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色

在香格里拉粤菜厅坐下后,许点点没头没脑问吴桐这回请她与上回请有什么不一样,吴桐想都没想说这回吃粤菜上回吃西餐呵。许点点说不对,不指吃什么。吴桐就说不出来了。许点点说上回是我要你请,这回是你要请我。同样的四个字,位置一变就不一样了。吴桐说一样,都是我请你嘛。许点点笑笑说,心里很清楚呵,别叫屈,是我要请你,你不让。许点点说的不差,快下班时她打电话问圣诞夜有没有安排,他说没有。许点点说那她就兑现承诺。吴桐知道是指去她家里吃饭,犹豫了一下说圣诞夜还是到外面,他请。又问去香格里拉吃粤菜如何?许点点似乎也犹豫了一下说好呵,香格里拉夜总会很火爆。吃完饭再看演出,就这么定了。放下电话吴桐心里热热的,浮想联翩,像在看三级片之前对剧情画面之预想那般,眼前跳跃着会在许点点家里发生的故事情节:先喝酒,再醉或装醉,再再就是每一对男女“头一遭”由挑逗为始以上床为终的激情荡漾……总之,去许点点家里是他更情愿的,尽管他违心地正告自己:不可以。

洋节的气氛在涉外宾馆更加显现出来,“火树银花不夜天”用在这里倒一点不牵强虚夸。整个粤菜厅座无虚席,一派“民以食为天”气象。主人慷慨,赠每位客人一件节日礼品,许点点选了一只Kitty猫,吴桐选了一个圣诞老人,他想这件礼物儿子会喜欢。

和上回宫总一样主菜点了烧鹅。见许点点吃得津津有味,吴桐很是惬意。心想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是掺不了假的。若今年回家过春节,一定从这儿买只带回家让爹妈尝尝,爹妈一辈子养鸭养鹅,断不会想到,卖到外面却是这样一番滋味儿。许点点看着他似小品《吃鸡》般的吃相,忍俊不禁,吴桐问她笑什么,许点点说高兴呵。吴桐向许点点坦白:我也高兴。当然许点点不会知道,吴桐高兴的不仅是桌上的美味儿,还有昨晚在幽居山庄儿子“臣服”于他的事实。他卸掉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自是高兴无比。

“最近咋样呢?”吃过一阵后吴桐倒出嘴问。

“挺好呵,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逛街看书。”许点点说。

“看什么书?”

许点点没立刻回答,将目光环视一下周围,然后说:“这本书上说,城市所以吸引人,除了物质便利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淹没效应,人需要有淹没感,茫茫人海中全是陌生面孔,会感到放松、安全。”

吴桐想了想觉得这说法有道理,又也像许点点那样把肆无忌惮的目光向四周扫瞄,却不由“啊”了一声,在心里吆了一声“糟”,刚说到“淹没”便有熟人浮出“水面”,在陌生人面背景中他看到地产公司宫的那张刀把脸,对面坐着一个年轻而妖艳的女子。

“宫汉臣。”

许点点顺着吴桐的眼神也看到了,宫和女子正杯盏交错,说兴正浓,似没发现他们。再看看吴桐,他已显出神不守舍的样子。便故意逗他,说:“我过去叫他和你打个招呼?”

“胡闹。”

宫的出现令他刚才的惬意心境不翼而飞,美食佳肴再也吃不出味道。吃的意义只在把东西装进肚里。

“撤?”

“撤。”

离开粤菜厅他们乘电梯到地下一层的夜总会。时间还早,演出大厅空荡荡的,只有背投电视上的男女歌手在不遗余力地演唱。他们找一个位置坐下,服务小姐走来询问要什么饮料,许点点说啤酒。大概在餐厅没喝得尽兴,要在这儿补上。

吴桐还未从刚才的惊惶中恢复过来,一直在思忖宫是否看见了他和许点点。当然即使看见他也会装着没看见,暧昧是心照不宣的。两人的谈话自然又从宫开始,从宫谈到泰达,谈到最近的资产评估。乐声大作中进行的却是与“工作”有关的话题,很有点地下工作者利用公共场所接头的意味儿。

许点点问吴桐是否已答复宫,吴桐说还没有,许点点又问有什么打算,吴桐说你已经给了我指令,自然得执行。许点点就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吴桐又问华隆印刷厂的调查有没有结果,许点点说她问过厂里的人,那个脱离出去的分厂与宫的地产的情况不同,早已资不抵债,是个烂摊子,是被当做包袱甩出去的。吴桐想想说看样只有在地产公司被当成包袱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从泰达独立出去。许点点说也不完全是,也可以不是包袱当成包袱甩,这需要决策层同意。要真是个烂摊子事情就简单得多,总公司和分公司之间没有了资产纠葛。两清两便,好说好商量。说毕端起酒杯和吴桐碰个脆响,一饮而尽。

