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桐用了几天时间制定了一个自称为吴字“1”号文件(草案)的改制方案(草案),这一厢情愿的行为显然是受到关总提出的那个知识经济理念的启发,另外关总坦荡豪迈的精神也将他的心触动。他一鼓作气,方案就做出来了。尽管他也承认该方案有某种理想色彩(也许超前,不符合所谓国情),但他仍坚信是切实可行的,体现出严肃、科学与公平,他相信任何不抱偏见不存私心的人都能够认同。
接受许点点的告诫,他没有再去挂拉关总,只在电话里将方案说给关总听,在听取了关总的意见建议后,又进行了修改。
他谋求严谨与完善,继续征求各方人士(多是他从事经济管理工作的同学)的意见,存精去粕,几易其稿,最后从电脑里出来的是“1”号文件修订稿。
他先是兴奋,有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感。尔后茫然,一种若有所失的思绪将他缠绕。几经体味,最终他意识到让自己迷惘的是一种深深的疑虑。改制至今,一些人已频频得手,将大宗国家资产侵吞,这是公开的秘密,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们遇到了一个能一夜暴富的千载良机。提供这“良机”的是国家经济秩序的无序。有人说改革走弯路是难免的,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然而“摸石头”也应有章可循,不能大睁着眼看有人趁机蹚浑水。这就像许点点那天所问: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事情理顺?为什么要瞪着眼睛走弯路?许点点的问题发人深思,我们的现有法规,可以说幼稚到可笑的地步,竟允许资产的购买者自己找人做资产评估,这类似监守自盗的办法简直不能让人相信是一个智性团体制定出来的。如此摸着石头过河,别说石头,连砂也被人挖光了。想到这些他真的觉得痛心,如毕可超嘲笑他“忧国忧民”。他着实不解,连忧国忧民都为人不屑,那么人的内心里还能剩下什么?
他迟迟没将“1”号文件提交给何总和王梅,他断定不会被采纳,一是泰达的改制方案已被上级通过,没人再愿节外生枝,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不让人发财的办法不受欢迎。
于是退而求其次,他把眼光移到宫的地产公司,想可以在地产推行自己的“1”号文件。这个他倒认为有某种可操作性,他已经介入到地产之中(尽管介入为自己所不齿),宫在许多方面须“仰仗”他,因此自己对宫还具有一定的影响力。说服宫,让他同意按他的方案对分离出去的地产进行经济重组,创造一个新经济模式。当然他也想到,宫会反对(新方案有悖他“吃肉又喝汤”的“暴动”初衷),如果这样也不打紧,自己便趁机退出先前与宫的交易,还自己一个清白身。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他正盘算怎么和宫摊牌时,这时传出一个惊人消息:宫已卷款潜逃。
这一事件是何总在紧急碰头会上通报的。接着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地产的隐患大家都心中有数,连来得晚的吴桐也有所闻。就是地产盖的那座大安商务楼。大约在三年前何总通过田副市长从规划上要了一块地皮,在繁华区,海边,绝好的位置。后来就在这块地上兴建一幢高层商务写字楼,但刚建成就出了麻烦,这座四十二层的大楼破坏了市政整体规划。这还不算,还挡了后面一个高级住宅区的光,而被挡光的偏偏是一些从北京退养到此的高干。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串通串通一纸告到北京。北京有关方面下来调查此事,意见是这座建筑必须拆掉。盖楼不宜,拆楼更不宜,断不是一个“拆”字便可了结。地产公司为这项工程斥资一个多亿,拆是血本无归。何况地产也有自己的说法,地是市里给批的,错建不是地产的责任,市里应当承担损失。这样说也在理上,市里自知难逃干系,答应给一定的补偿,但补偿数额不能让地产满意,事情就悬着。直到前不久市里提出划拨一块地皮作为补偿。吴桐参加了研究这件事情的碰头会,都觉得可以,宫也没提出异议。之后的事情是在地皮面积与位置上继续与市里讨价还价。也就在几天前,市里定下了给地产的地皮,各方面都超出原来的预想。协议达成了,地皮划拨到地产名下。这都是面上的事,面下的事就是宫不声不响把地皮卖给一家私企,携着首付的三千万现金逃之夭夭。
