好像就成了朱丽叶,而世雄表兄好像就成了罗米欧。他们所在的栈桥这边的回澜阁,似乎也不是回澜阁了,神奇地在不时地变幻,一会儿好像成了朱丽叶家的房后的果园,一会儿又好像成了劳伦斯神父的修道院。世雄表兄还戴着罗米欧参加凯普莱特家的晚宴的那个假面具。
“丽萍,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爱你呀?你答应我吧!不然我真的会绝望的。”世雄表兄恳切地表白着他的心迹。
啊,这是世雄表兄的话吗?这多么像是罗米欧对朱丽叶的那灼热的情话。
“你真是我表哥吗?”林丽萍觉得自己吓了一大跳,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个问题来。
“那你说呢?表哥莫非还有假的?”戴着参加凯普莱特家的晚宴的面具,是世雄表兄,又是罗米欧,笑着,轻轻地反问道。
“那真的你就是我姑妈家的儿子了?”
“表哥如果不是假的,那姑妈家的儿子怎么又有可能是假的呢?”
林丽萍一时语塞了。
“怎么,你希望我是假的?”
林丽萍轻轻摇摇头。
“那你怎么总是怀疑我是假的?”
林丽萍嗫嗫嚅嚅着:“我……我不是怀疑你是假的,我……是想:怎么一直也不知道姑妈家还有你这么一个世雄表哥呢?如果说是一直未曾见过,倒也能说得过去,因为我很少去姑妈家。但听也一直没听说过呀!”
“那你还是怀疑我是假的。”
林丽萍望着那罗米欧的假面具,默默地望着,没说什么,但眼神里面仍然满含着舍不去的深切的情意。
“那你也还是希望我是假的?”
林丽萍摇摇头,很决然地摇摇头,眼睛里盈满了爱的深情的泪水。
“丽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是真的表哥。真的是你的世雄表哥。我早就知道你,早就听说了你,所以才从北京跑来找舅父,其实还是来找你。我早就一直把你深深地装在我的心里面。真的,不骗你!真的!”
“那谁指引你来的?”林丽萍自己又吓了一跳,自己怎么完全说的是朱丽叶的话?
“爱情指引我的。为了你,丽萍表妹,哪怕是找到天涯海角,冒多大风险,我也要把你找到!一定把你找到!”
啊,罗米欧!罗米欧的表白!罗米欧的话!
林丽萍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
她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喃喃地轻声呼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
“啊,罗米欧,罗米欧!啊,罗米欧,罗米欧!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丽萍,丽萍!萍儿,萍儿!……”
是谁在喊她?是罗米欧?是世雄表兄?
不像。
是一个女人的轻轻的呼喊。
母亲。是母亲在呼喊她。
林丽萍一下子从朦胧中醒过来。
原来是一场梦。
二
母亲正坐在床边,忧戚地望着林丽萍,幽幽地问道:
“萍儿,刚才你怎么啦?你一个劲儿地在轻轻地喊着什么‘罗米欧,罗米欧’。罗米欧是谁?是你的同学吗?”
林丽萍刷地一下羞得脸色通红,火烧火燎的,看了母亲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她自己也觉得刚才做的那梦那么可笑,那么奇特。都是昨天晚上看那本《罗米欧与朱丽叶》,看得大投入、太入迷了,以至于她,还有世雄表兄,都跑到梦里去了,都穿卜了占怪的衣服,世雄表兄还戴上了面具,两人真正都成了罗米欧与朱丽叶了。
真是太有意思了!
