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山地

如果再不出现新的人物,这个故事就实在要叫人腻味了,自然喽,五爷可不希望无端跳出个什么人来打扰他的事情。他只愿这个世界安安静静,起码天黑下后是这样。

可这由不得五爷的性呢。

从那晚翻地后,他又连着干了几夜,把地翻完了。还得耙平。于是,这晚他扛着一把铁耙,向山里走去。

他却不知道,当绕过了“家门口的汉子”时,让一个人悄没声地跟上啦。

这个人可真正是个家门口的汉子。

他叫天亮。三十五岁,没娶上媳妇,一个人过,光棍儿,是个懒人,二流子……

凭这么个人就没法叫五爷利索啦。

两句话就能把天亮三十五年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念了五年本村小学。爹妈死了,他就当了社员,砸上坷垃了。大概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他的经历还只能是这么两句话。

他没说上媳妇,主要是因为名声不好:懒。庄稼人最不能原谅的是男人的懒,女人的馋。何况他不仅懒,还有点不正经。

天亮每晚都要在村里四下巡视呢。他要摸清村里的闺女媳妇们有什么不规行为。媳妇们是不是有人在打“野味儿”,闺女们都在和什么人谈恋爱,在什么地点相会,做了什么动作。也都要心中有数,都要管。他躲在暗处,身旁放置一些土坷垃,准备随时向他监视的目标投过去,发出警告,他最气不过那些伤风败俗的动作。每晚,他都要把自己的工作进行到肚子叫了,才怀着愤懑和不满足的情绪回去睡觉。

最近,他对五爷家的媳妇很不放心,便列为自己巡查的重点。这就合该五爷的事要暴露了。其实,五爷头一晚去山里的行动就在他的目光之下。他没在意,他对老头子的事儿向来没啥兴致。可后来他见得多了,就有些起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就决计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就这么跟上了五爷。

今晚的月亮亮些了。整个山野也亮些了。却没有亮透,还是朦朦胧胧的。峡谷里更暗些,像曾经被火烧过了似的。风照常歇息了,大山上下万籁俱寂。

天亮轻轻松松地跟定五爷。他干这个可没说的,有足够经验。何况今番跟的又是一个迟钝的老头子。他挺放肆,跟得很近,顶多二、三十步距离。有一点他却想得周密,把步子合着五爷步子的节拍,让脚步声合二为一。

五爷真该后悔:他应该转头向后看一看,前几夜他是看的。没出事,他一定是松怠了。就这么叫天亮顺利地跟到目的地。

五爷没停歇便开始耙地了。他一向爱干耙地这活。坑洼不平的地面在耙子下变得平坦细腻,会在心里荡起一种喜悦,一种快感。耙地却是很累人的,甩起膀子拖拉沉重的泥土,身体要大幅度前后摆动,节奏很快,没有喘息之机,要劳动全身每块肌肉和关节。

很快,五爷已经微微喘息起来。

天亮躲在一墩槐树条子后面,向地里望着。他已经很明白五爷要干的事情了。心里觉得好笑又好气。这老头儿倒真有胆子寻好事哩。他琢磨得上前去搭个腔,叫他知道啥事都是瞒不过天亮的。他从槐树墩子后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嘴里瞎哼哼着:

五月里槐花白又香哟,

光棍哥山沟沟里头去放羊,

秋天那个把羊卖了去呀,

娶回个活泼泼的小姑娘。

五爷忽听有人在唱这老辈子的歌调,吓了一跳,脑袋差点儿炸开。在深夜,在深山旷野,还有这古里古怪的调门,是人还是鬼?他懵了。极度恐惧地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向他走来。

“谁!?”他倒退一步,不由己地大喊。

“我呢,五爷,天亮。”天亮漫不经心地应着,又一边哼着一边走过来。

他认出是天亮。这狗东西!他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刚才由恐惧绷紧的全身的关节和肌肉,现在却一下子像散了架,他知道他的事完了。彻底地完了。

天亮不看他,却煞有介事地向地里四下瞅着。他的脸迎着月光,暴露着他那副得意扬扬的神情。

这狗娘养的!五爷在心里咒骂。两手像铁钳似地握紧着铁耙柄,却禁不住打颤。他真想一耙子把这狗东西砸进地里去。

天亮转向他,口气认真地说:“五爷,你行啦!”

