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桐如约赶到如意大酒店门口陶楚已等在那里。就一起进到里面。王梅未到,也没预定房间,吴桐就有些纳闷,掏出手机找王梅,王梅很快接了,说在车上,马上就到,又说地方换了,不在如意大酒店,你们在外面小公园等等,我去接了再走。明了了情况,两人便按王梅所说,出来走到对面的小公园里,吴桐心想王梅倒也想得周道,公园既僻静又靠近马路,车一到便看得见。
暮色四合,小公园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嘴巴,黑洞洞的。园中的树木已落光了叶子,风过无声,地上的积雪斑斑,在暗中发出惨白的光。
他们边说话边等王梅,不久便感到寒气侵身,以至话题也转到这上面。吴桐问快交九了吧?陶楚说早交九了。吴桐又问几九了?陶楚说二九。吴桐说怪不得这么冷呢。说冷愈发冷,吴桐消受不了,跳脚说王梅是怎么搞的,这么不守时。陶楚说怕是堵车,是堵车的点。吴桐说知道堵车就该早出来呵,说着又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正这时两个人影从前面的树林里闪出,径直朝着他和陶楚站着的地方走来,到近前看清是穿警服的警察,一个大块头,一个小块头。警察在他们面前站下,先打量了一下。大块头警察询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吴桐说等人。问等什么人?吴桐答同学。问在哪等不好在这儿等?吴桐答预先约定的。问约在一起做什么?吴桐答吃饭。小块头警察接问:在哪个饭店吃饭?吴桐答还没定。问没定约在这儿见面?吴桐说是。大块头警察说我们不信,你现在给同学挂电话向我们证实一下。吴桐本来便要打电话,便按了一下重拨键,电话占线,再按还是占线,便说打不通。大块头警察用嘲讽的腔调说小哥别闹了,撒谎也不看看对象,我们是干什么的?你们也太胆大妄为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交易。吴桐一时没明白过来,问什么交易?小块头警察说装什么相,什么交易你们不清楚?别啰嗦,跟我们走。吴桐争辩说我们怎么啦?怎么啦?小块头警察说怎么啦,你们做性交易还问我们干了什么?一听这话吴桐头嗡地一炸,下意识看了陶楚一眼,又连忙分辩说同志你们误会了,我们不是……我们真是在这儿等人,一起去吃饭。陶楚也抖着声腔解释:我,我们是在这儿等同学,一会儿她就来接……小块头警察说说什么也没用,你们这种人见得多了,没有痛痛快快坦白的,快跟我们走,不然就铐起来。说着用手把裤兜里的手铐弄得哗啦啦响。事情到这局面吴桐就知道不妙了,不妙在于有口难辩。他恨起王梅,她不迟到,就不会倒这个霉。可恨归恨,他仍把希望寄托在王梅身上,唯有王梅才能消除警察的误会。他再次按了一下重拨键,把电话靠在耳朵上,这时大块头警察手起有风,说时迟那时快手机已落在他的手中,哼声说:想打电话找人说情?个顶个都是这种伎俩。正在这时耳机里传出话声,吴桐听出是王梅,连忙对警察说我的同学,是我们的同学,并伸手向警察要手机接听,大块头警察不给,自行接起来问你是谁?王梅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很清晰,反问你是什么人?大块头警察粗声粗气说我是警察。又说现在我向你进行调查,你要如实回答,你叫什么名字,电话里说我叫王梅。问工作单位。答泰达集团,问职务,答副总。问这一男一女说是你的同学,约了一起吃饭,有这回事吗?答有。大块头警察用手捂起电话转问吴桐和陶楚问你俩叫什么名字?吴桐和陶楚各自报了姓名。大块头警察又冲电话说你说说他们的名字?答男的叫吴桐,女的叫陶楚。