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成了进步青年向往的中心。女子是否是“万恶之源”、“多事之物”,两位新文化先驱进行争论,女扮男装败露。绝处逢生,赵瑞芝成了北大第一名女学生。
一
北京大学成了全国进步有为青年注目向往和汇集的中心。
北京大学,其前身是历史上有名的“百日维新”中根据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的建议,由光绪皇帝下诏、梁启超以六品街而创立的京师大学堂。校址坐落在北京景山东街马神庙,同时还将原设官书局和新设译书局也都并入大学堂。
从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和二百多年的清王朝封建专制统治被辛亥革命的巨炮彻底摧毁以后,这里一度是良旁混杂、鱼龙乱聚之地。那些穿着长袍马褂、朝思暮想地想抱住封建皇朝的大腿,以科举而进身入仕的举人、秀才们,在他们的梦想随着清王朝以至整个封建制度的被摧毁而彻底破灭之后,便将辫子剪去,将长袍马褂换成西服,又妄想以新学为自己的晋身之阶。他们混杂在那些“精神贯注,猛力向前,应乎世界进步之潮流”的有志青年之中,除少数的还读点书、研究点学问而外,相当一部分都以打麻将、捧戏子、逛妓院度日。使得校园里,新鲜气息和霉败之味交混在一块,勃勃向上的生机和颓废没落的腐朽杂合在一起。
袁世凯想恢复帝制当皇帝没能成功反而送了命以后,思想家又是教育家的蔡鹤卿蔡元培先生被请到这里,出任校长。
蔡元培先生,这位在思想理论界和文化教育界横贯中外、学识卓著的通才巨子,光绪年间的举人、进士出身,曾任翰林院庶吉士,后又为编修。甲午海战,中国惨败,他痛心疾首,深感学西方先进科学、走西方强国之路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发愤开始研究西学。戊戌变法中,积极宣传变法,对戊戌六君子敬佩之至。变法失败后,蔡先生深感清廷政治腐败,改革“无可希望”,而变法之所以失败,是“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便断然离开翰林院,南下回到老家浙江绍兴,投身于教育,担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提倡新学,支持新派,后又去上海,担任上海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清末举人、后来的同盟会会员邵仲辉邵力子及江苏省教育司长、省议会议员黄炎培,都是蔡先生的得意学生。1902年,蔡先生东渡去日本,但很快又回国,在上海与章炳麟章太炎先生、蒋智由先生等人发起成立了中国教育会,被推选为会长,编辑教科书,出版书报,后又创办爱国学社和爱国女校,被推举为这两校的总理。在学生中,他大力宣传反封建专制,宣传民主、进步思想,宣传西学,并对学生进行军事训练,积极培养民主、科学、进步的有志有为青年。1903年冬,他与蒋维乔先生等,组织了“拒俄同志会”,出版发行了《俄事警闻》报,即后来的《警钟日报》,揭露沙皇俄国蚕食我东北的罪行。1904年冬,与龚宝铨先生等,组织了光复会,被推举为会长,并动员陶成章、徐锡麟等人加入了光复会。次年,蔡先生在上海又秘密加入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被指定为上海分部主盟员。1907年,徐锡麟、秋瑾在安庆和绍兴的武装起义失败、两位反清爱国义士惨遭杀害后,蔡先生悲愤而出国,留学德国,学习和研究哲学、心理学、美学和伦理学,很有建树。1911年辛亥革命胜利后,西渡回国,受孙中山先生邀请,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任职期间,极力主张学校实施西方的教育方针和教育制度,推行修改学制、小学男女同校、废除“忠君、尊孔、读经”等一系列改革措施,进行军国民、实利、公民道德、世界观、美育五项教育。就在这年7月,因不满袁世凯的专制统治,同时也因受到拥袁复辟派势力的排挤,愤然辞职,退出内阁,旅居德意志和法兰西,从事教育和美学研究。1915年,与吴永珊吴玉章先生等人组织留法勤工俭学及华法教育会,大力提倡勤工俭学活动。短命的袁氏“洪宪王朝”垮台之后,受聘来北京大学任校长。
蔡先生一担任北大校长后,就立志并致力于北大校风的整顿和教育的改革。首先针对北大相当一部分学生不潜心于学习和学术研究,而两眼直盯于官场仕途的不良风气,明确提出扭转学生观念,他说:“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他制定出一系列措施,如严禁嫖赌等,来整顿校风。在学术上,蔡先生坚决反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他力主实行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提倡民主与科学。他以为“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余地。”他既聘请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和积极参与者陈独秀先生、胡适先生、钱玄同先生、刘半农先生等人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和文科教授,聘请宣传革命、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先生为北京大学经济系教授兼图书馆主任,又聘请潜心于经史学和古文字学的王静安王国维先生,聘请宣传无政府主义、埋头于国故研究、竭力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刘中叔刘师培先生等,也为北大教授。一时,诸家学派云集,各类学术争鸣,北京大学成了政治、思想、学术研究的中心。有时候,各个思想、学术派系内部也经常唇枪舌剑,争执得不亦乐乎。
一天午后,在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教授的办公室,陈独秀学点和李大钊主任,这两位同手高擎民主与科学大旗、向封建营垒一起猛烈冲击的志同道合的教授,关于是否在大学也可实行男女同校一事,争执起来。
原来,陈学长来图书馆借书,顺便到主任办公室小坐,与李大钊谈起他最近准备再写一篇关于反对封建礼教的文章,正说着,那位负责补括新生的职员来找李大钊问购买西方原版精典著作方面的事情,与陈独秀相遇,双方打了个招呼。陈独秀问:
“那个宋维新同学再没有找你吧?”
“没有”
“那位维新同学精神可嘉,但不现实,也不可取。”
“他和他说的那位小姐,怕也不是一般的关系,要不怎么那么卖力地为那位小姐奔忙呢?”
陈独秀笑着点点头:“我想也是。”
李大钊过来插话问道:“什么小姐?两位这样兴致勃勃。”
陈独秀不屑一提而淡淡地说:“文科的一个学生无理取闹。”
李大钊看看陈独秀,看看那位职员,关切地问:“怎样无理取闹,仲甫先生有无受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现学校正遵蔡校长之命从严整整饬风校纪,怎容此学生还这样在此撒野?”
负责补招新生的职员说:“那位同学其实也没有怎么撒野,只是死缠硬缠地要我们同意补招他熟悉的一位小姐进咱们北大上学。”
“噢,又是男女同校的问题。”李大钊点点头,他手里拿着一本正翻开的外文书,站在那里,若有所思,须臾,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把手中的外文书随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快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跟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摞子信来:“我这几天也收到了一些来自两湖、两广和四川、云南等地的女青年学生的来信,要求来我们北大学习。仲甫先生,您看看!”李大钊边说着,边把信给陈独秀递过去。
陈独秀没有接信,淡漠地说:“不看了吧!”
“仲甫先生,我觉得男女同校不是什么坏事情,符合我们反对封建专制的主张。蔡校长早在几年前就提倡过小学男女同校,现在,社会又向前进步了,我们是不是从我们北大开始,开个大学男女同校的先例?”
“不可!守常,此先例万万不可开!”
“为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
“守常不明。请仲甫先生明教!”
“女人的事情是比较繁杂的,弄不好就会惹出很多麻烦来。现在我们正在遵蔡校长之命,大力整顿校风,如果招收些女学生进来,不仅校风整顿不好,反而还会把学校搞得更乱,更不可收拾。”
李大钊望着陈独秀,微微一笑:“依照仲甫先生这话的意思,女人乃是万恶之源了?”
陈独秀正言作答:“话虽不能这样说,但女子乃多事之物,女子容易引起某些方面的麻烦,这一点,守常,难道不是这样吗?”
“什么?‘女子乃多事之物’,这句话,守常似乎有点耳熟,守常似乎觉得与孔丘语‘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这句话有点相近。若不是在此亲耳闻之,守常至死也不会相信这种话会出于仲甫先生之口。”
陈独秀有些语塞,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李大钊继续说道:“先生刚才还说什么‘女子容易引起某些方面的麻烦’,先生所说这‘麻烦’之事,守常认为不能都归罪于女子。几千年来,封建社会里,一提及淫恶,便言之‘万恶淫为首’。便将女子认作是淫恶之本,弥天大罪之源。守常认为,这是对女人的极不公平之说,是黑暗的封建专制统治对女性压迫、欺凌、禁锢的具体表现。先生是竭尽全力反对封建专制的,是积极提倡民主与科学的,是发起和推动新文化运动的前驱和骁勇之将,先生在精辟之作《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一文中,鞭答孔丘之道,淋漓尽致,张扬西洋妇女独立自营之生活,无不令人心悦诚服。可是,依照先生刚才的说法,不是与先生自己着文所阐述的观点,和先生为之而奋起战斗的事业相悻吗?不是无形中与那些尊孔复古的封建余孽之流的陈词滥调、腐言朽语相随而同流合污了吗?”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陈独秀猛地一下愤然而起,两眼怒目直视着李大钊:
“守常先生,你这是在指责我?”