然后又说到资产评估的事,事实上吴桐请许点点出来,主要是想和她谈谈这方面的事。在这事上她亦有过“不要急于表态”的忠告。他不晓她那样神秘是不是与她知道什么内幕有关(她是财务中心的人嘛),也不晓和王前进讲的是不是一回事。他想就这件事情的处理听听许点点的意见。于是就把王前进在账目上发现的问题说给了许点点,问她知不知道。许点点说她知道公司财务有问题,但究竟有哪些问题不清楚。吴桐说现在乙方就这事让给个说法,你不让我急于表态,这对,可总不能永远把这事捂着呀。

“就得捂着。”许点点说。

“咋?”

“你知道你的前任关总吧?”许点点问。

“知道,他退休了……”

“事实上,他不到退休年龄,还差几个月,让何和王在改制前给踢出去了。”许点点说。

“是吗?”

“关总这人耿直,不买何、王的账,据说在几项投资上意见不合闹崩了,不晓是否就是乙方提出来的事,是,很可能就是在他走后你来前把款划出去了。”许点点说。

“打了个时间差?”

“对。”

舞厅开始上人了,成对成双,有的被服务小姐领进包间,有的在厅里落座。吴桐心有余悸,怕再次撞见宫,便把身子侧了侧,背对着入口。

“对付关总何和王梅是一致的了?”吴桐问。

“对。”许点点说。

“现在又不一致了。”吴桐说。

“此一时彼一时嘛。”许点点说。

“可我该怎么办呢?王前进还等在那儿听意见呢。”吴桐的愁相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来。

“还是那句话,孩哭抱给他娘。”许点点说。

不待吴桐再说,大厅里音乐爆响,如狂飙天降,让吴桐浑身一震。音乐只响了一下便戛然而止,整个场子寂静无声,这时一个穿三点式的女郎出来报幕,说演出开始,祝大家圣诞快乐,愿大家一同进入狂欢。

一个节目一个节目往下进行,用狂欢来概括是毫不为过的。吴桐从未在夜总会看过演出,他强烈感觉到这儿的演出与平常看到的演出大不一样,相同的一首歌,不一样的效果。歌手们极尽发挥之能事,唱得花样翻新,怪腔怪调,加上女歌手大胆的裸露与放肆的挑逗动作,就像火种点燃了柴火,烧得人心里噼噼啪啪。吴桐感到自己脸热心跳,情不自禁地看看身旁的许点点。

又是激情二重唱,男女歌手服饰对比强烈,男身穿皮袄皮帽皮靴,女身披一件白纱,似分别从寒、热两极而来,会合在一起。吴桐心想世界在这里面怎么就变了样子。他们唱的是《太阳出来喜洋洋》,吴桐从小听过也唱过。

太阳出来罗儿

喜洋洋哎郎呀

挑起那扁担郎郎才,咣才

上山岗呵噢——

很乡土很老派的一首歌,可从他们嘴里唱出就变了味儿,撕心裂肺,像猫叫春,听了让人的神经末梢发麻。

唱到上山岗时,男歌手做出“文革”忠字舞里“向太阳”的经典动作,将手一前一后直指女歌手胸部,白纱下面双乳凸现,颤颤巍巍。

女歌手开始蛇样扭动全身,癫狂般呼叫:我要!我要!

男歌手跟上:我考!我考!

我就是要!就是要!

我就是考!就是考!

要呵!

考呵!

要呵!

考呵!

雷锋也要性生活呵!

流一滴泪给你当春药!

全场鸦雀无声。吴桐觉得胸闷,喘不动气,他已觉出许点点贴靠在自己身上,气息香郁。他一动不敢动。

歌手又换唱《沙拉拉》,边唱边用手召唤全场参与。一对对男女离座,跟着歌曲的节拍跳起迪斯科。这一对是许点点先起身,把手伸向吴桐,吴桐不会跳,也跟着站起来,然后学着许点点的样子扭动起来。这一刹他的激情被彻底点燃,血在全身窜动,眼里的许点点亦变成了跳跃的精灵,全身绽放出慑人心魄的光彩。就引得他胡思乱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峰回路转,乐曲由激昂换成舒缓的慢拍。吴桐不晓得到了跳两步舞的时候了,正惶惑中,全场灯光骤暗,不待惊诧,许点点温软的身子已靠上他的前胸,晕眩中他迫不及待将怀中的温软之物紧紧拥抱住……