大块头警察看看小块头警察,然后把手机还给吴桐,丢下句:误会了,以后等人可要选对了地方,走了。吴桐和陶楚不等“以后”,赶紧走出小公园,在马路上站定吴桐才开始同王梅讲话,抱怨她不该把“地方”选在这里,险些惹出事端。王梅辩解说谁会想到呵。吴桐问怎么还赶不过来,王梅说刚才在车上接到一个电话。有件急事要马上处理,一时半时完不了,你俩先进行吧,我完事就赶过去。吴桐拿眼看陶楚,陶楚说那就别去饭店了,去我家吧。其实从一开始陶楚就是这个意见。吴桐点点头,对王梅讲了陶楚的想法,王梅说可以。吴桐把电话交给陶楚,让她把住处说给王梅。
一波三折,亦有惊无险。
进了家门,陶楚什么也顾不上,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吴桐亦从刚才的虚惊中松弛下来,大声吆句陶楚我可以参观参观吗?陶楚在里面回句小家腚都转不开,有啥可参观的呢?吴桐不回声,打量起陶楚的住室。相比而言,这里比双桃住的那间阁楼要宽敞些,一间房,外加厨房和卫生间,所谓的套一型。吴桐的眼光四下扫扫,想起王梅说陶楚是洁癖的话,他觉得王梅说得不差,屋子空间局促,但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见到墙上挂了许多照片,便凑近了看,陶楚和儿子李赛(从小到大)的合影居多,再是陶楚的单照,从中能感受到时间的变迁,吴桐久久注视着陶楚学生时期留长辫的一张,这一刹,他冷丁觉得回到了过去,甚至觉得那时的陶楚比现在正在厨房做饭的这个女人更真实,触手可及,他真的用手指摸了摸像框里天真可爱的小女生。
吴桐没有看到陶楚丈夫的“照片”,不免有些遗憾,美丽女人的丈夫总不免让人生出几份遐想与嫉妒:老小子凭着什么能把这样的好女人弄到手?太便宜他了。而具体到陶楚的丈夫身上还使他生出诧异:凭什么得到了又不珍惜而最终失去?
陶楚手脚麻利,不待吴桐“参观”完毕,几样菜已摆上桌,陶楚问要不要等王梅,吴桐本想说等等,可说出口的是不等,许是饿了的缘故吧。
坐下来面对面,两人有些不自在起来,很局促,找不到要说的话,就像演员上台忘了台词,冷了场,最后吴桐反客为主端起杯,陶楚方意识到自己的“失职”,连忙端杯与吴桐碰。干杯也是惶惶的。
酒落肚情况仍未改观,两人依然默对无声。吴桐急得要命,本来有许多话要对陶楚讲,可就是不知从哪开头。无奈又向陶楚举杯,就这么话没说一句,菜没吃一口,酒倒喝了好几杯。
“李赛怎么没在家呢?”吴桐终于找到一个话题。
“一直住他奶奶家。”陶楚说。
“还继续学英语么?”吴桐又问。
“从上次出事就不再学了。”陶楚说。
吴桐晓得陶楚说的出事是指偷同学复读机的事,想李赛不学也很自然,不由替陶楚发起愁,问:“何总不是说要帮他出国吗?开始办了没有?”
陶楚摇摇头。
“李赛的爸爸?”
陶楚说:“他呀,说起来让人上火,他知道了出国的事,就成天问成天催,还出坏点子,说如今没有白出力的事,想办成就得快‘上步’。”
吴桐明白“上步”的意思,觉得陶楚的前夫太下作,即使是为儿子也不能撺掇前妻和人搞性交易呵。他说:“真不是个东西。当初你怎么嫁这么个人。”话出口方觉得不当,会伤陶楚的心。
“算我瞎了眼呗。”陶楚说,“其实也不是今天,从结婚那天我就知道我和他走不到头,迟早要离。”
“怎么这么说?”吴桐惊异问。
“真的。”
“有什么根据?”
“我们老家有一种风俗,结婚那天上床前,新娘要穿上新郎的鞋在屋里走一走,说这样以后不受男人欺负。那晚我穿上他的鞋一抬步就崴了脚,当时心就凉了,想不是个好兆头。”
“你预感到婚姻不幸?”吴桐问。
陶楚点点头。
“当时有改变的想法?”吴桐问。
陶楚苦笑笑:“改变?进新房了还咋改变?”
吴桐怔怔地盯着陶楚。
“吃菜呀。”陶楚往他盘子里夹菜。
吴桐没吃菜,又端起杯喝下。
陶楚发现吴桐的脸一点一点白了,像一张纸,眼光也有些迷离,她问:“吴桐你怎么了呢?”
