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桐没回办公室,坐电梯到十五楼评估小组办公室,只有负责人苏东方一人在屋,正在翻看一撂账本,见吴桐进来连忙起身迎接。吴桐问王前进今天来不来。苏说有一件事刚向王主任汇报过,他说马上赶过来。又说王主任会找您。吴桐说那我先回去,他来了让他去我的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手机显出许点点发来的一条信息:如评估组讲事情不急于表态。吴桐不由和刚才苏东方的话联系起来,心想是否评估遇到了问题。没等他再往下想,桌上电话响了,是双桃,他猜想是问去宫公司的事,可这事还没跟宫讲。正犯难怎样回答,双桃却说了另外的事情,她说马尼今天回国。现在正去机场途中。吴桐从双桃悲切的声音能知晓她此刻的心情。他问什么时候告诉的你。双桃说一分钟之前。他问还回来不回来。双桃说不知道。他问有没有承诺。双桃说马尼不讲。吴桐顿顿,又问你吃亏没有?从双桃同样的停顿他意识到自己出口不当,却已无法挽回,这时双桃说了句NO。他松了口气,只是尚不能确定NO是回答没吃亏还是不予回答。他说你挂了,十分钟后我打过去。
他从抽屉里找出宫的名片,直接拨了手机,他决定先与宫把双桃的事交涉清,给倒霉的小姨子以安慰。宫听出是他显得很兴奋,说我也正要找你,今晚见见?他说这几天评估的事正忙,过几天吧。宫啊啊着笑,问有什么指示?吴桐不和他打哈哈,直接问什么时候让双桃去公司上班。宫说我听吴总的呵。他说那我让她明天就去找你。宫说没问题。
再给双桃打电话就打不进。吴桐的思绪就飞了,想到那晚在双桃面前耍酒疯,说的那些轻薄话就有些内疚,转而又想,实也算不上什么,姐夫和小姨子太一本正经也有些不对头,再说了,作为妹妹,自己的姐姐和姐夫之间出现了“问题”,帮助解决也是责无旁贷嘛。脑子这么胡乱八糟想并不影响继续拨电话。
电话终于打通,双桃说刚给姚姚打了电话。因吴桐心里有了底,思路也清晰了,先接着马尼走的事安慰了她一番,说以他对外国人的了解,一不可把他们想得太好,二不可想得太坏。他们的思维与行事方式等同于中国的中学生,所以这事先不要悲观,静观以待。然后又告诉双桃已从宫那里得到答复,让她明天去报到。耳机里静静的,不久便听到抽泣声,吴桐的鼻子不由酸了一下。
与双桃讲完话,吴桐抓紧时间做的就是把王前进送的钱用报纸包好,然后再放进抽屉里。他让王前进到办公室来,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一应妥当,他的脑子又回到双桃那里。不久,王前进便敲门进来。
吴桐采取先发制人方针,看着王前进问:“前进,你知不知道咱们是什么关系?”
王前进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吴桐便拉开抽屉把钱拿出来,说:“知道就什么也别说,钱你拿回去。”
王前进张张两手:“我空着手进来的,你叫我怎么拿得出门?”
吴桐怔了一下,想王前进提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同时也清楚是以此与他对挡。他问:“那你说怎么办?”
王前进把手一指,说:“你先放进抽屉里,让我坐下,我再告诉你怎么办。”
吴桐也担心被撞进来的人看见,虽不情愿也听从了。
王前进一坐下便反戈一击,说:“老吴,你别小题大做好不好?多大点事呵,你是刚从星球上下来咋的?”
吴桐料到王前进会有一番说词,却不想为此多纠缠,断然说:“前进你什么也别说了,咱同学是同学,友谊是友谊,这钱我肯定不会收。”
王前进说:“这么咬钢嚼铁?”
