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这位守常先生和仲睿先生的文章,感到有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激荡于纸面。还有适之先生的文章,也令人振奋。赵瑞芝决计女扮男装,考入北大。
一
这一年,北京的秋寒来得比往年早。
才刚刚是九月下旬,寒秋之初,北京已被笼罩在阴郁肃杀、寒气袭人的秋风秋雨之中了。尤其是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先风后雨。每天一过午后就狂风大作,整个宇宙间,到处都回响着野兽狂吼般的风啸声。天色灰而发黑,阴云密市,沉郁而凝滞,像一口黑闷的大铁锅似地扣在大地上。狂风过处,迷蒙的尘土,细碎的砂粒,以及纸片、枯叶、人与各种兽类的已干散的粪便和各种各样污秽的物件,都被搅合在一起,掀卷起来,在空中狂飞乱舞,时而扬上高空,时而又沉落下来,时而飘飘悠悠,时而旋着旋儿,把整个天地间搅得迷迷离离、混混沌沌的。马路上的行人,在这狂风和狂风卷起的砂尘、杂物的凶狂扑打下,都低着头,拢着肩,掩着脸,身子向前屁股朝后地弓着腰,颠颠跌跌地艰难地走着,时不时还被迫地扭转过身子,背顶着风站上一会儿,或者倒退着慢慢走上几步。那些拉洋车的,拉板车的,尤其是上面坐着人或者拉着东西的,更是举步艰辛,虽说车的轮子是在转动着,但好长时间也行进不了多少,弄不好还时不时地被狂风的猛劲拉拽得后退不止。风后紧接着便是雨,倾盆大雨从沉郁阴黑的云天上哗哗地泼洒而下。伴随着大雨的倾泻,闪电不时地撕裂着浓重的乌云,飞掠着耀眼的蓝光,雷阵也不时地轰隆隆地滚过。在这狂风暴雨的肆虐下,不仅行人稀少,就连平时街头巷口那摆满了的摊点,那吆喝叫卖声争先恐后、此起彼落的卖热馒头的、卖烙饼的、卖各类小吃的草棚棚、布棚棚,也都没有了,只剩下那些破烂砖头、那些长条形的破木板子和烂板凳,东倒西歪地乱扔在那儿。街面上行人越来越稀少,街面也显得越来越空荡,甚至连无家落身的野狗野猫也见不着了。偶尔有上几辆洋车、汽车从街中间驶过,也是几声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后,四周又归于风雨的啸吼。风狂雨骤,雨骤风狂,似乎这天地间已不是人类的世界了,而是一切都是在狂风暴雨肆虐的淫威之下。
这一天,赵瑞芝上午到街上去买了两件换季的秋装,中午天变之前就回到了住处,因为今天午后宋维新要来告诉她关于北京大学是否同意补括她为新生的事情。
来北京后,赵瑞芝和宋一茗都暂时先住在宋家兄妹的一个表姨家里,和表姨的二女儿也是小女儿漆小玉住在一起。
漆小玉,女高师的学生,开朗,爽直,待人热情,年龄比她们俩都大,待她们就像大姐姐一样。宋一茗上女高师,就是她去信提的建议。这几天,她领着宋一茗在忙着办理入学手续。
漆小玉曾劝说过赵瑞芝也上女高师,说现在男女同校还没有先例,像北京大学这样全国有名的第一流的高等学府,恐怕还不会破这个例,接收她入学。但赵瑞芝一心一意想上北大,漆小玉也只好笑笑作罢。
十几天来,宋维新一直在为赵瑞芝上北大的事情而奔波。本来,他们在天津卫和周恩来、邓颖超分手后抵达北京时,北大的招生已经完毕,但后来又传出消息说,新任校长蔡元培先生致力于改革北京大学的学制,决定扩大文理二科,所以还要再补充招收一些文理二科方面的新生。不用说这对于赵瑞芝是一个意外的喜讯和机会。于是宋维新就立即着手帮赵瑞芝跑补招方面的事情。
虽然是一个意外的喜讯和机会,但事情也并不是那么好办。这十几天,宋维新从早到晚奔走着,没有着落,甚至连补招的入学考试都不允许参加,理由就是因为赵瑞芝是个女性,如同一茗的表姐漆小玉说的一样,现国内还没有实行男女同校,北大作为首席高等学府,要顾及自己的声誉,不愿造次破这个例。
这一下,当头一个问棍无情地打在赵瑞芝头上,打得赵瑞芝晕头转向,束手无策。她不顾一切地逃婚出来,来北京,就为的上学,上北大,要是上不了北大,可怎么办?回去,绝不可能!实在不行,上女高师,但她一心一意想上北大,痴心执着,总是难以舍去。
天哪!在中国,囚禁女子的铁笼,怎么这样难以冲破?!