“我头有些晕,可能是喝急了,不要紧。”说不要紧,身子已开始在椅子上摇晃。
陶楚没料到吴桐会醉得这样快,后悔不该让他一杯接一杯喝。吴桐的眼已经睁不开,身子像没了筋骨,陶楚站起来走到吴桐跟前,说:“吴桐,到床上躺一会儿吧。”她将吴桐从椅子上扶起来,架到床边,让吴桐躺上去,吴桐呼呼睡去。
陶楚方有些安心,心想反正王梅没到,让他睡一会儿,等王梅来了叫起来一块吃饭。
到九点,王梅没来,吴桐也没醒,陶楚开始发急,欲给王梅打电话问问情况,因不知道王梅的手机号码作罢。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又过去,陶楚觉得王梅不会来了,看看吴桐仍在酣睡,没很快醒来的迹象,她觉得必须把吴桐叫起来,让他吃了饭回家。“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老辈子的话今天正摆在她面前。
她走到床前,看一会吴桐眉头紧锁的睡相,然后贴床边坐下,伸手去推吴桐的肩膀,吴桐没有反应,她再推,吴桐身子向外一翻,顺势搂住了陶楚的腰,陶楚愣怔,一动不敢动,拿眼再看吴桐,只见他换了姿势后又重新睡过去,陶楚就“定格”在吴桐的怀抱里。
“真好真好。”吴桐说,是呓语。
“吴桐。”陶楚喊。
“真好真好。”
“吴桐。”
“真好真好。”
呵,真好真好……同样的话不是从陶楚嘴里吐出,而发自内心,从身体深处不召而至。她觉得有些晕眩,慢慢倒在吴桐的身旁,躺下,她弄不明白,本来没喝多少酒(每回干杯都没真喝),可怎么也醉了呢?想着想着也睡着了。
是哪个先醒已无从认定,或许是吴桐,或许是陶楚,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两人惊愕地松开对方的身体,发现天色已亮。
吴桐什么也顾不上,匆匆出门去单位上班,在楼下发现小汪的车停在楼前,他的头一炸。
“小汪,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他问。
“王副总让我到这儿来接你。”
吴桐觉得天地间到处都是刺眼的光。
来到公司,吴桐感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如芒刺在背,大步流星撞进王梅的办公室。
“王梅,你,你……”吴桐愈急愈语塞。
“我怎么了吴桐?”王梅迎着他的眼光问。
“你怎么让小汪到陶楚家?”吴桐质问。
“有什么不对头吗?在那儿没接着你吗?”王梅反问。
吴桐没跟上话。
王梅来劲了,朝吴桐吼:“你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倒责怪别人,是什么道理?”
“我,我干什么了?”
“干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反倒问我?”
“我不清楚。”
“夜不归宿,和女人鬼混,还说什么都没干?”
“我,我发誓,我和陶楚什么也没干,清清白白。”
“别发誓,别说清白,我问你,为什么一个晚上不回家?”王梅问。
“我醉了。”吴桐说。
“你醉了陶楚呢?”
“她也醉了。”
“哼,都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吴桐不知该怎样证明自己和陶楚没越轨,一急,又有了解手的要求,他强忍着,恼恨却上来了,他瞪着王梅问:“你昨晚为啥不赴约,让我干等,嗯?!”
王梅说:“我办完事就给你打电话,你不接,以为你已离开陶楚的家了,就给你家里打电话……”
“什么?你给我家打电话了?”吴桐一惊。
“打了。”
“你?”
“怎么,打电话不行吗?”
吴桐咽咽唾沫。
“你老婆说你还没回家,说不知道你到哪去了,问我知不知道,我只能实话实说。”王梅说。
“你没说你是谁?”吴桐问。
“没说。”
“为什么不说?”
“有这个必要吗?”王梅反问。
“你讲没讲咱老同学聚会?”吴桐问。
“不等我说,你老婆把电话扣了,我想她会打电话找你,没接到?”王梅说。
吴桐顾不上回答,赶紧掏出手机查看显示,发现上面有王梅的电话和自家的电话,不由暗暗叫苦,想自己醉得厉害,振铃一概没听见,双樱肯定要往歪处想,这遭是解释不清了,吴桐沮丧万分。
王梅不肯罢休,说:“不承认没有用,你一直对陶楚有意思,有了这机会还能放过?”
“就是放过了!”吴桐生硬地说。他又想起那句——“猫守着鱼头睡不着觉”的话,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和陶楚搂抱在一起咋就没往下进行呢?
“那你是世界上少有的好男人喽。”王梅挖苦说。
“我是不是好男人是一回事,和陶楚搞没搞是一回事,我再说一遍,我们是清白的。”
王梅哼了声。
“你不相信?”
“男人哪个不是说的呱呱,尿的哗哗。人说在大街上随便抓个男人去审,肯定能审出嫖妓。”王梅说。
“我就没嫖过妓。”
“没有?”