李大钊冷静地望着陈独秀,面对着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多岁、而且又一直令他崇仰敬服的思想家和学者、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和猛将,对他刚才的那一席关于“女人是麻烦之源”的说法,确实感到有些义愤不平,而与此同时,对这位陈学长又很是迷惑不解。李大钊双目迎视着陈独秀的怒冲冲的目光,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语调和口气都尽量平和地说:
“守常丝毫没有指责先生之意,只是对先生所写与所说、所言与所行不一以至相背感到有些惑然。”
陈独秀怒气狠狠地看了李大钊一眼,“哼”了一声,转过身满面温色拂袖而去。
“仲甫先生!”李大钊向前追了一步。
陈独秀毫不理会,扬头朝前走去。
李大钊望着傲气的陈独秀远去的背影,义愤之情不禁又从心底涌起,自言自语道:
“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对女子都如此偏见,反封建专制何以能彻底?”
旁边,那位职员凑上前来:
“李主任所说极是,陈学长对女人一直都很有偏见。他说女子只可玩而不可信。八大胡同①有过许多关于陈学长的艳情传闻,李主任不知对此可曾耳闻一二?”
①八大胡同:北京当时妓院集中的地区。
李大钊没有理会那位职员,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陈独秀渐渐远去的渐渐模糊的身影,默默地望着,望着……
陈独秀学长在私生活上不大检点,关于这方面的风声,多少也吹进过李大钊的耳朵里,李大钊也略知一些。陈学长对女性怀有偏激之见,可能就与他在私生活上不检点有着很大关系。与他交往过的人都知道,这位陈学长在各个方面都喜欢追求个“新”字,喜欢弃旧图新,热衷于新鲜和新奇。在情侣和性爱上也是这样。他认为,在追求知识和研究学问上,不能因循守旧,抱着陈腐不放。在恋情和性关系上,也不可抱残守缺,把自己禁锢在旧观念里面。一次,在同一故交酒后闲聊中,他就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女人如同衣服,穿过以后,就算旧衣服了,哪怕是只穿过一次,也算旧的了,如果再一味地穿下去,就没有新鲜感了,就缺乏刺激性,必须要换一换才有新味。”他的原配夫人高氏在家乡以贤惠而闻名乡里,为他生了两个聪颖好学的英俊公子,但他并不满足,又与妻妹高君曼恋起情来,竟携高君曼一起赴日留学,同居一室。高夫人病故后,公开与高君曼双宿双飞,后正式续高君曼为妻。时间一长,他又产生陈旧之感,又想寻求新的刺激,夜里便经常跑京城的八大胡同,一时关于他的风情艳闻四起。一些保皇党分子和反对新文化运动的顽固守旧派分子,经常以此对他进行攻击。风声传到他的续妻高君曼那里,高君曼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大打出手,撒泼打闹了个天昏地暗,尔后两人分居。
对陈学长,李大钊是又敬佩又惑然不解。
二
那时候,步邹容、陈天华之后,又一英才以“独枝一秀”在皖河河畔奋起,创办“藏书楼”,提倡科学,反对迷信,鼓吹反清,遭到通缉后,亡命日本,因组织“中国青年会”,被遣送回国,尔后在上海、安徽、芜湖等地创办《爱国新报》、《国民日报》,以激进思想和文才而名扬大江南北,被捕后视死如归,何等英雄气概,一时传为美谈,再度亡命日本后,革命恒心不减,与章行严章士钊先生创办《甲寅》杂志,宣传革命。
那时候,李大钊也正在日本留学。
李大钊,是广阔的冀东大平原的儿子,在帝国主义列强如狼似虎地扑向神州之时,诞生在河北省乐亭县滦河边一个村子的一个爱国而正直的读书人家里。由于受家风的熏陶,李大钊从小就关心时事,关心政局,对黑暗的封建专制制度,对军阀混战,对帝国主义凭借封建势力在中国横行霸道,深恶痛绝。他幼小的心灵,已经在为国家和民族的濒亡,为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而焦虑重重,忧心忡忡,自小就立下了要为国家为民族的进步与富强而奋发效力的雄心壮志。1907年,李大钊考入天津法政专门学校学习。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皇朝,也从根本上摧毁了封建专制制度,使他欣喜若狂。但不久,辛亥革命的果实被复辟倒退的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最终又归于失败,使他痛心疾首。他毅然参加了陈翼龙组织的中国社会党,并组建了天津支部。从法政专门学校毕业后,李大钊应邀赴京创办《法言报》。此时,袁世凯加快了复辟倒退的脚步,疯狂镇压革命力量,在上海火车站枪杀了革命党人宋教仁之后,又在京城枪杀了社会党领袖陈翼龙,并凶狂捕杀革命党人。李大钊被迫潜出京城,暂时避居老家乐亭祥云岛。虽暂避居于故里,但革命之志不减。面对袁世凯的血腥镇压,李大钊毫不畏惧。为了表明自己寻求救国救民道路的坚定不移的决心,他正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大钊。一是自勉,激励自己奋勇向前,百折而不挠;二是以燕北慷慨悲歌之士而自喻。此时,正值法政专门学校创始人汤比龙选派毕业生前往日本留学,李大钊被选中。
在日本,李大钊以日本明治维新为源,认真研究各国政情,求索于各个主义之间,以中国的实际情况,觉得这诸多的主义,帮不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枷锁中苦苦挣扎的贫穷落后的中国的忙。从这时起,他通过阅读辛德秋水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犹如一股清新之风,吹进他郁闷的心扉,使他心胸豁然开朗。
时值袁世凯紧锣密鼓地复辟帝制,国民反响强烈。李大钊写了情绪激烈高亢的讨袁檄文《国情》,寄给了章士钊先生在东京创办的《甲寅》杂志。
章先生接到《国情》一文,如获至宝,赞不绝口,把文章推荐给和他一起编辑《甲寅》杂志的陈独秀,并亲自写信诚恳邀请李大钊来寓所面谈。两人见面后,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相互都为对方痛感国情之危艰、民族之厄运的爱国爱民族的深情和真知灼见所诚眼。
袁世凯为称帝,卖国求荣,与东洋签订了奇耻大辱的“二十一条”,国亡之时已迫在眉睫。国民群情激奋,在日本的留学生也一个个义愤填膺。而英雄气概一向十足的陈独秀,此时却有些灰心丧气,写了一篇题为《爱国心与自觉心》的文章,刊登在《甲寅》杂志上。针对陈独秀的消沉悲观,李大钊赶写了一篇题为《厌世心与自觉心》的文章,以“厌世之辞,嫌其太多;自觉之义,嫌其太少”而毫不留情地批评了陈独秀这位新文化运动的一代前驱,又以“精勤不懈”,“前途当发曙光”激励国民尤其是青年面对逆境更应奋起斗争。为避免与他所敬服的陈独秀产生误解,随稿又寄去一封要求与陈独秀会面、愿当面解释并请教的信,给《甲寅》主编章士钊。
陈独秀回信应允会面。
《甲寅》编辑部同仁们,以及章先生自己,章先生夫人吴弱男,都深知陈独秀恃才傲物,刚愎自用,根本客不得不同的政见,别说李大钊只不过是早稻田大学政治本科的区区一学生,就是那些颇负盛名的文坛政坛宿将,他都不放在眼里,常常与他们争短论长,而且以气势压人。对方生气而去,他却以胜利者自居,洋洋自得,傲然处之,所以常常不欢而散,伤朋友之间和气。这一次定然也不会例外。大家都很担忧,尤其是章先生。仲甫是他多年肝胆相照的文友和挚交,守常是他新近发现的一位才识兼之、德行并优的后起之秀,他实在不愿为此区区小事而使两知己友人之间产生芥蒂。
会面是在章先生家里。
章士钊忧心忡忡,头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忧虑着第二天两位铮友的会面。
章夫人吴弱男也与夫同忧。吴弱男娴淑贤慧,温文尔雅。她是名门望族之女。其父吴保初,是与谭嗣同等人齐名的海内四公子之一。受家庭熏陶,她精于文墨,极富才气,虽与反清名士章士钊结为伉俪,但仍恪守封建伦理道德,是贤妻良母主义的积极倡导者。这一夜,她也是为李大钊和陈独秀两位旷世之才第二天的会面而瑞惴不安。
第二天,李大钊先行来到。
李大钊在此之前因《国情》一文曾来过章先生家,与章先生及夫人吴弱男都有过一面之交。李大钊的才识、豁达,以及敦厚、纯朴,给章士钊和吴弱男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们对李大钊如同自己家里人一样,所以李大钊一来,马上就感受到一种既像师长、师母,又像长兄、长嫂那样的亲昵和关切。
章先生热情地请李大钊落座之后,吴弱男微笑着送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请喝茶!守常先生不愧是有才识之人,很守信用。仲甫先生可能很快就到。”
“陈独秀先生要来?他同意跟我会面?”李大钊惊喜地说。
章士钊掩饰住自己的忧虑,沉静地说:“今天特地请你来舍下叙谈,就是因为仲甫先生已经同意在此与你会面,一起探寻一下有关救国救民的大事。仲甫先生马上就到。仲甫先生一般也是很准时的。”
李大钊听后高兴地说:“事实才能真正说明一切。看来,社会上关于陈独秀先生的孤傲、盛气、目中无人等等的传言是不足以信的!就今天他同意与我会面,足可以看出:陈独秀先生不愧为反对封建专制统治、致力于神州中华复兴、愿以己血荐轩辕的猛将,是位十分豁达开明的有识有志之士!”