林丽萍还沉浸在刚才梦中的那极度幸福的余波之中,心还在胸腔里欢快地狂跳着。
“萍儿,该起来了,都快到中午了。”母亲幽幽地说。
母亲穿着和服,头发梳成东洋女人那样的发髻,完全就像个东洋女人。
母亲忧郁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母亲真可怜。她几乎大半辈子就泡在苦水里。从林丽萍稍微有一点懂事起,就知道母亲很凄苦,经常是在暗暗地以泪洗面之中熬度悲苦的日子。从照片上可以看出来,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就现在仔细看去,也还残存有当年俏丽佳人的韵迹。母亲很少谈自己的事。听人说,母亲也曾是一个官宦名门家的千金闺秀,无忧无虑,性格开朗,从嫁给了父亲以后,就慢慢’地完全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父亲脾性乖张,反复无常,是个让人很难捉摸的人,而且家长制极厉害,大丈夫气味极浓,独断专行,在家里常以“冷”和“威”压人。母亲在父亲的“冷”和“威”下,柔弱,忧郁,逆来顺受,幽幽地说话,轻轻地做事,走起路来也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完全成了一个满带着忧伤的影子。
林丽萍经常不敢看母亲的那写满了凄苦和哀伤的苍白忧悒的面孔。
林丽萍开始起床,穿衣服。
“萍儿,你父亲让我把你领出去,买几件衣服,再找人把你的头发收拾一下,给你打扮一下。”
“怎么?”林丽萍奇怪地望着母亲。
“你父亲想今天下午给你和你表哥订亲,晚上就成亲。”
林丽萍的心腾地一跳,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腾而起,向全身各部位奔流而去。
但很快,林丽萍又有些惑然不解地向母亲问道:“母亲刚才说,父亲的意思是下午订亲,晚上就成亲?”
母亲忧悒地点了点头。
“那样能行吗?”
“你父亲还说,现在时代都在变,都时髦开放,就不必再过于讲究过去的那些旧的习俗了,想订亲和成亲一次过,今天下午给你和你表哥连订亲带成亲都办了。”
林丽萍的心又腾地一跳,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梦。梦,是不是个先兆?罗米欧和朱丽叶好像就是在修道院里,在劳伦斯神父的主持下,连订亲带成亲的。啊,现在她和世雄表兄真正地成了罗米欧和朱丽叶了。林丽萍觉得从心底涌腾而起的热流,那一股灼烫的热流,更迅疾而狂猛地贯遍了全身,浑身上下都发热,发烫。
“真的?真的,今天下午?”林丽萍眨巴眨巴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是在梦中,她又追问了母亲一遍。
母亲忧郁地点了点头。
“那来得及吗?”
“你父亲都准备好了。这几天,他都在准备。”
趁这当儿,林丽萍用手指狠劲拧了一下自己大腿上的肉,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她的嘴咧了一下。不是梦。是真的,不是梦。
林丽萍抑制住内心的慌乱中的喜悦,惊喜之余,又感到有些不实落,担心地问母亲:
“那我上学呢?”
“你父亲说了,订亲成亲后,如果你愿意还上学,过上几天后,你仍可以还回北京上学去。”
“真的?”
母亲点点头。
这就不用再担忧了。现在是没有任何忧,只有喜了。林丽萍清澈流动的眼睛,溢满了幸福的欢乐,晶莹闪亮。啊,现在她的世雄表兄真正地成了她这个朱丽叶的罗米欧了!他们两人真正成了罗米欧和朱丽叶了!她又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就和昨天晚上梦中一样,被美酒般的情潮猛烈激荡着,浑身灼热,酥软迷醉,在这灼热和迷醉中,尽情地体味着温馨和幸福的快感的欢愉。
“萍儿,快一点!时候不早了。”母亲在幽幽地催促着女儿;她望着欢喜欲狂的女儿,忧郁的眼睛里,隐隐闪过一丝悲哀的泪光。她怕女儿看见,忙转过身去,“萍儿,你快一点!我先回房间去一下,然后在客厅等你。”
母亲影子般地没一点声响地出去了。
在林丽萍觉得有生以来最高兴、最欢乐、最幸福的日子里,母亲仍是那样的忧郁,甚至比平时更忧郁,忧郁之中还增添着几分难言的、但又是痛彻的哀怆。这些,林丽萍都没有注意到,她也顾不上、也没打算去注意那些和她今天难得的幸福与欢乐无关的一切。
只有在和母亲一起临出门的时候,林丽萍无意中望了那新来的使女一眼,随口问母亲:
“秋菊请假还没有回来?”