赵瑞芝忧心如焚,心头被浓黑的阴云笼罩着,沉压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也黯然无光,溢满着伤感和焦虑;她吃不下,喝不下,整天坐在窗前,思绪像一团纷杂的乱麻似地勒捆着她的脑神经,折磨着她,使她的脑子一阵阵地抽动着,跳着,难以忍受地剧烈地疼痛着。
宋维新、宋一茗兄妹,还有漆小玉,都替赵瑞芝着急。
不管怎么着,在北京也要把大学上上。回去,是绝不能回去的!她好不容易从那阴森森的活人坟墓中逃了出来,怎么能再回去呢?
他们几个都这样认为。
就连宋家兄妹的表姨杨玉霞也说:“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决不能再回去!再想想办法吧!”
宋维新一天到晚不辞辛苦地奔走着,在找关系,找门路,想办法。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事情仍没有个让人感到宽慰的结果。北京大学负责办理补招新生入学考试的那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先生,一个又瘦又小的迂腐的老夫子,嘴咬得很紧,一点也不松口,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像在吟诗诵文般地拖着调子说:
“不可!不可!补招女子。绝不可也!绝不可也!”
眼看着补招新生入学考试的日子已经来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赵瑞芝的嘴角都已经急起了泡。宋家兄妹和漆小玉也都坐卧不宁。最后还是漆小玉毕竟比赵瑞芝和宋一茗都年长几岁,还有点主意,说女高师正好也在补招新生,干脆让赵瑞芝用赵瑞芝这个原名报考女高师,同时,让赵瑞芝把自己名字中“芝”字的草字头取掉,改成赵瑞之,报考北大,光参加补招考试,反正他们不知道是男是女,先考完再说。两手准备:如果考的成绩不理想,北大没能考上,就上女高师,女高师要求的成绩比北大要低一些;如果考的成绩不错,考上北大了,就再想办法。要想尽一切办法!总之,不能回去!在北京一定要把大学上上!
大家都赞同,说漆小玉的办法是可行的好办法。
赵瑞芝想想,也觉得只能这样试试。就让宋维新帮她用“赵瑞之”的名字报了名,后又在漆小玉,宋一茗操持下,着一身男子装束,参加了考试。
考试下来,赵瑞芝考得特别好,成绩优异。
今天,宋维新就是拿着赵瑞芝的考试成绩,去绕着圈子投石问路去了。
赵瑞芝队街上买衣服回来时,家里没人。宋家表姨父漆立德最近应财政总长梁启超的邀请,出任财政部部员,去部里上班去了。表姨杨玉霞昨天夜里受了风寒,身子不大舒服,由小玉的奶妈林妈陪着,叫了辆洋车去医院看病了。宋一茗和漆小玉去女高师为一茗办理入学手续去了。
赵瑞芝坐在窗前,等候宋维新来。
靠着窗户的桌子上,堆放着宋维新和漆小玉给赵瑞芝借来的各种各样的书报杂志,都是新近出版的,很新潮的。其中,《青年杂志》她过去曾看到过,翻阅过,陈独秀先生,就是她从《青年杂志》上知道的。后面的由《青年杂志》改刊而成的《新青年》、还有《甲寅》、《晨钟报》、《甲寅日刊》等,她过去都未见过,这一次来北京她才看到。她如饥似渴地认真地读这些书报杂志上的每一篇文章、她又一次一阵阵地感受到一种清新的、激人心血沸腾的气息扑人脸面,动人心弦。尤其是,她又知道了一个人,一个名叫李大钊、字守常的青年学者。这位李大钊先生的文章,和陈独秀先生的文章一样,才气横溢,文笔通达流畅,铿锵嘹亮,笔锋犀利,气势磅礴,尤其是立意清新并富有勃勃生机,内蕴深刻而丰厚;谈古论今,以现今引未来,对历史遗训的大胆批判,对当今时弊的大胆鞭挞,对未来前途的大胆预测,思想和认识上的真知灼见,无一不诉诸笔端。读他们的文章,赵瑞芝时时都感受到有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激荡于纸面,从字里行间迸然呼啸而出。
春日载阳,东风解冻……
……彼幽闭贞静之青春,携来无限之希望,无限之兴趣,飘然贡其柔丽之姿于吾前途辽远之青年之前,而默许以独享之权利……
……宇宙无尽,即青春无尽,即自我无尽。此之精神,即生死骨肉、回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气魄,即慷慨悲壮、拔盖世之气魄也。惟真知爱青春者,乃能识宇宙有无尽之青春。惟真能识宇宙有无尽之青春者,乃能具此种精神与气魄。惟真有此种精神与气魄者,乃能永享宇宙无尽之青春……
这是李先生刊出在由《青年杂志》改刊的去年九月份出版的第二卷第一期《新青年》上的长篇论文《青春》。
这是一篇号召青年奋起反对专制腐朽的封建主义的气贯长虹的力作。
文章深刻指出了两千多年来的封建专制统治给中国带来的巨大危害,激愤斥问:“此长久之历史,积尘重压,以任桔其生命而臻于衰败者,又宁容讳?”当然,问题“不在于龈龈辩证白首中国之不死,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国之再生”。而这种“回春”的“再生”的办法就是“革命”。李先生在文章中列举了土耳其的“青年之政治运动”,列举了“印度革命之烽烟一缕,引而弥长”,也列举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推翻清王朝的辛亥革命,指出未来的希望在青年身上。