“就是没有。”吴桐斩钉截铁。
王梅撇嘴一笑,说:“现在最不能相信的是男人的纯洁,特别像你们这类的男人。”
“啥叫我们这类的男人?”
“有点小地位呀,有点小经济呵,有点小体格呵,这是本钱呵。”王梅拖着长腔说。
“男人就没个好的?”吴桐又想起那句流传甚广的话。
“差不多。”
“也包括你老公?”吴桐冲口而出。
王梅脸色陡变,腔也变:“问题是被老婆抓了现行的不是我老公,而是你吴桐。”
“我不会承认的。”吴桐说。
“不承认?现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耍流氓,玩弄女同学,不承认也无济于事。”
吴桐惊愕,终是明白为什么人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原来这事已经传开,不用说是王梅传播的。他心里恨恨的。
“你……”
王梅不再接他的茬,把身子坐正,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刚才与何总研究了一下,你的工作要变一变了。”
吴桐看着王梅。
“你来公司晚,对许多事情不了解,现在你集中一段时间做调研,为能集中精力,改制方面的工作你就不要过问了,我一总抓起来。”
“是对我的处分?”吴桐定定看着王梅问。
“不是。是公司对你的关心。”王梅说。
吴桐霍地站起身。
“吴桐你要干什么?”王梅惊讶地问。
“去厕所。”吴桐往门口走。
“茅坑的石头。”王梅望着他的后背说。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吴桐万念俱灰,懊恼不已,尽管他不以为“同学聚会”是王梅导演出来的,但她居心不良给双樱“点眼药”是肯定的,不然她没必要往家里打电话。还有,王梅(包括何总?)借这件事整他也是肯定的。什么不了解情况,什么调研,纯是鬼话。他想自己是不会顶着“流氓”名声去调什么研,那是“光着身子推磨——转着圈丢人”,他不干。
让吴桐最担心的是双樱。他知道这场事端对她最具颠覆性。他想想给双樱打了手机。铃响了几声哑了,他知道是双樱不接电话。
愣怔了一会他又给小汪打电话,告诉他从今往后不要接送。他不是怪罪小汪,而是想在自己洗清冤屈之前,回避所有的人,包括小汪。
他延迟下班,只为避开众人。机关五点半下班,也没有下了班就走的,一般都拖到六点才离开,吴桐也是这样,今天他七点走出大楼,时已人去楼空。
夜色降临。街上行人如织。融入其中,吴桐不由自主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有所松弛,他想起许点点说的“淹没感”,此时此刻,他有了真切的体味,希望自己能一直与身边的陌生人为伍,结伴而行,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到永远。
现实同样不会成为梦幻。没有人能无限制地走下去,到了自家楼下,刚松弛的心又开始收紧。
屋里黑着灯,当是双樱带孩子回了娘家,这是近来常有的事,吴桐并没多想,开了灯便要往岳母家挂电话。可没拨完号手一下子僵住,他看见电话旁边有一张留言纸,上写:我和萌萌不回来了,改日按协议办。
协议?什么协议?吴桐脑子转了好几转,方明白协议就是离婚。也明白双樱知道了自己的事。
吴桐怒不可遏,砸夯似地将耳机摔在电话上。电话像被砸疼了叫起来。
他不接电话。直挺挺倒在沙发上。再就是眼盯着天花板出神。
白天他愁肠百结,一“结”便是不知该怎样向双樱交待。自从和好,双樱对他过问少了。可他仍管束着自己,应酬一完就往家里赶,没有夜不归宿的情况发生。这次发生了,而且知道是在女同学家,想双樱不会装聋作哑,会讨个说法。关于男人晚归的说法,有毕可超语录为鉴:一点回家想一个理由,两点回家想两个理由,三点回家不用想理由。自己是一夜未归,恐怕说一万个理由也无济于事,只有如实道出自己的不白之冤,鉴于自己的一贯表现和“不行了”的事实,想双樱也不至于真的相信自己和陶楚真有事。他断未有想到的是她连自己的解释都不想听一听,判人死刑连个缓期都不给。他头一次从“品性”上反观双樱,觉得最大的问题是自私,自私使她太爱惜自己的羽毛。这样的人是不能共患难的。她要离,就离。他想。
