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色

一夜没睡好,吴桐头昏昏沉沉。进到办公室用凉水洗了把脸,便开始准备在分公司财会负责人会上的讲话稿,这个会是王梅提议开的,由他具体实施。会议目的是应对马上便要进行的资产评估。总公司已与王前进的会计事务所签约,评估工作很快便要开始,在这之前上下通通气,以便评估能健康地进行,所谓“健康”自是指一切皆在公司(包括分公司)掌控中。

刚写了个头,接到程巧电话,说何总请他去一趟。放下电话他立刻给王梅打电话,说何总找他,不知道是什么事。王梅说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吴桐心想真是大实话,嘴里说那我去了,回来再给你汇报。

进到何总办公室,何总和颜悦色地请他坐下,接着又说感谢帮他解决了后顾之忧,说小陶(陶楚)很好,勤快、干净,把一切都料理得井然有序,菜也做得合口,现在他最大的享受是回家吃小陶烧的菜。何总说这些的时候,程巧在一旁抿着嘴,吴桐觉得程巧的笑中有一种意味儿,至于是什么意味又……这些天他给陶楚打过几次电话,问她情况如何,陶楚说挺好。再问还是挺好。他不晓“挺好”的真实含义是什么。陶楚还说要不忙的话哪天过来一起吃饭吧,他嘴里答应,心里却意会到这话不是一个“下人”可以说的,心里就有些嘀咕,尽管他知道这没来由。接着何总又说起资产评估的事,说在改制整个过程中,唯有评估这一块既事关重大,又不能完全掌控,特别是时间方面,往往要受制于会计事务所。所以尽管协议上签的是一个月,但要努力往前赶,最坏的情况也不能逾期。问吴桐有没有把握。吴桐嘴里说没问题,心里却想到那晚宫对自己说的情况。对何总而言,真的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呵。何总笑说你可是在我这儿领了军令状的噢。吴桐也跟着笑,说知道。何笼络意味的说法不知怎么竟使他心生怜悯:身为一把手却不能将一切完全掌控于手,需仰部下之鼻息,在当今社会环境下也真的难以让人接受。但这正是泰达的现状。不过对他而言,从与王前进签订协议那一刻他就知道该怎么做,让王前进严格按照约定行事:一天不提前,一天不滞后,一个月完成。这样他对何总和王梅皆有交待。协议是他俩认可的,如此谁也无话可说。

何总说完评估,下面的事让程巧替他布置,有言曰在当今中国秘书比领导更聪明,这一点在程巧这里能体现出来,她头脑清楚,口齿流利,言简意赅英汉语都能说得字正腔圆。她一说完吴桐便已全部领会:圣诞节快到,公司要印制一批礼品券。往年是在春节前,今年提前到圣诞节。礼券总额为一百万元,单张面额一千元。交吴桐做的是:监督财会中心印制,再做出分赠方案。特别指出赠礼要向与改制相关的政府部门倾斜。吴桐听是听明白了,却有些犯难,这项工作本应由王梅负责,而何总却交给了他。既如此也不好推诿,便说这项工作自己没做过,王副总熟悉,可多向她请教。程巧刚要张口说话,不料何总已说在前面:可以。

从何总那里出来,吴桐直接去到王梅那里,别的没提,单说了礼券的事,同时添油加醋,说何总指示他要听取她的意见。王梅嘴角一笑,吴桐立刻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王梅是何许人也,会对他说的信以为真?不会的。他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王梅打破尴尬说话,却与“礼券”不沾边。她说:“吴桐我听说陶楚去何总家里做家政了。你知道这事吗?”

她怎么这么快便知道这件事呢?吴桐着实有些吃惊。也有些心虚,像做了坏事一般。

“知,知道。”他说,紧跟着说,“是,是我介绍给何总的。”

“噢,是这么回事呀。”王梅说。

王梅虽是疑问的口气,吴桐却断定她清楚这事与自己有关,想自己实话实说是明智的。这一刹他冷丁想起王梅帮陶楚托关系的事,那时他没说是陶楚,但此刻他怀疑王梅也知道这个。心想与其遮掩不如把一切摊开,这样也好把有关事弄清楚。他说:“王梅,我没来得及和你说,上回你帮忙从派出所救出来的那个孩子,他妈妈就是陶楚。”

