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色

吴桐没料到,是毕可超受朱丹丹的调遣开车往机场送许点点,一车人关系复杂,又各怀心思,气氛沉闷,送走点点离开航站时已接近中午,毕可超建议拐到海边吃“渔家宴”,放松放松。话一出口便得到朱丹丹的响应,吴桐亦没表示反对,想休息日,回去也是一个人闷着,不如散散心。

车行一个多小时来到海边的一座小渔村,街两边几乎家家都挂着“渔家宴”的招牌,当街站着许多女孩往店里拉客。毕可超把车直开到一见面便“毕处毕处”叫的村委会岳主任家门前。做了介绍,岳主任又“吴总吴总”叫着把他们往家里引,让他们到炕上坐了。坐下不久,吴桐便觉得腚底下暖和和的,知道炕洞里烧了火。

从谈话中吴桐得知,岳主任是不久前“海选”出来的村头,原本是“钦定”村长,头一次“海选”被选下去了,当了几年平头百姓,觉得不受用,这一回就做了做工作,便重掌大印。吴桐能猜出所谓做工作就是贿选。在如今这也是不成秘密的秘密。岳主任家也开了店,在另外一个大院落里,因他们是贵客,便请到家里招待。岳主任告诉说昨天市委办公厅邵主任带客人来过,明天中午市府接待处山处长要带人来。边说边拿出一个精美的签名册让“吴总”签名留念。吴桐签后又将签名册浏览了一下,见上面有不少头面人物的签名(包括毕可超),他不由想起那个收藏牙齿的牙医来,想还是这位岳主任的做法更高雅些。

岳主任说要亲自去归港渔船上弄些海鲜,走了,之后由岳主任的老婆和一个女服务员张罗,茶水、香烟、花生、糖果摆在炕桌上,吴桐觉得有些像老家过年的气氛,想到这心情便黯然起来,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个年怎么过还是个未知数,但肯定不是个好过的年。他抬头看看毕可超,发现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不声不响地嗑瓜子,为逗他,朱丹丹一颗一颗往他身上扔瓜子皮,他也不理不睬的。吴桐猜不到此时此地他具体想的是什么,但肯定与“家事”有关系。“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乐天派的毕可超竟乐不起来了。因有朱丹丹在场,有些事他不好问,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是离婚还是不离?离了娶不娶丹丹?

不久岳主任回来了。进屋便嚷:收获不小,收获不小。

“收获”就上了桌。“渔家宴”长盛不衰,自有其招徕食客的长项,一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海味,再是自家采摘收藏的山珍。山珍海味即使用最简单的方法烹饪也使人无可抵挡。

岳主任带头喝起高度白酒。毕可超说开车不喝,吴桐说没有酒量(事实是没心情),喝啤酒,朱丹丹见状便当仁不让与岳主任对喝起白酒。巾帼不让须眉,只喝得岳主任称奇不已,说从未见过如此海量的女同胞。并开吴桐和毕可超的玩笑,说他俩是“男大汉大豆腐”。

酒兴不浓,食兴也淡淡,满满一桌子菜不见少,再加少言寡语,岳主任终于发现情况不对,拿眼看看毕可超又看看吴桐,然后转向丹丹问:两位领导是咋的了,这么严肃?

丹丹说:“忧愁呗。”

岳主任开导说:“想开点,人生在世,哪能没有不顺心的事呢。”

丹丹问:“岳主任,你也有不顺心的时候吗?”

岳主任说:“有呵!”

丹丹说:“我看不像,每回见你都是乐呵呵的。”

岳主任说:“我把忧愁丢到大海里了。”

丹丹问:“忧愁能丢到大海吗?”

岳主任说:“能呵。”

丹丹问:“怎么个丢法?”

岳主任说:“把愁事写在沙滩上,让海浪冲走。”

丹丹说:“岳主任真逗。”

岳主任说:“我说的是真的。”

毕可超加进来说:“没想到岳主任这么浪漫。”

岳主任问:“不信?”