……青年之自觉,一在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勿令僵尸枯骨,束缚现在活泼泼地之我,进而纵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
……冲决历史之栓桔,涤荡历史之积秽,新造民族之生命,挽回民族之青春……
……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
这篇文章,赵瑞芝一开卷触目,立时就被字里行间的一种博大的青春浩气所吸引,所慑服,阅之恨晚,爱不释手,一口气反复读了四五遍。她感到一股清新和煦的徐徐春风,消融开了自己十多年来被禁钢在沉郁和寒凝之中的心扉,使自己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尤其是上述的几段,每每阅之,竟与笔者心通情融,情不自己地大声朗朗读之,反反复复,数通不止,以至于有的都可以熟背下来。
从宋维新那里得知,这位才华横溢、文笔奇丽的李大钊先生,曾留学日本,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修政治本科,曾组织过神州学会,积极从事反袁世凯复辟活动。这期间,开始潜心于对一种来自欧洲的新的学说,宣传劳工神圣的学说——马克思主义——的学习与探求。回国后,担任北京《晨钟报》总编辑、主笔,现在在北京大学供职,是北大经济系教授兼校图书馆主任。李先生博学多才,为人正直、厚诚,深得广大师生的信服和敬仰,在校外社会上也很有声望。
除李守常李大钊先生外,赵瑞芝从书报杂志上还知道了一位字适之的胡适先生。胡先生早年留学美国,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回国后,现也在北京大学任教授,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学者、诗人,文笔也极好。胡先生刊登在《新青年》上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赵瑞芝读过,也颇有清新、激人振奋之感。
李守常李大钊先生、胡适之胡适先生,听说还有钱中季钱玄同先生,还有刘半农先生,再就是还有陈仲甫陈独秀先生。这么多学者、哲人、文豪,都荟萃于北京大学,这更坚定了赵瑞芝入学北大的意念。
也不知道宋维新今天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消息?是令人欢欣、令人振奋的喜讯?还是像以前一样,是令人沮丧、也令人气愤的不好的消息?
宋维新这些日子确实也够辛苦的,每天从早到晚为她赵瑞芝实现入学北大的夙愿而奔走着。也真难为他了!赵瑞芝心头一股热流涌腾上来,又向全身通流开去,使她全身上下立时沐浴在一种热烘烘的感觉之中。
她从内心深处感谢家维新。
一个确实很不错的青年,她这样想着。那天夜里,她从黑森森的孔家公馆里逃出来,在寒气凛冽的空荡荡的大街上毫无目的地奔走着,没有去处,孔家二少爷孔文才把她领到了宋维新家里。第一面,宋维新就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让她这个在中国封建传统的陈腐中长大的旧式女子感到新奇和钦羡的黑亮的卷发、笔挺的西服、尖形锃亮的皮鞋和金丝边眼镜暂且不说,光他那神采奕奕的勃勃英气和他那大方、颇有韵致、不拘束的潇洒的神态,就给赵瑞芝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到后来,谈话稍微多了,也稍微熟悉一些了,宋维新那谈古论今的渊博的学识,那幽默风趣而又不失风度、很有分寸的谈笑,特别是,当赵瑞芝得知,宋维新家客厅里那幅《创造亚当》的临摹的油画,是出自宋维新之手,她对宋维新已经钦佩到了极点,简直都有些着迷了。后来,她和宋家兄妹又一起结伴来京。一路上,宋维新在照料自己小妹宋一茗的同时,也兄长般地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使她深受感动。到北京后,赵瑞芝、宋一茗住在宋家兄妹表姨家,同漆小玉住在一起。宋维新住在学校,每天就这样跑赵瑞芝人学的事情,每天都过来看看她,告诉她跑的情况。事情很棘手,但他总是不灰心,总是充满着必定成功的信念和决心,而且,他还宽慰她,给她鼓劲,让她不要沮丧,不要过于悲观,让她振奋起精神。
他是那么自信,又是那么热心。
赵瑞芝在心中满怀着对宋维新感激之情的同时,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感激之情也好,过意不去也好,宋维新的身影,总是时不时地在赵瑞芝的心中闪掠着。她每天都希望见到他,都盼着他来,尤其是,每天午后一到这时候,她就焦灼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高耸的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着,心律不齐,心怦怦地狂跳不止,浑身燥热,眼睛不时地透过窗户玻璃朝院子的大门方向望着。