吴桐一直不赞赏宫,却断未料到他胆大妄为竟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
毕可超说:宫的事将在泰达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
一向自信的他没有料到,首先“多米诺”的不是泰达,而是他自己。
在听他说出那句“谶语”后的不久吴桐又接到他的电话。毕可超呼了句“大事不好”。那急切的声腔使吴桐不胜惊讶。
吴桐一边听毕讲事情经过一边在心里大骂他可恶。有句话叫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向花花的毕可超今番就是栽在花花事上。起因是前不久到外地出差,在商场看见一件仿裘皮大衣,觉得不错,便作为送丹丹的生日礼物买下来。在电话里告诉了丹丹,丹丹也很高兴。这件事本身稀松平常,只坏在毕的粗枝大叶上面,本来计划下火车后给丹丹打个电话,让她在一个地方等候,他把大衣送过去,自己再回家。可不知脑袋坏了哪一根筋,上了出租车愣是忘了打这个电话,稀里糊涂地回了家。不消说,毕可超只能顺水推舟说是给老婆买的。毕可超先是不敢跟丹丹说,一次次编瞎话,直到编不下去才跟丹丹交了底。丹丹醋劲大发(果真像毕说的吃他老婆的醋),说这遭她绝不相让,不为吃包子只为蒸(争)口气,不把大衣要回来誓不罢休。办法也绝,说要自己去毕可超家去拿,毕可超可谓大祸临头,危难之中想到了吴桐,不,是许点点,他希望吴桐能让许点点出面做丹丹的工作,使他渡过这一关。
听毕可超讲完,吴桐也意识到事情严重,顾不上数落他什么,问他丹丹什么时候采取行动。毕可超说今晚。
吴桐就不敢懈怠,立即给许点点挂了电话,许点点叫了声领导便没了声,吴桐知道她正往走廊走,不妨碍听,他便把他的朋友毕和她的朋友朱(丹丹)的“饥荒”讲了,许点点一应声便情绪十足,说这事我不管,你也不要管。吴桐问为什么?许点点说朱丹丹是我的好朋友,要帮忙也是帮丹丹。吴桐说帮丹丹这不是火上浇油么?许点点说就是要火上浇油,把他们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婚姻烧成灰。吴桐晓得许点点是受了丹丹的影响,便说点点你听我说,老毕的婚姻状况我清楚,老毕本人的德行我也清楚,但现在不是论究这个的时候,我们管不了这么多。许点点说只管维护安定团结是不?吴桐说安定团结总比不安定团结好。许点点说不一定,他们安定团结,那丹丹怎么办?吴桐的心动了一下,问:丹丹对老毕有婚姻要求吗?许点点说当然有。吴桐问她对老毕表示了没有?许点点说表示了,毕滑头,嘴上说时机一成熟就和老婆离婚。实际上采取拖延的战术,继续一妻一妾。许点点的话不由使他想起毕将婚姻比如成上吊的说法,也就认同了许点点的分析,说娶丹丹是假,想花花是真。由此而论丹丹其实是个受害者。遇事先进行价值判断是他一贯的思维定势,现在事情分出了是非,他开初急于帮助毕可超的那股劲儿也就去了一半,他叹了口气说:这事该咋办哩?许点点说顺其自然,这样出来的结果更好。
结果更好?放下电话后吴桐耳畔仍萦绕着许点点的话。他想就毕可超婚姻实际而言,许点点的观点是对的,这一点自己本应该比许点点更加有认识,因为自己更知道内情,内情就是毕的儿子极有可能不是他亲生。如果确实如此,毕可超再继续和老婆过下去就是大错特错,是对他整个人生的讽刺。
他又想,既然朱丹丹有心闹事,毕可超的夫妻关系面临一场危机,那就事不宜迟,早早把毕可超儿子的出处落到实处。这时他想到那个牙医。
他打电话给小汪,告诉他中午看牙。
吃过午饭正要出发,程巧通知下午开会,说检察院的人要来,任何人不得请假。吴桐能猜到是为宫的事。这些天整座大楼风声鹤唳,谣言四起。他想或许能从检察院得到一些大道信息。
他也不愿耽搁毕可超的事,想最好能在丹丹闹事前把事情弄出个眉目,以便把握行事原则。他将小汪叫到办公室,让他去找牙医预约一下看牙时间,主要目的是询问工会任主席的有关情况,特别是他的经历。
