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驴子样驮着粮袋径直往玉琴家走去。原本阴着的天有些放晴,风也小多了,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只是街上还很清冷,渺无人影。这也正合适了此时的赵武,他驮着粮食颠颠地走着。玉琴家和他家斜对门儿,她男人死了,一个人带着五岁的闺女单过。赵武和她已相好了一年多。一个是光棍,一个是寡妇,又情投意合,按说两家合成一家是没问题的,可是她的公爹阻拦这门亲事。公爹就是国救会长赵五爷。五爷有自己的算盘,他想让媳妇在自家“换马”,转嫁给因腿残一直没说上媳妇的大儿子忠勇,正恋着赵武的玉琴自是不肯答应,事情就僵持着。因了这种关系,赵武就成了玉琴家的常客,不过多在夜晚登门,像今日这般于光天化日之下进门尚属稀罕。
“你咋这会儿来了呢?”开门的玉琴也很感意外,神情惶惶地赶紧把赵武让进去,又关了门。
“有公事。”赵武说。他将粮袋放在院子地上,“扣儿呢?”
“在屋里睡觉。”玉琴说,“不知是咋的,这几天她老是睡不醒,白天黑夜的睡,我怕是病了。”
赵武有些急,说:“去前夼把冯中医请来给她瞧瞧。”
玉琴叹了口气:“请来就得管饭,咱拿得出啥给人家吃呢?”
赵武就用脚碰碰粮袋,说:“苞米不行吗?”
玉琴问:“哪来的苞米?”
赵武就把小鬼子绝食和去万有家借粮的大致过程说给玉琴听,说得玉琴眼瞪得老大。
赵武又说:“明日我就去请冯中医。”
玉琴点点头。
赵武进屋去看看扣儿,玉琴也跟着进去。屋里有日光照进来,很亮。赵武俯身向前,怜爱地看着睡在炕上的扣儿,伸手摸摸她黄瘦的小脸儿,叫了几声扣儿,没见应,就长叹了口气。
再回到院子,赵武就说了他的来意:他家的石磨挂了小鬼子和汉奸,不能用。请玉琴帮他把苞米磨了,赶紧做粑粑给小鬼子吃,把他喂活了。
玉琴说:“要是小鬼子不吃苞米粑粑咋办哩?”
“他敢!那老子就真宰了他!”赵武动气地说。
“杀了他咋向抗日队伍交待呢?”
“嗨,真叫这狗日的治草鸡了。他要不吃苞米粑粑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
“玉琴的眼亮了一下,说:“摊煎饼咋样?”
“摊煎饼?就是你娘家那地儿吃的饭食,像纸样的薄饼?
玉琴点点头,说:“煎饼吃起来像锅巴一样香,俺刚过门那时,整天想煎饼吃,就从娘家拿回个鳌子,现在鏊子还在。”
“这准行。”赵武拍手说,“那狗日的没吃过,吃个新鲜准行。就做这吧。”
女人点点头。
赵武松了口气,脸变得开朗了,他伸手摸摸女人的脸。
女人羞涩地后退退:“别,大白天的……”
赵武说:“好多天没靠你啦,真想。”
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从南面传来很沉闷的枪炮声,像春季里在天边滚动的旱雷一样。赵武和玉琴只是侧耳听听,不当回事。战事波及不到他们石沟村,如同旱雷带不来降雨。
“对你说啊玉琴,这粮食一半归小鬼子,另一半归你和扣儿。摊出的第一张煎饼给咱扣儿吃,记住啊!”赵武临出门时向玉琴叮嘱。
玉琴没言语,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赵武怎样出门,只听见了门响。
起作用的不知是新摊煎饼的香味儿还是送饭女人柔和的语音,日本俘虏小山万太郎两天来头一次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模糊,白茫茫一片,如置身于浓雾中。在他的家乡茨城,雾一年四季都笼罩着八沟山以及山下的田野和村庄,使人的视线永远看不出很远。也许正是这局促的视野,导致了人的心性的短浅与偏狭。他的父亲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整日泡在清酒里。酒醉又使他加倍地狂躁,殴打老婆孩子是他醒酒的良方。十八岁中学毕业时,他对母亲说要走出这讨厌的雾瘴。他走出了,而在若干年后他却又走进另一道更浓厚的雾瘴:侵华战争。
那一时刻,他的神智一如他的视觉,一片迷惘,懵懂中他觉得是置身于日本家中。那香味儿,那女人的话语唤起他遥远的记忆。在父亲偶尔外出或酣睡于酒醉中时,他的家便呈出一种难得的和谐气氛。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围坐在桌边,边吃饭边议论着各种话题。他的大姐吉子总是在大家出现分歧时充当调解人角色,柔声细语地讲述着自己的道理。这种时刻就给他们除父亲之外的一家人带来无限的喜悦。而离家出走后,这一切就成了经常索绕于他梦境中的温馨的记忆了。
“你行了,小山,这遭行了。”周翻译官的声音,蹩脚的日本语。他听见这话的同时,眼前也渐渐显出了形影。他发现这里不是日本茨城的家,是关押他的肮脏不堪的磨房,面前站着那个审讯过他的中国人,他手里提着一个柳条篮,好闻的香气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周,是女人,她是谁?怎么不见了?”