“是何人在此如此抬举仲甫?仲甫愧不敢当,愧不敢当!”那边,李大钊的话音还来落地,这边,随着清亮而爽朗的说笑声,走进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陈仲甫陈独秀先生。陈独秀,一副现代派教授模样,身穿西服,头已谢顶,宽阔的额头写满了智慧,两道浓黑的刀眉耿然而立,博士型金丝边眼镜后,熠熠闪亮着一双不大但极有神采的眼睛,两目之间相距较远,给他面部神态又增添了几分傲气和严肃性,而那一双大耳朵和厚厚的嘴唇,既显示着他的宽厚,又显示着他的偏执。
陈独秀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章士钊迎上前去。李大钊也起立相迎。
章先生指着李大钊:“仲甫,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
“不用了!不用了!”陈独秀几大步走到李大钊跟前,主动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面部表情还有些拘谨的李大钊的双手:“您就是李守常李大钊先生?嗯,不错!不错!文如其人。真是文如其人啊,啊?哈哈……”音容神态爽朗而又潇洒。
李大钊原本就不大善于辞令,再加上对面前这位政坛理论界大人物多少还有点敬畏,所以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说道:
“过奖!过奖!先生过奖了!”
陈独秀落座。李大钊也坐回原处。
章夫人也送上热茶来:“仲甫先生,请用茶!”
陈独秀接过茶:“谢谢!夫人真乃贤妻良母之典范呀!”
吴弱男脸色微微一红,笑笑:“仲甫先生又开玩笑了。”
陈独秀爽朗地大笑起来。
章士钊也微微笑着,对李大钊说:“仲甫先生喜欢说笑,严谨而不失其豁达,脱俗而不失其诙谐,冷峻而不失其热烈,真乃名士之快风也!”
李大钊说:“陈先生能屈驾面会守常,守常深感荣幸。”
陈独秀正喝着茶,放下手中茶杯:“守常先生差矣!何谓‘屈驾’?切不可这样说!孔丘之言:“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此话千真万确。就如常人所说:为师者不在年高。守常光生就是一位年少于我的师者。”
陈独秀这样说,大大出乎于在座的章士钊、吴弱男、李大钊意料。一代做世英才,英雄气概十足,以盛气而威慑神州,今日却成了如此之谦谦君子。如此谦美之辞,竟出了他陈独秀先生之口,真让人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实确实如此,所以令他们惊愕而楞怔,尤其是李大钊,惶恐而不知所措,同刚才一样,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连连说道:
“陈先生过谦了!陈先生过谦了!守常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守常先生,仲甫确实是肺腑之言。仲甫所说,你受之无愧。是你的那篇文章,使我从迷惘中苏醒,茅塞顿开,看清了前景,丢掉了悲观与消极,充满了对未来的乐观的信心与希望。今日,仲甫特地来求教于你,望守常先生万勿谦辞!”
陈独秀语气如此诚挚恳切,使李大钊极为感动,浮在心头的惶恐不安,顿时也云消雾散,情激心热地说;
“陈先生如此虚怀若谷,不耻下问,实实令守常发自心底感动,守常愿与陈先生共同探讨救国救民之计,为我中华复兴而竭尽全力。”
陈独秀也高兴地连连点头:“太好了!太好了!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今日,仲甫又得守常先生这一知己,实乃大喜。”
李大钊也连连点头赞同:“守常也是此同感。”
章士钊见两人如此和谐而投机,甚为欣慰,先前的重重忧虑也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兴奋,竟像逢了喜事的小孩似地咧着嘴笑着,对夫人说道:
“弱男,仲甫先生刚才说:人生得一知己,不易。而我行严今日得二知己,是不易之中不易。今日我们三知己相聚,乃大欢大喜大庆大贺之日,劳你辛苦,略备小酌,让我们在一起庆贺一下,怎么样?”
吴弱男文静地微微一笑:“刚才在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
章士钊高兴地对吴弱男抱起双拳:“谢夫人!生行严者父母,知行严者弱男也!”
陈独秀也竖起大拇指,朗朗地笑着说:“不愧是贤妻良母主义者!”
吴弱男脸色微微发红地笑着,去厨房和帮佣一起把酒菜端了进来,摆在桌上。
“请!仲甫先生、守常先生,请!”
“行严先生,请!”
各人都依次坐下。
李大钊招呼道:“夫人也请来吧!”
吴弱男笑答道:“你们先喝,我那边忙完,一会儿就过来。”
章士钊为陈独秀和李大钊各斟上酒,完后又给自己斟满,拿起酒杯,真情而诚挚地说;
“人常说:酒逢知己干杯少。今日,行严虽说不才,但得两位英才知己,实为三生有幸。行严愿与两位知己同心携手,为救国救民,为复兴我神州中华而尽瘁效力!”
“谢谢!仲甫定不负行严先生之厚望!”
“谢谢行严先生!守常也一定不辜负先生和夫人的错爱!”
三人碰杯畅饮。
李大钊放下酒杯,诚恳地向陈独秀请教道:“仲甫先生,拙文《厌世心与自觉心》是草率之作,文中言词有许多不当之处,请先生多多包涵!在此,请先生明示!”
“守常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厌世心与自觉心》实为一篇醒世雄文。立论高屋建瓴,通篇意在明辨是非曲直,由浅入深,剖析透彻,以理论理,令人心悦诚服。”
“仲甫先生过誉。守常清楚,这是仲甫先生对守常的鼓励之说。”
“不,不!仲甫所言并非虚夸。守常先生的那篇文章确实是一篇上乘之作。”
“守常在文中所述的,只是一些尚未深思熟虑的浅见。不知仲甫先生对救国救民还有何宏论高见,想赐教一二,以供守常思索。”
陈独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把酒杯一放,略略想了一想,感慨地说:
“当今神州中华黑暗重重,我考虑了很久,惟有科学与民主才能拯救神州,只有Democracy(德莫克拉西)和Science(赛因斯)这民主与科学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的一切黑暗。科学与人权并重是惟一可行的自救之路。民主与科学这‘德先生’和‘赛先生’,是两盏可以把神州从愚昧和落后的黑暗中引出来,并进而引向光明未来的明灯。几干年的封建专制统治,把民主与科学排斥在外,甚至禁铜起来。现在仍是这样。独裁和愚昧把中华神州正推向更深更黑暗的深渊。所以,必须把科学与民主这两盏明灯,当作两面战斗的旗帜,在神州高高举起,高高举起来!惟有这样,才能把我神州中华从危难中解救出来。除此而外,别无他路!行严先生,你说呢?你同意我的这种看法吗?”