“噢,是这么回事呀。”王梅说。

从王梅的腔调,吴桐似乎觉得这事她也知道。他走到沙发前坐下,有种想和王梅谈谈的愿望。他觉得应把事情开诚布公说出来。

“喝茶吗?”王梅问。

“喝。”

王梅倒怔了一下,吴桐的回答她没想到,每回吴桐来都说不喝茶,她问纯粹是一种礼节。

她给吴桐沏茶,竟有些不对劲儿。

“我说过你喜欢陶楚嘛,可你还不肯承认。”王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与时间、场合都不相宜的话。

吴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一顿说:“陶楚活得很艰难。”出口又觉出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她到何总家多长时间了?”王梅把茶放在吴桐面前的茶几上。

“时间不长。”吴桐说。

“你早跟我说说,想办法给她安排个好些的工作,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沦落?

“她的孩子现在咋样了?”王梅又问。

“不好。”吴桐实说。

“怎么不好?”

“辍学了。”

“为什么?”

吴桐略一沉思,便把陶楚对他说的情况向王梅和盘托出。这事他一直如鲠在喉,几次想追问王梅走了什么人的关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现在说出他有一种解气的感觉,看你王梅怎么讲。

“吴桐你说什么?花了好几万块钱?”王梅面呈惊讶。

“是这样。”吴桐冷冷说。

“不会,不会。不可能这样子。”王梅摇头不止。

“那就是小孩他爸爸说谎了。”吴桐说。

“这个我不知道。我是把事办到位了。找的关系没问题,这事对他就是一句话。”可能事关人格,王梅说得很严肃、很入心。说:“我明白了。”

吴桐问:“咋?”

“钱肯定叫下面人得了。上面叫放人,他们就执行,把功劳归于自己,收取钱财,可恨。”王梅说。

“我也是这么想。”吴桐附和说,一是他比较认同王梅的分析,此外也想表明自己未往歪处想王梅。

“他们也是,遇上事就惶惶得不行,乱托关系,茄子胡萝卜山楂。”王梅忿然说。

吴桐没吭声,心想“他们”无权无势,不像你能呼风唤雨,遇上事自然要发急,就有“病”乱求医。这话他自是不能说。

“吴桐,哪天咱一块见见陶楚吧?”王梅平静下来说。

吴桐点点头。

这事说过去,王梅方提起礼品券的事。她说这事历年都是财务上办,他们轻车熟路,叫焦亮拿出个意见,你看看,再给我。一句话,就把何总的指示引入另一条轨道,且不见痕迹。

吴桐说好。还想继续和她谈。

但没能谈下去,因为焦亮推门进来。王梅把礼券的事向焦亮做了交待。焦亮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连这事也上了快车道?”

王梅笑了一下,没吱声。

吴桐退了出来。

回到办公室,吴桐想了想往何总家拨了电话。他一出声陶楚在那边就叫出是他,声音里透出喜悦。这些日子他不时给陶楚打个电话,聊几句心里就有种轻松释然的感觉。他问陶楚你在干什么呢?陶楚说在收拾卫生。又问吴桐你在干什么呢?他说刚和王梅谈完工作回到办公室。陶楚问王梅现在怎么样呢?他借用一句电视广告词说好得不得了。陶楚问怎么好得不得了。他说是个女强人呵。陶楚说多年没见王梅了,她样子变化大吗?他说变化大,又说陶楚你好奇就见见吧。陶楚说不见不见,人家是大经理,咱……他打断说王梅说想见你。陶楚问她见我干什么?吴桐刚要把王梅帮她的事讲出来,可想想那事办得不清不爽,便收口。他说要不到时候再说吧,她要再提这事我再和你说。陶楚说行。

有人敲门。电话就讲不下去了。

下雪堵车,双樱来到学校门口学校已经放学,在约定的地点没看见儿子,她知道还没出来,就等着。可直等到人影稀落,也没见儿子的影儿。她有些急了,胡乱寻思,是萌萌爸爸接走了?是和同学去网吧了?这种事也不是一遭两遭了。便赶紧给萌萌的同学打手机,同学说他已回家了,下最后一节课没见到吴萌。她紧张起来,心怦怦地跳,一味觉得儿子出事了。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别的,赶紧给吴桐拨电话。吴桐说他还在机关,等着参加晚上的应酬。双樱就火了,嚷儿子都丢了,还应酬个屁!一听吴桐也慌张起来,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学校门口,吴桐让她别离地方,他马上赶过去。