电话铃又响,一响不停,大有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架势,吴桐拗不过去接,是毕可超,张口先问句老婆在不?他说不。毕劈头盖脸一阵吆,问怎么一天不接电话,手机也关。不等他说话,紧接又说你的事我听说了,一听说就给你打电话,怕你想不开。吴桐心往下一沉,想老毕咋也知道了,真他妈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毕可超说真是好人不能做坏事,一做就被抓。像我是惯犯,可一次也没出事,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吴桐听了十分恼火,觉得毕可超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他吼声老毕你少摆活,你干你的,我可什么也没干。毕可超说我为什么急着找你?我知道你那德行,死要面子活受罪,摊上这事不知要惶惶到哪里去。你听我说,不要当回事,男人拈点小花小草不算个什么事,但你得会。吴桐早忍无可忍,说老毕你给我听着,你那套臭理论在我身上不起作用。毕可超叹了口气,说吴桐你怎么老不明白,干与不干都在其次,关键是……对了,咱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好好开导开导你这个小朋友,别一个人在家闷出病来。吴桐说我不去,我要睡,说完挂了电话。
他意识到自己对老毕的态度过于生硬,还想到老毕也处于非常时期,满脑子官司还想着自己也难得,要不就出去聊聊,一起排解排解?正欲抓电话,电话铃响起,想是毕可超又打来,接起一听是双桃。心里打个愣怔,今天也想过给双桃打个电话,问问汇款收到没有,但终是没打。双桃说哥我一听说你出事就打电话,把手指头都按肿了。吴桐在心里连呼糟糕,想她在千里之外怎么也知道这事了。答案从双桃嘴里道出,说我姐给我打电话了,在电话上我批评了她,让她正确处理……吴桐打断说双桃你听我讲,我什么事也没干,我是冤枉的。双桃说哥你一定不要有太大压力,要挺住,我对姐说,男人有这种事,只要不是成性,不是不可以谅解,我姐一时想不开,需要有个过程,你也得理解。吴桐心里堵得要命,可也知道在电话里无法向双桃解释得清楚,转问汇款收没收到。双桃说收到了,谢谢哥。吴桐说我本想过去帮你处理处理,现在是去不了了,你自己争取把事情处理好。双桃嗯嗯着答应。吴桐又问现在情况怎样,双桃说宾馆还是不放人,拿合同说事,我今天给好好学校的领导反映了情况,他们很重视,说立刻派人去南莞处理。吴桐说学校出面就好解决了。双桃“嗯”了声,又说哥你一定听我的,和姐的事等我回去再说,不要莽撞行事。吴桐勉强答应。
放下电话吴桐全身无力,又回到沙发躺下,心情愈发糟糕,想干屎真的抹到身上去了,一个毕可超,一个双桃,都相信自己是做了那档子事。这是两个最了解自己的人,连他们都这样,别人就更不用说了,自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摸摸索索从口袋掏出手机,按下开键,嘴里发狠嚷:谁想打电话只管打吧,问我就说干了,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冷静下来,心隐隐作疼起来,疼痛感使他回到现实,现实残酷,然而却必须面对。我完了,彻底完了,“完了”是对自己的今后进行“评估”得出的结论。自己是无法在泰达立足了。原本就要到手的东西,年薪啦,股份啦,房子啦等等,都泡汤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说起来可笑之极,何王之争到现在尚未见出胜负,自己却早早出局了。就像夜空一划而过的流星。
吴桐冷丁想起星小姐,又由星小姐想起向她索取的那支烟,立刻有了吸烟的念头,不,是欲望,而且就要吸这支“毒”烟。从前不理解,现在才理解为什么许多人心甘情愿用毒品麻醉自己,那是不能自拔,比方自己,此时此刻真的什么也不顾及了,就是上瘾,瘾死,他也不在乎。
他像弹簧从沙发上跳起,直奔他存烟的地方,把烟取到手,又找到打火机点上,后便躺回到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吸起来。不知是久未吸烟的缘故,还是烟中毒品作祟,他觉得烟很香,香得入心入骨,待把一支烟吸完,人整个就兴奋起来,睡意全无。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心便不安分起来,心猿意马,觉得一个人在家里犯闷不如干点什么,已经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还在乎什么呢?去他妈那个呱达呱。