元旦。这天吴桐计划睡一上午觉,下午和双樱在岳母家会合。吃完早饭双樱就带着萌萌去购物了。分到自己名下的五张礼券四张给了“关系”:萌萌的校长,班主任老师,自己原先所在学校的校长以及毕可超,剩下一张,就给了双樱。尽管谁也不会再追查礼券的去处,可留下一张自用他多少感到有些“那个”,有以权谋私的成分。如果年薪能兑现他也许就不会这样。年薪不光他没发到手,何总和其他副总都一样,说法是等资产评估完后再发。至于为什么这样没讲。

而有心寻清闲也不容易,刚躺下毕可超打来电话,问节怎么过。他如实汇报:上午睡觉下午去丈母娘家。毕可超说要不中午见见。他不情愿地问有事吗?毕可超说这几天听到些信息和你说说。他问哪方面?毕可超说这还用问,与你无关的有必要和你罗罗?又说叫上王前进,你有合适的人也叫上一块。吴桐一下子想到许点点,说好吧,你先约王前进,约上了给我电话。想到许点点他心有歉意,昨天下班许点点约他到她家吃饭,说法仍是:兑现承诺。他没敢应允,觉得圣诞夜那晚已“那样”过,在她家喝上酒说不上就管不住自己,要出事。他不想出“事”有多种原因,其中之一是许点点是个闺中待嫁的姑娘,在当下泛滥的男女私情中,无论是真姑娘还是假姑娘,只要没婚史男人多持谨慎态度。谨慎事遇上谨慎人就出现了他回绝许点点的局面。可他又担心由此伤了许点点的心,便想到拉她一起聚会。但认真一想,他就觉得这样不行,许点点不会答应,自己也通不过。这么想心便惶惶的,眼前又出现那晚激情相拥的情景,不由脸热心跳,就像个初涉情事的中学生。毕可超说他是个“雏”,一点没说错。

毕可超又把电话打过来,说找不到王前进。吴桐倒松了口气,不等毕可超说话(他断定毕会说那就咱俩聚聚吧),抢先说;老毕今天就免了吧,我困得实在不行,在电话上聊聊,算开个电话会议吧。毕可超笑了起来,说懒人自有懒办法是个办法。接着便讲起他听到的信息。一是据说宫搬动了市里的一个大人物,大人物表示只要有可操作性,会帮他说话。由此看来宫把事弄成的可能性很大,鉴于这一点,和宫联手,算得明智之举。二是传说田副市长要调到本省另一个副省级城市任市长。吴桐本是躺在床上讲电话,听了这翻身坐起,问:可靠吗?毕可超说无风不起浪,就算不真,这说法传出去同样对何总不利。吴桐问:有这么严重?毕可超说有。又说有关焦亮是纪委焦书记的亲侄子的说法有误。吴桐打个愣,上回与毕可超谈起王梅与焦亮的不正常关系,毕可超持质疑态度,说王梅不可能傻到和一个部下拍拖的地步,他认为一定是焦亮有什么背景使王梅倚重。他说他可以做些调查。不久有结果:焦亮是焦书记的侄子,市委家属院的门卫经常看见他到焦书记家去。他问毕可超怎么又知道焦亮不是焦书记的侄子。毕可超说事情出在来了一个新门卫,把焦亮拦住,问他到哪位领导家,他说焦书记家,问是焦书记的什么人,他说侄子,慎重起见门卫给焦书记家打电话,说焦书记的侄子来访。回答是焦书记没侄子在本市,让来人接电话。门卫转身一看“侄子”已经没影了,逃了。吴桐疑惑问他以前不是经常去吗?毕可超说他进市委大院是做样子给人家看,事实上并没去焦书记家。他在大院后面转上几转再出来,目的便达到了。吴桐问这是事实还是你猜测的?毕可超说不是焦书记的侄子是事实,其他是我的推理,但我相信推理正确。吴桐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想起金正在幽居山庄讲述从电视上看到的几个案子后说的那句话:社会有这等事情发生,还有什么是不可相信的呢?他由此想到:社会上有焦亮这等诡计多端的人在官场“行走”,自己这般愚钝之辈还有什么“康庄大道”呢?

