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挣脱铁链的小狮子,望着辽阔的海面,赵瑞芝激动的情潮涌动。然而,小顺子的惨死,船上老人的遭遇,使她悲愤难抑。翔宇兄那浓眉下的大眼睛闪灼着怒人,也深含着对未来的期盼和信念……
一
像一头从严密的铁笼和冰寒的铁锁链中挣脱出来的小狮子似的,赵瑞芝一下浑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快,心胸也一下无比的开阔和欢畅。
赵瑞芝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轮船,也是第一次看见大海。
啊,大海!如此辽阔,如此壮观。她被震撼了,禁不住心旌摇曳,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被开阔而又美妙炫目的欢愉而引致的迷醉之中。
此时正是大海平静的时刻、无边无际的蔚蓝闪亮的大海,平平的,静静的,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哪怕一丝一线破碎的涟漪都没有。整个海面,一眼望去,仿佛就是一块刚刚被熨过的平展的巨型大块的蓝绸缎似的;蓝绸锻无边无际地向前向后向左右延伸铺展开去,连天接地,浩浩淼淼,以一种深厚而沉稳、雄阔而恢弘的气势,把天与地、地与天、以及那展翅翱翔着的白色的海鸥,都浑然相融在~起;在金灿灿的阳光的照耀下,蓝色,红色,白色,绿色,五颜六色,交相辉映,形成了无数个层层相迭着飘荡浮动着的迷离神奇的大大个小的光圈,闪闪烁烁,光怪陆离,使人恍惚置身于安徒生笔下的童话式的光网之中。
“啊,啊——多美啊,大海!”
赵瑞芝双手扶着船舷的铁栏杆,极目眺望着辽阔的海面,欢喜激动的情潮一阵阵在体内涌动,以至于连地披在肩头上的长长的白纱巾被海风吹起,飘落到甲板上,她都没有觉察到,依旧还沉浸在忘情的眺望之中。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海面的鸟,在蓝天大海间翱翔着。
和赵瑞芝靠着并排扶着船舷栏杆站在一起的宋一茗,也是被这未曾见过的大海的美景所迷恋,也没有发觉她瑞芝姐的白纱围巾被海风吹落到甲板上去了。
“小姐,您的纱巾。”
一个女性的清脆而柔和的嗓音传来。
赵瑞芝和宋一茗一起从忘情的眺望中醒转过来,回身一看,她们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学生,从岁数上看,男的和赵瑞芝岁数差不多,十九岁二十岁的样子,中等偏高的个子,浓眉大眼,身着新式学生服,显得很是精干,女的岁数小一些,约十五、六岁,圆脸,齐耳短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射着热烈的光,手里正拿着她掉落在甲板上的白纱巾,笑吟吟地递给她:
“给,您的纱巾掉了。”
“谢谢!”赵瑞芝接过纱巾。
男青年问:“小姐是第一次来海上吧?”
赵瑞芝点点头:“是的。”
小女青年奇怪地问:“翔宇兄何以得知?”
男青年笑笑:“这位小姐昨天就在这里观看大海,几乎看了多半天,今天又在这里观看,是那么被大海所迷恋,所以,我推测可能是第一次来海上。”
赵瑞芝这也才注意到,这位男青年学生昨天也在甲板上,站在那边船舷边,扶着栏杆在远眺,不过昨天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长衫。赵瑞芝曾无意中扭头望了一下,男青年学生眺望着大海,但能看得出来,他并非仅仅是在观赏大海迷人的景色,而更多的是在凝神沉思。他紧锁着的浓眉下面,两眼闪射着的深沉的目光里,满含着忧戚,满含着义愤,也满含着一种壮志,满含着一种对未来的坚定的信念;略显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脸上异常严峻,严峻中透着一种刚毅。她听见他低低地在吟诵一首诗: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宽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吟诵声不高,但极有力度。诗的字里行间迸发着一种呼雷走电的豪情,再加上他那底蕴极足、清晰而雄浑有力的男低音富有感情的吟诵,形成了一股猛烈而强大的震撼力,冲激着她,震荡着她,使她禁不住又望了他几眼,为他的那种忧国忧民和胸怀报国壮志的爱国之心而深感敬服。
今天,和她面对面站在这里。这位先生,对,那位小姐刚才称他为“翔宇兄”,昨天面对着大海为忧国忧民而沉思的时候,显得是那么严峻,而今天,和她说话,又是那么随和,那么风趣,那么富有人情味。赵瑞芝想着,不由得对面前的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学生,在敬服的同时还有了几分好感。
由于天气好,风和日丽,海水又是那么平静,所以来甲板上散心闲聊的人越来越多。
一直坐在船尾潜心作画的宋维新也背着画板过来了。他是在北京大学文科院学文学的,也许是文学与艺术是相通的,也许是宋维新偏爱艺术,宋维新特别迷恋画画,尤其喜欢那些西洋式油画。湘水县他家里客厅墙壁上挂的那幅巨型《创造亚当》的油画,就是他临摹米开朗基罗的教堂天顶画《创造亚当》的复制品。他是那么迷恋于西洋式油画。昨天上了轮船,到了海面,他就跑到人比较少、比较僻静的船尾上去作画,去为画海的油画勾勒底稿。宋一茗告诉赵瑞芝说,她哥哥一直想画一幅题为《海神》的油画,送到法国巴黎去参加展出。
“怎么样?赵小姐。大海景色值得一观吧?”朱维新走到宋一茗、赵瑞芝跟前,发现了那一男一女两青年学生,对男青年学生惊喜地叫道:“哎呀,翔宇兄,是你!”
