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往山里走去,一面在心里念叨着:“完了,这遭完了。”
山路崎岖,乱石当道,他只是念叨着:“完了。”
天很阴,云层均匀地铺在头上的顶空,不闪一丝缝隙,像浇铸了一层铅。山风摇撼着山坡上稀疏的松林,发出怪叫,除此,再没一点儿别的声响。远处的那座大山沉闷地矗立着,乌黑黑地衬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白色斑点,那是还没化尽的残雪。
这是一座威武大山,位于半岛中部,绵延百里,宛如半岛一条隆起的脊骨。如果在晴朗天气,在山顶可以看到南北两面的蔚蓝海面,即本地人所称的南海和北海。山脉都有着一个基本的地貌:山巅;四周若干隆起的呈放射状向下跌落的山梁;以及山梁间形成的一道道峡谷。这座山兴许更规范些,于是不论从哪个方向远眺,看到的都是同一种形态:巨人头颅般伟岸的山巅,两边对称的肩膀和两只向下伸去的胳膊。俨然是一个大山巨人,巨人统治着它脚下的小丘、山地和河谷,叱咤风云,当仁不让。
他却什么也没看见呢,什么也没听见,只是默默向前走着,默语着“完了”。他是个老头子啦,起码是个半老头子,那模样很像一块站立起来的灰黑色山石,透不出一丝光亮。他在村族中是大辈,人们都叫他五爷。
他要去山上砍草。砍了再挑到很远的镇集上卖,换粮食吃。眼下,他只有这么一条生计。只是草难卖,更卖不出好价钱来。
他必须到很远的山里去,近处的岭坡上早光秃秃的了,到处都是草耙子搂过的印迹,必须到大山深处的皱褶里,那里兴许有点儿可砍的草。他扛着草耙子,草耙子撅着空草包,手里提着一把新月形镰刀……
山道弯曲,倾斜着通向大山脚下。风势渐猛了,从光秃秃的山坡上吹起砂上和枯叶,在空中汇成一股浑莽的气流,顺着山谷向下面村子方向溢去,天昏地暗,一派苍凉。每年春旱,便会出现这种景象。
这是一片贫瘠的山地。
他是‘完了”。他没办法不完。自留地取消了,这会让他每年短缺三四个月的口粮。那天书记在会上宣布:“这是上级的政策,咱顶不住。”他当时在心里骂道:“妈的,顶不住,可你治老百姓的办法一万!”从那时他就知道他是完了。队里的庄稼总也长不好,就是长好了也多分不了几颗,年年填不饱肚皮,庄稼人就指望那点儿自留地里的出产补空。可往后甭指望了。他比别人更愁,儿子死了,撇下一个病病恹恹的媳妇和三个蝗虫般能吃的孩子。他五爷要拉巴他们。他十分疼爱他那五岁的小孙子,那是他们宋家的根苗,他要把他拉巴成人……
这鬼地方会有孝敬他的草吗?他懊丧地站在山梁半腰,腿脚不想动了。可是当他把眼光慢慢向谷地上看去,心里却不由一喜。哦,他看到了一片草地,就在这道山梁与谷地的交界处。是的,是一片草地。那颜色与周围地面区分得十分明显,黄褐褐的。他快步奔了过去。
这确是一块难得丰厚的草地。
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一下缩得只剩这块草地。他一头钻进去,挥舞起镰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砍了起来。这里够他砍个十天八日的了。他拚命地砍着,砍倒的草随意地铺散在地上。
可砍着时,他渐渐觉出这里的草不同于别处砍过的那种草,不仅茂密丰厚,且茎叶肥实柔软,紧紧簇拥着,匍匐于地面,也没有棘子在里面捣乱,只有好土质才能长得出这种样子的草来。瘠薄上地里长出的草茎叶坚硬、参差不齐。下面会有厚土吗?他想。他停止砍草,用镰刀尖在刚砍去草的地面上挖掘着。开始小心翼翼,怕刀尖碰上石头,那要卷刃。却没有石头,便放心地挖掘起来。把土翻上来,他看到的是一种很细腻的褐色土壤,微微带着潮湿,散发出一种腐土的气味,他把上握紧,又接着张开,被握成块形的士随之在手掌中散开了。这是长庄稼的土啊!他兴奋地在心里想。长得起玉米,长得起麦子,凭这种土质种什么便长什么。他丢下上,又继续挖起来,他要弄清土层的厚度。他不断扩大挖出的洞穴,把土向四下扒出,接着再向深处挖去,直到刀尖在下面发出与石头相撞的“喀喀”声,他才住手。他有数了,上层差不多有一尺厚。在山区,这么厚的土层够可以啦。不过他还不放心,他还要看看别处怎样。他移到另外一个地方挖掘起来。得出的是相同的结果。
肯定无疑了:这是一块撂荒的土地。他想。这里曾经种植过庄稼,后来,就让人撂了,就长起了草……
他被自己的这一发现深深地激动了,没来由地激动了。他忘记了砍草,两眼怔怔地盯着这块被荒草覆盖着的山地。
这一准是六○年灾荒时开出来的地,那时是允许开荒的,不知是谁的一句话救了千干万万庄稼人的命。可后来又变卦了,开荒地要统统交集体耕种。
交了集体也便糟蹋了。开荒地就又变成荒地啦。他叹息着。
他默默地砍起草来。
可刚砍了几刀,他又心血来潮,想要知道这块荒地的面积,却没想有没有这个必要。他站起身来,朝整个地块打量着。这是一块顺势向下倾斜的上窄下宽的地块。属几何图形中的梯形。他不会想到什么梯形不梯形,他不知道这种学问,可知道这种样子的地该怎么量。土改那年他参加过贫雇农团的分地小组。什么样的地块没量过?啊,那可是红火时光哟,奔日子的劲十足,那时他正年轻。后来他分了九亩二分地,就一头扎进地里干起来。连土改工作队号召“乘胜追击挖浮财”他都没心思响应了。侯队长说挖出钱财给大伙儿买了牲口才能耕种呀。可庄稼人有了地不就什么都有了吗?、三年后,他果真从这九亩二分地里牵出一头大黄牛来。庄稼人只要手里有地,就腰粗气壮啊!就有个巴计,没有巴计的日子还算是日子吗?
他开始量地了,倒背着手,一副行家的派头,沿地边迈步走着,走了一周,又走了一周,然后停下来在心里合算着。嗬,他得出了一个数字:八分。
啊,这是八分地,比他刚刚失去的自留地还要大三分哩。
他又怔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