章士钊思索了片刻,说:“仲甫先生所谈,不是不对,但仅仅只可作是理性的设想,而我比较注重现实。现在,袁世凯在国内正紧锣密鼓地加快复辟的步伐,面对袁世凯复辟称帝的卖国行径,几句民主与科学的口号是否能阻止得了呢?”
李大钊说:“现在的问题是,一定要让四万万同胞都明了民主与科学的重要意义,明了只有以民主与科学的新文化代替封建专制的旧文化,才能阻止把我们神州中华拉向倒退,才能彻底打破袁世凯复辟帝制的黄粱美梦。”
陈独秀点头赞同:“守常先生所言极是,与仲甫所想一致。以新文化唤醒四万万民众,尤其是激励起青年一代,乃是当务之急。仲甫已筹划多日,准备近日内回国在上海创办一个新型的杂志,名字可暂定为《青年杂志》,旨在宣传科学与民主,倡导进步,倡导新文化。行严先生,守常先生,恳望你们两位能鼎力相助,撰文支持!”
李大钊慷慨应允:“那绝没问题!守常定全力以赴,与仲甫先生并肩共进!”
几日后,陈独秀回国。
1915年9月15日,《青年杂志》在上海创刊。一代划时代的英杰,从黄浦江畔又昂首奋起,高擎起醒目地大写着科学与民主的两面大旗,在沉沉笼罩着浓厚的封建陈腐气味的神州大地,高高飘扬,是何等的令人振奋!
陈独秀先生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上刊发了《敬告青年》的战斗檄文,高亢而激越地吹响了向旧封建专制文化营垒全面猛烈进击的号角。号角声声,传向大江南北,传向长城内外,震荡着整个神州大地。
相继,陈独秀先生笔下走雷,《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宪法与孔教》、《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如一发发巨型炮弹,投向陈旧腐朽的孔家店,炸得孔家店摇摇欲坠。
第二年年底,陈独秀被聘请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新青年》杂志编辑部就设在北池子箭杆胡同九号陈独秀住所。
这时,除钱中季钱玄同教授、沈君默沈尹默教授已在北大文科任教而外,刘寿彭刘半农先生、胡适之胡适先生、周遐寿周作人先生,以及在教育部任职的周树人鲁迅先生,也都被聘请来北大文科任教。
同年,李大钊也被邀请,来北大担任经济系教授并兼图书馆主任。
以《新青年》为阵地,以北京大学为核心的新文化阵营开始形成。
这几天,陈独秀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以新思想、新文化向封建专制制度进击。现在,号角已经吹响,战鼓也已经敲起,下面,战斗怎么进行?新思想、新文化的宣传怎么深入?
当初,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时,陈独秀就是想以《青年杂志》作为新思想、新文化向封建专制进击的有力武器。他的《文学革命论》和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作为进击的第一声号角而吹响、作为第一声战鼓而擂起的。
那是~个寂寞清冷的月夜,在上海寓所。
陈独秀走出屋子,踏着白花花的月色,踱着方步,在庭院里缓缓地来回走着。
清冷的惨白的月光,从幽幽深邃的夜空中撒落下来,布满了整个庭院。院门旁边那棵已经临近枯朽的老榆树的树梢上,浮罩着一层淡淡的银色的月辉,宽大的树冠下面,树身逆着冷月投落在地面上的浓厚的阴影,是那么阴冷、那么沉郁、那么黑森森地立在那里,与白花花的月光,形成了极鲜明的反差。
陈独秀缓缓地来回走着,不时地抬头望望那深邃的夜空和那清冷苍白的寒月,思绪沉浸在深深的忧虑和探索之中。
他的视线落在院门旁边的那棵老榆树和老榆树下的阴黑的树影上,心猛地一沉落,他好像觉得那老榆树把阴黑的树影也投落到了他的心头上,使他心里感到一阵阴冷。八股文,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八股文。他想到了那旧的封建文化赖以支立于世的八股文。
八股文是中国封建皇朝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特殊而又呆板的文体,现已持续有三百多年至四百年的时间了。
到清王朝手里,科举也沿袭前朝,以《四书》、《五经》和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的八股文体为标准,分三级进行考试。考试每三年进行一次。县、府一级称之为院试,中试者称之为秀才。省一级称之为乡试,中试者称之为举人。各省举人到京城参加最高级考试,中试者称之为进士。进士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凡是已考上举人和进士的人,就可以做官和享受各种待权。
在此八股文体仕途的影响下,读书人都以熟知《四书》、《五经》之类的孔家店的陈腐之物为荣,反之,则被轻视、被弃斥,以至受“文字狱”之牵连。
文比以及各类学术,被死死地禁锢在这封建专制的桎梏之中,尤其是到了清朝。起初,在清初时,稍微还好一些,但从雍正、乾隆年代大兴“文字狱”、实行残酷的文化专制主义以后,文化和各类学术,都被严酷地冻结在了万丈寒冰之中,冷凝停滞,一派沉沉死气。“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
清朝八股文,不仅盛行于科举文人之间,而且,波及着当时的文坛日趋仿古摹古和日益腐朽没落。在雍正、乾隆年间,以方苞、姚鼐为代表的桐城古文派,极为兴盛风行。他们主张“文以载道”,崇尚以“词章”宣扬“义理”,凡不合乎孔家店条文的,都不可学,不可写,不可宣传与褒扬。他们以唐宋以来的古文派的正统而自居,成为清朝封建文学思想的“学霸”。与此同时,和方苞、姚鼐的桐城派文人相适应的,还有昭明文选派的骈体文,刻意仿古摹典,滥用对偶排比,堆砌词藻典故,以华丽空泛的文字游戏而自以为是。
陈独秀的脑海里闪现出清朝末年倡导过“诗界革命”的维新派著名诗人黄遵宪在他的《人境庐诗草》中的几句诗: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
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
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
沿习甘剽窃,妄造丛恶愆。
“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可谓切中时弊,入骨三分。凡是孔丘老夫子未曾说过的话,都不可写进自己的诗文,被冰寒的铁链锁得如此之紧,一点都动弹不了,多么可悲可叹!
清末以来,致力于变革的志士仁人,对这种被禁铜的昏沌愚昧,早已愤激难抑。黄遵宪大声疾呼:“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篇,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斑斓。”陈天华用通俗流畅的白话文体写出《猛回头》、《警世钟》那样的惊世醒世之作,妇孺皆可朗朗上口诵读:“拿鼓板,坐长街,高声大唱……”何等的痛快淋漓!
在此前后,也曾有人创制官话字母,提倡拼音文字,还有人创办过《白话报》、《白话丛书》等,提倡用通俗明了的白话文取代晦涩的文言文,但也都没能形成气候。
陈独秀又想起自己创办的《新青年》在还是《青年杂志》时,所刊载的文学作品,虽以很大气力翻译介绍了俄国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法国的左拉、挪威的易卜生、英国的王尔德等这些西洋大文豪的上乘佳作,但都因为是用晦涩难懂的文言文翻译表达,所以也没有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像这样下去,不要说文化和各种学术发展不了,就我们整个国家、整个中华民族,都被捆住手脚,都被窒息住,无法进步。
中华民族,这个伟大的民族,是个有血性的民族,虽历经劫难,血泪相浸,但奔突着的地火没有熄灭,有朝一日,它必定会燃烧成冲天的熊熊大火,照亮整个宇宙。
现在,我们要点燃这个火种,把奔突的地火从下面引上来,让它在整个神州大地熊熊烧起。
想到这里,陈独秀胸中激起一派豪情,一股股炽烈的血潮在心底涌腾着。
适之。陈独秀想到了胡适先生。
对,去找胡适先生。
适之先生,是陈独秀的小老乡,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曾留学于美国,开始是学农学,后又改学哲学和文学,是美国著名哲学家杜威的得意门生。在美国留学期间,曾多次向《新青年》投稿,大力主张“文学革命”,提出“文学革命”可从八事入手,即:“不用典,不用成套话,不讲对仗(文当废骄,诗当废律),不避俗字俗语,须讲求文法之结构,不摹仿古人,须言之有物。”
近期,适之先生已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回国,在到处演讲他的“文学革命”和他竭力主张的“八事”。听说,他已把他的“八事”观点,整理成了一篇精彩的文章:《文学改良刍议》,那何不把它索来,刊登在《新青年》上,让它作个风头,掀卷起一股大的浪朝来呢?