下午的会除了气氛紧张,实际上也没得到什么信息。检察院的人口风很紧,不多说一句话。倒是动员大家提供有关宫的线索,协助检察机关破案。会议多少有走过场性质,很快就散了。吴桐望着泰然走出会议室的何总和王梅,心里有一丝隐隐的哀痛,想一户人家丢了一把鸡毛也会搅得四邻不安,泰达一票被宫掠走三千万,当家人却安之若素,没事一般,真是不可思议。他又想,其实真要反腐并不难,只须定一条法规:下属查出腐败撤顶头上司的职。要这样看何与王还会这样若无其事。
回到办公室不久,小汪也从牙医那里回来了,小汪说真找对了人,牙医对任主席知根知底,经历能从上小学说到后来当主席。小汪还把打探到的内容做了整理记录,交给了吴桐。
吴桐饶有趣味地浏览着履历,看出任的经历挺复杂,是“一步一个台阶”升到领导岗位上的。“文革”前中学,“文革”后工作,后当工人大学生,毕业后又回到工厂,几年后调到一所中学当团委书记,再后调一家化工厂任党委书记,再后调团市委当书记,直当到团干部的年龄上限,平调到市工会当主席。
吴桐发现任十二年前(毕的儿子十二岁)在团市委当书记,这意味着假若毕的儿子是他的种,那就是这一时期与毕可超的老婆有私情。只需再查查毕的老婆那段时间可否与任有瓜葛,事情便真相大白。吴桐急不可耐,立刻给毕可超打电话,直截了当问:老毕,你结婚时你老婆在什么单位工作呢?毕可超可能被事情闹昏了头,竟没发觉吴桐问得唐突,说我想想,过会儿说她在安泰路小学教书。吴桐听了在心里说句不对,正要挂电话又听毕可超补充句对了,那段时间她在团市委帮过忙。这话无异于炸雷,震得吴桐张口结舌,只庆幸毕可超看不见他的表情,赶紧挂了电话。
这一结果多少在预料之中,但吴桐仍然难以接受,也感到不可思议,毕可超拈花惹草,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自己的老婆在这方面一点不比他落后,也是一报还一报。他憎恨毕可超的老婆,想这娘们新婚之际就红杏出墙,和另一个男人通奸,且还怀了别人的野种,生下来让丈夫当成自己的儿,也太缺德了。他为毕可超抱不平,想一个男人,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窝囊更倒霉的了?绝对没有。
离婚!毕可超没有第二种选择。他想。
他决定听许点点的,任朱丹丹去闹,闹出个离婚是最好不过。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吴桐又接到毕可超三遍电话,一遍是下班前询问许点点是否做通了丹丹的工作?他说做通了。又一遍是下班后再次叮嘱吴桐,说最好这个晚上让许点点和丹丹在一起。他说没问题。最后一遍是晚上九点多钟,毕可超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大骂吴桐误事,说丹丹撞进家里,大闹一通,刚刚抢走那件大衣出门,“你……你……”毕可超气得摔了电话。
吴桐倒松了口气,想在自己的人生岁月里今天可算是个“毕可超日”。
双桃在咖啡厅等姚姚时暗自落下泪来,看见姚姚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她赶紧拭去泪迹,并试图做出点笑模样,却枉然,没笑成功。
也无法想象她能笑得出来,哭倒是正常,宫的“多米诺”她也身在其中。检察院根据群众揭发,把她当成宫的知情人(情人自然是知情人),找她谈话,让她讲出宫的下落,让她交待宫让她藏匿了多少钱。双桃忍无可忍,说她不知道宫的任何事,至于钱,你们可以查,查出我拿了宫一分钱就跳海给你们看。之后就离开了地产,成为宫身后倒下的头一块骨牌。“没捞着鱼吃沾了一嘴腥”这话说的就是她。
姚姚倒是满面笑容。自从怀孕,给人的感觉是更滋润了,也更姣美,“相由心生”,这话说的是她。
今天姚姚请双桃出来消费,说是要为双桃“压惊”。
“喝点什么?”
“酒。”
姚姚要了啤酒,声明自己有孕在身不能沾酒,点了咖啡。双桃并不干涉,自斟自饮。
“我他妈咋这么背时,好事没摊上一点儿,倒霉像条狗在后面追。”双桃酒一沾唇便口出悲声。
“桃子,别这么伤心,你肯定有好运,只是还没来到,需耐心等待。”姚姚安慰说。又说:“我们杨扬认识一个算命先生,哪天……”
“痒痒?”