双樱等到吴桐时天已完全黑下来,双樱也不在乎小汪在场,火辣辣问吴桐怎么才到。吴桐说堵车。小汪也说堵车。再看双樱已在哭了,吴桐顾不上安慰,说快上车,到派出所问问在不在那里。说毕不由分说把双樱推上车。

到了派出所门口,见好几辆警车停在那儿,红灯闪闪,四周站着许多全副武装的警察。见状吴桐和双樱俱有些懵,腿软软地下不来车。小汪安慰说没事没事,他们是集合,看样今晚有行动。话刚说完,有一个警察冲车走过来,呵斥:怎么把车停这儿?快开走,开走。小汪抬手向警察做敬礼状,把车向前开出一段路停下。

吴桐和双樱下了车,让小汪等在车上,两人返回到派出所门口,吴桐毕恭毕敬地问一个警察里面有没有一个孩子。警察说不晓得。又问别的警察,也说不晓得。吴桐就和双樱进到派出所里。一个女警察问有什么事,吴桐一五一十说了情况。女警察说今天没有少犯案件。吴桐问会不会在别的派出所。女警察说如果你们认准孩子作孽了,可以到别的派出所问问嘛。吴桐问可不可以用这里的电话?女警察说不可以。两人就出了派出所,找到一个有公话的小铺,又要了电话簿查出公安一栏,刚要拨双樱的手机响了,一听是萌萌的班主任小刘老师打来的,说吴萌犯了错误被学校留下,让家长马上去领。特别提出让吴萌的爸爸去。两人赶紧回去告诉小汪返回学校。

进了学校大门,双樱指挥着小汪把车直接开到教研室外面。一进去便看见萌萌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脚里,低着头,说是个少犯也差不多。这时双樱和吴桐都认识的小刘老师起身迎过去,说句你们跟我来吧,就走到外面。小刘老师向他俩讲了吴萌犯错误的情况:下最后一节课吴萌最后一个出教室,迎面碰上教语文的女老师小赵,吴萌冲小赵老师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小赵老师就把吴萌带到教研室交给她处理。听小刘老师说完,吴桐和双樱松了口气,觉得事情不及想象的那样严重,后又听小刘老师讲学校领导在等家长,又紧张起来,想这么一件事咋惊动了校长呢。

小刘老师把吴桐和双樱带进校长办公室,秃顶的陈校长就站起来与他俩亲切握手,他称吴桐为吴总,称双樱为吴太太,把他俩弄怔了。在学校开学典礼上他俩听过陈校长讲话,特别是他的相貌有特点,算得上是认识,但陈校长却不可能认识那么多学生家长呵。

坐下后吴桐首先替儿子做检讨,说对孩子管教不严,应承担责任,哪天向小赵老师赔礼。吴桐也未忘说该说的话,他说吴萌从小就有哼歌的习惯,开始成天哼“星星点灯”,最近又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作为家长,他肯定孩子不是故意气老师。这时小刘老师附和说吴萌同学嗓子不错,班级出节目总少不了他,哪天她把这情况给小赵老师说说。

这过程陈校长始终笑着,等小刘老师说完他接上说这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不要把小孩子想得那么复杂,有时候是我们大人复杂,拿大人的思维去类推孩子,不可取。

吴桐百分之百赞成陈校长的话。可又不解,既然陈校长是这么认识问题,怎又容许他的教师这么小题大做,而自己又兴师动众召见孩子家长呢?

吴桐这么想时答案已经在胸。其实从一开始校长大人对“吴总”、“吴太”的谦恭态度上便应能领会得到。

果然,陈校长后面的话把吴桐之所想印证出来,他表示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泰达公司能和学校紧密合作,为中国教育事业做贡献。又特别提到学校为改善教学环境,要将操场的土跑道换成塑胶。只是眼下资金有所短缺。

吴桐点点头,表示对此他心领神会。陈校长倒是未提让泰达赞助的事,却是已在不言中。之后陈校长亲自将吴桐一家三口送到汽车旁。

车开出学校门口,小汪问句吴总去哪儿?