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他永远不会弄清自己为什么不去别处而单单去了“水世界”。并执意要找那个可怜兮兮的瘦小的67号小姐。
他像一个老到的嫖客,目的明确,程序规范,先洗浴、桑拿、搓背,后来到休息大厅,当服务小姐询问是休息还是按摩,他理直气壮:67号在吗?服务小姐说我去问一下。他的心理溃败就始于服务小姐离开那一刻,他清楚只要服务小姐回复67号在,事情便进入另一个程序,想退也难了(上回临阵退却这一回断不可以)可以说他是在极度紧张的心理状态下等待着,没过多久,服务小姐回来了,说声对不起,67号在“钟上”(正“工作”),是等她“下钟”还是另换一个?他想都没想回句“再说”。“再说”意味着放弃,放弃使他收紧的心得以放松,如同奔跑到悬崖前在掉下去的那一刻收住了脚。
当从“水世界”里出来站在当街,他又对自己的“逃离”行为感到疑惑,甚至有些鄙夷。想到星小姐那天不无讥讽地叫他“好吴哥”,这一刻,“好吴哥”让自己都感到讨嫌。
一上班,王前进就撞进吴桐办公室,张口就说老同学我不打招呼就来了,不打搅吧?吴桐从心里不愿这时候见到他,可已经来了总不能推出门去,就说你坐吧,我也正要找你。王前进说我想到了。又问你先说还是我先说?吴桐稍稍一想,说你先说吧。王前进说昨天下午王梅召见我,说了你被停职的事,停职还包括公司改制领导小组副组长和改制办公室主任两项,这样今后评估方面的事情要直接问她,问我有问题没有。我说有问题,就是评估工作已进行过半,希望能先付一半费用。她问合同不是定的完成后一并付吗?我说是,可当初这么签是因为负责这项工作的是我的老同学,双方都觉得放心,可现在的情况变化了。王梅说你老同学现在不管事了,你要是觉得对别人不放心,可以终止合同。我说可以,那必须付给我们全额服务费和相当于两倍服务费的赔偿金。听到这儿吴桐打断说:合同上没有赔款的条款呵。王前进说我知道,王梅也提出,我说这一条是和吴总达成的口头协议。吴桐一怔,说前进我可不记得咱们达成这样的口头协议呵。王前进笑笑,说王梅也不认,并表示公司不会认可什么口头协议。我说我和吴总还有一条口头协议,要取消就一并取消。她问什么?我说就是将八月份从公司打出去的那两笔款作为不可回收款处理。她听了我这话哑口无言。吴桐愈发惊讶了,说前进你忒闹玄了,这条也没有呵。王前进说这我能不知道吗?可是我们不能任人宰割,他们想停职就停职,想终止合同就终止合同?吴桐说王梅这人我了解,她不会低头的。王前进说正相反,她低头了。吴桐看着王前进问最后怎么的了?王前进说她不再提终止合同的事,也不再否认口头合同的存在与合法性,并且同意先付给一半服务费,当场就签字了。吴桐难以置信,问:这是真的?王前进说是。由此可见那两笔款有鬼,她害怕,这一来把她逼到墙角上去了,没有别的选择。吴桐说前进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呵。王前进说不是流行一句话,叫你不操他妈他不叫你爹吗?这是真理。也许自己也觉得话说得太粗,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说我的话说完了。你说吧。
吴桐本来要告诉王前进自己已被停职,希望王前进好自为之。可这话已被王前进说了,再说多余。他说:“前进,口头协议这事我还是觉得不牢靠,要是王梅问我怎么说?”
王前进说:“就说有这回事呵。”
吴桐说:“可毕竟不是真的呀。”
王前进说:“我俩说真就真。”
吴桐虽仍有保留,也不争了。
王前进说:“老吴,现有情况,以后有事我就不能再问你了,有什么想法,你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以后背地里也可以说,我尽可能办。”
吴桐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是上回你给的那两万块钱,我,我今天给你打个借条,我会尽早还你。”
王前进说:“还想着这回事呵。”
吴桐说:“本来就是回事嘛。”
王前进想了想,说:“也行。”
吴桐取来白纸,写成一张借条,递给王前进。
王前进看也不看,说:“你有你的行事原则,我有我的行事原则,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相理解就行了。”说着把手里的借条撕碎,把纸屑放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吴桐看着王前进摇了摇头,说句:“前进你这是干什么呢?”