她是在急切地等待着他给她带来什么消息吗?好像是,但又不完全是。她像隐隐约约的还有点什么说不清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赵瑞芝自己也说不清。
二
同每天一样,一过午后,天色就开始变了。
赵瑞芝焦虑地等候着宋维新的到来。
她随手在桌子上时而拿起书,时而拿起报纸,时而又拿起杂志,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着,翻过来,又翻过去,什么都看不进去,便又随手扔回到桌子上去。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
赵瑞芝走到窗户跟前,朝外望着。
窗外,沉暗下来的天空,又像扣着的黑铁锅似地笼罩在大地上。狂风一阵阵地从窗前啸然掠过,使劲地把窗根的腊梅树扯拽得摇来摆去,把还没有撕扯尽的粉红的花瓣大把大把从枝条上又撕扯下来,撕得粉碎。向高空中撒开,扬去;霎时间,数不清的粉红花片在满空中狂飞乱舞,扬扬撒撒,飘飘悠悠,好像严冬已经提前来临,飞扬起了漫天漫地的粉红色的鹅毛大雪似的。天地间混混沌沌,阴黑一片。相跟着狂风的脚步,西边远处天际刺喇喇一道耀眼夺目的闪电,如飞龙走蛇般倏然掠过,把黑云密布的天空撕裂开一块,旋即熄灭逝去,继之而来的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闪,一响;又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闪,一响;又一次一闪,一响,电光尚未完全熄灭逝去,巨响也尚在轰鸣之中,滂沱大雨就倾天而落,暴雨铺天盖地地泼洒着,时而像是用水瓢往下狠泼,时而又像是用筛子朝下猛筛,时而直直地垂落,时而又成了斜斜的网,时而又交错混乱地狂飞乱舞,已看不清是一条一条的了,只可见是白花花的混沌一片,与从屋顶上奔泻而下的白花花的瀑布和从地上撞击进溅的白花花的水花交杂混合在一起,使得天地相连,共为一体,完全成了一个昏暗迷乱、混沌不清的白花花的水的世界。
赵瑞芝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又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圈,完后又站在窗前,望着外面。
一是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二是雨下得这么大,宋维新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赵瑞芝焦灼的心一阵阵地在抽搐,在瑟瑟发颤。
墙上的挂钟,在单调而又枯燥地“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地走着。
赵瑞芝下意识地朝挂钟扫了一眼,时针已经指向了四点,“当、当、当、当”的报时声响了起来,在房内的空中刺耳地回荡着。
四点了,还不见宋维新来。
往常,两点半多一点,最晚三点,宋维新就来了。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赵瑞芝愣怔怔地看着挂钟下面那来回晃动着的下摆,愣怔怔地看着,呆想着。
是啊,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院子门一响,随着门的响动,一个人影一闪。
啊,来啦!赵瑞芝从愣怔中猛醒过来,急忙转身向门口走去。
“嘭、嘭、嘭!”轻轻的敲门声。
“快请进!快请进!”赵瑞芝快步迎上前去。
房门被推开,一个瘦高个子、身穿青布长衫、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青年男子,从风雨中闪身进来。
是孔文才,孔家公馆的二少爷。
“啊?!是你?!”赵瑞芝非常意外而又很惊喜。
“这地方好难找呀!”孔文才甩了甩衣袖上的雨水,又跺了跺脚上的雨水。孔文才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满身满脸,头发、青布长衫、黑亮的皮鞋,都如同被水浸过,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成线地往下流淌着水,眨眼功夫,他站的地方,脚下已江上了一大滩白亮亮的水。
“你什么时候回到北京的?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宋维新你见了没有?”赵瑞芝问。
“刚才我去北大了,见到继陆兄了。阿嚏!”孔文才回答着,浑身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一听孔文才说他刚去北大见着宋维新了,赵瑞芝两眼刷地一闪亮,忙不迭地连声问道:
“你刚去北大了?见到宋维新了?他说没说什么?情况怎么样?他没说今天有没有什么好消息?他怎么还不到我这儿来?”
孔文才两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他说他等一下陈学长,完后马上就来,让我先来,给了我一个地址。阿、阿、阿嚏!”