“继陆兄!”
“你怎么也在这船上?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宋维新欣喜而又感到惊异。
“你怎么能看见人家呢?你一上船就一头扎到船尾作画去了,能看见谁?”宋一茗在旁边笑着说她哥哥。
“就是。就是。”宋维新点头承认不是。“哎呀,忘记给你们介绍了。翔宇兄,这是小妹宋一茗,这是赵瑞芝赵小姐。”
“幸会。幸会。”
“茗妹,赵小姐,这就是我给你们讲过的天津南开中学的那位周恩来周先生。一宋维新又向宋一茗、赵瑞芝介绍道。
啊,周先生!周恩来先生!就是那曾在易卜生的著名话剧《玩偶之家》中男扮女装演女主人公娜拉,在天津演得全城轰动,又在北京演得全城轰动的周恩来先生!
赵瑞芝的心莫名地怦怦狂跳起来。
还是在湘水县宋维新的家里的时候,宋维新给宋一茗和她讲了好多外面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其中就讲了天津南开中学的学生周恩来演话剧扮演女主角的事情。天津南开中学的校长张伯苓博士,是位很杰出的思想先进的现代派教育家,他除了用西方的先进的教育思想和先进的科学文化兴办教育而外,还很热心于戏剧表演。一方面,是他本人很喜爱戏剧;另一方面,意在通过戏剧进行宣传和教育,使广大民众在观赏戏剧中发现民主的真谛,发现科学的思想,特别是使妇女能正确认识自己,大胆从封建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获得自我解放。剧中人物一般都有男有女。但在当时,男女同校上学都被严加阻止着,更不要说男女同台演出了。就连世界戏剧大师莎士比亚所在的英国,女人和男人都不能普遍地同台演出,在很多情况下,都是由男的志愿来扮演女性角色,更何况是在中国!南开中学在每年十月十七日校庆演戏时,周恩来先生都被挑选上参加演出,而且由于周先生长相英俊,还可以装出很细的嗓音,再加上他巨大的魅力和沉着冷静,他总是被挑选上扮演女角色。前年,他们学校排练演出了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著名剧作《玩偶之家》。这是一部宣传妇女解放、妇女要求和男子完全平等的剧。女主人公娜拉不甘心从属于丈夫,当丈夫的玩偶,毅然撇下丈夫和家庭出走,去争得自己在社会上应有的地位,去追求新的生活。周恩来先生被选中扮演娜拉,演出非常成功,先在天津演,后又到北京演,场场满座,轰动了京津两地。宋维新就是周先生在北京演出时,和周先生认识的。认识后,他还得知周先生是个勤奋好学、极富才华的有为青年,善学善思,而且文笔极好,同时还很有演说才能。他和几个有志学友在天津学生界发起成立了敬业乐群会,还创办了《敬业》杂志,他亲自担任主编,亲自执笔写了许多针砭时弊、抨击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的阴谋、嘲讽痛斥袁世凯恢复封建帝制拉社会倒退的文章,大力宣传科学、民主、进步,在天津学生界特别有影响。两人豪情相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尤其是宋维新,对周先生特别推崇,每每一谈起周先生,充满了敬佩之情,使得宋一茗和赵瑞芝不知不觉都受了感染很想见一见这位周先生。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在这上海至天津的轮船上,他们相遇了。
“周先生身边的这位小姐是谁呢?”赵瑞芝心里思忖着,偷偷又打量了一下那位小女青年,没想到,那小女青年的热烈的目光无意中正好也扫视过来,和赵瑞芝的目光对上,赵瑞芝心里一慌乱,忙把目光避开,小女青年微微一笑,对周恩来叫了一声:
“翔宇兄!”
这是给周恩来提了个醒儿。周恩来醒悟过来,满带歉意地笑着说:“你看,我这个人,在这里意外见到继陆兄,太高兴了,都忘记给你们之间介绍一下了。这位是继陆兄,宋继陆,宋维新先生,北大文科院的高材生,油画才子,很擅长于西洋油画。这位是邓颖超邓小姐,天津一女师的高材生,是位演说家,天津女学生界的小领袖。”
“翔宇兄又在取笑颖超了!”邓颖超嗔怪地说着,举起小拳朝周恩来肩胸处打了一下。
几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赵瑞芝感到自己周围开始被一股温暖的潮水所包围,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欢畅从自己心底升腾而起,似电流般向着身体各个部位迅疾地传去,使得她浑身一阵激奋的灼热。
二
“翔宇兄这次去上海……”
“我们几个敬业乐群会的同学这一次主要是利用假期去上海搞了一下社会调查,深入了解一下民众。”周恩来回答宋维新说,又问:“继陆兄这是回校去上课吧?”