“没有。”母亲悲戚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摇摇头,“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
“她们乡下家里可能有事,脱不开身。”
一丝空旷的失落感,倏然从林丽萍心头掠过。
在这个家里,秋菊是她最好的朋友了,是她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好朋友。她和世雄表兄的事,秋菊可能都不知道。她多么想把她和世雄表兄的事,把她昨晚上的那奇特而又使她心醉神迷的梦,好好给秋菊讲述讲述。
秋菊是在父亲向她探问对世雄表兄的看法并决然地说要替她做主的那天下午走的,走的时候,给她林丽萍一个招呼都没打,还是父亲后来告诉她的,说秋菊乡下家里来人,说家里有事,把秋菊叫回去了。
可是,林丽萍哪里知道,秋菊是那天下午被父亲赶出去的,而且还让当时马上就走,也不管已经是下午了,天已经快傍黑了,秋菊在青岛城里又没有任何什么亲戚,连个去处都没有,父亲根本就不管这一切,怒喝着让秋菊马上就走,“马上滚出去!”
秋菊泪涟涟地走了。
这一点,她林丽萍哪里会知道?
三
婚礼办得很简单,也很冷清。
这一点,出乎林丽萍的意料之外。
婚礼是在傍晚时举行的。整个婚礼,进行得很快,没费多大事。北京姑妈家不知为什么没有来一个人,据说是姑妈病了,住院了,姑父看守他们家的那个小商号,脱不开身,几个表姐,各自家里都正好有事,所以他们也不能来。只来了七八个林丽萍不认识、也从来未曾见过的男男女女,提了些贺礼来,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把他们简单地用糖果点心招待了一下,他们就告辞走了。这中间有的,中国人不像中国人,东洋人不像东洋人,穿的是中国式的长袍马褂,有的还戴着顶瓜皮圆顶小帽,可那神态、说话的样子、礼节的动作,却又都像地道的东洋式的,说的虽然是中国话,但都像是一起得了结舌子病似的,吭吭哧哧,结结巴巴的,真让人迷惑不解。
但这些,包括婚礼的简单和冷清,都只是从林丽萍心头闪掠了一下,只是闪掠了一下,就很快过去了,林丽萍没过多地往心上放。婚礼也不过仅仅是个形式而已,关键是人,关键在人,有一个好的可心的新郎,比什么都重要。林丽萍觉得,有了世雄表兄,有了她的罗米欧,就有了一切的一切,其他的任何都可以舍弃。当年,罗米欧和朱丽叶在劳伦斯神父的修道院里举行婚礼,当时不也就只有罗米欧、朱丽叶和劳伦斯神父他们三个人吗?婚礼不也就是那么简单和冷清吗?
爱,就是一切。
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夜幕降临了。夜色是那样的宁静、柔和、温馨、醉人。月在中天。清澄皎洁的明月,以它明丽、柔媚的、水一样流泻的月光,把庭院中照耀得亮如白昼。林木间和草丛中,不时地传来不知名的小虫子求仍邀欢的清脆悦耳的欢叫声;欢叫声似乎也比往常响亮得多,好像也在夸张地向人们炫耀:今天晚上也是它们配对成亲、入洞房欢乐交合的喜庆日子似的。
新房里,林丽萍倚着床边坐着。
新房是林丽萍原先的闺房装饰而成的,是父亲不知是顾念父女之情、尊重女儿心愿,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而推一保留了原样子、没有把它改建成东洋榻榻米式房子的中国那种传统式的雕花门窗的房间。
林丽萍倚床坐着,像中国传统的新婚之夜里所有的新娘子一样,在等候着新郎官的到来。她的脸红艳艳的,烫烫的,像是一片被夕阳烧红了的晚霞似的,灼烫而又迸发着奇丽迷人的光彩。胸腔里呢,像是揣上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似的,在突突突地狂跳不止。她早早地关闭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她不好意思让世雄表兄看见她烧红了的脸和她激动得心儿狂跳的这副羞煞人的情态。
薄云掩月。她在黑暗中坐着。胸中涌腾着的情潮,一阵阵地掀卷起巨大的狂澜,冲撞、激荡着她,使她几乎都有些坐不稳当,都有些坐不住了。那狂跳着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强猛,越来越厉害,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从她的嗓子眼里突地蹦跳出来。