吴桐说:“前进我和你说实话,这种事我是头一回遇,我必须给自己立条规矩。希望你能理解。”
王前进说:“我能理解,理解万岁嘛。这类事一开始都有心理障碍,不过……”
吴桐听着不对味儿,王前进分明是说这种事情开初都一样,拿捏着,怀抱琵琶半遮面。可终归会越过这道坎,你吴桐也不例外。他郑重说:“前进你要是尊重我,想对我好,就别这样。”
王前进笑笑,说:“好了,好了,看你说得这么严肃,像是我要把你往火坑里推。行,这么点事,我要再说个没完,同样是小题大做。这样吧,这事先搁搁,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必须马上说。”
“什么重要事情?”吴桐一怔,问。
“账目。”
王前进说发现两笔款项存在问题,加起来近千万。都是付出去的,一项是用于合作开发项目,一项是购置预付款,财务中心对这几笔款项的解释含糊其辞,评估怎么对待,就成了问题。
“能不能具体说说。”吴桐说。作为总会计师他应该了解账目,但他来得时间短,一来就靠在改制这块上,不可能深入了解。
王前进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本,看着说:“一笔是汇入南莞市一家家电公司的购置预付款,520万,购买什么没标明。再一笔汇到本省一家营养品公司的账户上,标明是合作开发资金,460万。据焦主任讲这两笔款均已无法收回。”
王前进又说:“评估工作性质不同于司法部门的反腐调查和政府部门的法规审计,因此怎么认定需听取甲方的意见,具体说是我听你的意见。于公于私都是这样。”
吴桐清楚王前进的意思,他需要甲方(主要是他)指明要不要把这两笔款项作为不可回收款从而从泰达资产中减除。按说是不言而喻的事,在全部情况查清楚之前不可以这样。他正要表态想起刚才许点点的“信息”,便哑了。说:“这事怎么做不急于定,还需要沟通一下。”
王前进说:“我这里只听你的意见。”
吴桐没说什么,却在心里想王前进的表态是于公呢还是于私?
再抬头,王前进已经出门。他苦笑着摇摇头,在捞钱总动员的今天,却有丢下钱就跑的事,也是一绝。
吃过午饭不久吴桐接到陶楚电话,电话里陶楚声音急切,其情状使他联想起几个月前陶楚为救儿子给他打的那次电话,心想莫非那小子又惹事了?不想还真让他猜对了,陶楚告诉他李赛在学校偷人家的东西,被扣了。吴桐问他又回原来那所中学吗?陶楚说不是,是一所英语学校。吴桐问扣在哪儿?陶楚说学校,就是志远英语学校,学校说要去派出所报案,现在必须赶快去走学校关系,让他们不报案。吴桐明白陶楚找他的用意是去学校“走关系”,这一瞬间他想起双桃,双桃为拍拖马尼,一度去那座学校蹭过课,有点什么“关系”,也是说不定的事。他问陶楚现在在哪儿,陶楚说在学校大门口。吴桐说你在那等着,我马上过去。
吴桐没叫小汪,自己跑到马路上打车,车跑起来他无端想起那句“历史是惊人的相似”的话。可不,自己又在扮演“拯救浑小子李赛”的角色。这角色实在让他不堪重负,勉为其难。他用电话找到双桃,问她在志远英语学校有没有熟人。双桃说她认识一个老师,那老师是姚姚的表姐。双桃的话如同打开锅炉的一个气阀,使他心中的压力一下子骤减,他知道姚姚的背景,想要是让她出出面事情会好办得多。他把想法说与双桃,双桃说没问题,她马上给姚姚打电话,让她接了她赶到学校会齐。吴桐原本想去接双桃,听这么说便重新给司机指明方向,直奔学校。
脚前脚后,吴桐下车姚姚的车亦赶到。原来姚姚正在外面,接了双桃的电话便立刻行动。吴桐和陶楚上了姚姚的车。吴桐把陶楚介绍给双桃和姚姚,又让陶楚把详情说说。原来李赛学外语是做出国就读的准备(唯吴桐清楚是何总许的愿),本打算给他买一台复读机,可手头正紧,想等一等再买,那浑小子就等不及,去偷同学的。
说话间车已停在办公楼前。一伙人径直找到姚姚的表姐陈老师,陈老师说幸亏你们赶在下午上班前来了,再晚李赛就被送去派出所。陶楚急急问李赛在哪儿?陈老师不软不硬说李赛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赶快去见校领导。吴桐赶紧附和是的是的。
校领导是一位女士,五十多岁,很富态很职业的样子。开始有些爱理不理,陈老师赶紧从中周旋,将说客郑重推介:说吴桐是泰达集团老总,说双桃是泰达集团办公室主任,说姚姚是她表妹、天东集团总经理秘书,可谓是有骆驼不吹牛。却也生效,不待介绍到她手中的囚犯李赛他妈,女校长脸上的霜雪已经消融,泛出笑来。也很痛快,说既然惊动了这么多领导,校方自然要谨慎处理了。当即决定让家长把李赛先带回家。
以后就是朋友了,是朋友了。分别的时候女校长与大家热情握手。
留下陶楚去领孩子,吴桐和双桃搭姚姚的车出了校门。可谓是凯旋而归。
姚姚从后视镜看着吴桐,用开玩笑口吻说吴总是不是该请我们喝咖啡噢?