吴桐艮都没打说回家。见双樱没提出反对,便松了口气,心想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萌萌惹了事,倒歪打正着,结束了这场已达数月之久的家庭危机。他掏出手机给公司打电话,说家里有事,今晚的应酬不能参加了。挺兴奋。

小别胜新婚?推门进家,吴桐和双樱几乎同时想到这个颇具意味儿的词。

“家”与以往已面目全非,一片狼藉。这很自然,自“开战”以来双樱仅回来过几次,是取她和萌萌的衣物,取了抬脚就走,像怕叫鬼咬了脚跟。吴桐狡兔三穴,只偶尔回来睡睡觉,早晨爬起来就走。没心思收拾家。家就差不多成了垃圾场。

身份的“回归”首先从双樱开始,围裙一穿俨然又是一个麻利的家庭主妇。先从冰箱拿出东西化冻,又在炉子上坐了水,然后开始打扫房间,扫帚在她手中宛如一支画笔,甩甩划划,屋子很快便“旧貌换新颜”,家像个家样了。双樱连气都没喘,接着又进到厨房做饭。

不到“位”的是吴桐,他似乎是走错门到了别人家里,眼看着双樱忙活,自己擎着双手不知该做什么。这也是从前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是习惯的延续,只要老婆在家,自己就是个甩手掌柜的。不过他知道今天不同以往,是个特殊的日子,需往好的方面加以表现,以使家庭恢复以往的气氛。气氛是第一位的,屋子经过打扫能恢复原样(甚至比原样还好),但家庭气氛却不是说恢复就恢复的,从进门双樱没跟他说一句话,他想和双樱搭讪,可硬是想不出合适的话,就作罢。

见双樱进到厨房,吴桐方生出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感觉,烧菜是他的长项,家中每当要做“上档次”的菜都由他掌勺。当然今天亦不同以往,下厨不失为一显身手,而是“夫妻双双把饭做”,以打破之间感情的坚冰。他追随双樱进到厨房,又踱到她身侧,伸手欲取双樱手里的菜刀。以往的情况是只要吴桐一伸手,双樱立即交“权”,吴桐便一副“大厨”派头开始操作,可今番双樱不交,继续一刀一刀地切,像没看见身旁有个人似的,吴桐只得讪讪地退出。

萌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吴桐无所事事,也坐下眼盯着屏幕看,不走眼也不走心,看了好久也不晓播的什么节目。直到双樱把饭菜端上桌。

吃饭的时候双樱仍不与吴桐搭腔,闷头往嘴里扒饭,不时教训萌萌几句,萌萌很会看风使舵,任他妈吆喝也一声不吭,心甘情愿当出气筒,吃完饭又乖乖回自己房间做作业。

成了两人世界,空气沉闷犹如凝固了一般。

就到了双樱每日必看的连续剧。

吴桐不干别的,坐在双樱身旁陪看。这部电视剧他听人讲过,知道很火,时间关系只隔三差五看一集,剧情看不连贯,也就没有多少兴趣,看纯粹是“陪太子读书”。

这样的“娱乐”自然就十分枯燥,了无生趣,像受罪一般。为摆脱这种局面他就“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开始思考。“存在决定意识”,他首先思考的问题是婚姻,不是他和双樱的婚姻,而是形而上人类整体的婚嫁文化。这个问题曾和毕可超一起聊过,毕对婚姻家庭持完全否定态度,认为婚姻制度的形成是囿于古代生产力低下,人大多数情况处于食不果腹的状况,婚姻模式有助于人类的生存与繁衍。现在社会进步了,生产力空前发展,已不需养儿防老,古老的婚姻制度便成为人追求新生活的羁绊,必须予以改变。对毕可超这种婚姻观,他是不赞同的,提出异议。毕可超说他如此不能与时俱进,是因为他仍沉浸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虚假幸福中。又说只有在他的婚姻出现危机或又有新欢的情况下,他才会从切肤之痛中对婚姻有新的认识。而现在倒不幸被他言中,当经历了漫长的婚姻危机之后,他倒真的有了一种新认识,当然这种认识不是像毕可超那般对婚姻的颠覆,而是对婚姻的价值产生出一种怀疑,就是:婚姻带给人的是更多的快乐还是更多的痛苦。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形而下”至自己的婚姻现状中进行反思,自己的感受是最清楚的,即使不能说出口也可以扪心自问。他觉得在自己和双樱“现阶段”的婚姻生活中,如果说有快乐,那么体现快乐仅是在床上那一短暂的一瞬,其他漫漫时日差不多是处于沉闷与不快乐中(如果不说痛苦)。如此看来,婚姻对于他的意义恐怕就不是积极的,而是消极,消极到想到便觉得茫然无措的地步。他觉得很累,有些心力交瘁,比方眼前,不想看电视却一定要坐在这里看,还要开动脑筋,想着下一步怎样为老婆消气,怎样施展手段把老婆请上床。