毕可超说:“没法信。忧愁也不是东西,说丢就丢,说没就没。”

岳主任说:“你们都不信,我就没必要说了,来,朱小姐咱们再干一杯。”

干了。朱丹丹放下酒盅说:“岳主任,我信,我听你说。”

吴桐也附和:“岳主任你说给我们听。”

岳主任说:“这个方法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是一个给财主放牛的小孩子把牛给丢了,回不了家,想投海去死,就坐在沙滩上等潮涨上来把自己冲走,等浪时用手在沙滩上写了个‘牛’字。海水涨上来把他和他写的那个牛字淹没了,这时他听见了一声牛叫,抬头看见岸上站立着一头牛,便赶紧从海里跑上来,发现牛不是他丢的那一头。比那一头更大更壮,回村他把这事告诉给大人,开始人们不信,可看看那头牛又不得不相信,许多人都试,都灵验了,从此这个去忧愁的办法就流传下来了。”

朱丹丹说:“真神奇。”

吴桐问:“是民间传说吧?”

岳主任说:“确有其事。”

毕可超问:“岳主任你试过了吗?”

岳主任说:“试过。”

朱丹丹问:“灵验了?”

岳主任点点头,说:“我这辈子遇上不少挠心事,要不用这方法排忧解难,能像现在这样活得好好的吗?”

毕可超问:“你上次选举也用过这方法吗?”

岳主任说:“对呀,我在沙滩上写了‘村主任’三个字,后来就真当上了嘛。”

毕可超说:“你不是使了钱吗?”

岳主任说:“别人也使了钱,为什么他们没当上我当上?”

朱丹丹说:“岳主任你不写个‘村主任’,写个县长、书记不更好吗?”

岳主任说:“那太离谱,太离谱的事不灵。”

朱丹丹看了毕可超一眼,说:“可超,你咋不照岳主任说的也去试试呵。”

毕可超说:“我没忧愁呵。”

朱丹丹说:“没别的忧愁,还不想升升?”

毕可超说:“不想那个。”

朱丹丹问:“那想什么?”

毕可超问:“你想知道?”

朱丹丹说:“对。”

毕可超说:“我要去沙滩写,别的不写就写‘美女’二字。”

朱丹丹把瓜子皮摔在毕可超脸上说:“本性难移。”

毕可超说:“正确说法是狗改不了吃屎。”

都笑了。为毕可超的自我批判。气氛轻松起来。

朱丹丹一边剥虾吃一边问吴桐:“吴哥,你有什么忧愁呢?”

吴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心里却想起了两句歌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朱丹丹又转向岳主任说:“岳主任,吃完了你带我们到海边上去看看好吗?”

不待岳主任说话,毕可超说:“怎么,你想去消消愁?”

朱丹丹说:“没错。”

毕可超说:“‘为赋新词强说愁’。你有什么愁呵。”

朱丹丹顶句:“我怎么就不愁了,你就是愁源。”

毕可超说:“好,说得好,我就是愁源。”

岳主任说:“今天恐怕不行,海边风大,又是满潮,沙滩都没水里了。”

往回走的时候吴桐特意从车窗往海边看看,果如岳主任所说,海面风高浪涌,呼啸有声。

从双樱的爹自告奋勇接送萌萌起,双樱的生活开始脱离原先的轨道,不再按部就班上班下班接孩子。这样下班后就很是从容,溜溜大街逛逛商场什么的,还时而被周囡拉去参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锻炼,轻松自在的感觉实在是好。周囡减肥已初见成效(她说已减去了七斤二两),对锻炼的痴迷几近走火入魔的程度,天天不拉,风雨无阻。在她的带动影响下,双樱也对锻炼产生了兴趣,哪天不锻炼便觉得少了些什么,当然,锻炼于她终和周囡有所不同,周囡在“肉”,双樱在“灵”,想通过新人新环境排解心中的郁闷。自从知道吴桐嫖妓被抓,她便清楚勉强维持的夫妻关系已到头,离婚是摆在眼前的事,可十几年的夫妻一旦各走东西心里又实在不是滋味儿,特别是中间还夹着一个没成人的孩子,于是“灵”始终在煎熬中。

