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鬼子小山磕磕巴巴的认罪告饶声,周若飞先是觉得解气好笑,尔后陡地打个颤栗,感到身上冷得厉害,阵阵发抖,就像浸泡在冰水中。他深深意识到自己不可饶恕的罪愆。晚霞在他的眼前一下子变暗变黑,他觉得身子跌进了万丈深渊……
为请冯中医的事,赵武一早就去了玉琴家。进门就看见扣儿在院子里逗一只小猫玩,笑得咯咯地。赵武见了十分惊讶,问:“扣儿好了吗?”玉琴说:“扣儿已经醒过来了,不用再请冯中医了。”赵武朝扣儿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问道:“扣儿,你咋老是睡觉呢?”扣儿晃晃头,说她不是在睡觉,是在一片大野地里走,一个大人领她往河边去,可老是走不到。玉琴说:“这事真是怪,扣儿硬说有个男人把她往河边领,告诉她河那边怎么怎么好。说那边有白面饽饽吃,有猪肉粉条吃,还有洋梨海棠果吃,样样都管够。我问扣儿那人是不是咱村里人,扣儿说不是。我又问她那人长得是啥模样,老天爷,扣儿说的那人的长相和她爹一模一样。可她爹死那年她才两岁,哪会记事儿?你说这事怪不怪呢?”赵武沉吟半晌说:“咋会有这种事?”玉琴眼圈红了,说:“我知道我没把扣儿养活好,让她受罪,她爹就来领他的孩子。”赵武说:“别瞎想,人死如灯灭,哪有啥鬼呀神呀的。再说孩子有病也怪不了你呀。”玉琴说:“孩子不是病。”越武问:“不是病是咋?”玉琴说:“是俄昏了。”玉琴流下泪。赵武问:“你咋知扣儿是饿昏的?”玉琴抽泣说:“我知道,是你送来的粮食救了扣儿的命。昨天摊出了煎饼,我叫扣儿起来吃,叫不醒,动了动又呼呼地睡。我就嚼了煎饼往她嘴里喂,她睡着觉还能往下咽,一气吃了五张煎饼。今早鸡叫头通她就醒了,就说她跟一个大人往河边走,怎样怎样。”玉琴说着已泣不成声。赵武摸摸扣儿的小脸儿,心里酸酸的。他问玉琴家里是不是断顿了。玉琴说:“还有点白面得留着过年,这些天扣儿就和我吃一样的,我知道她吃不进去,可真没想到……”
扣儿从赵武怀里下来,又去找她的小猫了。玉琴领赵武进了屋,赵武伸手擦擦玉琴脸上的泪,说:“都怪我,我没想到你和扣儿已断了顿。这么小的孩子,吃糠菜怎么能行呢?”玉琴说:“怎么能怪你。这年头谁家有宽裕的粮食?”赵武说:“再难也不能坏了孩子啊!”玉琴问:“你家留根儿在他姥姥家好吗?”“还行。”赵武说:“那村比咱村富庶些,他姥姥姥爷也拿他金贵。”玉琴说:“留根儿是有福的孩子。”赵武叹口气说:“有啥个福,要有福,他妈就死不了。”“咳,也是的。”玉琴说,“就要过年了,你该去把留根儿接回来了。”赵武摇摇头,说:“不接了。”玉琴说:“不接不好,按老辈子的规矩……”赵武打断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讲啥规矩不规矩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再说家里还关着两个俘虏,到现在还不知下文,接回孩子咋办呢?”玉琴说:“放我这儿吧,让扣儿和他做伴儿。等抗日队伍把小鬼子弄走了,你再接回家过年。”赵武说:“要是年前抗日队伍不来人咋办?”玉琴说:“你不是说他们讲定是半个月的期限吗?”赵武说:“讲定也难说没有变化啊。”玉琴说:“真那样也不要紧,就叫留根儿在这儿过年,大年三十晚上你过来一块儿吃饺子。”赵武摇头说:“这不行,五爷知道该记恨了。”玉琴说:“说记恨也是早有了的。自他知道咱俩的事就恨上了。要想叫他不恨只有一样,咱俩拉倒,我和他老大成亲。”赵武就不再说话了。其实不用玉琴挑明,他和五爷之间的龌龊也是心照不宣的。他觉。得这事很难办,真的很难办。“这事先不说吧。”赵武说:“反正高过年还有十来天,要接也来得及。”玉琴说:“随你了,反正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啥也不在乎了。”赵武抓起玉琴的手握着,说:“咳,要不是当了这么个芝麻粒大小的村头儿,我也会不在乎的。”玉琴说:“那就把这个小官让给别人当,你还稀罕吗?”赵武苦笑一下,说:“要讲稀罕,你也知道我稀罕的是你。可这村长的头衔不是热菜饽饽,想让就让得出去。这年月,精细人谁会来拣这么个苦差事干呢?”玉琴说:“让不出就丢了它。”赵武又苦笑笑:“丢了村长这顶帽子,就要换来另一顶帽子。”玉琴问:“啥帽子?”赵武说:“动摇分子的帽子。”玉琴吃惊地问。“不当村长就是动摇分子啦?那么咱全村百十口子不都成动摇分子了吗?”赵武说:“两码事,从来没当过的不是。当了的撂挑子就是。就像当兵的在战场上后退,就是逃兵,该挨枪毙。老百姓遇上敌人跑得再快也没事。”玉琴说:“这事蹊跷,咱弄不明白。不干没罪,干上不干了就有罪。早知有这规矩,你为啥还要干呢?”赵武说:“不就为打小日本嘛。日本鬼子不打了得?”玉琴说:“这我也懂,可咱俩的事到底该咋办呢?”赵武伸手摸摸她的脸,说:“小鬼子快完蛋了。等赶走了鬼子,咱就成亲。行不?”玉琴就不吱声了。她向赵武靠过去,赵武搂住她,手在后面拍拍她的腰说:“为了你,我也要抗日到底啊!”