“小山别管那么多,都什么时候了还存那么多心思。”
赵武问:“你们叽哩哇啦个啥?”
周若飞说:“他问是什么饭这么香。”
赵武哼了声,从篮子里拿出一叠黄灿灿的煎饼,递给周若飞,说:“给他,狗日的糟践中国人有功,吃小灶哩。”
“纸?”小山以惊疑的目光盯着从赵武手里传递到周若飞手里的纸样东西。
“不是纸,是饭,叫煎饼,你吃吧。”周若飞把煎饼递在小山手中,小山像捧刺猬似地怔怔盯着这怪异的会发出香味的纸,没吃的意思。
赵武有些紧张,他担心的事情正在酝酿着。他忍不住朝周若飞吼:“告诉他,这样的饭大财主都不得顿顿吃,他个日本俘虏还挑拣个啥!”
周若飞一边翻译给小山听,一边盯着他手里的煎饼不放,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虽说这两天他一直吃那种难以下咽的地瓜杂和饭,不敢绝食,也不敢言声。可他吃得很少,基本是处于饥饿状态。眼下闻着这香喷喷的粮米味儿,从身体到精神都倍受煎熬。他可怜巴巴地看了赵武一眼,说:“这个日本人从未吃过煎饼,不认,我吃给他看咋样?”
赵武一开始没听明白,明白过来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教鬼子吃煎饼,亏你龟儿子能想出这等的好差事。就是有这种好差事也轮不到你啊!这念头在脑袋里一闪,他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不可遏止地翻搅起来,十分难受。他压抑住自己的欲念,朝周若飞点了下头,周若飞心领神会,如同得了圣旨般飞速从小山手里揭了一张煎饼往嘴里塞,边嚼边对小山说:好吃,真好吃。他一连吃了三张才识趣地罢手。
“好吃的纸?”小山仍将信将疑。
周若飞教导他说:“告诉过你这不是纸,是煎饼。煎饼是御膳之一种,御膳就是中国皇帝吃的饭,这个就是黄金饼儿。连中国皇帝都能吃的饭还委屈了你?吃吧吃吧,你不吃我就全吃光。”
小山又踌躇片刻,就吃了。开始吃得很小心,像尝药似的,可等吃出了滋味儿,就大咬大嚼起来,犹如饿狼嗟食。赵武看了,气又不打一处来。可气归气,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就离开了厢房。
小山吃完煎饼又喝了一大碗水,“完”事大吉,脸上渐渐现出得意之色。“周,我胜利了,胜利了,他们失败了。皇军是战无不胜的。”
周若飞不由打个寒噤,他一下子想到那则著名的《农人和蛇》的寓言,小山就是那蛇,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蛇。他断定这个家伙往后还会死硬到底,那就把他连累惨了。想当初自己给日本人做事本不情愿,这遭被俘他希望能借机顺坡滚驴,弃恶从善,可小山一味地胡闹,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命运。按中国人的说法,他和小山是一根绳上挂的俩蚂蚱,他心想不能让小山由着性子来,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得制止他的不轨行为,警告他,对他晓以利害。他想想说:“小山君,我问你一句话。往后你有什么打算?是想活着回日本老家,还是死在这中国小村庄?”
小山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若飞说:“意思很清楚,是死是活到了需要选择的时刻了。”
“大日本帝国军人没有自己个人的选择。”小山说。刚吃饱饭的小山,似乎增添了力气,话音铿锵有力。“如果要有选择的话,那唯有服从天皇的意旨。”
周若飞问:“那么此时此刻,天皇的意旨是什么呢?”
小山诘住,瞪了周若飞一眼。
周若飞继续说:一谁都知道天皇对他的将士们的要求是要么凯旋,要么战死。你呢?被俘仍然活着,这实际上已经背叛了天皇。”
“胡说!”小山吼起来、“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武器,我被捆着,没有自由,无法自杀!周,你帮我,把我结果,行吗?”
周若飞说:“行,我可以帮你。”
小山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光透出惶恐。他再问一句:“周,你愿意帮我?”