“哎呀,你看我!你得换身衣服。”‘赵瑞芝猛地才从忘情中回过神儿,望着水淋淋的孔文才了自己很不好意思,很过意不去,但又感到很为难:“到哪儿找你穿的衣服呢?这可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等一会儿就干了。”孔文才撩起长衫的下摆,把水拧了拧。
“这么温,都湿透了,哪里能过一会儿就干?这样会得病的!”赵瑞芝着急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房间里打着转转,两眼四下里看着,满怀期望地希望能找出点什么能让孔文才临时替换一下的东西来。
但是,什么都没有。这是漆小玉的闺房,不可能有什么男人穿的东西。要找,只有到那边漆小玉父母亲的房间里去找,可是人家家里人都不在,怎么好随便去人家房间里乱翻乱拿呢?这宋一茗和漆小玉也不赶快回来。
赵瑞芝心急火燎,转来转去盼着宋一茗、漆小玉她们赶快回来。
外面,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小一些了。
孔文才拧着长衫上的水,宽慰着赵瑞芝:“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你看:这里已经快干了。”
说话间,院门响动,随着一阵轻快地跑着的高跟皮鞋的声音传来,
她们回来了,赵瑞芝焦虑而无措的心情一下松缓了下来,赶忙朝门口迎了过去。
最先推开门进房子来的,是漆小玉。漆小玉进到房子里,先看到的,就是水淋淋的孔文才,她惊奇地看看不认识的孔文才,又看看赵瑞芝,又看看孔文才;惊奇之中带着询问。
赵瑞芝刚要给漆小玉介绍孔文才,还没等开口,宋一茗进来了。
“文才死!”宋一茗一看见孔文才,先是一愣,后又一下高兴地大声叫了起来。
“茗妹!”孔文才也挺高兴地笑着。
“你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回校的?怎么不来看我们?你不是说只比我们晚一二天就回校吗?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才来?……”
“茗妹,先别问那么多!”赵瑞芝笑着打断了宋一茗连珠炮似的一连串的发问,“赶快让小玉姐想法找几件能替换的衣服,先让文才兄替换一下。”
宋一茗才顿时醒悟:“哎呀!就是。你怎么被淋成这个样子了?小玉姐,你找几件姨父先不穿的衣服,先让文才见替换一下吧!有没有?”
漆小玉点点头:“有!我去找上几件,等一会儿到那边去换。”说着,拉开门出去,到那边房子去了。
宋一茗说了声:“好!”又转过头问孔文才:“你怎么被淋成这个样子了?没叫辆洋车吗?”
孔文才苦笑着:“我就是坐洋车来的。洋车拉到前面那条街上,我一问,是谭家铺子,我就说了声:到了,就下了车,让洋车走了。谁知道,这前街后街有两个谭家铺子,那是个饺子馆。继陆兄给我说的应该是这个,杂货店,谭家铺子,害得我在雨里面找了好大一阵子。”
“你真是个书呆子!”宋一茗嗔怪地笑着说。
“谁是个书呆子?”宋一茗话音还没落地,宋维新从外面进了房子。刚才都在听孔文才说两个谭家铺子的事情,谁都没有听到院子门的响动。宋维新不知怎么,也是让雨淋得水淋淋的,西服、领带、皮鞋,也都和孔文才一样,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哎,哥,你怎么搞的,也淋得水淋淋的?”宋一茗不解地问。“人家文才见是因为不知道有两个谭家铺子,你也给人家没说清楚,人家跑了好多路,才让雨狠淋了一家伙,你是怎么搞的,也让雨淋成了这个样子?”
“唉,说不成了!”宋维新摇摇头,脸色灰灰的,满脸都是沮丧而又愤慨的神情。
赵瑞芝心里隐隐猜测到事情不顺,心情忧郁地轻轻地说了一句:
“都先去把衣服换一下吧!”
“对,哥,小玉姐到那边房子去给文才兄找替换的衣服去了,干脆你和文才兄现在一块儿过去,把衣服换一下。”
三
雨还在下着,大一阵子、小一阵子、小一阵子、大一阵子地下着。
宋家表姨父漆立德已从部里下班回来。表姨杨玉霞也从医院回来了,打了一针,情况有些好转,在里间卧室躺着休息。漆小玉去厨房帮助林妈做饭去了。其他人,宋家表姨父漆立德、宋家兄妹、赵瑞芝、孔文才,都坐在客厅里聊着。
刚才,别人都还没有回来的时候,赵瑞芝原本想开口问一下孔文才她走后他们家情况怎么样,他哥孔文义情况怎么样了;还想问一下她自己家那边有什么反应,她父母亲到孔家公馆来过没有;再就是,她还想知道一下,她的逃婚和出走,外边人都知道了没有,县里社会上有些什么反应。但是,后来转眼一想,又不想开口问了。尤其是关于孔家公馆里的情况和孔文义的情况,她觉得用不着去问,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去问,她和孔家公馆一点关系没有,和孔文义也一点关系没有,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她赵瑞芝是她赵瑞芝,孔文义是孔文义,两个人现在已经互不牵连了,已如同陌生路人,风牛马不相及了。至于她们家的情况,她父母亲的情况,倒确实想知道一下,出来后,尤其是到北京后,时不时地还想一想,心里多少总还是有些惦念,所以想知道一下。但是,想一想,又觉得心很凉,父母亲太狠心,太绝情绝义,就没有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人看,随随便便就往火坑里推,根本不管自己女儿的生死,这又让人太伤心,伤心透顶!
