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刀杀人这话正应在前往小古庄的赵武身上。他天刚亮就起身离村,急匆匆往小古庄赶。走得急,肚里没饭食,到小古庄时出了一身虚汗。让赵武大失所望的是古朝先不在家,走亲戚去了。大正月走亲戚归时无定规,赵武不能等,就悻悻地回了。
刚进村,就有人向他飞奔过来。说村里死了人,正等着他回来处理。赵武问谁死了。那人说是赵先全的两个双伴儿。赵武听了着实吃了惊,问咋死的?那人说这兄弟俩昨晚翻墙进到祠堂里偷吃祭品,吃得太多,就翻不过墙了,直到白天五爷开祠堂门,才发现倒在院子里,一块儿撑死了。赵武果然看见十字街祠堂外聚集了很多人,吵吵嚷嚷,还有哭声。他赶紧奔过去,分开人群进到祠堂院里。院里也挤满了人。他认出仰脸躺在地上的是赵先全的双伴儿连升和连起。死后小哥俩还像活着时那般的酷似。一样的猫似的瘦脸,一样的像高粱秆扎就的胳膊腿儿,一样的破衣烂衫,还有,吃下去的祭品将肚子撑成一样的圆球。他看见赵先全的老婆和两个闺女趴在地上怪腔怪调地恸哭。赵先全没哭,僵尸般地立着,那样子像比他儿还早死了一百年。赵武还看见了站在祠堂门口的五爷。他铁青着脸,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赵武猜不透五爷心疼的是死了的孩子还是被他俩糟践了的祭品。
操他妈!赵武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是冲别人还是冲自己。说起来石沟村死人本是在劫难逃的事,这谁都知道,哪次灾荒年茔地里不添些新坟?可他没想到这刚过了年,人就开始死了,而且不是饿死,是撑死,真是他妈妈的溪跷。赵武冷丁想起年前的一件事来,那是他往有“睡孩子”的人家送药饼。走在街上,连升连起兄弟俩跑到他跟前讨吃。他现在还记得两兄弟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当时他就犹豫了一下,可终是没给,药饼实在不够分。现在想起那一幕,心便像刀割般地疼
人都死了,他这个当村长的又能怎样“处理”呢?不管是饿死还是撑死,都是死都得埋。处理就是埋。赵先全一家剩下的人做不了这件事,赵武就叫赵志找几个民兵帮忙张罗。人得先抬回家去,再说别的。可要始人时,赵先全的老婆和闺女紧抱着尸体不放,说什么都不松手。僵持了很久,在场的女人便上前规劝,你一句我一句,说人死了,哭破天也活不转。再说他兄弟也算是有福之人,临死还吃了个肚儿圆,到阎王那里也是个饱死鬼。凭这点,当爹妈的也该知足才是。说的实在,也占理,赵先全的老婆和闺女似乎被打动,渐渐松了手,人就被抬出了祠堂院。
按照当地的规矩,没成人的孩童死了不能进族里的茔地,只能埋“乱葬岗”里,而且当日死须当日埋,不能过夜。这规矩立在何时,道理何在,现在活着的人怕是谁也说不清楚,只知老辈子延续下来的事理就是事理,不容后人斟酌,也不容更改。双伴儿连升连起没过十四岁生日,划出去的人,赵家茔地没他们的位置。可这两个小死鬼的爹赵先全一反往常的怯懦,找到族长五爷,坚决要求将孩子葬进赵家茔地。五爷不应,除再次向他陈述族规外,又说这两个孩子和祖宗争食,已惹祖宗生气,断不能再把他俩送到祖宗跟前去。赵先全不听,大闹起来,且出言不逊,说他的双伴儿是死在五爷手里,要不是吃了五爷家的祭品,孩子就不会死。这自是歪理,这话勾出那压在五爷肚里的怒火。他说:“那些祭品本可以一直供到正月十五。经双伴儿’这么一折腾,吃的吃了,毁的毁了,十五的祭品就得重备,费了东西费了工夫。不让他赵先全包赔已够宽容,还要倒打一耙?”赵先全心想,我儿都死了两个,还惧你五爷个屁!便结结实实地与五爷大吵了一场,然后去找村长赵武给他做主。
本来就二脑门子官司的赵武又添了一桩乱。
赵武又去了五爷家。这时天已近傍晚,原先落在院里的月光正一点一点地收拢,使人觉得阴森森地。五爷蹲在猪圈墙上,面对着猪圈。开始赵武以为他在伺弄猪,仔细一看是在呕吐。
“病了吗五爷?”他站在五爷背后问。
五爷没应,依然呕吐不止。王婆闻声出来,上前为五爷捶背,一边捶一边转脖对赵武说:“你瞧你五爷让人气成什么样子啦!你这当村长的也不管一管!你还算赵家的后人吗?”