赵武离开玉琴家,在街上被几个人堵住,一齐向他反映情况。情况又如出一辙——他们的小孩长睡不醒,像吃了蒙汗药一般,在耳边敲铜盆都醒不过来,要不是还喘一口气,和死了没两样。他们一致怀疑这与小鬼子进村有关,理据是鬼子没进村时都好好的,鬼子一来,孩子就得了这“怪病”。他们要求村长将那狗日的“孽障”驱逐走,以拯救他们的孩子。赵武默默地听他们说完,他对这怪病自是了然于心。扣儿的事刚从眼前过去。只是没想到这怪病在村里蔓延得这么快。他自是清楚,找他的都是村里最贫的人家。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挨家挨户去看望这些一味睡觉的孩子,查询这些孩子吃的什么饭食。答案不是糠菜窝窝,就是糠菜糊糊。尽管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可下锅的都不是粮米。到此,赵武已深信不疑,这些孩子的病因和扣儿相同,是饥饿所致,与小鬼子无关。赵武心里这样想,可没将事情说破,那得费很多口舌。何况说破了,他们也未必肯信,得先救孩子要紧。他一下子便想到了煎饼,那是治这怪病的好药,他急匆匆回到玉琴家。玉琴正在鏊子前忙活,已摊好厚厚的一撂。看他进来,说:“我正要过去送,你就来了。”赵武说:“现在顾不上鬼子了,又有一拨孩子睡过去了,得赶快去救。”说着,拿起煎饼就走。
赵武走街串巷,把煎饼分送到那些有“睡孩子”的人家。“纸”?“纸”?几乎家家都发出与鬼子小山同样的疑问。“不是纸,是煎饼。”尽管赵武一遍又一遍相告,还是有人不信,嚷“纸”不休。“像纸不是纸,”赵武耐心解释:“要说是纸也行,是粮纸、药纸。把这几张药纸嚼了喂孩子吃,孩子就醒了。”庄稼人一向是不肯轻信的。粮食奇缺,谁会败家子似的用它来做纸?说啥药纸,那更离谱了。谁都晓得,药材出自深山老林,金贵的有人参、灵芝,普通的有甘草黄连,而且都是用药罐熬成药汤服用。像这种纸样的怪药,却是头一遭见识,难以置信。赵武不想再听这些人罗嗦下去,便以村长的威严喝道:“要想救孩子的就照我说的做,不想救的拉倒!”说罢,撂下几张煎饼就走,再去另家。毕竟救子心切,各家尽管仍然满腹疑团,可还是按村长的办法做了,也算死马当成活马医。
赵武分发完煎饼,就去找五爷和赵志,商量当前几件要事。走在街上,他抬头看看日头,天已晌午,他又想起两个俘虏的午饭问题。因早饭他仍然让他们入乡随俗免吃,午饭就得及时。他加快步伐,先去赵志家商量了民兵站岗的轮换办法。又去到五爷家商量再次审讯俘虏的事。因吴队长临走时有交待,要尽早把审讯口供送到根据地。汉奸周若飞是有了口供,鬼子小山则没有,得抓紧时间再审。五爷一家人正在吃饭,炕头上坐着五爷、五婶和他们有残疾的大儿子忠勇。“不一块儿吃点吗,赵武?”五婶说。赵武听得出,;这说法没真心邀请的意思。便摇摇头,在炕前那把太师椅子上坐了。“不一块吃点吗,赵武?”这遭是五爷出口的同样不含真意的邀请,他再摇摇头。至于忠勇,则连句假话都没有,头不抬眼不睁地吃自己的饭。赵武清楚,自己在忠勇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仇人敌手。其实,他在心里也有些可怜忠勇,他活得不容易。他想,假若玉琴有一丝想嫁给他的意思,自己也决不会与他争,那样不够仁义。事实是玉琴咬钢嚼铁不同意和忠勇的“换马亲”,他也没有办法。赵武不由向五爷家的饭桌瞅了一眼。庄稼人碰面打招呼一律是问“吃了吗?”可见吃的要紧。他们串门时眼光也一律先瞅瞅人家的饭桌,看看吃的是什么饭食。这种陋习连一村之长的赵武也难以剔免。他却没有看见,饭桌上盛主食的柳条筐被一块布盖住了。这显然是听见有人进门,临时盖起来的。其实,这种做法本身已说明了问题:他们吃的饭食是需向人隐瞒的——粮食。事实上,W武一进屋便闻到了真正粮米的沁人肺腑的芳香,致使他在摇头回答“不一块儿吃点吗”赵武的询问时,竟连连咽下好几口口水。五爷在村里是个谁也不敢忽视的角色。他是赵姓一族的尊长,又是村里国救会长。这家族与村政的双重身份,自让人不可等闲视之。连身为村长的赵武遇事也让他三分,许多事须五爷放话他才好定夺。论及家境,五爷在石沟村也是上数的。这主要得益于他经营的赵姓一族的十几亩庙产。大凡庙产皆属好地,收获颇丰,除却年节祭祀的费用,所剩皆归五爷一家所有。这是老辈子传下的规矩,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谁都不得改变,旁人眼馋也是白搭。其实,五爷大可不必遮盖自家的饭食,显得一族之尊是那么小鸡肚肠。关于俘虏,五爷同意下午再审。他主张无论小鬼子招不招供,都要派人去山里一趟,请求抗月队伍尽早将俘虏带走,继续留在村里会使村民过年过不安稳。赵武同意。这事议完,赵武便说起有些人家的孩子饿得昏睡不醒的事。五爷摇头不信,说从老辈子起没听说过有这种溪跷事。赵武说:“五爷你去看看你的孙女扣儿吧。她是村里头一个饿昏的孩子。是她妈喂了煎饼才活过来的。”五爷阴沉着脸,判晌不语,后说:“就算是这样,也是她娘儿俩自找的。我早就放话要她们搬过来一块住,可就是不听,那女人对自已家的人生分,对外人亲,胳膊肘往外扭。