从孔文才的角度来说,很想把赵瑞芝走后的情况给赵瑞芝说一说,后来见赵瑞芝没有打问的意思,而且宋家表姨家的人和宋维新、宋一茗他们都回来了,有些话也不好再说了,也就没有再谈及这方面的事情。
其实,说什么情况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孔文才特别想见到赵瑞芝。
他特别想见到她,至于为什么,孔文才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对这位名义上已经成为他大嫂、而实际上没能成为大嫂的年轻女性,他内心深处不知怎么总莫名其妙地隐隐骚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潮。
当初,他在北京上学,他哥哥病卧在床,病情很重,气息奄奄,危在旦夕。家里来信说,想用古老的沿袭下来的冲喜的办法,救哥哥一命,说不定也还能把病治好。孔文才很爱自己的哥哥。哥哥孔文义自小聪颖过人,善学好读,特别有灵性和才气,精通史事,能写一手令人赞叹的好文章,尤其是诗词,令人叫绝,而且书法功底也很厚实。哥哥崇服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的才气,崇服司马迁、文天祥的正气,很赞赏历史上的“贞观之治”,对李世民也很崇服。在他的书房里挂着他自己大笔挥就的“以钢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亡;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大字幅。父母亲尤其是父亲说哥哥有“治世鸿鹊之大志,前途无量”,很偏爱哥哥,对哥哥言听计从。面孔文才从小好奇心强,对外面的新鲜事情特别感兴趣,不愿意关在阴暗的书房里反复死啃那些纸都发黄了、迸发着一股子霉气的孔老祖宗的《论语》和孟老二《孟子》,一心想到外面去上学,可父母亲坚决不同意。后来还是哥哥说了话,父母才同意他到北京上了法政专门学校。孔文才对哥哥敬服而又依恋,小时候就是哥哥的“跟屁虫”,后来慢慢长大了,对哥哥的感情更深。哥哥患病后,他常常躲在家中花园假山后涕泪不已。来北京上学后,他也每月都给哥哥写信问候病情。半年来,他远在北京,惦念着哥哥的病,忧心如焚。他不情愿让可恶的病魔夺去哥哥的生命。绝不情愿!哪怕是他去代替哥哥死也心甘情愿!但是,他不赞同用冲喜那种方法去救哥哥。冲喜,这是封建社会流传下来的带有很浓的迷信色彩的陋习。它根本救不了哥哥的命,而且还会再去把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女儿随着挤上害掉。这是害人的事情。不能干!家里信中竟然还说什么让他回去代替哥哥迎娶新人,与新人拜天地,再把新人送进洞房,让他去当这害人的帮凶。岂有此理!这伤天害理之事,他死也不能干!过后,家中又来了好几封信,还拍了电报,他都回信以功课忙而未同意回去,同时在回信中反复明确表示不同意家里这样做。后来,以至于一直对他冷脸恶语的父亲亲自动笔给他写了封信,哀哀切切,恳恳相求,让他回家一次,而且,信还是专门打发了一个人,火急来京,亲手递交到他手上的。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意不去助纣为虐,便仍以功课忙脱不开身为借口,又把来人打发了回去。十天后,又接到父亲一封亲笔来信,把他凶言恶语大骂了一通,并不允许他以后再进家门。家里面定的给哥哥冲喜的日子是个公历、旧历的月和日都为双号的“四双”佳庆喜日。在日子临近的前四五天,孔文才突然脑子一转,觉得应该回去一趟,应该回去劝阻哥哥坚决拒绝办这件事情。这件事情肯定是在哥哥病重,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父母亲背着哥哥决定的。要把事情真相告诉给哥哥,让他坚决拒绝。于是,孔文才就买了车票,急忙朝家里赶。没想到,车子在路上又出了故障,把时间给耽误了,赶到家里时,新人已经进门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从自己房间的玻璃上看着,在喧闹的、热烈而刺耳的鼓乐声中,赵家小姐被搀扶着进了中堂,旁边是穿戴着新郎官服饰的姑表妹孔丽虹。他的心一阵剧烈地抽缩,浑身感到一股寒气袭人。赵家小姐,他没有见过,听党さ煤苊溃听看见过她、又从戏台上看过神话戏《精卫填海》的人说,长得就像戏里面的那个炎帝的女儿精卫女。刚才他从侧影和背影上看出,名不虚传,是个很美的女子。他可怜和同情这女子,为这女子陷身于这个活人的坟墓而感到无比的伤痛和悲哀。他决定帮一下这位赵家小姐。后来的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br>