王前进站起身,说:“我走了。改日找老毕咱们一起去散散心,放松放松。”说毕出门。
吴桐愣怔着。
旋即,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王前进说了自己被免职的事,却不问原委,这说明他也相信自己干了那臭事,烦躁又袭上他心头。
下班踽踽独行,吴桐的手机响了,一听是许点点,瞬间一种异样的情愫袭上心头。他问句点点你在哪儿。许点点说你往后看,吴桐收脚,回头看见身穿黑皮衣的许点点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后头,他心里有些忐忑,想怎么是这样呢?自“出事”后,他躲着所有人,包括许点点。不主动与他人联络,也包括许点点。就像阶级斗争年代的“黑五类”自惭形秽,自行孤立一般。
许点点走到近前,淡淡地问:吴总要回家是吗?吴桐觉得吴总两字很刺耳,似隐含讥讽。他说句:无所谓。许点点问什么无所谓。吴桐说回不回家无所谓。许点点说那就一起吃顿饭吧。吴桐说可以。
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
坐下两人言语不多,像找不到话题又像回避着什么,特别是许点点,一改往常在“领导”面前的活跃与调皮。恬淡中透出疏远,好像两人只是通常的上下级关系,未曾亲密过。对此吴桐不感到意外,知道隔阂的原因在自己,不在别人。
喝起酒,情况有所改观,气氛渐渐融洽,许点点问吴桐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跟着他让他请客。吴桐摇头。许点点说:“给我饯行。”
“你要去哪儿?”吴桐问。
“深圳。”许点点说。
“出差?”
“我辞职了。”
“辞职?!”吴桐眼瞪得很大。
“对。已经和泰达两清。”
吴桐心里一阵难受,也想,许点点也真的无法在泰达再干下去了,整座大楼的人都知道她离开是迟早的事。他感到吃惊是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他也不想就此安慰许点点,只是问句:“已经在深圳找到工作了吗?”
许点点说:“有一个朋友答应帮忙。”
吴桐问:“什么朋友?”
许点点一笑,说:“大学同学。女生。”
吴桐问:“什么时候走?”
许点点说:“明天。”
“我送你。”吴桐说。话出口忍不住心里一酸,眼湿了。许点点见状神色也变得黯然,说:“你不用送了,丹丹说她要送。”
吴桐说:“我要送。”
沉默。
良久,许点点说:“何总,可能要出局了。”
吴桐一惊,问:“公布了?”
许点点说:“还没有,是对一些迹象的分析。”
“什么迹象?”
“有人发现何总办公室里的名画最近不断减少,特别是那些名贵的都不见了。”
吴桐想起那句“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话。
许点点又说:“据说前不久程巧去了何总的老家,弄来一张新出生证明,证实何总的真实年龄比履历表上的少一岁。”
吴桐问:“改过来了吗?”
“没有,让派出所顶了。”
“顶了?”
“嗯,据说是王梅下的跘。”
“可能吗?”吴桐不太相信。
“怎么不可能,除了她谁还在乎何总多一岁少一岁。”许点点说。
吴桐没吱声。
“所以,何总怕是没戏了。”许点点说,叹了一口气。
吴桐问:“点点,你走是不是与这个有关?”
许点点喝了口啤酒,放下杯子说:“有关,也无关。”
“说。”
“两人对决,王梅胜,我肯定走。何总胜,也许我不会马上走,但迟早也会走。”
“泰达是你的伤心地?”
许点点点点头,说:“也许只有一种情况我会考虑留。”
“什么情况?”
“泰达归你。可惜这种可能性约等于0。”
吴桐苦笑一下。
“你有什么打算?”许点点问他。
吴桐只是摇头。他明白许点点是问自己如何对待眼前的事。这些天他想和许点点谈谈自己的“冤情”,今晚见了,他一直等着许点点问,可许点点不问,这说明她相信自己做了臭事。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鼓起勇气,问:“点点,你听说了我,我的事……”
许点点打断:“别说这个了。”
吴桐说:“可我要说,我没干那事,我发誓!”
“你不用发誓。”许点点说。
“你相信我?”吴桐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相信呵。”许点点说,望着吴桐吃吃地笑。
“你笑什么?”吴桐警惕问。
“笑我自己。”
“……”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咱们一起吃饭,你喝多了,醉三麻四,提出到我家过夜,我没答应,梦里的思维特清晰,我警告自己;这可不行呵,满世界就剩下这么一个纯洁男人,不能因为自己的过错让人家晚节不保呵。”
吴桐一边听一边摇头。
“所以,当听说你出事,我就觉得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吴桐抗议。
“笑最后一个好男人的神话破灭了呀。”
“你个点点!”吴桐满脸苦涩,想自己这么倒霉,她倒变着法儿挖苦自己。又想,连许点点都不相信自己的清白,那谁还能相信呢。
“点点,大伙对我怎么看呵?”吴桐问,说来说去还是这个他最入心的问题。
“你干嘛要在乎这个?”许点点说,停停又说:“有比这更严重的事呢。”
“什么?”