吴桐也同毕可超讲了几件事,以及所持态度,请他“批复”。毕可超听了或回答可以,或回答不可以,真有点老师给学生批改作业的意味儿:

吴:原先王梅问我要不要兼财务中心主任。我说可以兼,后来没了下文。最近何总又向我提出相同的问题。我的回答是兼不兼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怎样对工作有利。我服从公司的决定。

毕:可以。

吴:王前进从公司财务账发现两笔有疑款项,加起来有一千多万,财务中心认定是投资运行失败,已无法收回。王前进问是否依财务中心的意见行事。我没有表态。我想把这件事汇报给何总和王梅。

毕:可以。

吴:我属弟给我透露一个消息,宫要解散地产公司机械队,将工人遣散,工人知道后反应十分强烈,扬言要到市里请愿。很明显宫这么做是为实现下步目标甩包袱,因为机械队连年亏损,吃公司补贴。这事我没向何总和王梅报告,怕传到宫耳朵里不好。

毕:可以。

吴:还有一个地产的消息(他没讲是小姨子双桃提供的),最近租用了许多卡车从仓库里往外拉东西,拉什么拉到哪儿都不清楚,估计是赶在分公司评估前转移物资,这事我也装不知道。

毕:可以。

吴:王梅昨天对我说,元旦后她要到南方出一趟差,问我想不想和她一起去,我说我考虑一下。

毕:不可以。

吴桐的心慌了一下,问怎么不可以?

毕:就是不可以,你怎么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你应该马上说你可以去,很愿意去。

吴:我说考虑一下就有问题吗?

毕:有问题。而且问题严重。

吴:你,你不知道,这里面……

毕:这里面还能有什么,无非王梅想和你加深关系。以前我说过,都知道你是王梅的人,再近乎点也没啥了不起。再说了人家一个女的都不怕,你个大男人还怕啥?

吴桐虽然认为毕可超说的有一定道理,但又觉得落实到自己身上很难,首先双樱就不会听任自己和王梅单独出差,要那样做了她肯定会恼。再是和许点点也不大好交待。这些自不能跟毕可超说。

毕:没准王梅压根儿就没有出差的计划,只想对你进行一下“考核”,看看你对她究竟是什么态度。你中计了。

毕可超的话像锤子敲在头上,他问:“真是这样?”

毕:可以做个试验。

吴:怎么试验?

毕:你一上班就对她说你愿意和她一块出差。她呢?肯定会讲突然有事脱不开身,以后再说。

吴:她为什么要这样?

毕:人家有自尊心呵,你不拿人家当回事,还要考虑考虑,人家会掉这个价?再说啦,要是被我说中,她本来就无意去,试探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还有必要为自己的话负责?

吴桐无言。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长进”,刚才听毕可超不断对自己说“可以”还挺自得,觉得自己已修炼得差不多了,却不是差不多,而是差得远,正像老家的一句俗话:学鹰叫还没弯过嘴来。

毕:吴桐,凡事你脑子总是慢半拍。

吴:……

毕:喂喂,吴桐你在听吗?

吴桐挂了电话。

刚挂上铃又响,却不是毕可超(他以为他会再打过来),他听出是那个看星相的女孩。他心里一震。女孩还像上回先是笑,笑过问他是不是可以请她吃饭了。他想都没想便说:可以。

打上出租吴桐才意识到问题,马上从口袋掏出钱夹,扒拉扒拉里面只有一张百元票和一些零票,这些钱全家人到饭店吃一餐足够,可出门请客就是冒险,一不小心超过这个数目……他在心里说了句不妙。年薪没发下来,工资一把交给了双樱。这一百多块钱是他的全部私房钱。当然用钱可以向双樱要,可眼下双樱不在跟前,就在跟前也难于张口,总得说出点理由来吧?这方面他没有毕可超说谎不脸红的本领。心里一急,大冬天头上冒汗。他很清醒,钱的问题非得解决不可。也是急中生智吧,他眼前闪现出躺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两万块钱,想不妨借用一下以解燃眉之急,随后再把钱补上。这么想便指挥司机改变行车路线,直驶公司。却也有些恍惚,倒不是借用了王前进的钱,而是请女孩吃饭这件事本身:自己以“累”、“懒”为口实回绝了毕可超,却又一股劲儿去请一个女孩吃饭,理由何在?

多转了路,赶到约定饭店女孩已坐进房间。两人的眼光都疑疑的,好像看见的不是要见的人。吴桐不晓得女孩从他身上看到哪些变化,而他眼里的女孩前后倒有一比:山上的女孩像一个在读大学生,现在的女孩像一个公司白领。再直观点说,女孩变鲜艳了、成熟了。

“大哥有些发福了。”女孩道出她眼里“大哥”变之所在,“也更有派了。”说毕嫣然一笑。

“哪里哪里。”吴桐谦逊,他知道“有派”是对男人很高的评价。坐下后问:“我该怎样称呼你呢?”