“不是痒痒,是杨扬,就是我那口子杨老板。”姚姚解释。
“你说杨老板不就得了,酸倒牙。”双桃心里不痛快,说话带刺。
“实事求是呵。他是我未来小孩子的亲爸呀。”姚姚辩解,并不在意双桃的态度,又说,“哪天让他把算命先生找来,给你算算。”
“我不信那一套。”
“很灵的,半个月前先生告诉杨扬,说最近会有一单好生意,会大发一笔,果不其然,杨扬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块好地皮。”姚姚说。
“买地?”双桃停止喝酒。
“是啊,杨扬说这块地一倒手能净赚两千万。”姚姚说。
双桃心想杨老板买的是不是市里拨给地产公司又让宫卖了把钱卷走的?
“两千万到手,靠的是什么,是运气呵,所以有人说小钱靠攒,大钱靠运。”姚姚喜形于色。
双桃问:“姚姚你知不知道地是从哪里买的?”
姚姚摇摇头,说:“生意事我从来不过问。”
双桃很快喝光了两瓶啤酒,还想再喝,姚姚阻止了,为她点了一杯柠檬茶。她不想让双桃喝醉。
姚姚说:“桃子,那天看见你姐夫,你猜怎么着,我一眼便喜欢上他了。”
双桃朝她翻翻眼皮。
姚姚说:“他很男人。”
双桃刺她说:“你喜欢他,可他不会喜欢你。”
姚姚笑笑说:“要不我勾勾他?”
双桃说:“爱咋咋。”
姚姚又笑了,说:“看你这样儿是反对。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有没有一腿?”
双桃不希理她。
姚姚问:“那你为什么不上步?”
双桃横了姚姚一眼,说:“你胡说些啥哩,他是我姐夫,我上什么步?”
姚姚说:“姐夫姨子有这种事多去了,我认识一个女演员就和她姐姐共用她姐夫,这叫一龙戏双凤。”
双桃不客气,说:“那你和另两个女人共用杨老板,这叫什么呢?”
姚姚并不在意,说:“叫一龙戏三凤呵。”
双桃终于笑了一下,笑得苦涩。
姚姚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说:“桃子,刚才我和你开玩笑,现在我和你说件正事吧。”
双桃仍没好态度:“有屁快放。”
“杨,喜欢你。”姚姚说。眼光盯着双桃的脸。
“杨?”
“杨扬。”姚姚说。
双桃停止喝茶,抬头看着姚姚说:“姚姚,你说这个干嘛,我用着他喜欢了?再说也没谱,他连我的面都没见过。”
姚姚说:“见过,咱俩的合照。”
“见过咋?”
“他说他喜欢你,一直端详着你看,说这个女人有点小味儿。”
“去他妈的,大味儿小味儿与他有啥关系。”
“不是与他有关系而是与我有关系。”姚姚说,她把“我”字咬得很重。
“你?”
姚姚伸过手抓起双桃的手握着,握了一会儿放下,看着双桃的眼睛说:“桃子,我们最知心,说什么都没顾虑,你知道我怀孩子了,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宜‘靠’男人的……”
双桃眼光疑疑地看着姚姚。
“桃子你懂我的意思吗?”姚姚问。
“不懂。”
“那听我说。”姚姚说下去,“刚才我说一龙三凤,这是表面上的光景,真实情况还是一龙一凤,杨最恋我,那两个基本被他晾起来了。现在我这样了,他‘靠’不上我,又不喜欢那两个,自然要另找女人,这是一定的,既然这样,我宁可这个女人是我的朋友。”
至此双桃已猜到姚姚的用心,可她不吱声。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姚姚又问。
“明白。”
“明白什么?”
“当你的替身。”
“对。”
双桃不是个封闭保守的人,可姚姚的这一设想也着实让她惊诧不已,也很生气,觉得这玩笑开得没谱了,她瞪了姚姚一眼:“你……”
“你先别说话,等我把话说完。”姚姚说着端杯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又说下去:“桃子你别误解我,这事不单是从我这方面着想,也从你那方面着想,于你不利的事我不会让你去干。我觉得你现在这种情况,没必要守身如玉,为谁呢?有一个男人喜欢你,这个男人又有钱,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我不是这样的人。”双桃说。
“我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人。”姚姚接说,“女人从根上都愿过正常日子,一张结婚证,男人守着,孩子跟着。可后来我看开了,我不想过那种买菜都要讲价钱的日子,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种日子产生不了爱情,就有爱情也留不住,更没快乐可言。”
“你和杨在一起快乐吗?”双桃问,态度平和些了,不晓是因为姚姚的态度诚恳,还是她的话引起共鸣。
“快乐。首先杨这人优秀,我爱他,他也爱我,他给我买房、买车、买礼物,不缺我的钱花,我挺知足。还有什么不快乐的?”