别说我家粮食不宽裕,就是宽裕也不能送上门,叫她吃饱了好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赵武自然能听出五爷的弦外之音,五爷也相信他能听得出。囿于多种原因,他们之间的这层“窗户纸”一直没有捅破,谁都心照不宣。赵武很后悔刚才不该提扣儿的事。玉琴和他都不指望五爷提供什么帮助,他的帮助必定要有交换条件的。这么想赵武就觉得心沉甸甸地,感到自己对玉琴和扣儿所承担的责任,当然也包括一村之长对全村老少爷们儿所承担的责任。刚才五爷否认村里过早出现的饥饿,事实上便是一种推诿,而他则是推托不掉的。他的比一般庄稼人瘦削得多的肩膀必须担起这副重担。“我走啦,五爷,王婆,忠勇,耽误你们吃饭了。”赵武站起来说。他知道他说的不完全是客套。他不走,那遮盖饭食的布便不会被掀开,五爷一家人的午饭就如同河水遇到了闸门,停滞在那里。他赵武就是闸门。
下午的审讯今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诧不已。~度气焰嚣张的小山突然一反常态说起了认罪的软和话,尽管面目不善眼光凶恶,可那一声连一声的嚎叫却确凿无疑,声声入耳:“我有罪——饶命啊——我投降——别杀我——杀我如杀狗……”
乍开始谁都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再一看,这些话确是小山那一张一合的嘴里冒出来的。于是疑惑再起:这畜生咋冷丁说起中国话?又咋一下子变成了囗包?百思不得其解。随后,人们一齐把眼光投在汉奸翻译官周若飞脸上,似乎要从他脸上寻找出答案来。
也是找对了人,周若飞是始作俑者,他对这一切心明如镜。这是一出戏剧,周若飞充当了导演。他教给小山台词,还给他打圆场。他对在场的人说:“军需官小山确不是那种凶恶的日本人。自吃了煎饼,深感中国百姓的仁慈之心,也认识到他的国家对中国犯下的罪行,他本人愿意认罪求饶。为表示真心忏悔,他觉得非亲口诉说不可,就求我教他中国话。他想要说什么,就叫我教他什么。就这样,请相信。”
大家听了周若飞这番话,都不吱声,心里琢磨周若飞的话有无破绽。
过会儿,赵武问道:“他口口声声认罪饶命,可眼里咋还露出凶光,哪看得出丁点儿的和善?”
周若飞赶紧分辩:“对了对了,这就是日本男人的德行。他们从小崇尚武士道精神,一味地习武练功,逞凶斗狠,天长日久面目就变得如同石凿铁铸一般,一成不变,是哭是笑都没两样。他们这种面目,要想改变只有毁了另造。”
赵志恨恨地说:“那就毁了他狗日的另造。”
周若飞不敢再言。赵志又朝周若飞说:“光装囗包不行,问他招不招供,再不招供就拉出去毙了,连你一块儿。”
周若飞连忙答道:“他说他招。”
五爷说:“那就叫他招。”
周若飞问:“叫他招啥呢?”
这自是废话。他这么问,不过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因他知道已经遇上棘手的事。糊弄小山说几句囗包话好办,要让他如实说出日军情报可就难办了。要不说,他前面施展的伎俩就要露馅,那样他和小山就真地要被毁了另造的。
赵武打断了周若飞的沉默,说:“那天叫你招啥你就叫你招啥。”
周若飞忙说:“我懂了,懂了。”他嘴上这样说,脑子却在飞快旋转。周若飞是个心计能跟上趟的主儿,这一转就转出了救急的招法。他思忖:要说日军据点里的情报,五八四十也就那么多,小山知道的自己也大体知道。想要求个精确,就是把据点里的最高长官田原中佐抓来,他也说不清楚。军事行动本是一时一变的事情,无定规。军需装备大者如火炮机枪步枪亦基本与队伍的建制相称,不过随战事增增减减而已。至于再详细如手雷多少,子弹多少,则是任何人也说不出来的,就像种田人谁也说不出地里有多少棵庄稼囤里有多少粒粮食一样。所谓情报,就是这么回事儿。小山不招供,自己就替他招供。反正语言不通,使审人的和被审的中间像隔着一道墙,翻译的人说什么是什么。他主意定了,便放宽了心,转向小山说:“人家问你据点里的情报,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小山说:“你告诉他们,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当叛徒是皇军最大的耻辱。”
周若飞转向审讯人赵武说:“小山交待:上庄据点的日军是一个中队的建制,伪军是一个大队的建制,日军中队长是田原中佐,伪军大队长姓陈,外号叫陈大膘子……”
赵武打断他的话说:“这些人人都知道的还算得上是情报吗?再说这些你已交待过,叫他讲有价值的。”
周若飞说是,又转向小山说:“小山君,中国有句古语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俩已做了俘虏,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啊。”小山晃晃倒置葫芦样的脑瓜说:“我们日本也有句话叫‘马死疆场驴耕地’,我小山万太郎就是马,是烈马,我就是死也不会投降的。”说到这儿颇有点儿卖弄地重复着周若飞教他的那几句在他认为是至死不投降的中国话。周若飞不由地暗自得意。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从小山嘴里冒出囗包话,无形中为这出戏增添了真实性。