“随便吧。”女孩说。

吴桐意识到女孩仍然要把自己罩在神秘的面纱中,灵机一动说:“叫你星小姐怎样?”

“星小姐?”女孩挑挑眉,说:“这名字好呵,大哥怎么想到的?”

“你不是会看星相嘛。”

“哈,大哥很会联想哟。”

“我姓吴,叫吴桐。”吴桐不隐瞒自己。

“哦,吴哥。”

“星小姐工作忙吗?”吴桐问。未走出客套。

“忙。办业务满天飞吧,吴哥你呢?”星小姐亦不像在电话里那样轻松调皮。

“忙。”

“忙好呵,现在是怕闲不怕忙,闲人不是退休就是下了岗。”

“说得对。”

“吴哥过节咋一个人呢?”

“我爱人和小孩去岳母家了,我下午赶过去。”

“噢。”

服务小姐斟上茶,问:“点菜吗?”

吴桐点点头又转向星小姐问:“想吃点什么?”

“随便啦。”

“吃海鲜么?”

星小姐点头。

“吃牛羊肉吗?”

星小姐点头。

“吃辣吗?”

星小姐点头。

“不吃什么?”吴桐换个问法。

“不吃蛇。我怕蛇。”

“再呢?”

“不吃石头和草。”星小姐说着望吴桐笑。

吴桐也笑了,随之出门去陈列台点菜。

“喝什么酒?”点完菜回来吴桐又问。

“随你啦。”星小姐说。

“白的?”

“白就白。”

“红的?”

“红就红。”

“啤的?”

“啤就啤。”

吴桐不由看看星小姐,凭他的经验,在酒桌上敢这么说话的女性肯定心怀“绝技”,不可小视。

菜很快端上来,先是两样:白灼虾、爆螺片。

酒从白开始,一瓶本地烧。

事情不像吴桐预想的那么严重,星小姐的酒量一般,几盅后眼光便开始飞舞游移,话也说得热烈起来。也许是受到了感染,吴桐被毕可超弄得低迷的心情开始好转。

“吴哥,我敬你。”星小姐端起酒盅,“谢谢您。”

“谢我什么?”

“你请我呵。”

“我应该请。”

“不对。”

“怎么不对?”

“还不到请的时候。”

吴桐看着星小姐红润起来的面庞。

“我说的那种情况还没有发生。”星小姐又说。

“发生了。”吴桐硬着头皮说。

“没有。”

“就是发生了。”

“就是没有。”

“……”

“所以这一杯要敬你,感谢你提前请我吃饭。”星小姐说毕把酒喝下。

吴桐没跟上喝,觉得星小姐身上真有一种仙气。遂问:“你怎么知道?”

“先讲我说的对不对。”星小姐说。

吴桐无奈地点一下头。

“吴哥有机会,可就是干打雷不下雨。”

吴桐不语。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么?”星小姐问。

吴桐摇摇头。

这时服务小姐又端来两盘菜:尖椒牛柳、炒梭蟹。

“吴哥不了解女人。”星小姐出口惊人。

乱讲。吴桐在心里反驳。自己四十岁的男人,结过婚,又生过儿女,咋就不了解女人?不过他倒想听星小姐讲下去,以前没人对他说这类话。

“讲。”他说。

“我问你,有女人对你有兴趣,主动跟你好?”星小姐问。

“算是有吧。”吴桐承认。

星小姐笑了一下,问:“为什么可以发生又没发生?”

吴桐摇摇头。

“因为你不懂女人,你以为发生了这种事就伤害了女人。”

“不是吗?”

“不。你把女人看得太高贵了,叫她们吓住了,就缩手缩脚。”

吴桐想起那天在山上毕可超说的那些轻薄女人的话,和星小姐说的如出一辙。可毕是男的,星小姐是女的呵,她怎么对自己的同类如此轻蔑不屑呢?他摸不着头脑。

“女人都是俗物,个顶个。”星小姐的结论更绝对了,大有“一网打尽了满河的鱼”的架势。又说,“所以不要把她们当回事。”

吴桐鼓足勇气问句:“也包括星小姐你么?”

“当然。”

吴桐不由看看星小姐。

“我还要说,吴哥不会做男人。”星小姐话头一转。

“讲。”

“男人一辈子都想证明一个问题:我行。哪方面都行。男人需要有成就感,所以便有征服欲,征服一切,包括女人。”星小姐说,“这方面吴哥不够。”

吴桐惊讶,一个年轻女孩怎么满脑子装这么些问题。

“讲。”吴桐索性让这个好为人师的星小姐往下讲。

“再讲我得先喝几盅酒,喝出点胆量来才成。”星小姐笑吟吟地说。

吴桐一想,她不是讲男人要证明自己行吗,那就证明证明,他问:“咱连干三盅?”