双桃一笑说:“姚姚你把这么优秀的男人让给我,不怕我抓住不放么?”
“你以为我傻?才不会,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是愿意照我说的做,得保证到时候你撤出去。”
“要是不撤呢?”
“那咱俩就不是姊妹了。”
“那好,为咱俩永远是姊妹,我现在就撤吧。”双桃说着站起身。
“你……”
双桃也学姚姚的样抓起她的手握握,放下。
“拜拜!”
她匆匆离开姚姚,总体上是觉得姚姚这想法太“格涩”了。
“迟玲(毕的老婆)要离婚。”
毕可超坐在对面,见他悲苦如丧考妣的模样,吴桐心里也就明白他和毕可超的这次谈话不会轻松。可不是,还有什么比告诉一个男人他的孩子是别人的种更难启齿的?可想想不说出实情又真的不行。那样老毕会永远被蒙在鼓里,将屈辱生活继续下去。
做朋友就做真朋友。吴桐是抱定这个原则把毕可超请出来“坐坐”。“原则”不能说不对,可跟在这个原则后面的事要做也实在不易。也许满世界唯有吴桐这般轴脑筋的人才能做得出来吧。
酒喝起来,毕可超对吴桐仍耿耿于怀,不理他,独自往肚里灌酒,似乎一切是由吴桐的“失职”造成的,可谓是本末倒置,肚子痛埋怨灶王爷。可吴桐并不怪他,因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吴桐心里更多还是怜悯与同情。
“她坚决要离婚。”毕可超又说一遍。
吴桐知道该说的话早晚要开口,他咬了咬牙,说:“她一定要离就离好了。”
毕可超立刻斥责:“屁话!”
吴桐不计较,又说:“我这么说是基于你们的婚姻实际……”
“什么实际?”毕可超眼皮翻翻问。
吴桐咽了口唾沫,觉得还不能马上把“实际”端上台面,须一步一步地来,便问句:“老毕你自己说你的婚姻幸福不幸福?”
“你的婚姻幸福不幸福?”毕可超反问。
一时倒将吴桐问住。停停说,“能过下去。”
“我也能过下去。”
吴桐心想此言差矣,我能过下去,你可是过不下去了。他本来想,要老毕能接受离婚,他就不一定把事实告诉他,起码是不马上告诉他。可他坚持不在两棵树上吊死的原则,他就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可话到了嘴边又拐了弯,出来的仍然莫衷一是:“老毕我再问你,离婚对于你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孩子。”毕可超不打艮说。
吴桐的心痛了一下。老毕说得不错,大凡离婚难都是难在孩子身上,可这事落到老毕身上就不一样,翻巴着。正是儿子的缘故老毕才应该离婚。
他头一次觉得毕可超不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也是小聪明,小聪明大糊涂。把别人的孩子一心一意当自己的养,当心肝宝贝地疼,可谓是只管低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不是糊涂是什么?
“离婚孩子太可怜。”毕可超说。
不离你更可怜,吴桐在心里说。
“迟玲也舍不得孩子,她离婚坚决要孩子,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毕可超说,说毕端起杯喝了一大口啤酒,喝得满脸悲苦。
“老毕你发扬发扬风格,把孩子让给她得了。”吴桐说。
“得了个屁!”毕可超乜斜着吴桐,“我凭什么让给她,你要是离婚,你发扬风格把孩子让给老婆?”
“我会。”吴桐说。
“狗屁!”毕可超说。
“真的,她一定要,我给她。”
“那是你对孩子没感情,我不行,我没这个孩子不行。”
“老毕,你四十不到,要孩子还可以再生的,干嘛非和老婆争?你亲人家同样也亲,人家是母亲呵。”
毕可超警惕起来,盯着吴桐问:“是不是迟玲找过你,让你动员我离婚不要孩子。”
“没有。”吴桐连忙否认。
“那么是丹丹?”
“怎么又扯上丹丹?”
“她也是想让我离婚不要孩子,是不是她让你游说我?”
“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老说这种话?”
“老毕,我纯是为你。”
“为我还是害我?”
