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生存

问完了周若飞口供,天就快晌了。赵武他们无法证实得到的情报是否属实,无非是据点里鬼子、二狗子多少多少迫击炮、机关枪、三八大盖多少多少,孙一更做了记录审完周若飞再回头审小山,小山却顽固对抗,什么也不说,只得作罢,留待以后再审。这时,审人的和被审的肚子都在咕咕叫。

吃饭就遇到了麻烦。

庄稼人在冬闲时一般不吃早饭。这不是风俗习惯,更不是养生之道,只为的省粮。按说省粮最有效的方法是扎了脖梗不吃,可老不吃就要饿死人,于是庄稼人就将自己调理在吃与不吃的半死不活之间。这其实很难掌握,许多人家就因没掌握好提前断了顿,日子就被逼到讨饭、逃荒、死人这条绝路上了。

只因赵武没有吃早饭这种意识,两个俘虏也就没吃早饭。审讯之后,俘虏被关进东厢房里。那是一房磨房,他们用铁链子将俘虏和石磨连在一起。这是一个笨且有效的办法,只要俘虏不能将上千斤的石磨拖跑,逃就没有指望。一切停当后,除留一个民兵在院里站岗,其余的人都回家吃饭了。赵武也回屋做饭。赵武过的是一种很苦的日子,老婆于两年前病死,没再续弦,八岁的儿子送到邻村的丈人家抚养,一村之长就成了“孤家寡人”。

午饭现成,在锅里热热就成,这是赵武几天前做的一锅地瓜面掺萝卜缨杂和饭。他总是做一锅吃上好几天,一为省事,二为省些火。他将饭热了,盛了两大碗端进磨房,放在磨盘上让两个俘虏吃。鬼子小山狐疑地朝碗里黑乎乎的东西看看,大概没看出个究竟,就端碗吃起来。不待咽下,就吐了出来,随之瞪眼朝赵武嗷嗷直叫。赵武一时不明就里,逆问周若飞。周若飞便如实相告,说小山嫌饭不好吃,说是猎狗食。赵武听了火冲头顶,大骂鬼子小山是狗杂种,说老子能吃他个狗日的俘虏倒不能吃!就这,爱吃不吃!告诉他,不吃就等着饿死!周若飞后悔不该把小山的话原样翻给赵武听,惹他发了怒。接受这个教训,他就不将赵武的话原样翻给小山听。他严肃地劝告小山,今年这一带遭灾,眼下又值青黄不接,粮食奇缺,村里家家都吃这种粗食,没好的给咱们吃,为了活命只能将就。而小山却死硬到底,坚持不吃,并放赖似地躺倒在铺草上。赵武铁青着脸问周若飞吃不吃,周若飞忙说他吃。

这顿饭赵武没吃,他被小山气得肚子疼。他这是头一遭和日本鬼子打交道,以前曾听人说这些畜生很格色,难斗难缠,这遭他领教了。可气的是他们做了俘虏还不服软,还和你作对,真他妈该杀该剐!

石沟村是一座小村,小得没被绘入任何一本地图册里,于是就被以地图为指南的军事忽略。如果不是土地贫瘠,这里就真的是一个世外桃源。从天空向下看去,石沟村像一把泥瓦匠的瓦刀,刀刃向北,砍向村后那座不高的山岗。只是总没砍得出去,长久的闲置就使它蒙上一层鼠皮颜色的锈垢,在冬日下显得一无生机。

赵武亦是一无生机地走在村街上,脸上的颜色比鼠皮也差不了多少。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儿,甚至连一样会喘气的东西都不见。自日本俘虏押在村里的消息传开(消息扩散得如此快令赵武深为担忧),村子就像是一个人突然间病倒,恹恹地,没了精神。家家户户都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惴惴不安。上岁数的人严厉约束住自己的儿孙晚辈,不许他们出去招惹是非,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出门。大家普遍在心里埋怨赵武,怪他不该将祸种引进村里。既然鬼子没来招惹过石沟村,就算老天保佑了,何苦再没事找事呢?

赵武往村西头走去,他要去万有家。风贴着地面将雪尘吹上半空,雪尘在日光下呈出一条条五彩缤纷的彩带,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美不胜收。赵武对此视而不见,只缩着脖梗走路。他心事重重,烦恼无边。那狗杂种小山竟和他较上劲儿,毫不退让。已经两天不吃不喝,躺在磨道的草堆上一动不动,死猪一般,任你怎样喊叫都不应声。这几天昆嵛山方向枪炮声不断,鬼子正在扫荡,抗日队伍的人近期肯定过不来。如这么捱下去,狗日的真会饿死,以后怎样向抗日队伍交待?何况到现在也没问出口供,怎么说都不能让他死。而要留住他的命,就只有给他换饭,弄些真正的粮食给他吃。可这真正的粮食又到哪里去弄呢?那只有借了。这个借字在脑子里一闪,他立马就想到了万有。

万有家门关得很严,他没推开,就敲门,敲了也没人出来,他就仰脖向院里喊:“开门,我是赵武。”赵武这两个字就像一把钥匙,门开了。

开门的正是一家之主的赵万有,他很客气地把赵武往屋里让。他五十多岁,精瘦,眼小却有神。进了院,赵武就站住,不往屋去。他想在院里和万有单独说说。万有瘫在炕上的老爹是出名的小器鬼,叫他掺和进来准砸锅,避开为上策。万有家的日子一进院就摆在眼前:栏里有牛,圈里有猪,地上有鸡,样样齐全,真不亏他叫个万有。当然,你要说他是大财主也是高抬他了,不实际,可他家的日子在石沟村是上数的。赵武和万有是同辈,叫他哥。

赵武说:“万有哥你这个勤快人咋也在家闷着呢?”