他没听懂。

“你行啦”

“……”

“你行啦,五爷,这道行啦。”

他不屑理他,心里却像有把刀在搅:完了,这遭真完了,这狗东西……他知道前功尽弃了。

天亮是这世上他最仇恨的人。

“有亩数吧,五爷?”天亮问。

“不知道。”他把头转向一边。

“差不离儿。”天亮说,“夜里看大,没一亩也有八分。”

他不吱声。可气这狗东西还有点眼力。

“五爷,你打算种啥呢?”天亮又问。

“不知道。”

“依我看,栽地瓜,保险。”

他在心里哼了声,你小子心里狗明白,可就是不干正经营生。

“听我的,五爷,就栽地瓜。”

他还是不搭理他。

天亮有些知趣了,说:“五爷,你干吧,我四下遛遛。”他说着走出地,踱来踱去地在树棵子间转悠起来。

五爷闹不清他想干啥,眼光一刻也没离开月光下那瘦螳螂似的长身影。

天亮幽灵似地在昏暗的谷地里游荡着。

后来,他吸起烟来,烟头一亮一灭的,五爷就像看见他在眨巴着眼睛想主意。

月光下的山峦,一切都凝固了。

五爷定定地站着,监视着那幽灵的动向,他觉得累极了,就像接连着干了一百年活,他用力拄着铁耙子柄,支撑着像要陷进地里去的身子,脑袋里涨得本木的。

天亮又走到这边来了,他走到五爷跟前,用亲热的口气说:“五爷,我告诉你个事。”

五爷不知道他要卖啥膏药,却听着。

天亮说:“我夜里常出来遛达,经管一些事儿,村里的事都瞒不过我,我看见有人从仓库里往家搬粮食……”

哼,这还算什么稀罕事吗?看不到也想得到的,不新鲜。他没好气地说:“你告嘛!”

“咱不告,告了我倒楣。”天亮挺有数,“这年头,谁的爪子大谁吃。”

停了一会儿,天亮又问:“五爷,你知道那主是谁?”

“不爱管!”

“你知道?”

“不爱管!”

“我又不爱管,可心里气不过,就从黑影扔过去一块坷垃,想吓吓他,可你猜怎么的?人家不怕,火了,回头就骂上了:“奶奶个熊,有种的站出来!’这世道真邪了,偷东西的敢叫上眼的站出来,咱可不站出来,算没种,行了吧?奶奶个猴,真他妈的欺负人……”

五爷没说话。

天亮叹了口气说:“夜里真他妈的有好光景看。”

五爷还是在心里憎恨天亮,不愿和他磨牙,反正地是瞎啦。狗日的!

他扛起耙子要走。

天亮一怔,忙问:“哎,五爷,你怎么走呵,地还没耙完哩。”

“不种了!”他火辣辣地说,“算我倒楣!”

“你这是何必呢,五爷?辛辛苦苦地开出来,白扔啦……”

五爷转头看着天亮,突然问道:“你不合我?”

天亮一副惊讶的样子:“我告你?这是什么话?我夭亮就这么缺德吗?我……”

“你不说出去?”

“不说。”

“真不说出去?”

“我起咒,说了烂舌根!”

五爷将信将疑地盯着天亮在月光下煞白的窄脸儿。这小子会这么善吗?

“五爷,你只管种吧,这一不是偷,二不是抢,比从仓库里搬的那主光明,那主给他地也不种哩。”

五爷点了点头。不由透出一口气来。

“五爷,你种吧,我一定保密,决不让外人知道。”天亮再次下保证。

五爷“嗯”了声。

“我走了,五爷,别耽误你干活,你干吧。”天亮说着走出地,没走多远又回过头对五爷嘱咐:“五爷,往后来这儿的路上,得转头看着点儿,不得不防。”

五爷“嗯”了声。

“如今都是望人穷哩。”天亮说完便走了。

五爷长久地望着走远的天亮,直到那螳螂身子落进山梁子后面……

他心里还像压着一块铅,沉甸甸的,可他还是强迫着自己把地耙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