宋维新点点头:“嗯。”
“令妹和赵小姐……”
“她们也和我一起去北京上学,准备去上女高师。”宋维新向周恩来和邓颖超简单述说了一下赵瑞芝的事情。
周恩来和邓颖超敬佩地望着赵瑞芝。
周恩来赞叹地说:“赵小姐真可算是当代中华女子之英杰,实实令人钦佩而敬服。”
赵瑞芝脸上涨起一层红晕:“周先生过奖了。”
邓颖超很诚挚地说:“不!翔宇兄一点也不过奖。赵小姐确实给我们当代女子作出了榜样。我们女子也是人,我们应该挣脱那些束缚我们的枷锁,争取我们做人的权利,争取我们在社会上应有的地位!我们不能再让人任意欺凌,随意宰割!”
谈到女子,宋维新又深表感慨:“我们中国本身就多灾多难,而其中女子灾难最为深重,这都因为我们的封建社会持续时间太长。想想看,好几千年的时间啊,封建主义沉重的磐石死死地压在我们几万万妇女身上。”
“现在就是要起来,彻底砸碎这个磐石!”邓颖超大眼睛灼灼闪亮,闪射着激昂而坚毅的光,“当然,这主要还要靠我们女子自己要敢于挺身而起,就像赵小姐这样,敢于造反,敢于从那高墙深院,从那森然可怖的黑色大门里冲出来!”说到这里,邓颖超略略停顿了一下,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沉缓地说:“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我们女子要打掉我们自己身上的那种逆来顺受、不敢越雷池一步,甘愿受人宰割的奴性。”
“奴性,对一个民族来说,是一种瘟疫,是一种足可以使这个民族毁灭的瘟疫。”显然是,邓颖超提及的奴性,又触动了周恩来的心怀,引起了这位特别善于思索的热血青年的深思。他走到船舷旁,扶着栏杆,浓眉微蹙,遥望着广阔而深邃的大海,语调沉重地说:“数干年的封建社会和黑暗专制的封建统治,使我们中国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妇女备受凌辱,这也造成了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道来顺受、唯命是从的奴性。打破这种奴性,使女子也挺身起来堂堂正正地做人,这自然是非常之必要的!可是,这种奴性,并非只是在女子身上有,在我们这样一些须眉男子身上,不是也严重地存在吗?!漫长的封建社会,造成了我们的愚昧,也造成了我们的贫穷和落后,由此,也使得那些倚强凌弱的帝国主义列强们,像一只只凶残贪婪的饿狼似的,张牙舞爪地窜到我们中国来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处于被欺凌的地位,从而,也使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潜生出一种奴性来,尤其是这其中的一些人,弃宗忘祖,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之脑后,他们甘愿认贼作父,充当洋人的奴才甚至帮凶和打手,帮助洋人欺凌践踏自己的同胞。这些家伙,为从洋人主子那里乞讨到一点残肴剩羹,极尽献媚之能事,摧残起自己的同胞来。比他们的洋人主子都心毒手辣,可他们在洋人主子面前,却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哈吧狗,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连声大气都不敢出,陪着笑脸,那种奴颜婢膝的样子,实在令人憎恶!”周恩来语调沉重,充满着悲愤,浓眉下的双眼迸射着怒火。“就是这种奴性,更助长了那些帝国主义列强的气焰和凶残,使得他们更肆无忌惮地来宰割我们。”
“确实是这样。”邓颖超赞同地点点头,“这一次,我们天津一女师和天津南开中学敬业乐群会的十来个同学相约在一起去上海进行社会调查,感受就特别深。”邓颖超背靠着船舷栏杆,对宋维新、赵瑞芝他们讲述。“上海日本纱厂的那些东洋资本家们,把咱们中国人根本就不当人。在他们眼里,中国人连只蚂蚁都不如。蚂蚁有时都还不可以随意踏死,但是厂子里的中国工人,无论是男工或者女工,东洋人可以任意骑在他们脖颈上屙屎厨尿,可以任意把他们踩在脚底下贱踏蹂躏,任意踩碎踏死。尤其是那些男女童工,更为可怜,境遇确是苦不堪言。我们到上海杨树浦福临路的一个东洋纱厂去看过,那里的情况着实令人触目惊心。”
邓颖超语调沉重,充满着悲愤之情。
“……窄而长长的用红砖墙严密地封锁起来的工房区域,被一条水泥窄道切割成狭长的两个长条区,拥挤着排列着十几排鸽子笼一般的小工房,有八九十、上百间,数千名的男女童工就那么挤着,蜷缩着,相互身子压身子地住在这些‘小鸽子笼’里。
“这些男女童工被东洋人的花言巧语连哄带骗地从乡下、从外省区各地招来,在卖身契一样的契约上画个押,就开始给东洋人当不戴锁链的奴隶。