赵武没吭声,心想自己真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直到五爷不再呕吐,从猪圈墙上下来,他才说了句:“五爷,好些了吗?”五爷没接这话茬,抹抹胡子没好气地问:“你来干啥?啊,干啥?!”
赵武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人,本来该躲躲五爷的气头再说,可他没有。他说:“五爷,赵先全到现在也不肯埋他的双伴儿,非进茔地不可,你看……”
“不行!就是不行!”五爷不等他说完就咆哮起来,“除非老祖先从坟里出来说行,不然谁说也不中!”
赵武被噎住,心想五爷已将话说绝,怕再讲也没用处了。他想退出去,可一想退出去赵先全还会来找他,他还是不得清闲。想到这,就没挪脚,看着五爷,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五爷,赵先全惹你老生气是他的不对。可你想想他是一下子死了两个儿,他心里难受,他可怜,那双伴儿也可怜…”
五爷又打断他的话,哼声说:“有啥可怜的,吃了一肚子鸡鸭鱼肉白面馍,享了大福啦,可怜个啥!”
赵武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他快步离开了五爷家。
天黑了。
这一夜,整个石沟村的人都觉得极不寻常。天气变得十分恶劣,没星月,窗上不见一丝光亮,外面飞砂走石,砰砰啪啪作响,一会儿听到兽叫,一会儿又听到呜呜的哭声。连一向睡觉最死的五爷,也被这怪异的声响惊醒。到了半夜时分,全村几乎没有一个还在睡觉的人。所有人心怀恐惧地倾听街上的动静。人们听到街上有说话的声音,开始细声细语,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后来话音渐大,听得出是孩子,啊,是双伴儿。耳尖的人首先分辨出来,接着另外的人也确认说话的就是赵先全的双伴儿连升和连起。人们不由联想到白天的事,难道是双伴儿未去的鬼魂?人们加倍地恐慌,又加倍地想听,一齐支起耳朵。他们听见两兄弟互相询问着,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话:饱了吗?饱了。你饱了吗?饱了。饱了吗饱了吗饱了吗?饱了饱了饱了。听得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胆小的赶紧拖被子盖住头。这饱了饱了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公鸡打鸣才终止。石沟村度过了一个无限恐怖的夜晚。
如果不是全体石沟村的人作证,这鬼呀魂呀的事简直就是有人凭空的臆造,无稽而荒唐。可石沟村的人不这么想,他们相信亲身经历的事都真实,无可批驳。他们一下子变得虔诚,相信祖先留传下来的禁忌俱不是没来由的。如果双伴儿当天被埋掉了,也就不会出现这种让全村人惊吓的事。这一点连同样听到亲生骨肉在寒夜的大街上絮絮叨叨的赵先全两口,也不存半点怀疑。他们知错改错,不再坚持原先的奇思异想,当天上午就着人将双伴儿抬到村外乱葬岗里埋掉了。