吴桐说:没问题。你选地方。
双桃也跟着起哄:这个陶楚可是个大美人呵,难怪哥办事这么积极呢。
吴桐说句又贫。他没心思开玩笑,还在想着陶楚,养了这么一个儿,可够倒霉的了。
礼券必须在平安夜之前分赠下去,这便有些紧张。如单纯送也并非难事,无非跑跑脚,下面就办了。但有些重点人物却不能一送了之,须宴请。在宴请后“附带”把“例份”给人家,显得自然。
为此每到晚上,公司上层倾巢而出。兵分几路,人员根据具体情况组合搭配。相对说这是比较轻松惬意的应酬,没有具体任务(有所求平常已一事一办),只是“加强联络增进感情”。酒喝得高兴,话说得投机,就是预期效果。
吴桐每晚都在“组合”之中,不得闲暇。他也乐于从命,增加交往是一,佳肴美酒为二,两者不偏不废相得益彰。他印象深刻的几次宴请为:与何总一起宴请市府李、乔二副市长;计委潘主任;建委郜主任,科协毛主席(包括几位副手或部下),跟王梅一起宴请的有政法委书记,工商孙局长,税务孙局长,建行周副行长(亦包括几位副手或部下)。他自己出面(组合了财务中心的几个人)招待了交行信贷部安主任及相关信贷员。总而言之,宴请几乎涵盖了所有政府职能部门及业务往来单位。问题是偌大一座城市不单单一个泰达公司,也不是唯泰达“吃水不忘打井人”,因此能把人请到实属不易,除了泰达这块金字招牌外,也与大家艰苦卓绝、锲而不舍的努力分不开。
一圈下来,吴桐除了“大面积”结交了各方“人物”,还另有收获,称了称体重增加了五斤。
接到姚姚的“号令”一下班双桃就跑,不是急于去见姚姚,而是想早早离开办公室这块是非之地。
上了几天班,双桃愈来愈觉得不对劲儿,办公室一个萝卜一个坑,没她什么事可做。开始还以为刚来让她先熟悉一下情况,可在“熟悉”了几天之后,还继续坐冷板凳,她有些沉不住气,找办公室主任老郑“请缨”,老郑阴阳怪气地说:你,不用干,什么也不用干。好钢用在刀刃上。她看见办公室的“狗男女”一个个都在偷笑,笑得意味深长。她不傻,意味不难被她破解:大家是把她视为宫养在身边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自是不需做什么。她自知自己被误解,却也没办法以正视听,总不能向每个人声明,自己和宫不是那种关系,而话说回来要是大家明了了真相,那样事情将会更糟,她在这里更难以立足。于是她就努力使自己习惯办公室有“毒”的空气,我行我素,没事干就趴在桌上看小说、看杂志,轻松着,也苦恼着。
约见的地方是书城音像店铺,双桃进到里面见姚姚正在CD陈列架前浏览,双桃知道姚姚一向与音乐隔膜,想她咋一下子有了如此之雅兴,附庸风雅也是说不定的。见她来姚姚头一句话是桃子今晚我请客,声音异乎寻常的柔媚。双桃就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句为什么请客。姚姚笑眼闪闪说谢你呵。双桃问谢我什么?姚姚把嘴靠近她的耳朵小声说:我怀孕了。双桃一听嘴张得老大,不相信似地盯着姚姚看。真实的答案,清清楚楚写在姚姚脸上。双桃相信了,在心里替姚姚高兴。说你应该请客,好好庆祝一番。接着姚姚告诉双桃,她买音乐CD是为了对腹中的婴儿进行胎教。又说双桃对音乐内行特请她当参谋。双桃点头默认,说她怀好好的时候就也这么来做,事实证明有效。然后以行家自居当仁不让地将姚姚挑选出来的CD一一过目,进行筛选。姚姚则是言听计从,只要双桃说好,绝无二话。后来双桃从陈列架上发现一盘其中有张德兰的《春光美》,立刻喜上眉梢,说这首歌词好曲好唱得好,是一定要有的。姚姚同意,不仅如此还提出让服务员放一下听,说要提前感受一下。服务员应命,一会儿歌曲优美深情的旋律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我们在回忆,