主意已定。
事情就是这样不谋而合。第二天一大早,陈独秀正准备去适之先生那里的时候,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打开门一看,一位白净而微胖的青年学者站在门口,正是他准备要去拜访的胡适先生。
陈独秀是感到那么的吃惊,又是那么的高兴,整个面部都闪耀出了抑制不住的欢快的熠熠光彩,他热情地把胡适让进了院子,让到了书房。
胡适正是来投送《文学改良刍议》的稿件的。
陈独秀接过稿件,简直喜形于色,很快地略略翻阅了一下,两眼迸发着激动的炽烈的火花,声调都有些微微颤抖地说:
“十天后见刊。适之先生,这是我们向封建专制文化,向八股文全面进击,也是先生所力主的‘文学革命’的第一炮!后面,我们还将打响第二炮、第二炮……到那时,看看吧!炮火连天,神州震荡,那些桐城派、‘文选’派的陈腐老朽及其残渣余孽,定将都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说完,开怀大笑。
爽朗的笑声,一声声如雷滚动,震得整个屋宇都有些微微颤动。
十天后,《文学改良刍议》醒目地刊登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号的《青年杂志》上。
紧接着,一九一七年二月号《青年杂志》,又刊出了陈独秀亲笔撰写的《文学革命论》一文。伴随着第二炮的打响,这篇文章正式举起了“文学革命”的大旗,大旗上极其醒目地亮出了“三大主义”:
第一,推倒雕琢的阿诙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第二,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
第三,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这《文学改良刍议》的“八事”观点,这《文学革命论》的“三大主义”,尤其是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的“三大主义”,一字,一句,都是一把把刺破封建专制文化巨网的利剑;一字,一句,部是一团团与沉沉黑夜彻底决裂的烈火。
啊,铮亮灼目的利剑!
啊,熊熊燃烧的烈火!
在这万马齐病的中华,在这风雨如磐的神州大地,率先勇敢地挥舞起这刺破罗网的利剑,点燃起这烧毁黑夜的火种,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后来,来北京后,《青年杂志》改为《新青年》,战兴更浓,斗志也更加昂扬,那一篇篇向封建专制进击的文章,更如一把把铮亮灼目的利剑,刺向封建专制文化的巨网,也更如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向那腐朽社会的沉黑的寒夜。
然而……
然而这敢于率先向封建营垒冲锋陷阵的英杰,对那些被封建专制主义压在最底层的女性们,却持着如此偏见!却唱出了同孔家店一样的调!
李大钊感到迷离惑然不解。
“叮当、叮当……”
上课的铃声打响了。
在外边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地聚集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闲聊的同学,都中断了自己的话题,依次走进了教室。
赵瑞芝混在几个不爱闲聊的同学中间,早已经提前在教室里坐好。
由于心虚的缘故,她坐在远离黑板和讲台的最后一排,低着头悄悄地坐着。
同学们都进来了。她不敢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前后左右,看有没有人特别注意到她。
太紧张了。她太紧张了。她简直惶恐得要命。她的心在胸腔里嗵嗵嗵地狂跳着,怎么按捺也按捺不住;大脑里的血管也在突突突地猛跳着,膨胀得像是马上就要进裂开来似的;浑身也在瑟瑟颤抖,几乎每一个部位都在抖动,像筛糠似的,比疟疾病人犯病打摆子还厉害。
她用眼角偷偷地向四处看着。
其实,谁也没有去专门地注意她。
她今天完全是一副青年男子的装束:头发剪得短短的,梳成了一个西式分头,身穿一套白色西服,系着条天蓝色领带,潇洒而又极富有风韵。正好,班上还有几个同学也穿着一身西服,把突出感冲散了一下,所以也没有特别地引起人们注目,只是有几个稍微多望了她一眼,可能也就是被她的气质和英俊所吸引,心想着:这美哉少年,是从何处而来的?
教室里静悄悄的。同学们在等老师来上课。
今天上的是文学课。
由胡适教授主讲。
胡适教授,赵瑞芝未曾见过,但其名早已多次耳闻,另外在报纸杂志上也多次看到过。赵瑞芝知道这是位从西洋留学回来的洋博士,是位和陈独秀先生、李大钊先生、以及钱玄同、刘半农等先生齐名的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著名的学者、教授、诗人。《新青年》上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就是出自于这位胡适教授的笔下,在进步的革命青年之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不知是谁轻轻地说了一句:“来了!胡教授来了!”
赵瑞芝慢慢抬起头,望去,只见一位白胖的青年教授走进了教室,走上了讲台。
“同学们,今天,第一课,由我来给你们上。敝人姓胡,名适,字适之……”
大名人,洋博士,大学者,大诗人。同学们都满怀着钦佩和崇拜,高兴地热烈地鼓掌。
掌声过后,胡教授清清嗓子:“今天,我给同学们讲的题目是:《我的文学建设论》……”
胡教授在黑板上写下了题目。
“……我的文学建设论,其宗旨可以用十个大字概括,就是这十个字……”
胡教授在黑板上刚写的题目的下面,又遒劲有力地刷刷刷地写了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我们现在要竭力提倡文学革命。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尤其是赵瑞芝,简直就是入迷地在听着。她忘情地直直盯视着胡教授,听着,脸上还不时闪现出欢愉的兴奋的神采。
赵瑞芝听课的神情,引起了胡适的注意,他不时地向赵瑞芝望上一眼。
胡适无意之中对赵瑞芝的一点注意,使得赵瑞芝不由得又心虚地惊慌失措起来。她以为教授发现了她的什么破绽,对她产生了怀疑,她的心又紧张地狂跳着,血的流速加快,手脚冰凉,还在簌簌发颤。她听着胡教授讲课,望着胡教授,可是当胡教授有意无意之中把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马上慌忙失态地把头低下,低垂着头,用两耳捕捉着胡教授的讲课;可是,过了一会儿,听得一高兴,把头又抬了起来,又凝目直视着讲台上的胡教授,而当胡教授把视线又投射过来时,她又赶忙把头低下。这样几次以后,赵瑞芝再也不敢抬头了,一直就低低地垂着头听课;心嗵嗵嗵地慌乱地跳着。
这反倒更加引起了胡适的注意。
胡适一边讲着课,一边从讲台上走下来,慢慢地踱到赵瑞芝的桌位跟前:
“……刚才我讲了,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那么,这位同学,请你来说说,我们要创造的那种国语文学,到底是什么?”
赵瑞芝站起来,脸胀得通红,答不上来。
“不要紧!说的不对,也不要紧!”
赵瑞芝仍然是说不上来,她显得既非常的慌乱与惊恐,而且同时又是无比的羞赧,脸上的鲜红显得更红,而且大面积地向外扩散开去,蔓延到了双耳后以至整个脖颈。她两只大眼睛满含着慌恐和羞怯,扑闪扑闪着,望着胡适,摇了摇头,轻轻地小声说了句:“先生,我说不上。”说完,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惊恐和慌乱,这羞怯和腼腆,以及这满面满脖颈绯红的鲜艳,这说话的姣态和这如同莺啼燕啭的语音,完完全全就是个女孩儿的神态!
胡适感到有些怪异,面对着这姣丽俊雅而又满面惊慌羞怯的青年同学,他有些疑疑惑惑,他直视着赵瑞芝,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赵瑞之。”赵瑞芝仍低着头,轻声答道。
赵瑞之,胡适在记忆深处,似乎有这么一个人的名字,他隐隐约约记得,他曾为一个学生的入学当过保证人,在这个学生的入校保证书上签过字,这个学生的名字好像就是赵瑞之。和他一起当保证人在保证书上签名的还有陈学长陈独秀教授。赵瑞之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印象还是很深的,是后面参加补招的,入学考试成绩相当好,尤其是文笔特别好,试卷上的文章写得虽还有点嫩气,但语句流畅,词顺意达,构思精巧,当时批阅卷子时,陈学长还特地拿过来让他也过过目。补招的第一批入选名单上,赵瑞之就被列在第七名上。不过后来拿着入校保证书来寻求学校老师具保签字的,不是眼前的这个姣丽俊雅的赵瑞之,而是一个比这个赵瑞之个子高一些的、身穿咖啡色条花呢西服的、也很英俊、很帅气的小伙子。
这个赵瑞之到底是个什么人?胡适感到有些疑惑。
而那个穿咖啡色西服的青年,又是这个赵瑞之的什么人?胡适疑疑惑惑着。
这个赵瑞之会不会是个女的?胡适脑海里不知怎么像电光一样地忽地一闪。因为听说最近要求来北大上学的女性有许多,苦苦要求、死缠活缠的就有十几个,这赵瑞之会不会就是其中的一个,女扮男装,混了进来的?