他对赵武说:“小山说他愿意把最有价值的情报讲出来,完全彻底,不留尾巴。他只是希望你们能根据坦白从宽的政策对他宽大处理,不要杀他这个认罪投降了的日本俘虏。”
赵武想了想说:“行,叫他如实讲,我们会根据他的表现考虑怎样处置的。”
“是是是,”周若飞满脸谄媚地说,“我和小山一定好好表现,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
似下,周若飞便使尽浑身解数,在两者间左右逢源,瞒天过海,为小山炮制,口供。孙一更老师在纸上刷刷记录,小山的口供就出来了,白纸黑字是最让人放心的事,赵武他们松了口气。
周若飞同样也松了口气。当然,为这次审讯画一个圆满句号的还是小山本人,当审讯他的人走出磨房时,他不失时机地呼叫:“我投降——饶命啊……”
赵武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滚动。
愈近年根,石沟村就愈临近灾难的深渊。饥饿使村里的孩子一拨儿接一拨儿睡过去。玉琴家成了一个临时救助医院,大摊煎饼不止。赵武还给玉琴找来几个帮手,磨面的,烧火的,担水的,各负其责,关键环节——分发药饼(小村人独出心裁地将煎饼称为药饼)仍由赵武掌管,为的是避免可能出现的混乱与不公。尽管如此,可还是不断出现一些疙疙瘩瘩的事。比如有的病孩喂了药饼并不见功效,经详细盘查,原来那家给病孩喂药饼的也是个孩子,忍不住把大半药饼咽进了自己肚里,病孩“剂量”不足,当然治不了病;还有的人家让孩子躺在炕上装睡,一谎报病情,冒领药饼。对于这些情况赵武则是十分为难,望着孩子那黄黄的瘦脸终不忍心将其伎俩戳穿,照样发给药饼,使赵武犯难的是,从万有家借来的那点粮食很快在减少,他不知道一旦用完该怎么办?万有家当然还有可以出借的粮食,但要再次向他开口,恐怕就像上刀山下火海那般的艰难。除了万有家,还有余粮的就是五爷。
想到五爷,赵武眼前便现出他家饭桌上用布遮盖的柳条筐子。心想五爷连自己的亲生孙女都不管不顾,怎还会可怜别的与他毫无瓜葛的孩子?作为一族之长,五爷是很让族人心寒的。许多年前,族人便对他将庙产据为己有而提出过异议。‘并指出别的村子庙产收入除祭祀外,所余为族人所共享。丰收年景村里的庆典以及歉收年景对贫困户的接济都取之于此。村人觉得别村这种做法合情入理,为何至贫至穷的石沟村却抱着老皇历不放,让一家一户独吞?五爷也有自己的说法:别的村族怎样怎样是人家的事情,与石沟村无干,石沟村只能依照自己祖先留传下来的族规行事,不能更改。这是前些年的事。尔后日本人打过来,五爷当上国救会长,族人就更不敢多言了。
思前想后,赵武也就断了向五爷借粮的念头。但村里的局面还得由他这个当村长的应付,他无法推脱。他像一头精疲力尽的牲口拉着石沟村这辆破车向前行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只为寻找能赖以活命的狗日的吃食。
腊月二十八日这天,派去昆嵛山送情报的民兵回了村,说在山里见到了吴队长和比吴队长官更大的首长。他们说石沟村抗日政府已经完成看押俘虏的任务,应予以表扬。但鉴于战争形势,抗日队伍去解押俘虏已无可能,而且也无此必要了,他们指示村抗日政府将在押的人犯就地处死。
听到杀人,在场的赵武、五爷、赵志不由面面相觑,口吐凉气。石沟村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未杀过一个人,不论怎么个杀法都没有。人们的生老病死都遵从着自然,再贫再病也不轻生,再恨再仇也不杀人。在他们看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刀砍死或者一枪打倒,简直不可思议。但命令就是命令,谁也不敢违背。他们只好商量处决人犯的各项事宜。如行刑时间、地点及行刑方式等等。既然是杀人,所涉及的一切都不可马虎大意。有一年小村宰牛,屠手一刀没捅准地方,牛疯了,挣断绳子先顶倒了那个背时的屠手,又瞪着血限满街寻人,吓得村人屁滚尿流地乱奔,关门堵富不敢动弹。直到那牛血尽而死,这事才了。小村人只要想起那桩事便心有余悸。杀牲口且如此惊险,又何况杀人?
见多识广的五爷对此更是忧心忡忡。他说民国十四年间,他在牟平城西刑场看过一遭秋决。沙滩上一拉溜跪着七个壮汉,一色的“胡子”。刽子手只有一个,手持大刀站在这伙死犯身后。他正琢磨该从哪头下手时,只见其中的一个对他吆:别愣着,先拿我开刀。刽子手问为啥?他说我是弟兄们的头儿,我要叫弟兄们看我掉下的脑袋还能骂三声狗官,叫他们明白今生没跟错了人,来世还跟着我干。刽子手说行,成全你。一刀向那匪首后颈挥去,那颗头就落在身前沙滩上。却是也奇,掉下去的头竟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那几个还没死的“胡子”,嘴果然张了几张。那伙“胡子”见状叩头不上,齐吆大哥慢走,弟兄们随后跟上。接着又一齐转头向刽子手吆喊:快动手!快动手!那刽子手早被这场面吓住,软软地举不起刀来。监斩的警官见事不好,立马调来一挺机枪从后面将人扫了。果然杀人不犯轻易。
说到这里,赵志问了一句:“五爷,你听见那颗头在骂狗官吗?”