说着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巅,
露出春的生机。
我们的故事,
说着那春天,
在春天的好时光,
留在我们的心里,
我们慢慢说着过去,
微风掠走冬的寒意,
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
呵,
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双桃再看姚姚,姚姚已感动得满眼是泪。她把手绢向她塞过去,不接,任眼泪在脸上流淌,她泪眼闪闪地说: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春,春。
双桃点点头,心想姚姚的孩子一定会为她带来春光无限,她为姚姚感到欣慰,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诸多不快。
许是超负荷运转有些疲劳,所以当毕可超提出圣诞节“放松放松”,他便一口答应。“放松”是平安夜去“幽居山庄”住一宿。吴桐提出带着老婆孩子,毕可超怪笑一声说单独行动岂不更好?吴桐坚持。毕可超说自便。不想毕可超又把他表兄请金正写文章的事结合起来,让吴桐请金正一起去。吴桐有些为难,怕金正难请。毕可超坚持,他也只能办。他不笨,清楚这次活动主要是冲着金正,属商业行为。不过出乎意外,金正欣然应允。
午饭后出发。毕可超的新车拉着金正和吴桐一家三口,王前进车上的几个人吴桐不认识,王前进笼统介绍说都是他的好朋友。吴桐也乐得“模糊”。车走到半程,金正的手机响了,讲了几句金正捂着手机对双樱说是上回她提到的那个姓尚的作者,他听说大家要去幽居山庄也希望参加。双樱一时有些懵,问金正尚怎么会这样。金正说尚不等她牵线已主动登门拜访,就有了联系。双樱说这样金老师看着办。金正慎重,又把情况说给吴桐,不待吴桐回答,毕可超抢先表态,说既然是金老师的学生自然要欢迎了。金正就对着手机讲了两个字:可以。
幽居山庄在深山里面,对于在海边住惯的人来说也是别有洞天。刚一进山便使人觉得如入世外之境。毕可超边驾车边充当导游,介绍山里的情况,说如今人们深谙享乐之道,什么都求新求异,许多国家机关和私企纷纷在山里圈地兴建,公家的叫什么培训中心,私人的叫什么渡假村、山庄,不管叫什么事实上就是行宫。用处相当于赖昌星的那座红楼。
到达山庄毕可超的表兄牟厂长已在等候,轮番握过手后把大家引至主楼大堂。这时吴桐才晓得此地属本市一家叫金阳的大型国企,改制后将培训中心的名字改为幽居山庄。牟厂长假此地接待来客,只因是山里众多度假村中最气派的。牟厂长将房间钥匙一一送到客人手中,然后通告下午的活动:观赏山景。
住下后从房间出来,吴桐看见金正和一个脸白发长艺术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在讲话,看见吴桐金正介绍说是刚赶过来的尚朝人。握手的时候尚朝人看见手领小孩的双樱,一下子怔住了,接着丢下吴桐向双樱走过去,叫了声双桃。双樱装不认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吴桐便告诉尚她是双桃的姐姐,叫双樱。尚朝人却仍盯着双樱看,像看外星人似的。也难怪,他是头一次听说双桃还有个孪生姐姐。