许点点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说:“我们网聊的内容被人偷看了,拷贝了。”
“谁?”
“焦。”许点点脸上闪过一道厌恶,“那次聊完我没处理,去了卫生间,焦就趁这空当儿做了手脚……”
吴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点点说:“办公室小金发现告诉的我,焦是蓄谋已久。”
“那次我们聊的内容还记得不记得?”吴桐紧张地问。
“说关总。”
吴桐暗自咬了一下嘴唇。记起那天王梅问他见没见关总,当时他就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原来是操蛋焦亮。
“太,太下作了。”吴桐愤懑地说。
“还有更下作的事呢。”许点点说,“你还记得焦亮送给你的那封让你参与举报何总的匿名信吗?”
“记得,怎么?”
“那是焦亮制造出来的。”许点点说。
“啊!”吴桐大惊,“你怎么知道?”
“在焦亮电脑里发现的。”
“你也看了他的电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匿名信与王梅有关系吗?”吴桐问。
“她是主谋。”许点点说。
“她,她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不理解。”吴桐想起前前后后许多“不理解”的事,愈发激愤,以至都不能对此事进行正常思维,心在发抖,过了许久又自言自语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不难理解。”许点点说。
吴桐看着许点点。
“你想,你要是照信上说的做了,那会对何总造成危害,导致他下台也是有可能的,这正是王梅想要的目的。相反,你不做,她就会知道你不和她一心,这样她也就不把你当成像焦亮那样的铁杆。你老觉得和王梅之间有隔阂,关系理不清楚,原因正在这里。”许点点说。
吴桐想了想,说:“点点,你说得对。”
许点点说:“在这件事上,王梅的做法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我不理解。”
“她希望你成为她的心腹,她觉得这是她的权利,也是你的义务,因为是她把你调到泰达,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给你的,按说,你也应该无条件成为她的人,你为什么不这样?”
“我对事不对人。”吴桐说,“事情总有个是非。”
“这是正理。”许点点说。
“正理不对?”吴桐问。
“对,可要是大家都不用正理用反理,那正理就行不通了。”许点点说。
“你,不是也一样吗?”吴桐找出理据,“你也不同流合污呀。”
“所以我就得狼狈逃窜。”许点点说。
“你走了,我该咋办哩。”吴桐像问许点点又像问自己。
许点点似乎怔了一下,后说句:“我只希望你好自为之。”
“这是临别赠言?”吴桐追问。
“算是吧。”许点点端起酒杯。
吴桐盯着许点点看了许久,方端起杯,没和许点点碰,独自喝下去。
回到家吴桐觉得晕乎乎的,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没过多久又醒来,头一歪,瞅见烟灰缸里的白色过滤嘴烟头——被他吸食了的“毒品”残留物,立时心有诧异:不是说毒品一沾便上瘾么?咋自己没有一点上瘾的症候呢?不仅不想再吸,反倒拒斥,他想莫非自己对毒品有天然的免疫力?这真的很奇妙,他觉得应就此打电话对星小姐说说。
他起身去拨了电话。耳机里很嘈杂,话音伴着歌声,他猜到是星小姐在什么场所娱乐。待星小姐应声后他问句:你知道我是谁吗?星小姐没打艮说你是吴哥。他问你在哪儿?星小姐说在玩呢,你要不要来?来我就告诉你地方。吴桐说不啦。星小姐问句找我有什么事吗?吴桐说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星小姐问什么好消息,是不是我的话灵验了?吴桐说不是。我把你的烟吸了。星小姐笑了,说这就是你的好消息呀?吴桐说我吸了烟,可什么感觉也没有。星小姐又笑,问那么你想要什么感觉呢?吴桐说不是我想要,而是应该有的感觉我没有。星小姐说没感觉才对,有感觉就不对了。吴桐问为什么?星小姐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给你的是普通香烟,和我吸的不一样,里面没别的成分。吴桐惊得嘴唇哆嗦一下,问真是这样么?星小姐说当然,我要真给你那种烟不是加害于你吗?我怎忍心害那么好的那一个吴哥呢。吴桐嗓子一哽说不出话来。又听星小姐说吴哥千万记住别抱侥幸心理,没有超人,在“那个”面前人人平等,记住了吗我的好吴哥?吴桐的眼模糊了,像怕星小姐看见似的赶紧挂了电话。他强烈地思念起星小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