正“痛并锻炼着”时,裤袋里的手机响了,她从锻炼队伍中退出,在场地边上把电话接起来,是她妈打来的,说那个尚朝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找双桃,说有急事要见,问她怎么办。她没答复妈,说想想。挂了电话她就思忖起来,觉得不可忽视了尚朝人,上次在山上尚留给她好印象,回到家又把他写的文章看了,觉得文笔很好,形容词一个接一个。想这么写下去定是前途无量,双桃能攀上是福,正要把文章给双桃看,她却到南方去了。回到眼前,无论尚找双桃急与不急,都得有所回应。而双桃身在南方,别说她不拿尚当回事,就是当回事也没办法。这么想她就自然想到自己,眼下能回应尚的只有她了,她凭记忆拨了尚朝人的手机号码,听到尚的声音她知道自己记得不错。尚没听出是她,张口就叫双桃。她说我是双桃的姐姐,双桃到南方出差了,尚朝人说不知道她去了南方。双樱说她走得急,有事你可以打她的手机。尚朝人说我打过没人接。双樱说你的事急吗?尚朝人说急。双樱说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尚朝人顿了顿说可以,不过这事在电话上说不明白,见一面好不好?我请你吃晚饭。双樱怕耽误双桃的事,便答应。

双樱朝在队伍里锻炼正劲的周囡挥挥手,顾不上她看见没看见,就匆匆去更衣室更衣,然后离开俱乐部。站在当街,她倒有些犹豫了,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男人(老公之外)单独请吃饭也是头一回,新异中有些惶惶然,她拿不准该不该去。正这时一辆出租车在跟前停下,车门一开,从里面跳出了尚朝人。双樱甚是惊讶,问你怎么来了?尚朝人说来接你呀。双樱心里不由一暖,说你怎么这么客气。尚朝人说不算个事,快上车吧。

上车后尚朝人从前座偏过头问双樱喜不喜欢吃西餐。双樱一时不知作何答,考虑的是吃西餐贵不贵,尚过日子,她不想让他太破费。见她不答尚朝人又说要不就吃海鲜?双樱还是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司机有些耐不住,近乎于嚷:快说,往哪儿走呵。尚朝人说师傅你急什么,不商量好了怎么走?双樱不愿再被自己耽误,赶紧说那就吃西餐吧。尚朝人便向司机讲明了去处,车就开动了。

在西餐厅门前下了车,尚朝人在前面引路,气宇轩昂地进了旋转门,双樱刚要往里迈脚,从眼角看见一个男人走过来,不由打个愣怔,这男人是周囡的老公——上回她没在如意大饭店抓到的“出家人明广”。“明广”不是冲着西餐厅而来,从她身边过去又径直朝前走,双樱身不由己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走了两个街口,“明广”在一家饭店门前停下来,掏出手机打电话,后便进到饭店里。也就在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猜到是尚朝人,一接就是。尚问怎么不见人了?她支吾说遇到一个熟人。尚朝人说我等你,在二楼雅间。她含混应着,挂了电话。直觉告诉她“明广”是约了人吃饭,弄不好就是他挂拉的女人。她思想:是等着看个究竟,还是少管闲事?想了好一阵子,终是决定弄个水落石出,一为周囡,二为解开自己心中的一个谜,看看一个不沾老婆的男人是否真的清心寡欲。这事其实与她无关,而她却以为与她有关。想定她便给尚朝人打了手机,向他道歉,说要和遇到的熟人去办一件事,饭怕是吃不成了。尚朝人表示理解,说那就改日。辞了那一头,双樱就能集中精力应付撞到她枪口上的“明广”。

她找到一个位置放眼饭店大门,着眼点自然是往里面进的女人。女人倒是不间断,可情况不合,要么是多人一伙要么是男女成双。她看看表已等了快半个钟头,“目标”仍未出现。她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思想出了偏差,谁规定的进饭店吃饭必得男先女后?说不定“明广”在门口打电话时女人已等在里面。她不再“瞎等”,走进到饭店里面。

大厅里吃饭的客人不多,双樱眼光转转便看见坐在大厅角落处的“明广”和坐在他对面的女人。那一刹不像是她逮住了别人,倒像是别人逮住了自己,她慌不择路地跑出饭店,直跑出很远才站住脚,这时她才责怪起自己,慌张中连那女人的面目都未看清。

她赶紧掏出手机按号,她要把这天大的消息报告给周囡,可就在听到周囡的声音那一刹她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赶紧挂了电话,而周囡很快就把电话打过来,开口就说双樱你搞什么鬼,不打招呼就跑,拨了电话又挂,咋回事呢?双樱干笑声说我有事先走,没来得及说。接着问句刚才就给你打电话了吗?周囡没好气说可不是的,啥事让你昏了头?双樱赶紧说没事没事,我刚才给家里拨电话,可能拨错了。周囡还想啰啰下去,双樱不再给机会,挂了电话,并关上机。