牟厂长陪同大家逛山。是冬季里少有的好天气,只是山高蔽日,下午三点多钟,日头便靠近了山顶。拾阶而上,整座山庄便渐沉脚下。山庄蜗居山坳,主楼雄伟,周遭的别墅造型各异,错落有致。牟厂长介绍说当初选址时金阳集团掌门人王总请来了风水先生,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中年男人。先生不坐车不乘轿拄着拐在山里转了几天,最后选中了这里,说是块风水宝地。王总便听从择吉日破土开工。牟厂长指着其中一座别墅说这座八号楼王总专用,他不来便闲置。选在这里服务的小姐非常漂亮。过一阵子一换,换下来的都在公司有一份上好工作。说到这里他哎了一声,说刚才出面接待我们的那个小修经理就是其中的一个。王前进的一个朋友说:很漂亮呵。王前进的另一朋友笑笑说:以你的标准让她继续“服役”是没问题的。回答:当然。毕可超不失时机地借题发挥,说当今的权贵比古时的帝王更受用,皇帝虽是三宫六院,却也没有“吐故纳新”的便当。不如王总“铁打的别墅流水的妾”。毕可超说这些的时候,吴桐不时拿眼去睃双樱,觉得她听了不好,会起反作用。却见双樱在队伍后面跟萌萌说话,遂放了心。
停在山半腰的一座铜牛雕塑旁便不再攀登了,大家在这里一边看山景一边闲谈,说到铜牛雕塑。牟厂长让大家猜:王总为什么对牛情有独钟。问题提出来了,人们自然有兴趣回答,答案不一,有的说王总属牛,有的说是牛年所造,也有的说王总将自己比成为人民服务的孺子牛。牟厂长说都不是。金正一拍脑门,说由此我倒想起一件事。牟厂长说金老师知识渊博,一定有好典故说。金正说倒不是典故,是现实真事。接着金正便说起几年前自己的一段亲身经历。那年他搭一位同乡作者袁诗人的便车回老家,看过亲戚到了袁诗人的老家圆山县,袁诗人的朋友请了一顿中饭,饭后便往回赶。出县城不远,车被工商的人拦住,说要检查走私物资,结果搜出两条外烟(是袁诗人朋友送的),于是不由分说连人带车掳回县城。袁诗人不得已,给他的一个副县长朋友打电话请他通融,事情解决后在县招待所见了面,副县长非常热情,说天已晚了,不如留下来住一夜。就留下了。当晚在招待所宴请,席间一位面容清癯神情有些神经质的中年男子举杯进来,副县长介绍说是县委王书记。王书记热情洋溢说他听说有大文人光临,特来敬酒。干杯后对副县长说句明天陪客人看看市容吧。一句话市容就非看不可。第二天早饭后先到了县委前面的广场,见新建的县委县府大楼十分雄伟,很有些南京国民党总统府的气派。又一转见到矗立在广场中央的一座巨型铜牛雕塑。铜牛塑得十分逼真,蹬蹄犄角雄视前方。袁诗人询问为何塑牛,副县长看看旁边没多余的人,便说了原委:大楼建起来后王书记请了一位高人来看风水。高人看毕说不祥,主一把手有灾祸,指明灾祸从海上来。即使说得准,却也是马后炮了,刚盖起来的大楼总不能拆掉。询问高人如何才能消灾免祸,高人说在大楼前面塑一头牛像,头冲大海,将灾祸御以县门之外。王书记指示照办。听了这种说法当时也没在意,因为民间此类说法很多,灵验与否无法查证。不料几个月后圆山的事情便不幸而言中,上面查出县里的走私大案,将当事人王书记逮捕入狱。据说在走私船从外埠驶来时,走私的风声已紧,有人劝王书记不予接船,这样便没事,王书记却心疼已付出去的几千万款,思想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让走私物资上岸,结果被查个正着。不久王书记被判了死缓。也有人讲幸亏早早塑了牛,抵消了部分灾祸,不然王书记性命难保。说到这里金正又看看牛像,说我想也许是王总效法王书记,意欲消灾免祸,防患于未然吧。牟厂长点头说正是。
吴桐问金正:“王书记个人有没有从走私中捞到好处呢?”