说不准。很有可能。
胡适正疑惑地猜想着,下课的铃声响了。
教室门被推开,一工友进来,先朝胡适教授恭敬地点了点头,然后问大家:
“哪位是赵瑞之同学,陈学长请你去一下!”
“我就是。”赵瑞芝应答了一声。
“陈学长请你去一下!”
工友说完,转身走了。
赵瑞芝望着工友的背影,站在那儿,定定地,一动不动。坏事了。暴露了。弄不好学校知道她是女的,是女扮男装的了。瞒骗不过去了。她将会被撵出这北大的校门。是怎么暴露的呢?自己没什么破绽呀!这位胡适教授看来有了一点怀疑,但他还没离开教室,还没有来得及去给陈学长讲呀!陈学长现在还不一定知道。那陈学长找她什么事呢?是凶?还是吉?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凶多吉少!凶多吉少!!赵瑞芝感到在她头顶上霎时间布满了沉沉的阴云,那骇人的雷击将会冲着她爆响。极度的惶恐笼罩着她,压迫着她,束勒着她的心,使她四肢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请赵同学快一点!陈学长在等你。”工友走到教室门口,又催促了一句,出去了。
工友的说话声,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混沌的冥冥之界中飘游而来的。
赵瑞芝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教室里走出来,又是怎么来到陈学长办公室的。
走进陈学长的办公室,赵瑞芝第一眼就看见了宋维新,她马上就明白了,刚才的预感没有欺骗她,学校肯定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宋维新抖抖索索地站在那里,正在受着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浓眉耿立、傲气十足的教授的凶言恶语的严厉训斥:
“欺骗学校,欺骗师长,该当何罪?”
不用说,这就是陈学长——《新青年》杂志的创办人兼主编、著名的陈仲甫陈独秀教授了。
赵瑞芝对陈独秀曾是多么的敬仰、多么的崇拜和诚服啊!陈独秀简直就是她心中的偶像。赵瑞芝朝思暮想地要来北大上学,陈独秀教授被聘请到北大来任教,这不能不说也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赵瑞芝万万没有想到,她心中的偶像,她崇拜和敬服的师长,一做一凶起来,却有着这么一副让人惊恐畏惧的傲气和凶相。此时,她对陈独秀学长的崇拜和敬服,都被一种惊恐和畏惧所替代了。
“像你这样,不严加惩处,何以能镇服住其他数百名学生?!校风校纪何以能整饬好?!所以,一定要严加惩处!决不姑息迁就半点!”
一听陈学长说要严加惩处宋维新,赵瑞芝一下子急了,忙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陈独秀面前的砖地上,失声哭喊道:
“陈学长,这不能怨他!不能怨他!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要这样干的。陈学长,要处罚就处罚我吧!把我开除掉也行呢!”
赵瑞芝说着,大声哭着。
正好这时,李大钊陪着蔡元培来找陈独秀商量在学生中开展写白话文运动的事情,一进门,看见赵瑞芝跪在地上大声哭着,很觉奇怪。
蔡元培看着赵瑞芝,又望着陈独秀:“陈学长,这是怎么啦?是怎么回事?”
陈独秀冷冷地回答道:“蔡校长,这个女学生女扮男装,冒充男学生入校。”
“噢?”蔡元培惊异地望着赵瑞芝。
一听是蔡元培校长,赵瑞芝好像遇到了大救星似的,忙又转身跪在了蔡元培的面前:
“蔡校长!……”
尔后,赵瑞芝失声大哭不止。
蔡元培和李大钊匆忙上前,俯下身,把赵瑞芝搀扶起来。
蔡元培劝慰道:“不要哭!不要哭!有什么事情,起来说!起来说!”
李大钊也劝着说:“蔡校长在这儿,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对!瑞之同学,有什么事情,大胆地给蔡校长、李主任说!他们一定会帮你的!”
“就是。他们一定会帮你的!”
“蔡校长、李主任他们都是好人!”
从四周传来七嘴八舌的劝慰的话,赵瑞芝和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他们这也才发现,许多同学也都跟着进到了办公室,还有更多的同学都围在门口和窗口上,都挤成一团儿从门和窗户的玻璃上朝里望着。
大都是赵瑞芝他们班上的同学。
胡适教授也来了。
两位同学——一个是身穿布袍、身体瘦弱、面色有些苍白的很文质彬彬的同学,赵瑞芝记得好像是坐在她上面再隔一个的座位上;另一个是身体较为魁伟,眼睛黑亮有神,左眉心靠边一点还嵌着一颗黑痣的同学,赵瑞芝记得好像是坐在她后面、可能就是最后的一排座位上的——两人都站在同学们的最前面,和同学们一起劝慰着赵瑞芝,给赵瑞芝在鼓劲。
在他们旁边,还有一个身材也挺魁梧、显得也很有几分做气的、好像不是他们文学院的学生,也在扯开嗓门大声地在给赵瑞芝鼓劲。
“有什么,你就大胆地说!”
“对!有什么就说!北大又不是阎罗殿!”
赵瑞芝泪流满面地抽泣着,望了望她四周的同学们,望了望胡适教授,又望了望陈学长,最后泪眼花花地望着她可以寄以希望的蔡校长和李大钊主任。
“说吧!有什么话,有什么要求,对蔡校长大胆地说吧!蔡校长一定会考虑你的意见的!”李大钊又一次给赵瑞芝鼓劲。
赵瑞芝感激地看了李大钊主任一眼,又将泪凄凄的目光将信将疑地投向蔡元培校长。
看着这泪人儿似的伤痛悲凄的女学生,蔡元培开始因为她太胆大妄为,目无校风校纪,采取欺骗手段,女扮男装,混进学校来听课而满腹的怒气,此时,慢慢消释了许多,目光也从严厉转成了温和——一种慈父望着受了委屈的女儿的那种爱怜的温和。他从内心深处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有胆有识有主见的女学生。敢于女扮男装装成男学生混进北大来上课,是个很了不起的行动。不管是她自己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主意,但能这样干就很了不起。一般女子是想都不敢想的。真可谓当今学生中的花木兰。是个有志有为的年轻女性!值得敬佩!另外,他蔡元培还从心底感到欢愉和欣慰。一个女孩子,为了上北大,敢于不惜冒险,女扮男装,这说明他的北大在青年一代的心目中已有了很大的影响,已有了很强的吸引力。这是绝对的好事!说明北京大学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北京大学了,更不是过去的那个京师大学堂了。现在的北京大学,已成为全国有志有为的进步青年们向往的中心了。这当然是值得欢悦和欣慰的!
“赵瑞之同学,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一定尽力帮助你!”蔡元培迎着赵瑞芝那还有些将信将疑的目光,深情地点了点头。
“蔡校长!……”由于信任和感动,赵瑞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哭喊一声,扑过去,又跪倒在蔡元培面前。
蔡元培连忙搀扶住:“不要这样!也不要哭!起来,慢慢说!慢慢地说!”
赵瑞芝抬起头,抽泣着,泪眼婆娑、哀怜可人地望着蔡元培和李大钊:
“蔡校长。李主任,我的真实名字叫赵瑞芝,是草字头芝兰的芝,而不是之所以的之……”
赵瑞芝满怀伤痛地讲述着,她讲述自己出生在一个封建气味特别浓厚的家庭里,父亲曾是封建清皇朝的京官,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所以把她也紧紧地束缚在封建礼教之中。后来,清皇朝倒台,县上开办新学,她经过拼力抗争,才上了新学,又上了长沙女中。《新青年》杂志,陈独秀学长的《敬告青年》、李大钊主任的《青春》,使她感受到了一个新的天地,使她热血沸腾,看到了妇女摆脱封建压迫的光明前景。可是,好景不长,她被召回家里,父母亲把她强行许配给了一个封建气味更浓的、孔老夫子后裔之家的一个病歪歪的酸臭少爷,而且就在少爷病情加重、奄奄一息的时候,强行让她嫁过去拜堂冲喜,让她去为那个快死了的少爷充当殉葬品,没办法,她拜完堂后趁乱连夜逃出了那地狱般的阴森森的孔府。在孔家二少爷和宋维新同学的帮助下,她来到了北京。她早就听说北大,而且听说主编《新青年》的陈仲甫陈独秀先生,还有李大钊先生,胡适先生等她崇敬的人都在北大当教授,她更是向往北大,一心想上北大,渴望能在她所敬爱的这些先生们的指教下,寻找到一条女性解放之路。可是,没想到,堂堂的北京大学,多少青年热切向往的地方,竟然也是被封建礼教的绳索死死捆绑着,遵循着什么“男女不能同校”的封建法规。她心很寒,但想上北大学习的心愿仍然很强,实在没办法。就采取了这样的方式……
赵瑞芝在讲述着。
这哪里是在讲述,完全是在控诉!在控诉黑暗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对女性的凶残的压迫和禁铜,同时也在控诉北大对女性的不公平。
人们都静静地听着,心情都很不平静,有悲切的伤感,有发自内心深处的同情,也有怒潮在胸中一阵阵涌腾着的不平和义愤。
整个办公室里的气氛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压抑,令人憋闷,令人窒息。
陈独秀学长背朝赵瑞芝,望着窗户,一句话也不说,冷冷的,像是一尊严酷而冰冷的石头雕像似的,冷峻地立在那里。
蔡元培问赵瑞芝:“入学保证书你填过吗?”