“他们晚上用破席子、破被子把身子一裹,在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鸽子笼’的冰凉疹人的水泥地上眯一眯眼,打个盹儿,天还没亮,就被木棒、皮鞋一顿乱打乱踢地吼骂起来,一哄而抢地吃上一点乡下人用来喂猪的豆腐渣连同碎米、烂菜叶子煮在一起的所谓的‘粥’,然后就被吆赶着,从刚刚打开的铁门走出工房区,走进厂子,开始一天十二个小时的苦干。
“东洋人把他们看作是‘会说话的机器’,是替他们东洋人赚钱的工具,可以随心所欲地打骂和践踏,生死疾病一概不管。”
邓颖超讲述着,悲愤之情明显地传染给了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他们,他们心中都涌动着悲愤的情潮,尤其是赵瑞芝,她从来就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别人讲述过这一类的事情。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两眼从邓颖超那由于悲愤而涨得通红的圆脸上移开,向着大海望去,深深地注视着大海。
邓颖超的悲愤之情似乎也传染给了大海,平静的海面突然也不平静了,开始了轻微的骚动,一片细碎的浪花沸沸扬扬起来,渐渐地转成激烈的涌动,转成越来越大的波浪,涌腾着,翻卷着,还传来一阵阵悲愤呐喊的涛声。
停顿了一阵后,邓颖超又继续讲述道:
“东洋人随心所欲地打骂和摧残我们的男女童工。当时,在上海杨树浦的东洋纱厂里,我们就曾经亲眼目睹了一个名叫小顺子的男童工被东洋人凶残毒打的情景。
“小顺子是被东洋人天花乱坠地吹的什么‘洋式的做工房子’、住的是‘小洋楼’、什么‘一天三餐,顿顿大米白面、鱼肉荤腥不断’、什么“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等这一类花言巧语从天津乡下被连哄带骗地招来的。小顺子家里就只有他和他爷爷。他父母亲在一次灾荒年里双双饿死,他和他爷爷靠出外乞讨才活下命来,自此爷孙俩相依为命。小顺子爷爷也想的是让小顺子能有一口饱饭吃,就让小顺子跟着东洋人到了上海。没想到,一张契约,把小顺子送进了虎口。
“小顺子面黄肌瘦,身体瘦弱得像根芦柴棒一样,整天杠比他要大要重好几倍的大棉花包,人要是不注意细看,还以为是大棉花包自己长了脚在行走呢。想想看,这么小的小孩,这么瘦弱的身子,空着肚子,还睡不上觉,扛这么大这么重的棉花包,一天十二个小时,怎么能挺得住?
“有一次,小顺子扛着一个小山似的把他瘦小的身躯沉重地压在下面、压得他瘦小的身躯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大棉花包,蹒蹒跚跚地走着;他患着病,再加上腹空肚饥,两腿发软,浑身虚汗淋淋,走着,走着,两眼发花、发黑,头一昏沉,往前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刚好被一个东洋人看见,那东洋人吆喝来几个人把大棉花包抬走,就像一只疯狂的恶狼似地,两眼闪着凶光,扑上前去,一顿乱棍狠打,乱脚猛踢,一边凶残地毒打着,一边嗥叫着狂骂:
“‘想偷懒?懒鬼!想偷懒?懒鬼!……’
“小顺子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
“小顺子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糊拉的,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那丧失了人性的东洋人,兽性还没发完,还在狂骂,还在乱踢乱打。
“这时,几个工头模样的中国人,也讨好地上去和东洋人一起对小顺子一顿乱踢乱打……”
邓颖超正在讲述着,忽然,从客轮甲板的那边,传来了一阵骚乱声……
三
甲板上的人都呼啦啦地朝那边涌去。
人群往两边散开,从人群中间,这艘客轮的船主——一个留着平头、蓄着仁丹胡、腿短身子长的矮墩墩的挫胖子东洋人,手里拎着根文明棍儿,腆着大肚皮,满脸迸射着一种使人森然发怵的冷凛凶残的杀气,向这边走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满脸横肉、腰间紧束着根白布带子的东洋人随从,其实也就是打手,再后面紧跟着的,是两个中国人打手,沿着甲板拖着一个人,朝这边拖来。
这是一个很瘦小的驼背老人,六十多岁,枯瘦如柴;稀稀疏疏的蓬乱的花白头发上,沾带着沾有血迹的腐草;粗糙的黑而焦黄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布满伤痕,沾满着脏污的泥土和血迹;身上的土布衣服已是索索串串的,尤其是裤子,裤腿都已经成了烂布条条,也沾带着血迹;两只脚上也都是血——一只脚精赤着,污黑黑的,另一只脚用一些破布烂草裹缠着,血糊糊的。看得出来,老人已经遭受过凶残的毒打了。