稍一静心,她更觉得自己做的很对,没必要告诉周囡,她目前感觉良好,一个劲儿地锻炼瘦身,让她遭受打击自己于心不忍。不过对她本人而言,她庆幸由此更进一步认识了男人,觉得男人狡诈,个顶个不可信。如果说在这之前她对吴桐嫖妓还将信将疑,而现在她已坚信不疑。

飞机下降到云层下面,太阳便消失了。

双桃的心情犹如这黄昏阴霾的天空,低沉而压抑。女儿的事情虽然最终得到解决,已被学校来人带回了北京,可她仍然愁思百结忧心忡忡,一是不晓这段时间女儿在南莞究竟经历了什么,这十分可怕。几天的接触,她觉察到女儿与以前有着明显的变化,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瞬间的陌生感使她惊异慌乱,心也隐隐作痛,想要是不短缺女儿的上学用度她断不会跟人乱跑。内疚一直伴随着她的旅程。

她从飞机上下来把手机打开,接着铃便响了。一听觉得那浑圆的男声很像宫,她大吃一惊,下意识望望身边拥挤着向航站走的同机乘客,压低声问:你是?回答:杨。双桃旋即由惊转疑,问:杨?对方:杨扬。她茫然,又听得对方说我一提姚姚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吧?她赶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这时她已走进航站大厅,她停住脚,硬着头皮问句:你是杨老板?对方说不错。她使劲喘了一口气,再问:杨老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杨不答,问:你在哪儿?她说我在机场,刚下飞机。杨不容置疑说,你现在打出租到新龙大酒店,不要耽搁。说毕挂了电话。

双桃胸口一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起了愣怔。

她没按杨所说“打出租”,坐上机场大巴返市里。一上车便给姚姚挂电话,她想问问姚姚知不知道杨开始挂拉她。但电话关机,她想是姚姚有意回避。不消说,她的电话号码是姚姚提供给杨的,也不消说杨找她是目的明确。自己如何在自己,她对杨却有些想不明白,以杨的身份地位啥样的女人也能找到,却偏要找她这个只算“有点小味儿”的半老徐娘。她知道这事要放在去南莞之前,自己不会干,可从南莞归来之后,她的心情变了,觉得像自己这样穷困潦倒的女人还有什么“自爱”、“自尊”的份呢?只能横下一条心,该咋咋了。

下飞机时天还是亮的,到新龙大酒店已是灯火辉煌。双桃走进大堂,在休息处的沙发上坐下。她不认识杨,只能等杨来“认领”。杨未到,她多少有些轻松。想一路风尘仆仆,应在见杨前将自己捣齐捣齐,女人毕竟有一个“形象”问题。这么想,便提着包去到洗手间,经一番洗洗抹抹,镜子里的女人立时鲜艳起来。

回来没等坐下,一个服务小姐走来,问她是不是在等杨老板。她点点头。小姐说杨老板在房间,让你上去。随之说了房号。双桃有些诧异,事情不像她预想的那样,她以为杨会到大堂见她,然后在本店或外面一起吃饭,之后才是进房间。可杨一切从简。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好,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才不甚情愿地走进电梯间。