万有脸上始终挂着惶惑,他晓得有句话叫“夜猫子进宅没好事”。这年月村长就是夜猫子。他的亮眼看看赵武,没吱声。

赵武问:“你听说咱村押着一个小鬼子吗?”

万有点点头,说:“听说了,赵武你闹啥玄哩,小鬼子死凶死凶。”

赵武说:“不怕他死凶,我把他挂在磨上,想凶也没辙。再说眼下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万有问:“咋?”

赵武说:“狗日的歪,不吃地瓜面杂和饭,闹绝食。”

万有说:“不吃饿死拉倒。”

赵武说:“我也是这么想,可不行,抗日队伍让留活口。”

万有说:“那咋办哩?”

赵武说:“只好给他换饭。”

万有说:“狗杂种。”

万有嘴上在骂,心里已猜到村长这遭是奔着他家的粮囤子来的,心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赵武说:“换饭就得有粮食,眼下咱村的情况是出人出力没问题,就是出粮食困难。”

万有说:“今年天旱歉收,谁家会有存粮呢?”

赵武说:“这不就来找你万有哥了吗?”

万有刚要张嘴,让赵武用手势止住,说:“你可别说没有啊,我知道你有,说没有我也不信。”赵武先发制人,是担心万有一口回绝就难回脖了,就硬邦邦地堵了他的嘴。

果然万有张开的嘴就僵住,卡在嗓门里的话把脸都憋红了。看他这副可怜相,赵武暗暗想:唉,都知道这年头借粮比借老婆还难,这么逼人家可不应该啊。

这时从正屋传出万有爹老迈的声音:“是赵武?进屋里吧,外面冷。”

赵武嘴里应声,却不动。万有爹仍一声连一声地吆,底气很足,像吃足喝足的人打出的饱嗝。这种感受就让赵武心里有些不自在了,同时也觉出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开始烦躁,单刀直入地对万有说:“村里要向你借粮。”

“不借。”

“咋?”赵武问,“是没粮?还是不借?”

“都不是。”

“咋说?”

“粮食不能说是一点儿没有,刚才你说了,我说没有你也不信。要是你赵武自己揭不开锅,我万有不说囗话,没多还有少。可你是闹歪,弄个小鬼子回来供养着。”

赵武说:“这是抗日工作。”

万有说:“我不听这个,反正想从我家弄粮食喂小鬼子没门儿。你这是成心糟践人哩。知道的是你村长从我家借的,不知道的是我赵万有通敌,救小鬼子的命。我落汉奸名声,以后谁给我洗刷?”

赵武被诘住了,他没想到万有会抓住这个理由拒绝借粮,也是够滑头的了。他想万有心眼子也是“万有”啊。但是且慢,粮食不论救谁的命,是通过我这个抗日村长的手,有啥罪名也落不到你万有身上啊。赵武盯着万有那双闪动着狡狯的小眼睛,心想他可真是他爹的种。他克制着心里的火气说:“有罪名我来顶着。”

万有说:“可谁又替你顶着呢?”

赵武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万有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自己都洗刷不清,又怎能替我洗刷清呢?”

赵武气更大了,直盯着他的眼说:“万有你真的是怕担汉奸干系吗?那你干嘛不赶紧把你家全保从莱阳叫回来呢?他在那儿干啥你心里不清楚吗?”

万有的脸刷地变了颜色,像涂了一层鸡屎。他咋会不清楚呢?他二儿子全保在西面赵保原的队伍里当兵,赵部虽不是正宗挂牌伪军,可干的勾当和挂牌的没两样,勾结日本人,袭击抗日队伍,糟蹋老百姓,五毒俱全。赵保原的队伍在胶东地面奥得像泡狗屎,跟他儿沾了一腚狗屎的万有在村里就有点抬不起头来,赵武的话正戳在他的心窝上。

他辩白说:“全保干的不是伪事。”

赵武说:“你咋知他干的不是伪事?”

万有说:“全保说他们吃的是蒋委员长的饷。”

赵武说:“可恶就可恶在这里,吃中国人的饭给小鬼子效力。吃红肉拉白屎。”

万有又说:“全保干的不是伪事。”

赵武哼了一声说:“是不是伪事不由你说了算,抗日政府会有定论。万有,我可是先把话给你挑明了,以后要是全保摊上事,你可别来找我这个当村长的啊!”

万有害怕了,脸更灰了,嘴唇开始哆嗦。他早就为这事担忧,几次托人捎信叫全保回来,全保不听,说在外头顿顿饽饽猪肉粉条,享福。气得他直骂,可又不能去把全保拴回来。他想,眼下这码事不能为几斤粮食和村里闹拧了,以后没好果子吃。损失点粮食也只当是破财免灾吧,他仰头看看赵武,说:“家里只剩下点苞米。”

这年月,苞米就是好吃食,可鬼子吃不吃苞米,赵武心里没数,要借了苞米狗日的再不吃还是犯难。他想想问:“除了苞米没别的了吗?”

万有说:“还有星儿半点麦子,得留着过年。”

“行啊,就苞米吧。”赵武说。

“借,借多少?”万有哭丧着脸问。

赵武张嘴刚要喊出二十斤这个数,却又突然停住。他眼前浮现出一张黄瘦的小脸,他的心痛了一下。

“借四十斤。”赵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