五爷说:“我离得远没听见,可很多人都赌咒发誓说听见了。”
“那胡子头儿着实利害啊。”赵武说。
“杀人不犯轻易啊。”赵志又说一句。就都不再说话。
好大一会儿,赵武才说:“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就是年三十。”
赵志说:“可不?眼看着就贴年根了。”他转向送情报的民兵问,“吴队长没交待是年前杀还是年后杀吗?”
民兵说没交待。
赵志说:“没交待咱们就研究定吧。按说早比晚好,早杀咱们能过个安稳年,省得大年五更还得排班站岗。”
五爷说也是。
赵志想了想又说:“可要过年了,杀人是不是不吉利啊!咱石沟村这些年够倒楣的了,天灾人祸不断,可别再叫这码事给丧门了。”
五爷也附和着说:“年前杀人是不好,祖先们回来过年,闻见血腥味儿哪还吃得进祭品?”
赵志点头说:“老祖先一年才请回来一次,可不能冲撞了他们啊。”
赵武问:“那就年后咋样?”
五爷和赵志一齐点点头。
赵武说:“咱都同意年后,就年后吧。”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不知咋的,这结果使赵武从心里松了口气。他并不迷信,不相信过年杀人会犯什么忌,招什么灾。他只是觉得过年是人生在世的一桩顶顶重要的大事。这对谁都一样。他记得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大年三十煮出了饺子就念念叨叨地说:人过年,畜类也过年啊。边念叨边端碗饺子去到院子,给驴几个,给猪几个,给鸡几个,反正养的牲畜都有份儿。这就使他觉得过年是满世界的事,谁也不例外。那么拉到近前,对于关在他家磨房的两个人犯来说,年应该也有他们的份儿,不论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该过个年。让他们过了年再死,两方面(石沟村和待死的人犯)都似乎通顺。这就是赵武在附和五爷和赵志的说法时,自己的真实想法。尽管出自不同的考虑,留下人犯过年,终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既然如此,在哪儿杀,怎样杀这些问题就不必急着商量了。难弄的事还是放一边儿,别让它缠磨得过不好年。赵武表示大年夜那班岗归他,反正是在他家里,两不误。赵志担心会出事,赵武说不会,拴人犯的那盘石磨当年是四个壮汉搬进屋的,落地就像生了根,他俩挪不动半步。赵志说行。五爷也说行,这事又一致了。接着五爷就说起今年过年祭祀的一些事,和往年也没什么两样。五爷说了,赵武、赵志听了,也无非是说了听了,没人再有说道。说到底,过年是活着的人过,老祖先、老老祖先们无非是回来吃点喝点,再当仁不让地领受后人的几个响头罢了。族长五爷将祭品备得好好的,族人们把头磕得好好的,不就能打发个满意了吗?而活着的可要吃要喝,麻烦的事一大堆呢。身为一族之长的五爷,只顾死人,不管活人,也太他妈的了。赵武心里想。
转眼也就到了除夕。庄户人不叫除夕,叫年三十或大年三十,都一样。这天天气很好,有日头没有风。从早晨起,街上便熙熙攘攘,大人来来往往忙年,孩子三五成群地玩耍。谁家孩子(十有八九是像万有家那类富户)炫耀地提前放起了鞭炮。年就在僻僻啪啪的响声和漂浮在天空的硝烟里显出模样。死寂了大半个冬天的小村,像一个久病的汉子,强打精神走出了家门。
赵武没听从玉琴的意见将儿子接回,他实在顾不上。也不愿给玉琴添麻烦。玉琴告诉他,她公公要她带扣儿回去过年,她拒绝了。赵武说:“按常规是应该回去的。”玉琴哀怨地说:“按常规他应该逼我再嫁他老大吗?”赵武叹了口气。他清楚,她不去公婆家过年,主要是不愿他一人孤孤单单过年,她要和他一块儿。他何尝不这样想呢?那才是像模像样让人心满意足的年呐。说心里话,若不是五爷从中作梗,他也早就和玉琴结成夫妻了,何至于一年到头野狗似的溜门跳墙不得安逸呢?想想这些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怎么说年还是得过的,不为自己还为玉琴和扣儿哩。赵武和民兵打个招呼就出门了。他要去赶龙泉汤集,置办点年货回来。年三十的集叫半半集,只有一上午的交易,天一晌集就散了。卖的和买的都匆匆赶回家过年。半半集的规模比较小,赵武从集这头就望见了集那头。买卖多是过年现用的货品,鱼、猪肉、粉条、烧纸、香、鞭炮以及水果等。这些也正是赵武要置办的东西。正如俗话说的,挣钱好比羊上树,花钱如同鳖下湾。只一会儿工夫,赵武就把仅有的一点钱化得精光。有的东西还没买齐,有的东西买了双份。比如鞭炮、猪肉和水果,他这是准备回去时绕一下路去一趟丈人家,多的一份就是给儿过年的。钱了心事了,不齐的也就不齐了。他把东西装进小车篓里,推着离开了集街。