进了房间,双桃终于见到“守株待兔”的老板,灯光幽暗,只大约看出杨是平平常常的男人,不胖,略有点“老板肚”。杨看了她一眼,没欠身,指指沙发,她就坐了。杨再就眼望电视。这时她发现电视是开着的,画面是一大堆歌星在台上演唱。杨似乎对听歌很有兴致,聚精会神,直到这个节目结束。杨才像刚见面似的问句:刚下飞机是吧?双桃没吱声,点了一下头。杨又说本想一起吃吃饭,可现在没胃口,还是晚上吃夜宵吧。双桃心想你有没有胃口便是标准?这话自是不能出口。又听杨问你喝水吗?她确实口渴,但没吭声。杨打了个哈欠,说中午喝多了,有些犯困,我去睡一会儿了。说毕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起身走进卧室,关了房门。开始双桃没多想什么,倒觉得一个人呆着舒心,她拿眼环视着房间,发现私人痕迹比比皆是,如桌上的电脑和传真机,墙上的工艺品以及阳台上的健身器材,这一切都说明杨不是临时入住,而是把这里当成他的行宫。当然对杨而言,这一切自然而又自然,用不着大惊小怪。然而却引起了双桃的好奇心,她站起去到卫生间,拿眼打量起来,她知道自己想发现什么,她也一眼便发现了:女人的各色化妆品错落有致地摆放在显眼的位置。这时她想到了姚姚,这些东西是姚姚的么?但很快便否定了,不会是姚姚,也不会是杨的前、现任妻子,她们各有各的住处,杨用不着在这里与她们苟且。如此说来便是“三凤”之外的女人。得出这样的结论双桃同样不感到吃惊,这样的男人做什么都不会让人吃惊。这里是杨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女人的集散地,而今天,自己就成了这些女人中的一个。她走出卫生间,回到沙发上坐下,她心中的不平恰从这一刻开始,倒不是吃那些女人们的醋,而是为自己被无视感到可悲。可不是,自己到这里来有何“公干”她和杨心知肚明,可见面后杨对她不多不少说了三句话,便去蒙头大睡。有句话叫“猫守着鱼头睡不着觉”,杨守着女人就睡着了(她听见了杨的鼾声),她想杨的女人太多,弄一个就像嚼一块口香糖那么平常,已无激情可言。事实上双桃的不平恰恰在这里,她无法忍受一个男人的轻蔑,尽管不一定是成心。她决定只再等十分钟,若杨再不醒她就“拜拜”。主意一定她就用眼死盯着腕上的手表,看着分指针在表盘上不慌不忙的转圈,待转够了十圈,双桃又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思想出了偏差,你个双桃没有权利对杨进行道德挑剔,连杨自己都不将自己的行为掩饰,他本可在“新”女人到来之前让服务小姐将卫生间进行一遍清理,除去女人的痕迹,而他没这样做。他保持原样,可见他没有顾忌,爱谁谁。面对女人他永远居高临下,他甚至怀疑这个男人是否就是姚姚向她描述的她那个“优秀”的准老公。她觉得这个守着“鱼头”睡觉的男人与那个同时摆平几个女人的杨有些对不上号。

双桃决定再等十分钟,并且不再更改,一切由这十分钟定夺。她仍旧把眼光盯着表盘,随着指针移动。时间就一分一分地过去。还好,在接近九分钟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门响,抬头看见睡眼惺忪的杨从卧室出来。她的心不由一跳。

杨在沙发上坐下,打个哈欠,朝双桃说句谈谈吧。双桃没吱声,想杨是“睡醒”了,知道该“谈谈”了。可她不知该“谈”些什么,想不妨等杨先开口吧。静默片刻,果然杨先“谈”了,他说:你拿个意见吧。双桃被这着三不着两的话弄糊涂了,拿眼望着杨。杨一笑,说:你也不用客气,只管谈。双桃问句:谈什么?杨说要求呵。双桃问什么要求?杨又是一笑,笑得狎昵,说你来总不会是无私奉献吧?就算你无私,我也不能白占你便宜呀。双桃终于明白杨的意思了,她万分惊讶,压根儿没想到杨会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她的血直往头上涌,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杨又说下去:你要是觉得不好开口,那我就说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取平均数,一回五百。一个是由高渐低,头一回一千第二回八百第三回六百第四回四百,以后保持四百不变。你考虑一下,从二者中选一,我随你。双桃的心在不住地颤,想狗日的是把我当成卖淫的了,明码标价,显然他这是表示不把她当情人对待,以防止今后会像“情人”那般纠缠他。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真的像一个被剥光了衣裳的妓女,无比羞耻,也无地自容。这时只听杨又说:开始吧,你先洗我先洗还是一起洗?没见回应,他站起身开始脱衣裳,脱下一件往沙发上丢一件,这个过程双桃全身僵硬,半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在自己面前脱得赤条条,然后甩着两只手走进了洗手间……不知过了多久双桃的身体才复苏过来,她一点一点站起身,又一步一步朝外走去,当走到门口,她站住了,回转身看看,然后返身回到沙发前,从茶几上拿起杨的茶杯,连水带茶一块倒在杨的衣裳上。

她出了门,泪夺眶而出。

吴桐并未意识到,他的灵与肉时不时的发生分裂,某时以肉的形式出现,那时的他就是一副躯壳,一具行尸走肉,无哀无乐;某时是以灵的形式存在,那就肉身不再,唯有一缕魂魄在天地间飘荡游走,无依无托。