“吴大哥行吗?”

“行!”吴桐说着喝了三盅。

“点了这么多好菜,不吃可浪费。”星小姐喝完拿起一只虾剥着吃。

怪怪的心理,明知星小姐壮了胆会说出更刺人的话,可他还是期待着,眼一直看着星小姐。

“吴哥你咋不吃哩?”星小姐问。

“谁说我不吃。”他赌气似的拿起一块炒蟹。吴桐历来喜吃螃蟹,请人吃饭总要点,好像不这样便怠慢了客人。

“吴哥你不够健康。”星小姐说。

“我健康。”吴桐否认。

“我是说心理。”

“我心理怎么啦?”

“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吴桐追问。

“想知道吗?”

“想知道。”

“那得拜师傅呵。”星小姐笑笑的看着吴桐。

吴桐想起自己老家的一句话:若要会跟着师傅睡。想起这个他也笑了,不知该不该和星小姐开这个玩笑。

“吴哥要说什么?”星小姐问。

“不好说。”

“咋不好说?”

“就是不好说。”

“我替你说?”

“可以呀。”

“若要会——”

吴桐像被食物噎住了。打了一个嗝。心跳也加快起来。想这个星小姐真是可怕。啥也瞒不了她。

“再喝三盅?”他提议只为掩饰心中的尴尬。

“要不要再往下说?”星小姐眼光霍霍。

吴桐只有笑。

“吴哥有心没胆,‘偷着坏’吆。”星小姐起哄似的端起盅,“罚你三盅。”

吴桐不讲价钱。

服务小姐又端来两样菜肴,蒜茸油麦菜和黄鱼炖豆腐。

“哎呀吴哥,你点的样样都合我的口味儿呀。”星小姐夸张地夹一根菜叶送进嘴里,却看出已有些醉意了。她放下筷子从包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吸起来。很贪婪的样子,吸一口然后慢慢吐出,一副被陶醉的样子。很快吴桐又有新发现:她吐出的烟雾有一种异常的香味儿。禁不住说:“这烟好香呵。”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烟。”星小姐斜睨着眼说,“一支值五十块。”

“五十块?”吴桐惊讶。

“没错徒弟你抽不抽一支?”星小姐问。

一声“徒弟”使吴桐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犹豫着。他平时不吸烟,酒桌上别人递给一支也吸。没有瘾。

“要不要呢?”星小姐又问。

“行。”吴桐学会说“行”了。

星小姐从烟盒里拿出一支,刚要递给他又止住,说师傅不教你这个。说罢把烟装回去。

“我吸过的。”吴桐说。

“你没吸过这种烟。”星小姐眯缝着眼,又吐出一口烟雾。“这不是一般的烟。”

“那……”

“你想想?”

“毒……”

星小姐点一下头。

“你,你吸毒?”

星小姐缓缓吐出嘴里的烟雾,一笑问:“吃惊了吧?”

他着实很吃惊,他没想到。

“吴哥我知道你会批评我、劝我,但请你不要说。”星小姐吸完最后一口把烟蒂掐灭了。

“可……”吴桐真不知该怎么说了。

“大道理都懂,不管用。我是在最倒霉最痛苦的时候接触到毒品,不管不顾吸上了。也戒不掉了。”星小姐坦白自己。

“给我一支烟。”吴桐向星小姐伸出手。

“干嘛?”轮到星小姐惊讶了。

“你别管。”吴桐口气生硬。

星小姐有些被震住,从烟盒掏出一支,看看,却不递给吴桐。

吴桐从星小姐手里把烟取走,装进口袋里。

“我不信吸上就戒不掉。”他说。

“想试试?”星小姐问,“吴总?”