老人被两个中国人打手在甲板上拖着,朝这边走来。甲板上留下了一溜醒目的弯弯曲曲的血印。
老人被拖拉着,身子在甲板上摩擦着,而两只枯瘦嶙峋的污黑带血的手,却一直紧紧地搂在胸前,死死地紧抱着一个补丁摞补丁的浅蓝色土布小包,枯涩的双眼涌满着混浊的悲凄的泪水,望着两边的人群,充满着哀切的乞求,嘴唇一张一合地颤抖地翕动着,像是想要说什么,但因为在甲板上被拖着,又说不出来。
走到一个大木箱子跟前,东洋人船主站下了,凶狠的目光傲慢地环视了四周围拢上来的人群,往木箱子上一坐。两个东洋人打手一左一右往两边一立。那两个拖拉着老人的中国人打手,把老人拖到东洋人船主面前,恶狠地往甲板上一扔。
“‘打!再给我狠狠地打!打!”东洋人船主坐在木箱子上,挥动着手中的文明棍儿,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声嘶力竭地喝吼着。
两个东洋人打手上前去,一把把两个中国人打手推开,其中一个抓起蜷缩在用板上的老人,提在半空中,一拳狠打过去,把老人又打倒在甲板上,紧接着,两个家伙一起猛扑过去,拳脚相加,凶狂地乱踢乱打。老人枯瘦的身子蜷缩成一回儿,瑟瑟颤抖着,在甲板上翻来滚去,惨痛地哀哀悲叫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乱打人?”
“这老头儿怎么啦?”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周围的人们都很惊诧地相互询问着。
刚才被东洋人打手一把拨拉到一边去的一个中国人打手,见讨好主子、显示自己的机会来了,把扣子解开、敞着怀,衣襟往两边一张,一只手往腰上一插,另一只手晃动着大拇指头,向后指着老人,唾沫星子乱飞乱溅:
“这老叫化子,不买票坐船,还藏到底舱放杂物的小隔间里,要不是让我发现了,还真让这老家伙占了便宜了。老不死的穷叫化子,想得美!东洋大爷的船,能那么好地让你不买票白坐吗?不来点厉害的,你还不知道我们东洋大爷的英雄本色呢!”
奴才无耻的媚颜奴骨的表白和吹捧,更助长了主子得意忘形的凶狂劲儿。
“打!给我狠狠地打!使劲地狠狠地打!打完了,给我扔到海里去喂鱼!”
两个东洋人打手对老人更加凶狂地拳打脚踢起来。老人蜷缩着的身子,翻来滚去;干涩苍老的嗓音,一声声悲切地哀叫着。慢慢地,翻滚着的身子不动了,悲切的哀叫声也渐渐沉落下去,越来越细小,越来越微弱……
老人已经被毒打得遍体鳞伤,血淋糊拉,半死不活,即将要昏迷过去了。
面对这一切,周围的人都看着;其中一些人表情木本地默默地看着,但也有一些人,心情很不平静,纷纷议论著。
周恩来已经怒不可遏了,他浓眉剑耸,双目迸发着凛凛寒光,分开人群,走上前去:
“老人家没有钱买票,就应该遭到这种残忍凶狠的毒打吗?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其中一个中国人打手把三角眼一斜吊:“先生,劝你还是不要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何谓多管闲事?!在我大中华的国土上,岂容一小小倭寇如此凶残横行?!”
周恩来的凛然和义正辞严,也进一步激发了那些原本心情就已经很不平静的人们的情绪,都纷纷厉声喊叫起来:
“对!怎么能够这样随便毒打人?!”
“你们把中国人还当人不当人?!”
“在中国国土上,这样打中国人,太狂了!”
“……”
“……”
坐在木箱子上的矬墩墩东洋人船主,开始屁股一抬,还想站起来向周恩来耍耍威风,后来一见好多人都朝着他指着,挥舞着拳头,愤怒地厉声吼喊,他心中一怵,打了个寒战,赶忙又坐回到了木箱子上,不敢再吭声,只是两只猫眼一样的小眼睛,狡黠地贼溜溜地而又惊恐地朝着四周人群扫视着。
不再平静的骚动的大海,一排汹涌的巨浪涌来,把客轮颠簸了几下,其中一个浪头冲天而起,扑打到甲板上,正好扑打在东洋人船主身上,差点把那家伙打倒,但那家伙晃摇了几下,很快又坐稳了。
那个三角眼中国人打手望了望浓眉剑耸、气势凛然的周恩来,望了望四周被激怒的人群,又回头看了他的东洋人主子一眼,然后对着周恩来和周围人群,把敞开着的衣襟又往两边一张,把他的那双三角眼一挑,色厉内荏地撕扯着公鸭嗓子喊叫:
“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坐船买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啦?坐船不买票,反倒还成了大爷了!你们谁觉得这老叫化子可怜,替老家伙把票钱补上,这才是汉子!怎么样?拿钱来!别到时候按我们轮船上规矩,把老家伙从船上扔下去了,又说我们和我们的东洋大爷太不仗义。”
这边,“三角眼”的话音还没落地,只见赵瑞芝挺着胸脯走上前来,掏出一把银元,朝三角眼面前一扔:
“我来替老人补票!这些钱,够了吧?”