真实情况也是如此,他每天到大楼里来“上班”,独来独往,无所事事,他不与别人来往,别人也有意无意地规避他,他成了一个与泰达无干的人。这段时间,他与外界的联系一是电话,二是小汪。

电话使他忧喜参半,接与不接全在一念之间。有几个人的电话他不想错过,首先是毕可超。他俩可谓是难兄难弟,正一个被山压,一个被水淹。毕可超的家事已有进展,他同意离婚,前提是做亲子鉴定。他老婆很坦荡,直言孩子的血缘与他无关,做鉴定没有意义。到这份上按说毕可超已无话可说,离就是,却不料他又节外生枝,提出孩子由他来抚养,理由是迟玲粗心,不会照顾孩子,她带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事情又让他弄翻巴了。既然孩子已归了“宗”,成了两姓旁人,哪怕有一万条理由要孩子也站不住脚。毕可超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实在是对孩子有感情。他动情说别说是一个从小带到大的小人,就是一直养下来的小狗,一旦失去也难舍难离。吴桐不由得感慨起来,想尽管毕可超毛病一万,可心地是善良的。他由毕可超想到自己,自己不同意离婚,很大程度也是舍不得孩子。

一个想不到的电话是关总打来的。这带给他很大的喜悦,使他郁闷的心扉闪出一道缝隙。那回在关总家谈得很投缘,尔后在“1”号方案的制定上也是“通力合作”,他觉得自己和关总志同道合。唯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关总也知道了他出的“事”,态度倒是关切爱护的,鼓励他坚强起来“向前看”。接着关总向他询问泰达的现状,问得很详细,他一一作答,心中却不免疑惑:已决计出世的关总怎么忽然又入世起来呢?最后关总又向他发出邀请,说任何时候都欢迎他到家里做客。

他向关总介绍的情况均为小汪提供,小汪虽然不再给他开车,平时也难得一见,可对他的态度仍然如故,每天都有电话打来,问有什么事需要他做。要做的没有,要问的倒不少,小汪有问必答。“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他是不出办公室也知泰达的事。最值得关注的是泰达的权力杠杆已开始发生倾斜,何总的后台田副市长已经调走,改年龄又未成,大家已看出何总的退却之态,下台恐怕是早晚的事。王梅尽管拿捏着,志在必得的气势却难以掩饰。焦亮已到地产接替宫汉臣的空缺,这说明王梅已开始伸展,改变着泰达的格局。吴桐不由想起许点点说的“王梅胜……我走”的话,看来许点点是走对了。而自己怎样取决于王梅的态度。

小汪讲据传言宫已逃到美国,有人接到他的越洋电话,说他在那里很好,买了豪宅,注册了公司,拿了绿卡。尽管是传说,但人们都信,卷钱去美国的贪官都过上了好日子,宫自不会例外。宫的逃跑在吴桐心里一直是个谜,宫一门心思想把地产公司归己,且就要到手,在这种情况下怎又干了那样的勾当?宫的行为让他百思不解。

小汪还告诉他,近些日子王前进和王梅打得火热,王梅还单独请评估组的人吃饭。饭后一人送一台VCD。

除被动接收信息,吴桐也开始有选择地与外界进行联络。都是他心里放不下的人和事,首当其冲是老婆双樱,双樱一直“苦大仇深”,他的电话接了就扔。他只同儿子讲过几次话。儿子似乎比以前懂事些了,不仅好好和他讲话,还不断把他妈的信息向他报告。儿子的态度使他慰藉。

再就是陶楚。陶也成为他心中另一个谜。怎的摇身一变就成了妓女王春(正是她的这“一变”使他跟着“变”成了嫖客)。而在出事之后,她的所作所为也使他摸不着头脑。打通了电话借故推脱,尔后就再也不接。那天他把电话打到何总家里,她接了又不吭声。他知道她在听,就抓紧时间对她说话。告诉她已经找到“上面”的关系,答应帮他洗清冤屈,但需要她提供那晚的一些情况。陶楚仍不说话,他又问陶楚可不可以见见,或者和他一块到派出所去与警察当面对质。说到这里,他听见耳机里一声哭腔,接着电话便挂断。他想不通陶楚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对他这种态度?她不讲出真相自己便无法回复王处长,那样王处长也就难以帮忙了。那一刻他对陶楚生出一种恨意,记起王梅说她是“白虎”的话,那时不信,现在倒有些相信了,自己平白无故跟着她倒霉,这不很说明问题么?