后来的夜晚就果然平静多了,小村人可以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大天亮。但这并不是说双伴儿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了。石沟村毕竟是他俩的出生地,有还活着的他们的一家人,他俩隔三插五还回来一趟。这时,人们就又会听到他俩打出的响亮饱嗝,以及饱了不饱的相互询问。这自是后话不提。
一场大灾难到来之前,总会伴以某种特殊的征候,给人以提示与告诫。人的死亡也自是如此。这几天,尽管谋划行刑事宜一概是瞒着当事人小山与周若飞,但他们已感觉到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们追逼。岗哨由原来的一个增到两个,还有岗哨望他们时的那种不难破译的眼光,都很说明问题。只是在小山和周若飞之间,周若飞对此的警觉更甚,死亡的巨大阴影将他笼罩,使他夜不成眠。他一遍又一遍推敲着如何能幸免一死,逃脱这场劫难。结果又是一遍又一遍地绝望。一切都不可挽回啦,他对自己说。他知道自己(也包括小山)错过了一次机会,不,更确切地说是放弃了一次机会。那就是大年夜村长和他俩在磨房一起“过年”的时候。那可真是天赐良机,他本可以与小山一起将村长置于死地,然后弄断链锁逃脱。他现在还记得当这机会到来之际,他的心情是何等的兴奋与恐惧。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决不会再有第二次。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是因为那一刻他觉得冥冥中有一个神灵不断向他提出告诫:你听着,不能那,样做!不能那样做!那个机会就这么放弃了。
在双伴儿连升连起在街上游荡叫喊的那个夜晚,关押在磨房里的周若飞和小山是村中唯一没听到动静的两个人。这或许因为他们是“外人”的缘故,村子的内部事务与他俩无关。然而也就在那个夜晚,他们嗅出了死神的气味儿。因此,那个夜晚于他们同样是极不平静的。夜已深了,两人都没一丝睡意,蜷缩在草堆上,眼光在“长明灯”昏暗的光线里闪烁不定。这时候周若飞对小山生出一种强烈无比的愤恨。从出门征粮到被抓,全部的倒楣都与这狗日的军需官有关。他是勾命的小鬼!唉,当初日本人刀搁脖子逼他就范,他一是怕死,二是怕连累家人,就苟活当了汉奸。这遭又要为当汉奸送命,这因果关系就像月落日出那般明确无疑。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并非不知道汉奸当有的下场。有言道没吃死羊肉,还没见活羊走?那么多汉奸的下场都历历在目,连伪县长都被抗日队伍用计赚出城枪毙了。这些他都心如明镜。可一旦联系到自身,死,就不是他心甘情愿接受的了。他不由想到大年夜放弃的那次逃脱机会。尽管这放弃是受了诸多“综合心理”的引导,但一个重要因素却是客观存在的,即他和小山的命运当时并不明确,起码是他们自己不明确,他们还看到一线的生机。但现在就不同了,他已经像狗一样嗅到自己血的腥味儿了。他想,假若现在那机会再来,他会不会再放弃呢?他难以回答自己。
缘于绝望,周若飞突然起意要与“勾命鬼”小山进行一场较量。要么亲手杀了他(这样的行为说不上会博得人们的好感,而饶恕他的死罪),要么在精神上把他击垮,让他在最后的时刻与自己配合(比如真正的认罪,交待有价值的情报)。以此将功折罪,求免一死。总之,无论是仇恨还是功利,都令他执意要将这个狗日的日本人制服,打垮!