“我愿意,”周若飞说,“但怎样帮得按我的意志行事。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有好死不如赖活着,意思都一样,把人的生命存在视为至高无上,所以我不仅不能帮你死,相反,我要让你活着回日本。”
“不可能,”小山说,“我必须死,懂吗,必须死。”
周若飞哼了声,说:“既然你死的决心如此大,就死好了。人真想死是用不着别人帮忙的,没枪没刀也有办法。”小山说你教我。周若飞说:“行,我教你。人活一口气,没这口气就完蛋。你停止呼吸,憋住,再憋住,直至心脏停止跳动。”
“这不行。”小山说,“任何人都无法抑制住呼吸而死亡。做不到。完全做不到。”
周若飞问:“你知道为什么做不到吗?”小山摇摇头,周若飞说下去:“这是因为人的意志归根结蒂是脆弱的,有一定的限度。对于死亡,在最后的一刻,人的求生欲望是不可阻挡的,包括你们的天皇。”
“我不许你亵渎天皇!”小山暴跳如雷,“我不许你亵渎天皇!”
周若飞说:“你们天皇将自己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强加于他的子民,这有悻于天道。”
“天皇高高在上。”小山说:“他的意志就是神的意志,子民自应惟命是从。”
“你死吧,小山君。”周若飞说,“你死了,天皇才会称心如意,吃得香睡得甜,你死吧。”
“我会死的。”小山说,“你不帮忙会有人帮忙的。”
“没人会帮你的忙。”
“我自有办法。”小山想想说,“我会叫村里的人杀死我。用激将法,骂他们,侮辱他们,他们就会把我杀了。”
周若飞冷笑笑:“这一招不灵,你的话他们听不懂,你再吼再骂他们也只当是野兽嚎叫,不会理睬。”
小山一怔,随之说:“周,我要你教我中国话。”
周若飞问:“教你辱骂中国人的混帐话?”
小山点点头。
周若飞说:“我不会教你的。”
“我要你教。”小山说,“你身为皇军的翻译官,这是你的职责。”
“被俘以前我是你们的翻译官,可现在不是了。”
“不,现在你仍然是的。”小山说,“我是军需官,你已从我手里领了这个月的饷。按规则,这个月以内你还是皇军管辖下的人,皇军的命令你必须执行。”
周若飞十分气愤,也觉得好笑。心想你个小鬼子也欺人太甚,当了俘虏还想朝我发号施令,让我听从你的摆布,真是骑在人头上拉屎。这股火在心里窝着出不去,很难受。最后终于忍不住骂了句:“我操你小鼻子八辈子祖宗啦!”
操八辈子祖宗这话,是当地人愤怒时最解气最顶尖的一句骂了,如果逢上有血性的对手,会以死相拚的。小山自是听不懂什么,眨巴眨巴眼问:“周,你讲的是什么呢?”
周若飞还想再骂,可这时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他想何不将计就计,捉弄一下这混帐的鬼子小山呢,一是出出心里的恶气,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化解村干部对他和小山的怒气,得以宽大处理,保住性命。他看看小山倒挂葫芦样的脑瓜,说:“我是说我答应教你中国话啦。”
“你答应教吗?”小山问。
“我答应。”
小山向周若飞竖竖拇指:“周,你讲规则,是可以信任的人。”
周若飞说:“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不过中国话是很难学的,你能行吗?”
“我行。”小山说,“我的记忆力很好。再说我也不需要学得太多,你教个十句八旬就够了。”
周若飞说:“中国的语言如同汪洋大海般广阔无边,我不知道该怎样从中选择。”
小山说,“周,我已对你讲过,我学中国话的目的是将关押我们的人激怒,让他们杀我。为此,你必须选择最恶劣最污秽最不妥协的言词,其邪恶其力量张口若枪弹出膛一般,你懂了吗?”
周若飞说:“你可以对我讲一两个例句吗?我是说你先从日语中选择出能与之对应的几句话。”
“那好吧,你听着。”小山说:“头一句话,首先要表现大日本帝国皇军效忠天皇的武士道精神:杀了我也不会向中国人投降。再就是表明我们的大东亚圣战必胜无疑,和大日本帝国皇军作对没有好下场。还有,也是最重要的是侮辱他们的人格,用最肮脏最下流的话谩骂他们,诅咒他们,比如……”
“行啦。”周若飞止住道,“你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我明白,就是你要在中国人眼里完全成为一个恶棍无赖混蛋卑鄙无耻可杀不可留的魔鬼法西斯,是不是?让他们一刀将你结果,是不是?你就成了一个以死殉节的英武之士,是不是?”
“是的是的。”小山说,“那就仰仗周君啦,请多多关照。”
“我教你。”周若飞说。
他略作思谋便对小山教授起来。他说一句,小山鹦鹉学舌地学一句。小山也算个伶俐学生,一句话念上三遍,也就记住了。到晚霞从西厢房房顶照到东厢房窗上时,小山已学会许多句了。他有些沾沾自喜,当老师周若飞让他将学会的从头朗诵一遍时,他便像小学生背诵课本那般拖腔拉调地朗读起来:
我有罪——
我投降——
饶命啊——
别杀我——
杀我如杀狗——
我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是你们的儿,是你们的孙、晚辈小山万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