月亮移行着,又开始把它那明丽而柔媚的水一样的月光,从窗户里撒落进了新房,整个新房立时又被辉映在了明媚柔和的清亮之中。
林丽萍激情难抑而同时又多少有些惶恐紧张地盯视着那半掩着的门。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半掩着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世雄表兄走了进来。她看他逆着月光向她走来,缓缓地、脚步轻巧地、像个鬼魂幽灵似地、踏着月光投射下的他自己的长长的、黑魆魆地阴影,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不知怎么,林丽萍感到有点疹然,一阵寒惊倏地袭上她的后背,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禁打了个寒噤。
“丽萍!”一声轻轻的呼唤传来。
轻轻的、温柔的、充满了无限深情的呼唤。
林丽萍心头一热,刚才那种莫名的疹然与恐惧感,像被风忽地又吹走了似的,一下子又无影无踪了。
她看见的又是她的罗米欧,是那戴着参加凯普莱特家晚宴的假面具的罗米欧。
啊,罗米欧!罗米欧!
林丽萍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双目迸发着炽热的目光,激情地迎视着世雄表兄。
“丽萍!”
随着这又一声轻轻的、充满无限深情的、温柔的、但同时也明显地显示有急不可耐的神态的呼唤,那世雄表兄一个大步,一反平常的那种文质彬彬的劲儿,完全就像军人那样的一个矫健的大步,跨上前来,还没等林丽萍来得及叫他先稍微等一等,就粗野而强有力地、凶猛地把林丽萍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搂抱着,狂热地亲吻起来。
林丽萍对世雄表兄突变的出乎寻常的粗野和狂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己体内升腾而起的欢愉、舒服、迷醉的飘浮的情感所牢牢攫住,浑身像打寒战一样震颤着,两眼紧闭,大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欢唱般地呻吟着,炽烈而疯狂地寻找着回吻着她的世雄表兄,她的那戴着假面具的罗米欧,回吻着她的这个爱,她的这个一切——愿为之而舍弃其他一切的一切。
林丽萍呼吸急促,气喘吁吁,浑身瘫软,快成了一团泥,若不是世雄表兄紧紧地搂抱着她,她肯定早已经滑跌下去,瘫倒在地上了。她已经完全向世雄表兄,向她的戴着假面具的罗米欧,彻底臣服了。她林丽萍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爱过,这样被人疯狂地紧搂在怀里吻过,亲抚过。啊,没有世雄表兄,没有她的这个戴着假面具的罗米欧,她的生活决不会这样完美,就像现在这样令人心迷神醉、飘飘欲仙般的完美。现在,在这里,不需要再说什么,不需要任何语言,她只需要他,需要她的世雄表兄把她拿去,她要和世雄表兄完全结合在一起,完全合并成一个躯体,让她的世雄表兄完完全全地占有她。她不能再等待了!不能再等待了!
“拿去吧!拿去吧!把我拿去吧!让我成为你身体里的一部分。我渴望成为你的一部分。我渴望!”
林丽萍说不清是自己的嘴在大声喊叫,还是自己的心在大声喊叫。她觉得自己整个地蜷缩在了一个温存而炽热的激流的漩涡中。周围的一切都在飘悠着,浮动着,盘旋着。从什么地方还响起了美妙动所的音乐,使她如痴如醉,目眩神迷。在这一刹那间,人世间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她在温存而炽热的激流的漩涡中,被推上了一个排空而起的情潮的巨浪的顶峰,被包围在了一团神奇的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她的整个的身体,整个的灵魂,整个的意识,都被熔化在这神奇光团的迷离耀眼、异彩夺目的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