关押到如今已二十余天,周若飞已完全熟悉了周围的环境。身旁的石磨,石磨上面的油灯,屋角空空见底的粮囤,还有从半敞的屋门看到的在院中不断跺脚驱寒的岗哨。当然还有身旁命运与他系之一处的小山万太郎。日渐一日,他发现小山本来就丑陋不堪的面目变得更加惨不忍睹,像个糜烂了的葫芦。他甚至能嗅到一股刺鼻的糜烂味儿。小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鬼”了。这鬼不住地眨巴着眼皮,故作镇定从容状,这副嘴脸就使周若飞愈发地憎恨。
“小山君,在想什么呢?”周若飞问道,自然是用日语,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和小山交谈,岗哨一般不予干涉,有时甚至还好奇地侧耳倾听。
“你在想什么呢。翻译官?”小山反问道。
“别再叫我翻译官好不好?”周若飞说。他真的感到翻译官这字眼很刺耳,像块一触即疼的疮疤。
“为什么不能这样叫?以前不都是……”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那好吧,就随你。”小山说,“感谢周君打破这长夜的寂寞。这几天我们一直沉默,沉默对人没有益处。”
“我们中国有句名言叫沉默是金。”
“你们中国的名言太多,我从你这里就学会了不少。可我觉得这句沉默是金不对。至少对我俩不对。要死的人了,话留在肚子里只能带到坟墓里去。”
周若飞听了小山这么说倒真地沉默起来。
“周君,你问我想什么是不?我又问你想什么是不?这说明人都有一种窥视别人内心的欲望。”小山说,“我可以和盘托出我的内心所想,反正就要死,无所顾忌。我希望你也能够同样。这样才对等,也有趣味儿。”
“我同意。”周若飞说。
“那好,那么。”小山显得有些兴奋,说道,“你先问的我,我就先说。我想家,真的很想家,想我的母亲和姐姐,一闭眼她们就在眼前出现。要是能见她们一面再死,也心安了。”
“就这?”
“还有,想喝酒。想喝了酩酊大醉。还想再吃一顿过年吃的饺子、猪肝、猪胃、猪心。我们日本人一向不知道家畜的五脏吃,全丢了。这次吃了,才知道好吃,是美味……”
小山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着,后面的话周若飞没听见,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斟酌着如何回答小山。他惊疑地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的想往与小山所道出的竟然那样相似。在死亡无可奈何的背景下,他同样是刻骨铭心地想自己的家,想在日本人炮楼底下担惊受怕的家人们,除此便是由饥饿而反射出对美味的渴求。他出身于富裕的家庭,从未领受到饥饿的滋味儿,这些时日他是真正领受到了。他感知到饥饿是侵蚀人体最猖獗的一种恶疾,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死亡。同时他开始理解那些被饥饿折磨的人何以会做出种种有失理智,有失体面,甚至有失人格的行为。小山的话勾起了他对那顿年饭的美好的遐想。
你怎么啦,周君?小山向发怔的周若飞问。
没什么。他说,你讲到哪里啦?
讲到吃。
哦,还想什么你接着说吧。
你还让我继续往下讲?
是。不是讲好了不许有保留吗?”
这个嘛……再往下讲就会把你吓一跳。
咋?
想……想女人。
操你妈!周若飞在心里骂了句。
咳,真想找个中国女人干一场。
操你妈!
中国女人比日本女人强得多。
操你妈!
做年饭的那女人很美丽,撩人心,真想……
住臭嘴!周若飞吼叫起来。
周君你咋啦?!
你混蛋!没那女人你早死了,你不思报,倒想歪!是畜生!
周君你真怪……
别说了,我不听。
行,我住口,你说吧。
我不说。
轮到你说了。
我不说。
你毁约?
我说出来也能叫你吓一跳。
你……想咋?
杀了你!
…………
明白吗?杀了你!
这个……我也猜得到,你想将功折罪救自己。
不完全。
还有啥?
想帮你。
帮我死?
帮你成全效忠梦。
这……
我看你苦苦求死而不得,我不帮你实在不忍心。
你想怎样取我命?
用手掐,用棍子敲,抓住脑袋往石磨上磕,样样成,任你拣一样吧。
我不挑拣。
不挑拣我就看着办。窗棂上挂着把镰刀,用它割脖子,死得痛快,不遭罪。
不……我不死。
你不死?
我不死,人死万事空。
这么说你先前的那一套是假的,是虚的。现在我才明白你们劳什子武士道是奥狗屎,是蛆虫……
你住口!
你让我住口就得让我用镰刀砍下你的头!
你……你说吧,你说吧,想怎样说就怎样说,行了吧。小山口气变软了。他权衡一下,觉得宁可忍受羞辱,也要暂时保住这条命。于是一度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小山终于低下了那颗倒置葫芦样的头,蔫蔫的没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