吴桐怔住了。

与星小姐分手后,他觉得本来便神秘的星小姐更加神秘了。

吴桐赶到岳母家已接近傍晚,一进门双樱就闻见他满身的酒气。要放在从前,埋怨的话是现成的,可这遭她没吱声,只皱了下眉头。其实吴桐已备好应对的话:让毕可超拉出去喝酒了。双樱不盘问他自然就用不着口出谎言。他先在沙发上坐着,一会儿就歪倒睡着了。再睁开眼见屋里亮着灯,又听萌萌说爸爸醒了。

家宴很丰盛,可能与双樱用礼券采购有关。一家人都坐下,唯有双桃给在北京的女儿打电话,总也打不通,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双樱爹说都等你了,吃了饭再打吧。双桃不听,还是一遍一遍地拨号。双樱爹端起酒杯,说不等她了,咱们开始。也都响应了。

一杯啤酒下肚,吴桐精神振作起来。有一种说法:人喝醉了酒,下顿饭先喝上一杯酒,叫“涮涮”,这样就把存在身体里的酒精“涮”走。吴桐觉得这一招还真有效。

屋子很暖和,这归功于土暖气,更归功于双樱爹,他在家里担当两项家务,四季的浇花,冬季的烧暖气,尽职尽责。成就感使他兴冲冲,话匣子也打开了。说:家里暖和还是不出门的好,在家里就遇不上险事。吴桐不怎么明白,问句:出门就有险事?双樱爹说:有啊。二楼的老李头就遇上了。那一天老李商场买东西,让两个警察抓进派出所,说他偷东西。翻遍全身也没翻出啥,放了。气得老李头回家就病了。他的儿女们知道了这事不服,一齐到派出所闹。警察却说有了新说法,说抓是因为他嫖妓,还说已录了像。老李头的儿女不信,要求放录像看,警察说家属没权利看。老李头的儿女说嫖妓为啥不处理?警察说我们会处理的。说是这么说却一直不处理。后来老李的儿女找关系找到分局,分局的人问了问情况告诉说警察抓小偷不假,可把人跟错了误会了。又说放了你们不该去闹,那就不会出个嫖妓这档子事了。老李的儿女说他们办了错案反而捏造罪名,陷害好人,应该处分。分局的人说那个派出所是全省公安系统的先进单位,处分先进掉了,分局也跟着受到影响。你们最好不要追了,你们认真他们也认真,没准还真会找到嫖妓的证据呢。听这么说,老李的儿女就不敢再闹了。双樱妈说警察太不像话了,按个啥罪名不好按那么个丢人罪名,给谁谁也窝囊死了。双樱爹说幸亏老李的儿女瞒着,不然老李非窝囊死不可。所以我说呆在家不出门安全。吴桐说老在家不出门,家不就成监狱了。双樱爹认死理,说在家坐监也比真坐监好呵。吴桐想想也是。

双桃打不通电话,终是坐下了。端起杯对吴桐举举,说哥我先敬你,谢谢你帮我找到工作说毕喝了。吴桐问还可以吧?双桃说很满意的。双樱妈说满意就好好干,别给你哥丢脸。双桃说知道。双樱爹说我早说让小吴当官好,要不咋能办成这么大的事儿?说得吴桐不好意思起来,连说哪里哪里。他偷看了双樱一眼,见双樱面有悦色,便趁机说起到南方出差的事。他打算节后上班就对王梅说同意,便提前向双樱透透风。在这里而不是在自己家里,是希望关键时候双桃能助一臂之力。

“去多长时间呢?”双樱问。

“不会长,一周之内吧。”吴桐回答。时间是他的估计。

“一个人去?”

“还有一个。”

“谁?”

“王……王副总。”

“美……”双樱刚要说“美女”又止住。神情却已变了,冷冷说:“一男一女方便吗?”

“姐,又小心眼了不是。”果然是双桃予以接应,“你不想想,男女真要有什么事,还用得着一块出差?哪里都方便得很呢。你别拿老眼光看问题,跟不上时代的脚步。”

双樱不吱声了。

吴桐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心里很高兴,便轮番敬起酒来,本意却是谢双桃。

许是意犹未尽,喝完酒他问双桃:“和好好联系不上么?”他是真的关心,却不料触动了双桃的心事,双桃“哇”地一声哭了,撂下筷子往卧室奔去。

就有一道阴影罩在人们心头。

吴桐赶在上午的例会前去到王梅的办公室,王梅也刚到,还没落座。她看看墙上的表说吴桐快开会了,有什么事吗?吴桐先让自己笑一下,说去南方的事想了想,可以去也愿意去。王梅也以笑报之,说突然有一件事脱不开身,以后再说吧。吴桐惊诧,王梅说的和毕可超预料的竟一字不差。仅凭这一点,他就可以相信毕可超对这件事情的全部分析。王梅又问句还有什么事吗?吴桐就把两笔款项的事讲了。王梅说知道了。吴桐又说资评组等意见。王梅又说知道了。

退出去吴桐又去到何总办公室,程巧正在给何总说今天会议的材料。何总问有什么事,吴桐把两笔款项的事讲了,何总说知道了。吴桐依旧说资评组等意见,何总又说知道了。吴桐亦不再问。