银元散落在甲板上,向四处滚去。
“够了!够了!”“三角眼”陪着笑脸,两只三角眼迸发着贪婪的目光,忙俯下身去拾甲板上的银元。
周恩来鄙夷厌恶地看了“三角眼”中国人打手一眼,忙上前去搀扶那位被打得奄奄一点的老人。
赵瑞芝、邓颖超、宋一茗、宋维新也都忙上前搀扶。
“三角眼”把散落在甲板上的银元拣起,双手捧送给东洋人船主。
东洋人船主接过银元,得意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带着他的东洋人打手和中国人打手扬长而去。
甲板上的人群都围在了被打的老人四周。
周恩来弯下身蹲着把老人搀扶着半坐起来。
宋维新也在另一边搀扶着。
赵瑞芝、邓颖超、宋一茗轻轻地用手绢擦拭着老人脸上、胳膊上、腿上的血污和泥土。
老人从半昏迷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身子动了动,一轻轻地呼了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黯然无光地看了看围在他四周的人,又看了看蹲在他身边的周恩来、赵瑞芝、邓颖超他们几个,嘴角微微一抽,表示谢意地淡淡地惨然一笑。
周恩来轻轻地问:“老人家,您这是上哪儿去?”
老人没有回答,又看了看周恩来,猛地,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一直紧抱在胸前死不松手的旧布包包,又往紧抱了抱。
周恩来又轻声地极为关切地问了一一句:“老人家,您准备上哪儿去?”
“回家。”
“老人家家在什么地方?”
“天津卫。”
邓颖超惊喜地:“老人家是天津卫的?”
老人点点头。
邓颖超说:“我们也是天津卫的。我是天津一女师的。这位是周先生,是天津南开中学的。老人家的家在天津卫什么地方?”
“在乡下。海河边上,三条石。”
周恩来充满同情地说:“三条石,那是个苦地方。”
“三条石?”邓颖超猛想起来,“小顺子的家就是三条石的。”
“小顺子?!”老人像被猛地触碰了一下什么痛处似的,浑身抽动了一下。
邓颖超点点头:“嗯,小顺子。我们在上海一家东洋纱厂搞社会调查时,见到一个名叫小顺子的童工,正在遭受东洋人凶残的毒打,很可怜,让人看不下去,那也是我们天津卫的,是被东洋人连哄带骗招去做工的……”
邓颖超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人突然爆发而出的撕心裂肺的悲恸的大哭打断。
人们不知所措,都惊愣住了。
邓颖超也有些慌乱,不知怎么一回事儿,只是一选连声地叫着老人:
“老人家!老人家!……”
周恩来也连连相劝:“老人家,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
“小顺子就是我的孙子呀!”老人在恸哭中迸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哀号,“我可怜的小顺子呀!我可怜的小顺子呀——”
老人的哀号声充满着极度的凄切和悲愤。
邓颖超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凝固住了。
周恩来仰望着天空,浓眉下的双目进着愤怒的火,也闪着痛切的泪光,面色寒凛冷峻,默默地一动不动,像座沉凝冰冷的石雕。
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望望周恩来,又不约而同地一起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邓颖超。
邓颖超望着他们,双目盈满了泪水,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够开口说呀?
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毛骨悚然!
一点也不虚夸。刚才因为邓颖超还没有来得及把小顺子的遭遇全部讲述出来,就被老人由于没有钱买船票而被东洋人凶残毒打的事情打断了,所以在场的任何人,包括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他们,都不知道,也绝对想象不到,邓颖超和周恩来他们这十几个天津敬业乐群会的男女青年学生,在上海三天后,第二次去杨树浦东洋纱厂搞调查、顺便还想再看望一下小顺子时,在工友们那里听到的关于小顺子的最后的悲惨的情景,是多么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毛骨悚然!