金正说:“没有。走私得来的钱全用于市政建设,圆山县就在他任上从一个落后小城发展成一座新兴城市。”
吴桐说:“我倒觉得王书记是好干部,他违法了,却不是为个人谋利益。”
毕可超说:“不值。”
王前进说:“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从一个领导干部的责任感出发,不让几千万打水漂是正确的,可从保护自己出发又是不正确的。王选择了前者,既有凛然悲壮之气,又有些不识时务。”
金正说:“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到底应该如何来评价王书记。”
尚朝人插言问:“金老师,有答案了吗?”
金正说:“一段时间里王书记的形象在我眼前萦绕,挥之不去,特别他那神经质的神情总刺疼我的心,后来我似乎领会到,他的神经质实际上是一种职责精神的外化,是一种崇高精神的闪烁。我觉得王书记是值得尊敬的。”
毕可超说:“金老师是理想主义看问题。但现实社会是极为复杂的。”
金正说:“社会再复杂,是非是笃定的。区分真善美与假恶丑不需要高深学问。”
尚朝人说:“我读过金老师写的历史故事,我非常喜欢,可我又想如果金老师面向现实能写出振聋发聩的作品。”
金正说:“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终是打消。”
尚朝人问:“为什么?”
金正说:“你说写出振聋发聩的作品,事实上现实已经振聋发聩了,作家永远跟不上现实的趟。换句话说,作家再能想象、虚构,写出的作品也不及现实生活惊心动魄。最近我从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节目看到几个案件,感触颇深。一个公安局长为了得奖章拿奖金,自制毒品,栽赃一个司机是毒犯,结果司机被判了死刑;一条渔船在海上被撞沉,死了十多个渔民,镇领导用假名字代替受害人家属与肇事者打官司,获赔一百四十余万元,镇政府全部侵吞,不给死难者家属一分钱;一个防汛机构为侵吞几百万元固堤款没往长江里丢一块石头,而验收单位的几十名专家为了区区几百元好处费全在验收书里签了字。看了这几个案件我非常悲哀,想当今社会有这等事情发生,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相信的呢?这么一想,就觉得现实不能碰,怎么写也写不像,所以还是继续写历史故事吧。”
尚朝人说:“可还是有不少作家在写现实呵。”
金正笑笑:“那是比我更纯粹更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了。当代的唐·吉诃德。”
大家附和着笑。
牟厂长说:“风凉了,各位也一定饿了,咱们回去用餐吧。”
下山时大家不约而同看了看那座在落日余晖下精神抖擞的“牛”,萌萌还上前在“牛”身上摸了摸。
宴会结束后吴桐陪着双樱和萌萌在山庄附近散了一会步,然后让他娘俩回房间休息,自己去找金正说话。和他一样金正也住了一个大套间。进房间时金正在看电视新闻,见吴桐进来把声音调小。吴桐在金正一侧的沙发上坐下,说金老师一定不要有负担,文章不是非写不可的事,牟厂长不会勉强,况且我已跟他讲好了的。金正说吴桐你也别有负担,我跟着感觉走,听牟厂长介绍了工厂和产品的情况,我想一想,要是能找到一个不错的角度,写写也无妨。听金正这么说吴桐卸了心上的包袱,便随便和金正聊起来,很久未见,吴桐觉得有许多话要说。
没讲几句尚朝人敲门进来,很客气很诚惶诚恐,他从一个纸袋里掏出一本期刊,双手递给金正,说请金老师指教。接着又掏出一本,再双手递给吴桐,说请吴总指教。吴桐谢了,随之浏览起来,刊物叫《世纪英才》,尚在扉页上写着:请吴总先生雅正。朝人于居上斋。字写得很艺术化,想必是被街头艺人设计过了。“雅正”的作品从目录上看到题目:《在刀锋上行走》。副标题是记茂远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冯朝阳的创业之路。吴桐一下子记起,这位被写的就是那次王前进请他和毕可超吃饭说的那个靠开赌场挖了第一桶金的农民企业家。那家饭店的女经理就是他的姘头。吴桐心想尚的这篇文章一定要看看,看看冯的创业史里写没写到开赌场这码事。