另一个心时时放不下的人是许点点,屈指数来,她去深圳已一个多礼拜了,音讯全无,她的手机已成空号。想到今生或许不再得见,他的心便隐隐地疼。

郁闷里他还给星小姐挂了电话,响铃却无人接,也让他怅然若失……

他的意识又开始麻木,灵去肉还……

发年薪的消息也是小汪告诉他的。刚讲完,程巧的电话便打过来,通知他立刻到小会议室去。他问什么事。程巧说甭问,去了就知道。他想也许是年薪的事吧。他倒真是希望钱能快发到手,以解燃眉之急。可稍一冷静,他就意识到在目前情况下,发给他的可能性不大。找他,顶多是由何总出面告诉他暂不能发,让他正确对待。如此而已。

进了小会议室,没见何总,小程和一男一女两警察说话。他兀地一惊,站在门口不动。

程巧对两警察说这就是吴总会计师。又向吴桐说:“这两位是市局的,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说完走出会议室。

吴桐坐下,发现男警察魁梧英俊,女警察年轻漂亮,很像电影电视剧里的角色。“好警察”形象使他略为宽心,想也许是王处在背后使了劲,让他们来帮他洗清冤屈?

“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能予以配合。”男警察开门见山。

“我会。”吴桐说。

女警察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准备做记录。

“家庭几口人呢?”男警察问。

“三口,我,我爱人和孩子。”

“你和你爱人的关系怎样?”男警察问。

“……还可以。”吴桐说,不晓为什么一上来便问他的家事。

“还可以是什么状态?”

吴桐踌躇。

“分居了吧?”男警察干脆指出。

“是。”

“为什么呢?”

“……性格不合。”

“有什么打算?”

“她提出要离婚。”

“你现在一切都好,她怎么会离婚?”

“因为误会吧。”

“误会什么?”

“误会我……在外面找女人。”

“是误会吗?”

“是。”

男警察又说:“我们要提一些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做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听清楚了吗?”

吴桐点点头。

男警察开始问:“讲讲和你有亲密关系的女人有几个?”

他问:“怎样算是亲密关系?”

男警察说:“这还用问,肉体关系。”

吴桐说:“一个。”

“姓名。”

“双樱。”

男警察转头看看女警察,两人会意一笑。

“你的意思是老婆之外再没有别的女人了?”男警察继续问。

“是。”

“你们不是分居了吗?”

“对。”

“分居了也没别的女人?”

“对。”

“你说的与我们掌握的相矛盾!”男警察严厉起来,“你要好好配合我们,不要抱任何幻想,清楚不清楚?”

吴桐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找自己问相好的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太无聊了。他有些不冷静起来,说道:“我自己的事,自己自然清楚。”

“你就不怕我们指出来?”男警察问。

“不怕。”吴桐说。

“不后悔?”

“不后悔。”

“那好,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手机尾数是3355的女人?”

“3355?”

“对。”

星小姐?!吴桐差点呼叫出声。

“认识这个人吗?”男警察不动声色问。

“认识。”吴桐说,急急追问,“同志,她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你别管她,管管你自己。”男警察说。

“我?”

“对,你要把和这个女人的关系讲出来。你认识她多长时间了?”男警察问。

“不到半年。”吴桐仍惶恐不已,他猜想星小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男警察问。

吴桐说不出和星小姐属于什么关系。

“回答问题!”男警察问。

“就是认识。”吴桐说。

“她叫什么名字?”男警察问。

“我不知道。”吴桐说。

男警察与女警察再次对对眼光。

“不知道名字,知不知道她从事的职业?”男警察又问。

“不知道。”吴桐摇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怎么称呼她?”男警察问。

“我叫她星小姐。”

“星小姐?”

这时程巧拎着几听饮料进门,放到每人面前,又无声地出门。许是条件反射的缘故,看见饮料吴桐感到口中十分干渴,使劲咽下一口唾沫。

“Xing小姐?哪个Xing?”问话的是女警察。

“星星的星。”吴桐说。

“动物猩猩?”女警察再问。

“不是,星是……”吴桐一时脑瓜短路,楞是解释不出来,后想起一首歌,说:“天上有个北斗星,地下有个毛泽东,北斗星的星。”

女警察暗自一笑,又埋头记录。

“你为什么叫她星小姐?”男警察问。打开一听饮料递给女警察,随后又给自己打开一听。

“因为她会看星相,就信口叫。”吴桐说着学警察的榜样为自己开启了饮料。

“她给你看过星相么?”男警察又问。

“看过。”吴桐说。

“她说了你什么?”

