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都到这谷地来砍草了。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他不急于去卖。等把草砍光再一块儿去卖。他砍得很仔细,就像收割麦子那样。他要充分利用这难得的资源。可他砍时总免不了分心,常常忍不住要用镰刀在地上掘几下土,看看土质。有时还要一直挖下去,再检验一下土层。而每次砍满草要往家走时,还总要再倒背着手把地重量一回。“八分还要硬些哩。”他后来的每次结论都是这样。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确实,他有些像中了邪魔,即使不在砍草的时候,他脑子里也总是惦记着这八分荒地。不过开始,他并没把这块地与自己联系起来,这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像大队粮仓里的粮食不会凭空装进他家的那早已见底的囤子里那样。可后来就有些想入非非了。他垂涎这八分撂荒的山地,设想着要是能由他来耕种,他的景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他害愁啦。他就能拉扯大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孙儿孙女啦。他永远不忘,儿子临死时使劲抓住他的手,两眼却直直地盯望着他的孩子……他五爷要拉扯他们啊!
可他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全是白日做梦。
他妈的,长庄稼不比长草强吗?他火辣辣地在心里质问。问谁?他可不清楚。
他妈的,长草比长庄稼强吗?
饿着比吃饱了强吗?
去他妈的吧!
他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者说坚定了一个念头:把这块地偷偷开出来,种上!偷偷地种上!这念头使他的血热辣辣地窜动起来。他扔掉手里的镰刀,心里有一种要与人搏斗的欲望。他知道种黑地会担干系的,前后左右村都曾有人这么干过,没有不倒楣的,可他不在乎这个,种一季收一季,去他妈的呱哒呱……
可……纸包得住火吗?这是种地呀,不是小孩子在树后头滋尿窝哩。地能偷偷地种,庄稼可不能偷偷地长啊……
他的血冷下了。叹息一声,又拾起镰刀砍起草来。地里长草,他来砍草,这兴许才是正理。
人倒楣的是不能吃草活着,那女人不就是吃草不管用死了吗?他想起灾荒那年饿死的老伴儿。
他赌气似地拚命挥镰砍草,镰刀带起呼呼的风,山草不住地倒下。
望人穷哩!他火气地想。
种了又怎么样?他又停下手,伸手解开了黑棉袄的扣子,撩着袄襟扇风。
胡思乱想。他最后总会清楚起来,于是又低头砍草。
要不是后来他突然想起到另一件事,他定然会断了这个念头。可那天他向这谷地的下方看去,无意中看到了小吕庄。他忽然想到这里是他们村与小吕庄交界的地方,两不管。把这块地偷偷种上,庄稼长出来,都会以为是人家村的,不会详细究问……
这就能打个马虎眼。
这一点是顶重要的哩!他无比兴奋,又扔掉了镰刀。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不动摇了。他要种这八分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