尚朝人说:“我最近的一篇大型报告文学很快就出刊了,等出来后再请金老师和吴总指教。”
吴桐说:“不客气。”
尚朝人转向金正说:“金老师,刚才我单独和牟厂长聊了聊,我有了一个新思路,把净水和净化社会净化人的心灵联系起来,这样主题就宏大了。主人公的精神境界也高扬起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咱俩可以合作。”
吴桐意识到有自己在场人家谈事情不方便,就起身告辞了。
吴桐想找王前进谈谈上次说的资金去向问题,房间推不开,他又去了毕可超的房间,原来王前进和他的一帮朋友聚在这里,正笑个不停,吴桐以为电视上有搞笑节目,瞅瞅电视没开,他问句笑什么呀。
毕可超说老吴你别来,我们进行的项目是小儿不宜的。大家又笑。吴桐大约明白毕可超在这里干什么了,也不吭声,找个地方坐下。
毕可超说:“总而言之,对性的追求男女是一样的,不分高下。说男热女冷是无知。我再说个故事,是古时候,那年代女子出嫁必须得哭,哭的愈厉害愈说明女子愈纯洁愈正经,不愿离家找男人嘛。说有这么一个女子坐在花轿里哭,总不见被抬走,原来是轿夫找不到轿杠了,急得什么似的。不巧这女子知道矫杠在什么地方,可她不好意思对人讲,讲就显得迫不及待投入男人怀抱呀,可老不抬走又不是个事呐,她便急中生智,边哭边唱:呜呜——妈呀妈呀俺离不开你,呜呜——轿杠就在门后里。”呜呜——都笑起来,也包括吴桐。
王前进的一个朋友说:“古时候的女子还是很矜持的。能唱出‘轿杠就在门后里’就很不简单了,可算作女中豪杰。今天的女子就不同,连性感受都可以直白相告。说有一个女子婚后回家,她妈问嫚呀过得咋样呢?她说妙。她妈倒红了脸,说傻姑娘这事哪能对人说妙。女子想了想说:对,这事妙不可言呵。”
王前进说:“男人也不过如此呵。”
毕可超说:“领袖教导: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这时敲门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笑着朝毕可超招招手,毕可超跟着出去了,很快又回来。王前进问来人是谁。毕可超说是山庄的,对了,他就是小修经理的哥哥,下岗了来这儿给他妹妹当副手,人背地里都喊他国舅。都笑。吴桐不解,问咋叫国舅?毕可超说历史知识贫乏,妹妹进宫当妃子哥哥不是国舅么。吴桐明白了,心想这也太损了。毕可超说刚才国舅征求意见,问晚上怎么娱乐,大家表表态。一时都不言声。吴桐问:“有棋牌室么?”毕可超说:“会有,你想下棋?”吴桐说对。毕可超说:“那好,你跟我来吧。”出了房间毕可超在走廊里站住,悄声说:“算了,别下棋了。”吴桐问:“咋?”毕可超说:“你一个人能下棋吗?”吴桐问:“其他人呢?”毕可超说:“没人下棋,你不想想谁到山上来玩还下棋,也就是你。”吴桐问:“你想干啥?”毕可超说:“不是我,是大伙。我替表哥把大伙请上山,就要让大家尽兴。我表哥的意思是打电话从市里叫来几个女孩。”吴桐问:“叫女孩来干嘛?”毕可超摇摇头说:“你是既不博古也不通今呵,都不惑了还像个童子军,不谙世事。”听毕可超这么说吴桐就“懂”了。毕可超又说:“今晚你听我安排吧,我从里面选个最好的给你。你有问题趁这个机会争取把问题解决了。”吴桐又好气又笑,说:“老毕别胡来,我……”毕可超打断说:“我知道你带着老婆孩子,有办法,再另开个房间,就对老婆说和我下棋。对王前进他们我也这么说,这不就天衣无缝了吗?”吴桐正色说:“不行,绝对不行。”毕可超摇摇头,说:“看把你吓成啥样子,好像要拉你上刑场似的。捆绑不成夫妻,这种事更没法捆绑,不干拉倒。”吴桐说:“那我回房间休息了。”正要走却又被毕可超喊住,说:“要不你去和金老师说说。”吴桐问:“说什么?”毕可超:“给他安排一个。”吴桐说:“老毕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金老师绝对不会同意。”毕可超说:“同意不同意都得问问,人家是这次活动的主客,怠慢了谁也不能怠慢了他老人家呀。”吴桐想了想说:“反正我不好去说。”毕可超说:“那我去说。对了,还有那个尚作家,咋办?”吴桐想到双桃一层,断然否定:“绝对不行。”