吴桐不想绕圈子了,说:“老毕,这话我本不该讲,可想来想去不讲不够朋友,是对你不负责任。”
毕可超放下酒杯,看着吴桐。
吴桐说:“迟玲要孩子很正当,那孩子是她的。”
“也是我的。”
“你能肯定是你的?”吴桐眼光幽幽地望着毕可超。
“你,你他妈什么鬼话吴桐?不是我的是你的不成?”毕可超眼珠暴突。
“也不是我的。”吴桐说。
能听到毕可超拉风箱似的喘息声。
“老毕,前面我说过,这事真不好管,可我是你的好朋友,我不管你谁管你?”吴桐说得动情,眼有些湿。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毕可超生硬地说。
“老毕,你去做做亲子鉴定吧。”
“啥!你再说一遍。”
“去做一下亲子鉴定。”
“吴,吴桐,你,你他妈告诉我,你也做那鸟鉴定了吗?说,做过了吗?”毕可超简直怒不可遏。
“我不用做,孩子是我的我有数。”吴桐说。
“我也有数,孩子不像我也是我的。”毕可超嚷。
“你的孩子也不像他妈。”吴桐指出。
“这也正常。”
“不正常的是你儿子特像一个人,像从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吴桐说。什么话说出像刀子?这就是。他对自己的“残忍”感到惊讶。
“吴桐,你,你这王八蛋,”毕可超大骂出口,“我总算明白你是啥意思了,你说,你说我儿子像谁?”
吴桐没马上回答,思考要不要点出任的名字。一点出事情就升级了。
“说!”
“市工会任主席。”吴桐说了。已没有别的选择,长痛不如短痛。
毕可超脸上的表情像遇到九级风暴的海面,瞬息万变,狰狞无比。是“市工会任主席”唤醒了脑海深处的记忆?还是一旦将儿子和任主席联系起来,一大一小两张酷似的面孔使毕可超如梦初醒?
空气像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里喷火的毕可超陡然咒骂一句:“我操你个妈!”
吴桐不晓是骂任主席,还是骂他。
也就在这一刻,他开始对自己的做法产生怀疑。想这样对朋友究竟是帮?还是毁?
窘迫间,双桃打来了电话,带着哭声,告诉吴桐她今天要赶到南莞市。吴桐问是为公司出差么。双桃说是去找好好。他想到元旦那天双桃打电话找不着好好哭的那一幕,猜想好好一定遇上什么事。遂问好好怎么去了南莞?双桃说不清楚,所以得赶紧过去弄明白。吴桐说那就赶紧去吧。双桃“嗯嗯”着答应,后说有件事我来不及办了,哥你帮帮忙吧,吴桐说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双桃说你去我家把电话换成来电显示的,再去电信局办个手续,我担心这段时间马尼来电话找不着人,能留下个电话号码也好。吴桐心里一震,知晓双桃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洋流氓,他说放心吧我办,又说在南莞有事就来电话,大家一块想办法。他没听见回声,听到几声抽泣,电话就挂断了。
看这边,毕可超用手抱着头。
咋摊上这么多事呢?按倒葫芦起来瓢。他想。
吴桐从双樱那里知道双桃匆匆赶往南莞的原因:双桃找不到好好便给好好的一位同学打电话,那同学说好好和几个同学结伴去南莞了。双桃问去干嘛?同学说去赚钱,她问怎么赚钱。同学说听像在夜总会跳舞。双桃一听就慌神了,一刻也不敢停留赶过去。
吴桐在心里呼喊不妙,一个女孩子在那种场所搅混水,断没好结果。他十分理解双桃火烧屁股似的焦躁,这事落到任一个做父母的身上都一样。
让他不理解的是双樱,双樱对她妹妹事并不上心,他让她经常给双桃挂电话询问情况,她不以为然,说桃子有事自然会打过来的。他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对双樱的冷漠抱有成见。想要是这事换成双桃,肯定会请了假陪她姐一块去南方。
双樱这样,吴桐只得自己与双桃联络,他也真是牵肠挂肚,当天便给双桃挂三遍电话。最后一遍电话得到的信息是:双桃到晚十一点已转了十几家夜总会,还没找到好好。吴桐安慰她一番,让她赶紧找旅馆住下,明天再找。
第二天情况依旧。双桃又查找了好多家还是没有好好的下落,双桃在电话里完全是一副哭腔。