他没有想到,这个名义上已经成了他大嫂而实际上根本没有成为他大嫂的赵瑞芝,赵家小姐,长得不仅比他想象的还要美,还要秀气、清丽、贤淑、文静,而且,还极有主见,极富有反抗精神,有志气,性情刚烈,这使他对她极为敬佩,极为崇服,以至于无比倾慕。
然而,她毕竟还是他名义上的大嫂,他不敢胡思乱想,不敢造次,也不愿意有意无意地去伤害他敬爱的大哥,他只能是在心中抑制不住地暗暗骚动着这种无法诉说的情潮。
是敬佩?是崇服?还是倾慕?或者干脆就是一种炽烈的爱?孔文才说不清楚,其实也无法说得清楚。
在湘水县家里,赵瑞芝走后,孔文才一直就在惦念着她。有时候他特别想她,想得夜夜失眠,要不是哥哥病情又有些加重,他可能在赵瑞芝和宋家兄妹离开县城后的第二天、第三天也会紧跟着赵瑞芝的身影启程回北京的。那天早上,她们离开时,他送她们,表面上是对宋维新和宋一茗喊着:“你们先走一步,我后面很快就来!”实际上,他觉得他是在向藏在车里面的赵瑞芝喊着,在向她从侧面表述着自己的心迹。后来,哥哥的病情略微好转一些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北京,到北大先找见了宋维新,又急急忙忙找到了宋家表姨家这里。
此时,宋家表姨正在讲刚才她在医院里碰到的一件趣事。
大家都饶有兴趣地听着。
赵瑞芝也在听着,但她的心还是牵在宋维新所办的事情上,她很想问一问今天的情况,尽管她已经预感到而且已经从宋维新脸部的表情上看出来今天的情况仍然不好,但她还是想问个清楚,可是,她又不想打断宋家表姨的那兴致勃勃的讲述。她只好等过上一会儿再问。她一边听着宋家表姨的讲述,一边有时也按捺不住自己心绪地向宋维新那边扫上几眼。
这期间,孔文才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赵瑞芝。
而与此同时,宋一茗也一直在用一种火辣辣的目光,热烈而大胆地定定地望着孔文才;她发现孔文才一个劲儿地在注视着赵瑞芝,而丝毫没有发觉她一直在望着他,心里说不上是一股子什么滋味,正好表姨讲的趣事也讲完了,她便问孔文才道:
“文才兄在想什么心事儿?在惦念家里兄长的病吗?”
“噢,不!”孔文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在想赵小姐上北大的事。”
宋家表姨一下也被提醒了,笑着说:“噢,就是。我光顾着闲聊了,忘记问一问赵小姐上学的事情了。维新,事情到底办得怎么样了?”
宋维新沮丧地摇摇头:“刚才在那房子换衣服时,我已给文才兄说了,看来希望不大了。”
这一说,赵瑞芝还没说什么,宋一茗一下着急了,火燎燎地问他哥:
“你不是找陈学长去了吗?”
“我一上午就是在等他。”
“他怎么说的?”
“他也是那个说法,北大不好破这个例。”
“他文章里不是写得那么好吗?他不是极力主张反对封建专制、封建礼教、封建道德,提倡民主与科学、提倡男女平等的吗?怎么一碰上实际问题,一来真的,他就缩头缩脖子,也往后缩了呢?”“辣妹子”的“辣”劲儿又上来了。
宋家表姨杨玉霞“哼”了一声:“你们那个什么陈学长,我看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表姨父漆立德慢吞吞地说:“陈先生可能也有什么难处。”
赵瑞芝从忧思中抬起头来:“就是,姨父说的对,陈先生可能也有什么难处。我们也不要过于强人家所难。”
“那你说怎么办?不上了?白奔忙“一场?,’宋一茗气不平地问赵瑞芝。
赵瑞芝看看宋一茗,不知说什么好。
宋维新有气无力地低声说:“实在不行,就去上女高师吧!反正报考女高师的成绩也都是挺高的,再也用不着费那么多事了。”
宋一茗的“辣”劲上来了:“不行!还得争!你们这些男人,都是绣花枕头,表面上一个比一个行,一动真的,一碰个小钉子,就没戏唱了,一个一个都朝后缩。”
宋维新望着自己妹子:“那你说怎么办好?”
“怎么办好?争!继续争!拿出个狠劲儿来,争到底!瑞芝姐,就像你下狠心从孔家公馆跑出来那样,拼上一口气,争得自己的权利。下决心从孔家跑出来,那是争自己做人的权利。现在,这是争自己上学的权利。对我们女子来说,上学的权利,其实也还是做人的权利。不争不行。男女公开社交,不也是硬争出来的。现在,男女公开社交既然已经允许了,为什么男女同校不行?争!争到底!”
宋维新问:“那你说,还怎么个争法?我跑了这么多天,该找的我都找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还是这么个结果。还怎么争?”
“你找过负责补招新生的人了?”
“找过了。”
“不行?”
“不行。”
“你也找过陈学长陈教授了?”
“找过了。”
“也还是不行?”
“也还是不行。”
“那就再去直接找校长!”
“找校长?”
“对,直接去找校长!”