“说……说我会交桃花运。”吴桐如实说。因他想到星小姐可能就在他们手中,他们也会问她,所以自己必须和她说的对上,要对上只有说实话。

“那么你交上了吗?”男警察问,似觉得问得不完整,又补充句:“桃花运。”

吴桐摇了下头。

“摇头不是回答。”男警察指出。

“没有。”吴桐就说话。

“这我们不感兴趣,我们只要你说清楚你和那个……星小姐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你不能回避,也是回避不掉的。”

“我和星小姐只是认识,没其他关系。”吴桐说。

“不对。”男警察斩钉截铁。

“你们要我说什么?说我和她有肉体关系是吗?”吴桐质问。

“难道没有吗?”男警察反问。

“没有。”

男警察满脸怒气,转向女警察说:“记下,他说没有肉体关系。”

“你可以考虑一下,再回答,可要为自己负责呵。”女警察再给他一次机会。

“再考虑也没有。”

“那好,我们就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来。从后往前,你最后一次和她联系是什么时间?”

“前几天。”吴桐想想说。

“准确时间。”

“星期五下午。没联系上,她没接电话。”

男警察转脸与女警察耳语几句,又转向他点了下头,表示他说的没错,证明他们什么都掌握。

吴桐觉得喉咙像在冒烟,喝了口饮料。

“你打电话找她有什么事情呢?”男警察问。

“没事情。”

“没事情打什么电话?”

“想说说话。”

“再往前讲。”

“一周前通过一回电话。星期三晚上。”

“在什么地方?”

“我家。”

“说了些什么?”

“我说吸了她的烟没什么感觉,她说那是支普通烟。”

“烟?你详细讲讲。”

吴桐很后悔讲出烟,这可能会给星小姐惹出麻烦,可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就硬着头皮把事情讲了。

“她吸毒?”

“是。”

“她讲没讲毒品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没讲。”

吴桐认定星小姐是因为吸毒或贩毒被公安追究。

“你向她讨了有毒品成分的烟?”

“后来知道那烟不含毒。”

“你是在知道她吸毒的情况下向她要的烟?”

吴桐点点头。

“就是说你也想吸毒了?”

“我没有吸毒的想法。”

“那为什么向她要烟?”

“我挺好奇,当时也没想到会吸这支烟。”

“但你还是吸了,走进瘾君子的行列。”

“但她给我的是普通烟。”吴桐极力辩驳。

“假若她给你的是真毒烟呢?你不是同样会吸吗?”

“这倒是,但我确实没吸呵。”

“动机具备。就像杀人,有预谋,但未下得手,这就是预谋杀人。”

吴桐突然觉得自己的意识被俘虏了,失去了为自己辩护的能力。好在男警察不再追问毒品的事。他问:“你们在一块吃饭还说了些什么?”

“记不得了。”

“不对,你们还谈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掌握,你讲出对你有利。”

“我,我确实想不起来了。”

“你会为此而后悔。”

“……”

“吃了饭以后呢?”

“分手了。”

“她到哪儿去了?”

“不晓得。”

“你去了哪儿?”

“我岳母家。”

“再往前说。”

“再往前就是头一次见面。”

“什么时间?”

“具体时间记不起来了。但是在暑假里。”

“在什么地方?”

“小珠山。”

“讲讲全过程。”

吴桐就讲了和杨老师偶遇星小姐,看星相的“全过程”。

“杨老师?他和这个星小姐有没有联系?”男警察问。

“据我所知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有?”

“没听杨老师说,也没听星小姐说。”

“要是他们一齐向你隐瞒呢?”

“……”

不再问。女警察把记录给他看看,让他签了字。

出门的时候吴桐忍不住问:“同志,星小姐她是什么人?她到底犯了什么事?”女警察说这不能告诉你。停停又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出了小会议室,吴桐心血来潮,掏出手机就要拨了星小姐的手机号码,他相信铃声一定会在里面响起。可他打消这个念头,快步离去,像害怕警察把他再逮回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