四
……小顺子慢慢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所谓的睡觉的房子——潮湿、恶臭的鸽子笼般的工房楼下冰凉的水泥地上。
他知道自己是被打得昏死过去后被人抬回到这里来的。
昏昏噩噩、迷迷沉沉中,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几个好心的工友叔叔、伯伯背着抬着回来的。
小顺子躺在水泥地上,浑身冰森森的,就像是躺在森冰的铁板上或冰块上似的,使他不停地瑟瑟地打着寒战。他想稍微翻一下身子,但一动也不敢动,浑身上下遍体鳞伤,皮开肉绽,略动一下,就钻心般的疼痛。
为了稍微地减缓一点冰寒和伤痛的刺激,他微微把身子蜷缩了一下,但是,无济于事,贴在冰寒的水泥地上,浑身体内针扎般的火辣辣的疼痛,又冷又痛,内外夹攻,使他的意识一阵阵陷入半昏厥的迷乱之中——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见爷爷佝偻着腰身,蹒蹒跚跚地向他走来……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天津卫家里,回到了海河边……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觉得那已死去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死,他看见他们正在家里那破烂的小院子里忙着在干什么活……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还觉得他那被抓去当兵、后因为想跑回来而被用军棍打死的哥哥也没有死,正穿着军装背着枪笑呵呵地朝他走来……
尔后,恍恍惚惚中,他又看见爷爷佝偻着腰身,蹒蹒跚跚地向他走来……
他觉得自己晃晃悠悠地也在朝爷爷走去……
一股寒风掠来,他感到一阵冷,打了个寒噤,倏然从迷乱中清醒过来了一些,他发现自己是被窝在一个破烂筐里被人抬着往前走着,还听见有人说话:
“这小瘪三,确实是个小瘪三!像根芦柴棒似的,没一点分量,抬上他就像什么也没有抬一样。”
“怎么什么也没有抬?!还有个烂筐子嘛!”
“噢,对!对!”
“喂,你知道吗?这小瘪三还没死呢!”
“什么?”
“这小瘪三还没死呢!”
“谁说的?东洋人说死了,就是死了。”
“真的!还没死呢!刚才我和你一起抬着往筐里放的时候,我明显地觉得他动弹了一下。”
“少啰嗦!我刚才不是已经对你说了吗?东洋人说死了,就是死了!”
那个人再不吭声了。
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只是抬着筐子往前走着,往城外走去。
可怜的小顺子,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东洋人让这两个人把他抬到哪儿去?去干什么?他更不知道,就在这当天,他爷爷真的从天津来看望他来了。
老人家是在下午天快黑时赶到纱厂的。东洋人告诉老人家说他孙子得了重病,经过多次精心治疗,未能治好,死了,已经埋了。
而工友们私下暗暗告诉了老人家真相。
老人家发疯似地向城外跑去。
老人家跑到城外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
苍白的月亮,正把它那凄楚悲凉的寒辉,撒落向乱葬岗子。阴风凄凄。枯黄衰败的荒草上和被荒草半掩半没着的大大小小的坟包上,以及那从坟包投落下来的阴影上,都浮罩着一层惨然凄切、令人森然发冷的白光。
老人家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向乱葬岗子没命地跑去。
远处,传来野狗的怵人的叫声;先是一声,后是两声、三声……
乱葬岗子上到处都是野狗令人寒惊的叫声。
这里可以说是野狗肆虐的天下。
野狗成群结队地出没在这荒野枯草之中。每每有活人来埋葬死人时,它们便隐伏在暗处窥视着,伺机而出。当活人们急匆匆地将死人草草埋葬到土里,又急匆匆离去后,野狗们就迫不及待地争先恐后地猛扑上去,胡撕乱扯地饱餐一顿,欢欣无比而又满足地把一堆堆白骨留给七天后或是第二个清明节复来的活人们去骇然惊恐和哀恸伤心。
老人家看见凄惨冰寒的月光下,野狗的身影在蹿来蹿去地闪掠着。
老人家更拼命地栽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栽倒,不顾一切地向岗子上跑去。
他的小顺子死了,东洋人说是病死的,其实是被狠心歹毒的东洋人打死的,被扔到了乱葬岗子上,他要去看一看,去最后看一眼。
叮怜的小顺子!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小孙子,自己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信了东洋人的谎话,让自己的小孙子跟着东洋人来上海做工,挣大钱。吃大米、白面,住洋房,是他相信了恶狼的花言巧语,是他把自己的小孙子送进了狼口——一血淋淋的狼口。他该死呀!他真该死!
老人家一边往前跑着,一边心如刀绞般地自责自骂着自己。
老人家跑着,朝着岗子上悲枪地呼喊:
“小顺子!——”
回答他呼喊的,是阴风凄厉的呼啸,是野狗怵人的叫声,他似乎还听到有野狗扑打撕咬的混合杂乱的响动。
啊,在这野狗扑打撕咬的混合杂乱的响动声中,他似乎听到,不,是真的听到,听到有小孩凄惨的哀号,尽管是很微弱,但他听到了:
“救命呀!救命呀!爷爷,快来救我呀!爷爷,快来救……”
哀号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在乱葬岗子上令人毛骨悚然地惨烈地激荡着。
小顺子!是小顺子的声音!老人家听得很清楚,是他的小顺子的声音。确实的,真真切切的,是他的小顺子的声音!