第三天上午没有新的情况,中午时分双桃把电话打在他手机上(他在外面吃饭),她告诉吴桐已在一家五星级大酒店的夜总会里找到了好好。吴桐长长吁了口气,然后询问具体情况,双桃说刚找到好好,没来得及问,等问清楚了再告诉他。他就一直等着,等到快下班时还没双桃的电话来,便忍不住要给双桃拨,正这时双桃打过来了,声音气急败坏,说现在才弄清楚,好好和她的同学是被老师骗到南莞的,说是带她们去实习,到了那儿就把她们送到酒店的夜总会去坐台。她与夜总会老板交涉,要求带女儿走,但被拒绝,说已签了合同,钱给了带她们来的老师。要走必须交违约金。事情僵持着。
吴桐愈听心里愈气愤,问那狗老师呢?双桃说卷钱走了,走前对老板说等合同期满他再来领学生。吴桐问合同签了多长时间?双桃说两个月。吴桐心想两个月什么都晚三春了。便说一天也不能等,必须马上把好好带回来。双桃说我知道,可老板不放,说给钱不留人。吴桐问他要多少违约金?双桃说一万。吴桐想了想,对着话筒说:钱,我来想办法,立马给你电汇过去,先把人从里面领出来,别的另理论。双桃说只能这样,就是给你添麻烦了。吴桐说事到如今还客气什么。听不见声,知道双桃又在哭,便挂了电话。
吴桐静坐了那么一两分钟,后拉开抽屉,从王前进的钱里拿出一沓,装进包里,出去就近找到一家邮政局把钱汇出去,方觉宽心。
可回到办公室,他又觉得原先想的过于简单了,在契约背后很可能隐藏着犯罪。这就不是单单是“留钱不留人”的问题了。须揭开黑幕(如果是黑幕的话),让犯罪者受到法律惩处。如草草了结,以后想追究怕也办不到。
去一趟南莞。吴桐心想。
双桃一人势单力孤,必须去帮助她。他继续整理思路。
就这样啦。他意欲已决。
这事得与双樱商量,还得向公司请假。权衡一下,觉得在班上先请假,晚上回家再和双樱说。
他没给王梅打电话,直接去到她的办公室。
如果他心平气和,本可以看出王梅的神情有异于往,冷淡而落寞。可他于情绪亢奋中,只想着心里的事,别的视而不见。
他张口便说:“王梅,我想请几天假。”
“干嘛?”
他犹豫了一下,终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出一趟差。”他说。
“去哪儿?”
“南莞。”
那一瞬王梅的面颊抽搐了一下,像挨了针扎。
“去南莞做什么?”王梅紧盯着吴桐问。
“有事。”
“有事?”
“对。”
王梅顿了顿,说:“吴桐你也知道,最近事挤到一块,走不得的。”
吴桐说:“我快去快回。”
王梅问:“非去不可吗?”
吴桐说:“非去不可。”
王梅又问:“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吴桐说:“重要。”
王梅问:“什么时候走?”
吴桐说:“明天。”
王梅想了想,说:“这事得和何总说说。你先回去,等会给你打电话。”
吴桐回到办公室。不多会儿王梅便打来电话,让他再过去一趟。
吴桐没待便去了。
王梅说:“何总同意。”
吴桐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王梅止住,指指沙发说:“你坐,聊几句。”
虽不情愿,吴桐还是坐下了。脑子仍被双桃的事所占据。
“我问一件事。”王梅看着他说,“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不回答。”
吴桐点下头。
“你去见了关总?”王梅问。
吴桐的心一跳,想这事她怎么知道?而且这么快。他清楚自己只能如实说:“见过。”
“怎么想起去见他呀!”王梅问。
吴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关总怎么样呢?”王梅问。
“挺好的。”吴桐说。
“还是那么慷慨激昂,愤世嫉俗?”王梅问。
“关总这人挺直率。”吴桐说。
“唔。”王梅拖着长腔,“关总很好——关总很好——”
吴桐站起身,他不想继续这个让他不爽的话题。
“对了吴桐,还有件事和你商量。”王梅说。
“什么事?”
“一直说想见见陶楚,一直没抽出空,你明天又要出发,要不今天晚上咱一块聚聚?”
“今晚?”吴桐有些意外,“恐怕……”
“刚才问过何总,他晚上有应酬,不用准备饭。”王梅说。
“我对她说说吧。”吴桐说,想王梅坚持,就别拧着了。
“就这么定了。地方我安排。晚上见。”
“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