刚走出不远,赵武听见背后有人喊他。认出是小古庄的民兵连长古朝先,就停下脚等他。古朝先小时候放炮仗崩瞎一只眼,日本人打来时他报名参加抗日队伍,人家不收。他不服气,说一只眼打枪瞄准更方便。人家见他决心大,就收了。后来打仗果然显出独眼的优越性,一枪撂一个,成了神枪手。在一次战斗中腿负了伤,没治利索,就回小古村当了民兵连长。他也推着个小车,小车随着他的残腿一瘸一拐,就像一只小船在风浪中颠簸。赵武等了好一会儿,“船”才靠过来。赵武问他也是来买年货吗?古朝先说他是来卖年货的,两人并排往前走着,赵武问他卖啥,古朝先说卖猪肉。赵武朝他的小车篓里扫了一眼,问:“没卖了吗?”古朝先说:“肉卖了了,下水剩下,天晌了,不等了。回家过年了。你的年货置办齐了?”赵武笑笑,心想这人说话就像念“了”歌似的,说:“齐不齐的就这么回事了。”古朝先问买下水了吗?赵武说没。古朝先说:“我这些你要了吧。”赵武说:“我不要。”古朝先问:“咋?”赵武说:“罗锅上山前(钱)上紧呐。”古朝先一笑说:“想要就赊给你。”“真的?”赵武动了心,他想要是有一副猪下水过年,这年可就不一样啦,玉琴见了一准合不上嘴。于是,他赶紧说:“老古,当真能赊给我吗?”古朝先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信得过你老赵,你不是那种吃了把嘴一抹不认帐的主儿。”赵武说:“行,承你老古好意,我要了。不过下来麦子前我没钱还你。”古朝先说:“那就下来麦子还,给钱也行,用麦子折也行,随你。”赵武应了声好,就停脚放下小车,把古朝先车篓里的猪下水搬进自己的车篓里。行了,这遭行了,赵武心里充满由衷的喜悦。
这就走出了镇子,镇子里的温泉那股刺鼻的硫磺味儿渐渐远去。赵武如释重负般大口呼吸着田野里的清新空气,对古朝先说:“这温泉味儿真顶人哪,镇上的人一天到晚怎么受得了?”古朝先说:“习惯了就没事了。我刚打枪那时,也恶这般硫磺味,呛得头疼,后来就不觉得了,再后来闻不见味儿倒不自在了,就像抽大烟上瘾那样,想闻。”赵武突然想起什么,向古朝先问道:“老古,你杀过人没有?”古朝先笑了,说:“你个老赵装糊涂咋的,远近谁不晓我老古是杀鬼子的神枪手?”赵武说:“我不是指那个。”古朝先问指啥?”赵武说:“我是问你枪毙没枪毙过人?”古朝先侧脸看看赵武:“枪毙?你是说处决犯人吗?”赵武说是。古朝先摇摇头说:“我杀人都是在战场上。可这没啥两样,战场也好,刑场也好,都是将敌人结果掉。”赵武说:“一样也不一样。战场上杀红了眼,见了敌人就搂枪机子,想咋样打就咋样打。可在刑场上枪毙人就不能乱来,那有一些套路。”古朝先说:“这倒也是,从古至今这方面都有规矩。像古时候出斩犯人要等到秋天,斩前管一顿酒肉,想骂想吵想唱由犯人的性儿,而且都是一刀之罪,一刀杀不死就得赦免……”赵武打断说:“古时候的事书里戏里都有,我是说现在杀人有些什么规矩。”古朝先说:“我没在刑场上枪毙过人,见是见过不少遭,有的和古时候一样,有的不一样,反正判决文书是要有的;要五花大绑;要插亡命旗,也有不插的;用单发枪不用连发枪;朝后脑打,这样犯人死得快……哎?老赵你咋忽然问起这个来了?”赵武连忙说:“没啥,咱不是拉孤儿拉到这档子事嘛。”古朝先就不再说什么了。不多时就到赵武拐向儿子他姥姥村的路口,两人各走自己的路了。
一种长存千百年的无形力量驱使所有的人(也许还包括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于除夕前回归到各自出生的那座小院落,过年。这是一种血缘的大归队,宗祖的大聚合。从那一刻——日头落下山去,家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一律地禁闭大门,自成一体与外界彻底隔绝,专心致志过“自家”的年。如果少了一个家庭成员,心里便充满失落,年就过不圆满。而如果多出了一个两姓旁人,心里就十分地厌烦,不对劲儿,就像一碗醇酒兑上了凉水,年就走了滋味儿。总之,庄稼人的年,极其讲求亲情,又极其排外。一切都约定俗成,不容篡改,不容残缺,也不容走味儿。别的可以通融,唯独过年不行。
以此而论,今年赵武家的年就过得完全不成样子了,不仅不合规矩,简直是乌七八糟。在这座宅院里“过年”的大小五口——玉琴、扣儿、小山、周若飞以及赵武本人,对年而言就完全是些互不搭界的人。他们不仅不同宗同族,甚至也不同国同种。真是东风西而南辕北辙葫芦搅茄子茄子搅葫芦,混杂不清。这是其一。另外,除却血缘宗祖不论,这伙凑在一块儿过年的人还从属着两个敌对的营垒——鬼子、二狗子和抗日百姓。前者的小山、周若飞仍被挂在厢房的石磨上。他们怀着啥鬼胎也许只有鬼才知道。而后者的赵武从天黑接了民兵的班,就一直顶着寒风在院子里站岗,即使偶尔进屋,眼光也绝不离开厢房门。这就是赵武家不伦不类、稀奇古怪的年。
天已经黑下了许久,时辰正一步一步逼近“年根”。整个村子寂静无声,听不见惯常的狗叫。狗在年前又被打过了。这遭不是赵武的部署,而是买不起猪肉的人家自行对狗们进行一次彻底的扫荡,苍蝇也是肉。用狗肉上供和包饺子总比见不着一点肉星儿强。今年各家炮仗也放得不多,间隔很长的一响,如同人攒足了劲儿放出来的响屁,烘托不出年的热闹气氛。这一是孩童们拥有的炮仗原本不多,即使多些的如同万有家那类宽裕人家的孩子也早跟他们的长辈学会了节俭,深晓在暗中放炮仗完全是一种浪费,是把钱往黑影里扔。等留到大年初一白天在大街上当着众多孩童的面放,才是最值得最风光。于是乎小小孩童的老谋深算就使这本该热闹的年夜变得冷冷清清。