赵瑞芝回答:“填过。”
“你带来了没有?”
“刚才交给陈学长看了。”
蔡元培看了一眼陈独秀,也看见陈独秀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入学保证书。
“上面请两位老师具保签名了吗?”
赵瑞芝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是哪两位老师给你具保签名的?”
赵瑞芝嗫嗫嚅嚅地回答说:“是……陈……学长和胡……适……教授……”
“噢?!”蔡元培又看了陈独秀一眼。
陈独秀转过身,指着宋维新:“是这位宋维新同学采取欺骗手段让我签上名的!我已经把我的签名勾划掉了。”说着,走过去,拿起办公桌上的入校保证书,交到蔡元培手中。
大嗓门学生在旁边说:“欺骗也是被逼出来的!”
那位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同学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忧愤难抑地对蔡元培和李大钊说:
“蔡校长,李主任,像赵瑞芝同学这样出身于名门望族、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有着如此令人痛切的不幸遭遇,更何况那些出身贫贱的穷苦人家的女儿,那些继续还在被强迫裹脚的乡村女孩儿,那些被买卖为婢、被推进烟花火坑之中的女孩儿们呢!我们反对封建专制,倡导民主、一科学、进步,不能只是挂在口头上呀!”
那位显得很傲气的大嗓门的同学,紧跟着扯开大嗓门也随声附合地说:
“就是呀!我们天天喊叫着:‘打倒孔家店!’但实际上仍还抱着孔家店的一些腐朽霉烂的伦理不放,那我们不是在‘挂着羊头,卖狗肉’吗?”
李大钊望着大嗓门学生,问道:“请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张国焘。”
“你是……”
“我是理科预科班的。”
陈独秀怒冲冲地斥问张国焘:“你来文科干什么?你不在你的理科班好好上课,来文科胡乱掺和。听课可以,胡乱搅和可不行!你回你的理科上课去!”
“陈学长,”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说,“国焘同学虽说是理科那边的学生,但他也很喜欢学咱们文科这边的一些课程,他经常来我们班听课,现在是我们班的编外学生。”
“什么编外学生?哪儿来这么个名堂?”陈独秀又怒冲冲地问那个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谁让来的?谁批准的?”
那个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慢慢地心平气合地回答说:
“是蔡校长同意了的。”
蔡元培点点头:“是的,是我同意了的。学生兴趣爱好广泛,爱学爱钻,是好事情,应当积极提倡,并加以鼓励才是。”
陈独秀不言声了。
李大钊说:“国焘同学,你刚才说的那句‘挂羊头,卖狗肉’的话,口气很不对!”
张国焘说:“我主要觉得事情很不公。”
李大钊说:“国焘同学,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有什么建议和意见,也都可以提,但用这样的口气来和师长们说话,恐怕有些不大得当吧?”
左眉心有颗黑痣的同学缓和气氛地说道:“李主任,国焘同学说话的口气不很得当,但他说的话的意思,我觉得并无不可取之处。我们北京大学是反对封建专制、提倡民主与科学的中心,我们何不实实在在地着手干上一点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事情?现在,男女社交已经可以公开,为什么男女同校还不能实行?依学生之见,咱们北京大学为什么不可以在反对封建上再打个先锋,率先开禁,破个先例,实行男女同校呢?”
“蔡校长,”李主任,为了我们中华两万万女性同胞的觉醒和奋起,学生觉得,在我们这大力提倡科学、民主、进步的北大校园里,应该给女性们也留有一席之地,让她们和我们一起学习和探索富国强民之路。”那位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同学也诚挚地动情地说道,“任何民族都离不开自己的母亲。伟大的女性,是国家和民族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国家和民族的觉醒和富强,其中很主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女性的觉醒、女性的解放和自强。尤其是像我们中国,更要这样!蔡校长,李主任,让我们北京大学为中华女性的觉醒和奋起,出一些力吧!把我们北大校园分给她们一半!”
李大钊看看左眉心有黑痣的学生。又看看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问道:
“这两位同学,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左眉心有黑痣的学生回答道:“我叫邓仲澥。”
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回答说:“我叫高尚德。”
“仲澥同学,尚德同学,你们都说得很对!说得很好!男女同校共读,和男女社交公开一样,是科学、民主、进步的具体体现,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李大钊很深沉而也很决然有力地说着,“西方的那些科技先进的富强国家,大学无不都是男女同校,整个学校充满着生动、活泼、蓬勃向上的青春的朝气,他们不仅培养出了成千上万的男性的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等,而且还造就出了像居里夫人这样名震全球的女性科学巨人和像盖斯凯尔夫人、夏洛蒂·勃朗特那样的女性文学家!我们中华民族,有这么悠久的历史,有这么博大精深、丰富多彩的文化,我们难道不应该培养出来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女性的科学家和文学家吗?蔡校长和我都同你们的想法一样。蔡校长主张兼容并包的教育方针,其中就有男女同校的初步设想在内。我最近也接到许多女性青年热切请求来北大上学的信,情恳意切,感人至深,我刚才都给蔡校长过目了,蔡校长也深受感动。”李大钊略略停顿了一下,转过脸,对赵瑞芝说:“今天,蔡校长和我来找陈学长,同时也想把胡适教授请来,就是想要商量一下我们北大带头实行男女同校的问题,想再补招一些愿意来我们北大上学的出类拔萃的青年女学生入校。”
李大钊的话音还没落地,掌声雷动,人们都欢快地拼命地鼓起掌来。
赵瑞芝仰望着李大钊,脸涨得火一样通红,两只大眼睛闪射着灼亮的光彩,看着李大钊,又看着蔡元培,完后又看着李大钊,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中:
“李主任,这……是……真的?”
李大钊微笑地点点头。
赵瑞芝又转向蔡元培,惊喜激动不已地嗓音都有些变音走调地轻声问道:
“蔡校长,这、这……是……真、真的?”
蔡元培像父亲望着赵瑞芝就像望着自己喜爱的女儿似地慈祥地微笑着点点头:
“是真的!”
蔡元培说着,把手中的入校保证书又看了看,然后朝胡适教授问道:
“适之先生,赵瑞芝同学的这份入校保证书上,原来是你和仲甫先生签的名具的保,现在仲甫先生因为是原来不明实情、现在实情大明而不愿再为赵瑞芝同学当保证人,把自己的签名勾划掉了。你呢?适之先生,你想不想把你的名字也划去?”
胡适看了赵瑞芝一眼:“我看算了吧!我的名字就不划掉了。我还愿意替赵瑞芝同学入校当保证人。”
赵瑞芝充满感激之情地看了胡适教授一眼。
“那好。”蔡元培点点头,很郑重其事地宣布说:“赵瑞芝同学,我决定你正式为北京大学第一名女学生!”