回到办公室,吴桐觉得心里老大不对劲,向一二把手汇报,两人都是一句“知道了”。他们可以对自己说“知道了”,可自己不能对王前进说“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对问题的答复,而是回避。他拿起电话拨了王前进的手机,通了后问他在哪儿?王前进说在所里,他问你今天过来吗?王前进说原来没这个打算,你要有事我就过去。吴桐说能过来最好,过不来我就在电话上说说。王前进说过去不过去你都先说说吧,我好心里有数。吴桐便把刚才的情况说给王前进。王前进听毕笑了,说老同学你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呵。吴桐说我不急行吗?王前进说头头已表示你不用管了。吴桐说不对,他们就说句“知道了”。王前进说“知道了”就等于“你别管”。吴桐不言声了。王前进又说:“以后我也不难为你了,我不想让你踏着地雷。”吴桐问什么地雷?王前进说以我的经验,这两笔款项是有问题的,虽然没查,也大体清楚是哪种类型的问题。显然你们头头想把这事“黑”了,你要是一意孤行,还不被炸个粉身碎骨?吴桐说你是说让我装糊涂?王前进说只能这样。吴桐说我装糊涂你咋办哩?王前进一笑说你装糊涂我糊涂装呵。吴桐说装糊涂糊涂装问题依然是问题。王前进说我那天说了,查问题的是司法审计部门,不是我们事务所。我们和泰达是商业关系,你们是我的客户,你们付费我们服务。很简单。

讲完电话吴桐发现时间晚了,赶忙往会议室奔。

中午,小汪把盒饭送到办公室,吴桐发现小汪手里还拿着一盒,便说小汪你在这儿吃吧,自己倒杯水。小汪点点头,给吴桐杯里续了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到茶几上。一般说来上司和司机之间的关系取决于上司,上司专横,两人就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上司宽厚,两人就是大猫小猫大鼠小鼠的关系,吴桐和小汪应该属于后者。但毕竟两人的“交道”多在路上,为安全起见又不能多说话,平常也没能往深处聊。

说了一会家长里短,小汪就把话题转到公司的改制上。吴桐就觉得很有意思,公司改制,上下说的全是改制的话,可谓“一俟春风起,众口说百花”。小汪提出一个问题:有的改制单位普通职工可以持股,泰达为什么不能这样?这个问题正提在吴桐的心里,在研究改制方案时有人提出过职工持股的问题,但被否决了。一致认为股权太分散,不利于调动经营者与管理层的积极性。他问小汪:“你认为职工持股有哪些好处呢?”

小汪说:“职工的利益与公司的利益连在一起,可以激发工作积极性,公司搞好了,职工的收入高了。两方面都好。”

吴桐心想,小汪说的虽然很浅显,却是最基本的东西。而最基本的被人忽视,那就不是认识上的问题。有人说经营者的积极性是唯一的,雇员的积极性不是靠利益驱使,而是靠管理。劳力市场“货源”充足,不愁找不着干活的。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不是讲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当家作主吗?怎么做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汪又说:“关总曾制定了一个全体职工持股的方案,可后来被推翻了。”

“是吗?”吴桐并不清楚这一点,问:“小汪,那时候你给关总开车,你见过那份方案吗?”

“见过。”小汪说。

吴桐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小汪吃饭吧,别凉了。”

吴桐也开始吃盒饭,耳畔仍响着小汪刚才的话,想公司让关总提前卸任,也许就是因为关总的行为触动了上层的利益,这就变成不可调和。其实这种不可调和他从一开始便感觉到了。他与关总是前后任,按说应该有工作上的交接起码要见见面,却没有,工作交接是王梅中转,甚至连关总的名字也不提,好像压根儿没这么一个人。关总似乎也从未在泰达工作过,电话、人影都不见,可见关系之僵。他问:“关总现在咋样?”

小汪说:“到处游山玩水。”

吴桐又问:“小汪,你愿意作为持股职工么?”

小汪说:“当然。这样才公平呀。”

吴桐说:“那要有投入呵。”

小汪说:“早就投入了,前年公司集资,差不多每个职工都出了资,总共集了两千多万。”

吴桐没听说这个情况,微微有些吃惊,问:“集资也面向社会了吗?”

“是。”小汪说。

这个吴桐也没想到。

小汪说:“改制,把每人的集资款变成股权所有,很顺当的嘛。”

吴桐点点头,嘴里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附和小汪,因为政府部门已经批准了泰达的改制方案,这便不可逆转。他换了话题,说:“哪天带我去看看关总好吗?”

“好哇。”小汪高兴地说。

吴桐知道小汪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