“小顺子!小顺子!小顺子!——”
老人家大声喊叫着,发疯地向岗子上跑去。
到了岗子上,”什么都没有,一片沉寂,就连刚才他看到影子、听到扑订撕咬的响动的那群野狗们,也都一下子都跑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留下的,除了凄凄的阴风、冷月下的一座座坟包外,便是笼罩在四周的森然可怖的空旷和沉寂。
“小顺子!小顺子!——”
老人家向四处望着,悲枪地呼喊着。
四周,荒草丛上,坟包上,反射着冷月投落下来的惨白的冰寒的月光。
突然,也许就是心灵感应,老人家看到不远处,相隔着四、五个坟包的一个洼坑旁边,有几条碎布条子,在凄凄阴风的吹拂下,像几个小招魂幡似地在那里飘展,飒飒作响。月光下,老人家认出来了,是他熟悉的布。老人家心里猛地一抽,忙跑过去,只见洼坑旁边,挂在草尖上的碎布条子,浸满了血,老人家一眼就认出是小孙子的裤子;再看洼坑里面,小顺子被野狗撕扯啃咬得支离破碎的躯体,弯曲地成个虾状蜷缩在那里,血漓糊拉的,惨不忍睹;有的地方几乎就剩下白花花的骨头了……
“啊——”
老人家撕心裂肺地朝天哀嚎一声,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五
小顺子是还没有死就被扔到了乱葬岗子上,尔后活活被野狗撕扯啃咬死的。
老人家跑向乱葬岗子时,听到的的确是小顺子惨烈痛切的哀叫声,但老人家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小孙子抢救下来。
在纱厂工友们的帮助下,老人家把小孙子的残骸掩埋好,从中拣了几根骨头,准备带回到家里去,准备与他为伴。他怀里紧抱着的那个旧布包里,包的就是小顺子的几根残骨。
小顺子的惨死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小顺子的惨死,使赵瑞芝骇然而又无比的伤痛。她两眼溢满了泪水,心中充满着凄枪,她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敢看老人家紧抱在胸前的那个旧布包包,可那个旧布包包总是时不时地在她眼前闪现着。
宋一茗也是。连着两个晚上,她睡不着。她说,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小顺子在乱葬岗于上被一群凶狂的野狗活活撕咬的可怕的情景,她甚至好像还听到了小顺子那凄厉惨切的喊叫声。
可怜的小顺子!
“东洋人就是这样对待我们中国人的!而且还是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国土上。”周恩来激愤不已地说着;他浓眉耸立,但是很快又沉落了下来,目光由愤慨的灼烈而转入伤痛的深沉,冷峻的面容浮现起一层悲哀,看得出来,这位血性青年激愤之中深隐着一种深切忧思的痛苦。深沉的痛苦,像干斤重的铁块,沉沉压在他的胸口,也像万把利刃,血淋淋地狠扎着他的心头:“我们如此任人宰割!像这样下去,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会有什么出路?!亡国灭种,势在必然!”
宋维新忿然地:“那些东洋人太狂了!”
周恩来望着波浪翻滚的海面,“不光是东洋人,那些西洋人,那些帝国主义列强,英国、法国、俄国、美国,都一样,都骑在我们脖子上屙屎厨尿。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能这样?不就是因为我们落后,我们穷吗?我们不能这样落后下去,这样穷下去!我们一定也得富强起来!只有富强起来了,我们才会有出头的日于。”
宋维新忿然而又不服气地:“那个东洋,那个小日本,弹丸之地,诛儒身躯,怎么就会那么厉害呢?”
周恩来依旧遥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日本也是近五十年内才强盛起来的。在1868年之前,它和我们中国一样,也是被笼罩压制在封建制度下,当时的德川家族的江户幕府,和咱们的清王朝一样,实行严格的闭关锁国政策,对来自美国、英国、荷兰、俄国、法国等西方列强的欺凌,也是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1868年,日本各地爆发了“社会改革”起义,彻底摧毁了日本延续了二百六十多年的德川幕府的封建专制统治,改庆应四年为明治元年,明治天皇在各派拥护改革的激进势力的推动下,进行了维新改革。首先革除了封建弊政,消除了封建割据,加强和巩固了中央集权,一尔后,打破了闭关自守,实行开放,大力引进西洋的先进科学技术,发展工商业,修铁路,办邮局,发展通讯,统一货币,开办工厂,奖励贸易,还实行征兵制,建立新式武装,维护民族独立,还实行义务教育,破除封建文化,倡导开明文化,学习西洋文明,结果,从1868年,到1873年,仅仅五年时间,那个弹丸之地岛国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此,越来越厉害,与美、英、法、俄等那些西方列强们平起平坐了。”
“这小日本!”宋维新说不上是赞叹,还是轻蔑,是折服,还是不服气地感慨了一句。
周恩来慢慢转过身来:“所以,不能小看那小日本!我们要向那小日本学习!要想打败强硬的对手,首先一定要想方设法把对手的强硬之处学过来,学到手,甚至比对手的强硬之处还要强,这样才能以强制强。”
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邓颖超都望着周恩来。周恩来那充满着深沉的忧思的眼睛,此时却写满了信念和对未来的期盼;
“所以,我决定:这次回天津后,准备一下,筹措一点路费和学费,东渡日本,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