惊异的寂静。但很快,山呼海啸般的掌声骤然而起,打破了寂静。啊,掌声雷动,又一次掌声雷动。震天撼地的掌声雷动。在场的人们,尤其是屋里屋外的那些青年学生们,都疯狂地热烈地狠劲地鼓掌。雷动的掌声久久地久久地息落不下去。
赵瑞芝狂喜得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激奋地跳跃,心潮在胸中一阵阵猛烈地掀卷着炽烈的巨浪,眼睛扑闪扑闪着,热泪如泉水般地从眼眶进涌而出,喷涌不止。她又一次感到像在梦中一样,身子微微颤抖着,飘飘悠悠地有些头重脚轻地失重。
“赵瑞芝同学,”蔡元培校长把赵瑞芝从极度狂喜的恍惚中召唤了回来,“按照我们学校的规定,新生入校填写的保证书上,至少得有两位老师签名具保,方可有效。现在,仲甫先生把自己的名字勾划去了,还缺一位老师的签名。”
“我来签!我来替赵瑞芝同学具保。”李大钊很决然地对蔡元培说。
蔡元培望了望李大钊,微微笑了笑,问赵瑞芝道:“赵瑞芝同学,新生入学的保证书上至少要有两位签名,多了不限,让我和李主任都来当你的保证人吧?你同意吗?”
啊,这还有什么说的?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还能说什么同意不同意呢?这简直就是喜上加喜!赵瑞芝没有想到,堂堂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先生,她所崇仰敬服的李大钊教授,都是这样的慈祥,这样的平易近人,使人感到这样的亲切。赵瑞芝被这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意外的狂喜和幸福感重重包围着,都有一点不知所措了,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高兴地笑着点着头。
不知是谁,好像是宋维新,对,就是宋维新,轻轻地提醒了她一句:
“还不赶快谢谢蔡校长和李主任!”
她恍然醒悟,忙向蔡元培和李大钊深深地鞠了一躬,激动地说:
“谢谢蔡校长!谢谢李主任!”
完后,转身,向胡适也鞠了一躬:
“也谢谢胡教授!”
最后,又转过身向陈独秀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很诚挚地说道:
“恳切请求陈学长原谅瑞芝的女扮男装的欺骗之罪!瑞芝是实在太想进北大读书学习,恳请陈学长能谅解瑞芝这切切心愿!”
四
赵瑞芝正式成了北京大学的学生,成了北京大学第一名女学生,这确实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在社会上引起的震惊和轰动且不说,就在宋家兄妹的表姨家里,也都是一派欢快的气氛。表姨父漆立德,好像这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像小孩似地美滋滋地摇晃着头,洋洋自得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蔡先生是个大好人吧?”表姨杨玉霞在一旁撒着嘴:“看你那得意的样儿!好像你是蔡先生似的!”当天下午,杨玉霞还亲自下厨房,置办了一桌家宴。漆小玉、宋一茗也都从学校回来了。宋维新、孔文才也都来了。大家都围坐在一起,像庆贺一件大喜事一样,向赵瑞芝祝贺。
一星期后,漆小玉、宋一茗也都从女高师转到了北京大学文科学习。
在这期间,班上还来了个女学生,是从青岛来的,叫林丽萍,人长得瘦小,年龄也比漆小玉、赵瑞芝她们都小。
这女学生来的那天,刚好他们是课间休息,只见那位平时傲气十足、大嗓门的张国焘,从陈独秀学长那里请教一个问题回来,走进教室,一反平常的那种盛气凌人的大嗓门,很神秘地压低嗓门对坐在教室里的同学说:
“诸位,请注意!告诉大家一个可靠消息:我们班又来了一个林——妹——妹——”
张国焘把最后的“林妹妹”三个字,还故意地拖长声腔,学着越剧《红楼梦》戏文里贾宝玉的那种细腻腻的酸调儿。
这边话音刚刚落地,那边陈学长就领着那位被张国焘称之为“林妹妹”的女学生走进教室来了。
“同学们,你们又来了一位新同学,叫林丽萍,希望你们相互关照,团结友爱!”
陈学长像每次来新学生那样介绍了一下,就走了。
这林丽萍,确实是个活脱脱的曹雪芹笔下的“林妹妹”:身材瘦瘦的,很显单薄,面容白皙而清丽,修长的细细的弯弯的黛眉下,闪动着一双挺秀气的眼睛;从这相貌上不仅是活脱脱的“林妹妹”,尤其从神态上更是相同如一:黛眉微蹙,被愁烟笼罩,秀眼泪光点点,娇弱的身子如弱柳扶风,悲戚戚的,打不起精神来,好像心里总是压着一种什么很沉重的负担似的,使别人望着她时,心里很不好受,一种说不出的怜小惜弱的怜悯之心会油然而生。
林丽萍是从青岛来的。她在同学们跟前,从来不说她家里的情况。还是有的同学从别的班同学那里风言风语地听来,说林丽萍的父亲是个“假洋鬼子”,是个东洋化了的亲日派官吏,还说林丽萍一方面是由她的性格所定,另一方面她精神上的压力太大,她羞愧,自卑,总觉得在国人面前低人一等,但又无可奈何,所以一天到晚总是那么悲戚戚的。
漆小玉、赵瑞芝、宋一茗、还有这活脱脱的小“林妹妹”林丽萍,她们都同住一室。
说是说,陈独秀陈学长这个人也还可以,还是挺不错的,不像人们开始时觉得那样偏执、冷酷、不通人情,尤其是对女的特别冷酷,其实有时也是挺随和的。赵瑞芝之后,漆小玉、宋一茗,以及林丽萍她们几个进校,陈学长再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而且还很积极、主动热情。一天下午,陈学长还专门来她们寝室看望她们几个。
正好她们几个都在,都正在说着什么,说说笑笑着,见陈独秀突然驾临,惶然不知所措,都赶紧惶恐恭敬地立起身来迎候陈学长:
“陈学长好!”
陈独秀微微笑着,点点头,坐在了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并招呼她们几个都坐下:
“都坐!你们也都坐下!”
她们都有些紧张地挤坐在一块儿。
“不要紧,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来看看你们。”陈独秀笑着宽慰她们。
她们的几颗悬吊在嗓子眼儿上的心,一颗颗都慢慢地实落了下来。
“怎么样?你们都还过得惯吧?”
“过得惯。过得惯。”她们几个都悄声回答。
“功课都能跟得上吧?”
“都还可以。”
“你们几位都是北京大学首当其冲开放女禁的第一批女学生,也可以说是反封建的巾帼先锋,希望你们都能成为中华妇女奋起自强、争取妇女彻底解放的榜样!”
陈独秀平心静气、和颜悦色地说着,完全没有平时的那种傲气和盛气凌人样子,使得她们几个绷得紧紧的神经也放松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赵瑞芝明亮的大眼睛闪射着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神来:
“请陈学长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陈学长对我们的厚望!”
“你对中华妇女的解放和奋起自强,有些什么见解?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赵瑞芝迟疑地望了陈独秀一眼,轻声说道:“学生浅见,妇女的解放和奋起自强,第一步就是如西洋妇女那样,能独立自营之生活,要冲破一切封建束缚,以男女社交公开、男女同校共读而为妇女大胆地公开走上社会生活开辟通径。学生反复习读过学长刊出在《新青年》上的《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一文,感受很深。学生非常赞赏学长在文中所表明的那些看法。学长文笔犀利,洞彻封建伦理之朽恶,切中时弊,使学生极为崇仰诚服。”
陈独秀笑笑:“赵瑞芝同学誉之有盛,陈独秀尚还不敢全然领受。”
漆小玉、宋一茗她们都欢快地微微笑着。
寝室里洋溢着轻松欢娱的气氛。
正这时,一工友敲门进来:
“陈学长,蔡校长有请!”
“何事?”
“详情不知。好像是听说段大总理要来学校视察校政。”
“段大总理?哪个段大总理?”宋一茗眨巴眨巴眼睛问。
漆小玉嘴角微微一撇:“还能有几个段大总理?就是当今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的段祺瑞段大人吧?”
“就是。”陈独秀点点头,“他来北大干什么?他怎么想起到北大来?这个袁大头的影子和幽魂,他怎么突然想起视察什么北大校政?”
赵瑞芝问:“听说这位段大总理,和袁世凯一样,也是狂热地鼓吹尊孔复古的人?”
陈独秀愤然地说:“何止这一点一样?哪方面都一样!简直就是袁大头第二!完完全全的袁大头第二!尤其是也想借助于东洋势力而独坐天下,为此不惜把自己的老祖宗都整个廉价拍卖光!”说到这里,陈独秀耿立的浓眉间,凝聚起一股浓重的忧虑和愤慨,“这个袁大头的影子和幽魂!那个袁大头,死有余辜!至今,中华民族依旧还正在噩梦中,‘二十一条’的亡国的阴霸还依旧沉沉笼压在神州大陆的上空……”
死有余辜的袁世凯袁大头!
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
“二十一条”和袁世凯还得从青岛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