吴桐回到房间,见双樱和儿子边看电视边吃水果。有说有笑,一幅母子乐融融图景。这景象使他刚才绷起了的心弦松弛下来。见他进来,双樱笑笑地问句:回来了。又说尚朝人来找过。他说我见着他了,他贴着双樱身边坐下。把眼投向电视。节目是满汉全席擂台赛。也许因为嗜吃,平时很愿看这个节目。受自己的影响儿子也喜欢看。言传身教,儿子也成了个吃茬子。今晚的宴会可以说上全了山珍海味,儿子吃得头不抬眼不睁,逗得满桌人笑。
“爸爸,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衣食住行,萌萌却是从住说起,“卫生间的澡盆好大好大,水能旋转,还能喷蒸气。”
吴桐没吱声,儿子高兴他也高兴。
“今晚我要睡沙发。”萌萌说。
“为什么呀?”吴桐问。
“沙发太软和了。”萌萌说。
“床更软和。”吴桐说。
“我就要睡沙发。”萌萌说着拿眼去看他妈。
双樱装没看见。
吴桐似有所悟,便不再说了。
“爸爸,咱们在这儿住几天呀?”萌萌问。
“明天回去。”吴桐说。
“这么快,多住一天不行吗。”萌萌说。
“不行。”吴桐说,心想小小孩子乐不思蜀了。
双樱说:“萌萌你先去洗澡,洗完了再看电视,这样睡着也不怕了。”
萌萌不情愿,说:“妈,你先洗,我和爸爸说说话。”
双樱看了吴桐一眼,起身去到卧室。
吴桐问:“萌萌,你要说什么呢?”
“真好笑,爸爸。”萌萌说。
“什么好笑?”吴桐问。
“你说的那个笑话呀。”
“哪个笑话?”
“就是‘不脱光着膀子打不过它’那个呀。”萌萌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吴桐也笑了,但笑的有些勉强,也有些苦涩。想小崽子听笑话当时不笑,过了八百年才想起好笑来,他是个难缠的货。又想今晚他成心捧自己的臭脚,却也不是没来由的,一是今天“吃好玩好”,再是已给他的校长和班主任每人送去一张礼券,他觉得大有“面子”。当然,也许是开始觉出“吴总”和“吴老师”的不同了吧。
“睡”也依了萌萌,他沙发,“吴总”和他妈床。
早晨起来,吴桐想到外面溜溜,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走到大堂看见有几个女孩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心想咋这么早就来客人了。从她们身边走过时被一个女孩喊住,说:“大哥,你是牟哥一伙的吧。”他不解,问:“哪个牟哥?”女孩说:“牟厂长呀。”他点点头,问:“什么事?”女孩说:“你们还没给我们钱哩,赶快把钱付了,我们好赶回市里。”吴桐的心嘭地一跳,一切都明白了,连忙说:“对不起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去找人。”他跑去敲毕可超的房门,毕还在蒙头大睡,开门后睡眼惺忪地问:“干嘛你。”吴桐一把将他推进门里,气呼呼地说:“老毕你他妈真不是玩意儿,不赶紧给人家钱,要叫我那口子看见还讲得清楚吗?”毕可超给骂清醒了,说:“你别管了,我马上去解决。”吴桐返回大堂,对女孩讲马上有人来。他没敢多逗留,赶忙返回房间,只想拦着双樱不让她出来看见外面这一幕。却不是多虑,双樱正穿大衣要出门,见他进来问:“咋刚出去又回来了?”他掩饰说:“外面太冷,算了。”双樱噢了声,又脱下大衣。
吴桐回到床上躺下,不由想起了金正,他昨晚是怎样度过的呢?他无法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