“找校长就能解决问题?”杨玉霞怀疑地望着自己的姨表侄女。
宋一茗很肯定地说:“校长是一校之长,学校的事情他说了算,他可以做主。”
宋维新问:“要是校长那里也不行呢?”
宋一茗回答说:“去试试看嘛!咱们中国有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去试一试,说不定还能有点希望呢!”
漆立德想了想,也赞成自己的姨表侄女的说法:“就是,一茗说的对!直接去找一下蔡元培蔡先生,说不定还真有点希望。蔡先生很有民主思想。他早年曾办过女学,也提倡过小学男女同校,说不定这次以赵小姐为头名,在北大开创一个先例呢!”
宋维新苦笑着摇摇头:“那也不一定。我们陈学X,民主思想也很强,是他创办了《青年杂志》,极力宣传科学、民主,发起开展新文化运动,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上刊登了《敬告青年》那篇轰动了全国的文章,向全国青年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六点奋发自立的要求,希望青年们排除陈腐,自觉奋斗。平时在讲课时,他也是那样慷慨激昂,让我们青年以剑与火的精神冲破社会的黑暗,塑造光辉灿烂的自我。原先我以为找他,他一定会帮赵小姐一把的,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没想到,等了一上午,把陈学长盼等来了,仍然是那句‘不能破例’的话。令人寒心透顶!找到蔡校长,能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吗?我看未必。”
沉默。谁都不开口说话了,都像心上压了一块沉重冰寒的铁砧似地,默默地、忧虑重重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辣椒”,咱们的“辣妹子”,火辣辣地打破了沉重憋闷的气氛:
“怎么啦?都不说话。为什么都像是天要塌下来似的,一个个满脸的愁云?找校长,如果也希望不大,那再想别的什么办法嘛!光愁能有什么用?”
赵瑞芝忧戚惨然地淡淡一笑,摇摇头:“再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宋一茗冲着她的瑞芝姐诡秘地一笑。
“好,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好,一茗,你给你瑞芝姐想个办法出来!”杨玉霞说。
“表姨,你别将我军!我还真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你说说!”
大家都随着杨玉霞的目光,朝宋一茗望去。
“我想了个办法,就看瑞芝姐你敢不敢干?”
赵瑞芝一下精神也来了,两眼扑闪扑闪地灼灼发亮,看着她的“辣妹子”。
“敢不敢干?”宋一茗又追问了一句。
“你还没说出是什么办法呢。”
“你先说,你敢不敢干吧?”宋一茗狡黠地笑着。
“敢干!”赵瑞芝想了想,决然地说。“只要不是让我去杀人放火,不是让我去坑害拐骗人,只要能让我上上北大,我就敢干!”
“那好。哥,其实这个办法,你早已经给瑞芝姐用过了。”宋一茗对宋维新说,“为什么就不能大着胆子接着用下去呢?”
宋维新不解地望着妹妹。
“你不是把瑞芝姐的名字中的‘芝’字取掉了草字头,用‘赵瑞之’这个像是男人的名字帮瑞芝姐报上名,让瑞芝姐穿男子服装又参加了考试的吗?而且,成绩单子上也写的是这个‘赵瑞之’,那何不就让瑞芝姐索性用‘赵瑞之’这个名字,再一次女扮男装,先去报到上课呢?等报了到,进了教室,上了课,生米做成熟饭了,看他们怎么办了他们还会开除瑞芝姐,把瑞芝姐从校门里撵出来不成?”
石破天惊。宋一茗的绝妙主意使在座的每个人,包括赵瑞芝本人在内,都惊愕不已;随即,除赵瑞芝以外,又都从惊愕很快转为极度的狂喜,都两眼闪烁着惊喜的目光,看看宋一茗,又看看赵瑞芝,又看看宋一茗,点着头,连连赞许着。
杨玉霞夸奖自己的表侄女:“哎呀,一茗,我的小辣椒,还真有你的!行!好主意!”
“怎么样?瑞芝姐,敢不敢干?”宋一茗盯视着赵瑞芝问道。
赵瑞芝脸红红的,心也在怦怦地狂跳。她有些怕,迟迟疑疑的,光是微微笑着,不明确表态;完后,她看着宋一茗,看着大家,又看着宋一茗,轻轻摇摇头。
“怎么?瑞芝姐,你不敢干?”
“我有点怕。”
“怕什么?你那时候,从孔家公馆里跑出来,多勇敢呀!我们都特别敬佩你。现在,你怎么啦?你的那股子勇敢劲儿跑到哪儿去了?”
“这不一样”
“怎么下一样。这也是一种抗争的方式。不发现则罢,一旦被发现,更可表明你的决心,表明你追求自我的坚定的信念。”
漆立德正喝着茶,放下手中的茶盅,接过表侄女的话头:“一茗说得很有道理。赵小姐,我看一茗这个办法,不妨试一试,未尝不可。”
正说着,漆小玉进来招呼大家过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