不像过年的赵武家玉琴是唯一真正忙年的人。她天刚擦黑时带着扣儿和过年的东西来到这宅院。一搭上手便忙得团团转,做菜肴,包饺子,收拾屋,俨然是这个家里的利落能干的主妇。她确是幻想着能早日真正走进这一角色中,眼前的一切权当是一种演练。还有扣儿,她同样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心爱的小猫也带来了。屋里照着一盏很亮的马灯,光线从门射出去又将院子照得很亮。不知从啥时起,又飘起了雪花,站在露天地里的赵武浑身蒙上一层白,像个会动的雪人。厢房门半敞着,这样便于监视人犯的的动静。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是长明灯,同样作用于对人犯的防范。石磨和油灯是赵武执行看押任务的两大法宝,尽管有点儿“庄户耍”,倒还真是起了作用。此时,鬼子小山和汉奸周若飞默默坐在草堆上,身上盖着一床赵武腾出来的旧棉被,各想着各的心事。经过十几天的关押。囚犯就显出了囚犯相,头发蓬乱,胡子扎煞,面目焦枯,眼光暗淡,映着如豆的灯光,冷了看去简直就像是两个活鬼。如在往常,这时辰他们早已埋头睡下。今晚反常,似乎也在惦记着过年。
又不知过了许久,炮仗声兀地变得密集。这是一个信号:年来到了,实实在在地到了。这是人们最兴奋、最紧张的时刻,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大高潮。敬神供祖,烧香磕头,摆酒席,下饺子,晚辈给长辈拜年……过年的喜气就从这一应有的仪式中溢出。
赵武家的“怪年”在玉琴的操持下终也见出了模样,几样菜已做好,饺子也下了锅。当炮仗骤起时,屋里的玉琴和院里的赵武不约而同地互相望望,似在告诉对方;过年了,这遭年是真正来到了。扣儿懂事地奔到院里给她的“武伯”拜年。赵武怕扣儿在露天地冻着,赶紧催促她回屋。
突然间,赵武的耳朵分明听到一句:“大哥,过年好,给你拜年了。”他怔住,不待脑子转过弯来,紧拉又听到另样的怪异腔调:“拜年拜年!拜年拜年!”这又几乎使他吓了一跳。他赶紧循声望去,看见的是厢房里一齐对着他的两张鬼样的脸。
啊!过年——赵武张嘴说,可年字刚出口就断了下音,他听到自己嗓眼里咯咯咯咯地响了几响,那个本欲出口的“好”字就被咽下去了。哪能给鬼子汉奸拜年?!即使回拜也不可以。赵武庆幸自己话收得快。不然可真要混淆了敌我阵线。他又向厢房里看了一眼,昏暗的油灯下,两张鬼脸上的眼珠还在一眨一眨地盯着他。可怜巴巴,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向外溢出。
年饭摆上了桌,这宅院里的“怪年”就又遇上怪事体:团圆年饭不能团圆吃,赵武不能离开院子回屋。按说人犯用铁链拴在石磨上,很牢固,撤一会儿岗也无大碍。可赵武很警惕,坚持不肯撤岗回屋。他要玉琴和扣儿先吃,而玉琴又不依。若吃年饭时将赵武撇在一边,她又何必和扣儿来这宅院里过年?一个不进屋,一个不先吃,这事就难办。另外还有鬼子和汉奸,既然是过年,吃年饭也自该有他们的份儿。这从一开始,赵武和玉琴就打了他们的谱,可他俩的年饭又该怎样吃?还像以往那样送到厢房里?这又实在不像过年的样儿。再说他俩在屋里吃,让又冷又饿的赵武站在院子里看,玉琴心里过不去。没想到一顿年饭成了一道大难题。
最终还是赵武拿了章程:将年饭分成两份,一份玉琴和扣儿在屋里吃,另一份赵武和小山、周若飞在厢房里吃,这样赵武就吃饭和值勤兼顾了。玉琴本不愿意,但想想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同意了。
“大嫂过年好,给你拜年了!”“拜年拜年!拜年拜年!”在玉琴往厢房送酒菜时,周若飞和小山又及时奉上了拜年词。玉琴始终低着头,不应声,只顾往磨盘上摆菜。她以往来送煎饼时曾和这两个坏蛋打过照面,可没像现在隔得这么近。她心里惶惶地,搁了菜就赶紧抽身出屋。
“拜年拜年,拜年拜年!”玉琴送一次菜过来,小山就不失时机地吆一遍,两只小眼亮亮的。周若飞的确狡猾,他总有办法让小山的狗嘴吐出象牙来。
赵武进厢房入席。
过年了,喝吧。赵武端盅说。似自语又不似自语,他扬脖一口干了。在院里站了大半宿,浑身差不多被冻僵,一盅酒下肚,就觉得有一把火在身上窜起,舒服极了。
周若飞和小山也端起盅干了,接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了菜肴。几盘菜一会儿工夫就一扫而光。玉琴又端来了饺子。
吃了饺子,就算过了年的门槛。
原本议定,过了年就对人犯执行死刑。但在日期上没有具体的限定,是过了初三?还是过了初五?没定准。这样,处决的事就一天天地拖下来。这拖,实在是没有理由,没有必要,而且还有危险。在拖的过程中说不上什么时候会出现意外。可一俟村头们凑在一起研究杀人的具体日子,个个都像放枪放了个臭火,没声响。憋急了,又一齐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什么大正月杀人不干净啦,还是交给抗日队伍处置为好啦等等。总之,谁也不愿在这事上拿章程,一口喊出个杀人的日子。后来五爷干脆提出回避,理由是刑法上的事与国救会的工作无涉,属村长和民兵连的管辖范围,说这事他以后就不参加研究了。五爷有了定规,赵武也无奈,这事也就不再找五爷。这样,剩下的他和民兵连长赵志就成了一根线上拴的俩蚂蚱。
日子最终还是定下来了。正月初七,上午,地点也选定,在村后的山岗前。赵武和赵志也分了工,赵武负责有关杀人文犊方面的事情,也还包括着人犯受刑前的饭食供应。赵志的民兵连负责临场行刑,也还包括着人犯受刑前的看押与警戒。于是就分头行动。赵武先去小学堂找到孙一更老师,让他替抗日政府起草两份死刑判决书。起初,孙一更不甚爽快,认为没这种必要,既然抗日队伍的首长已下达了命令,执行就是。但赵武坚持己见,说杀人毕竟不犯轻易,不可潦草行事。反正还有一整天的准备时间,应尽力而为之。孙一更只得答应。说起来,这孙一更虽为人师长,被称之为先生,可他教授的不过是这穷乡僻壤里的一群毛头孩子。就他的“学问”而言,领着读“羊,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山上跑,跑上跑下吃青草”尚可胜任。真要让他弄出一份符合法律规则的文书,却不是易事。他像憋学生那样将自己憋了好久,眼珠都快掉出来,笔也没往面前的宣纸上掉下一个字来。后来冷丁想起那句“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至理名言,才使他顿开茅塞。这战乱年月里,处死人犯的布告贴得到处都是,照抄一份换了姓名即可,何苦待在家里绞尽脑汁呢?他对赵武说毛笔用秃了,写不出好字,须找邻村的先生去借,遂出了村。事情总算圆满解决。在天黑前,孙老师将判决布告交到了赵武手中。赵武布置的别的任务,也已就绪。亡命旗如期做出,立在墙根儿剑样地刺向空中;埋死尸的坑也掘就,用不着毙了人现挖。赵武是事情不做便罢,做则不肯马虎。
只是赵志分到手的任务遇到了障碍。他手下的民兵没人愿当行刑枪手,找到谁都无一例外地推脱。理由如出一辙——家里的老人不让。对此,赵志并不怀疑。自古曰“耄耋者至善”,平日他们看儿孙杀鸡也要背过脸去,口中念叨一声:鸡呀鸡呀你别怪。你是盘里一道菜。杀鸡尚且如此,何况杀人。年轻人也并非全无血性,参军出去的,家里都接到过立功喜报。即使这伙在村里当民兵的,一旦有机会和敌人交手,也会向前冲锋,也会向敌人开火。可要叫他们把枪管正对着一个人的后脑勺搂火儿,就没那个胆量。有的人甚至听赵志一说就吓得牙齿捉对儿,脸色如同死人。大家还互相攀比,说几十号人为啥单看准了他,叫他干这个凶差。还有人指出某某人枪法最准,某某次之,故他俩是最合适人选。赵志气愤地抢白:抵着脑袋开枪,还谈个鸟枪法!赵志就这么东家进西家出,磨破了鞋底,磨破了嘴皮,终是无济于事,没找到愿当此任的人。无奈中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抓阄。谁抓到是谁,公平合理。赵志就吹哨将民兵集合起来,让人做了阄,放在一只大碗里,让民兵以单兵通过的队列一个接一个地抓。结果,抓到“中”字的是叫赵顺和赵福来的俩民兵。赵志一看,顿时傻了眼。这赵顺和赵福来是民兵连里最怯懦的两个人,每次遇上夜班岗都不敢站,只好找人替换,咋偏偏把这两个囗包推上了英雄路。果然,不待赵志言声,赵顺和赵福来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把地甩,那架势让人觉得不是要他俩去枪毙别人,倒是别人要枪毙他俩。整个地颠倒。气得赵志大吼一声:“快滚!解散!”抓阄的办法以失败告终。队伍解散后,赵志站在原地发怔,他想,弄来弄去这狗日的差事只剩下一个人选,那就是他赵志自己。他连帮手都没有,打碎一颗脑袋还得掉转枪口再打碎另一颗。想想那脑花相继喷溅的情景,他便感到不寒而栗。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与英雄也相去甚远。
赵武听了赵志的叙说半晌无语,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枪毙人找不到行刑枪手,就像杀猪找不到屠手一般荒唐!石沟村也委实窝囊了。赵武真的从心底里犯了难。三人中五爷已经抽身,不肯担干系,赵志虽还在,可眼下的事也只能“孩子哭抱给她娘”,唯他赵武没退处,也没“孩他娘”可找。哦!赵武不由暗自叫了一声,说到“孩他娘”,他倒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对处决人犯来说,那人确算得上是“孩他娘”的了。那人就是小古庄民兵连长古朝先。就是赶半半集赊给他猪下水的古朝先。那是个使枪的老手,杀敌的勇士,何不把他请来帮帮石沟村这个忙呢?赵武把这想法对赵志说了,赵志赶紧说行,他说他也了解古朝先的底细,能把他请到,别说一两个人犯,就是十个八个也一起办了。接着两人就商量怎样去请古朝先,自是赵武出面为好。今天来不及就等到明天。这样,原定的行刑日期又得往后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