吴桐没能继续思考下去,因为连续剧播完了。双樱眼圈红红地去到卫生间。吴桐松了口气,他关了电视机,进到卧室,坐在床边上等双樱。外面的声音把双樱的一举一动传播给他:刷牙、洗澡、洗衣裳。他觉得时间漫长极了,像过了一生一世,终于一切寂静下来,光也抽身而去,厅里的灯灭了。

经验告诉他,双樱不肯过来与他共枕同眠,自己睡沙发。老戏重演。

他也故伎重演,走出房间,打开厅里的电灯,看看埋头躺在沙发身着睡衣的双樱,走到跟前俯下身去抱她,双樱像被人捅了刀似的“哇”地一声,不待吴桐反应,只听从儿子房间传出愤怒的呼喊:吴桐你要干什么?!他全身颤了一下,赶紧站起身,木木地站着,不知所措,这时双樱从沙发上起来,朝儿子房间吆句:不关你什么事,睡觉。不晓出于什么心理,双樱自己走进卧室里。

吴桐站着发了一会怔,也进到卧室。

双樱已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

下面的事吴桐自是轻车熟路。他轻轻躺在双樱身旁,搂抱了她一会儿,然后开始动手给她脱衣,双樱只象征性地反抗一下,再就听任了。吴桐松了口气,他知道事情解决了。以往都是这样:一旦进入双樱的身体,一切便烟消云散,危机便画上了句号。然而他断未想到的是,他们的老功课遇到了新问题,关键时间吴桐不举了。

刹那间,吴桐身上出了汗。

有句话叫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是指该发生的事情迟早要发生,躲不过去,这话用在双桃对马尼的性拒斥上也如此。

这天马尼打电话约双桃吃饭,饭后将双桃带回宾馆房间。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夜。

到马尼房间双桃已记不清多少回了。一般是和马尼一起吃过饭,不去酒吧马尼便邀她到宾馆。有时是她自己来找马尼。不管是哪种情况,双桃都不在这里过夜。一到十点电视播晚间新闻立马便“撤”,任马尼怎么挽留都不多留一分钟。一个“过来”的女人自不会把“过夜”理解为纯时间概念,她对时间的执著却是对走到“那一步”最好的防范。马尼呢,外国人就是外国人,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行动,在房间一坐下来,便以“大恋人”自居向她求欢。这让双桃很是无奈,也很苦恼。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活物被马尼放在火(欲火)上烤,烤熟了然后吃下肚,而她拒斥着(身与心)不想让马尼把自己烤熟。还是那句话,她所以如此与性观念无关,而是对马尼不答应结婚的回应。自己想得到的马尼不给,所以马尼想得到的自己也不能给。可马尼是个很能缠磨的人,对“那事”十分的执著。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马尼从一开始便将“性”惦念在心,说服双桃留下过夜是他的全部话语,跟带着,双桃的话也集中在对他的反驳上。鉴于双桃英语水平的“突飞猛进”,以及两人对英汉词典的熟练运用,围绕着“过夜”与否的争辩便能顺畅进行下去,特别是对一些关键词的不断重复使用,谈话犹同录音之后的一次次再放:“甜心,我爱你。”“是吗?”“当然。”“谢谢您。”“你不爱我。”“为什么这么说?”“爱就会和我做爱。”“我说过多次了,那是因为你不同意和我结婚。”“结婚我需要考虑。”“做爱我也需要考虑。”“做爱和结婚不是一回事。”“是一回事。”“很荒谬。”“很正确。”“不做爱怎会知道能不能结婚?”“能知道。”“怎么知道。”“心知道。”“做爱不用心。”“做爱不用心的是动物。”“你把我当动物?”“是。”“啥动物。”“熊瞎子。”“我反对。”“哈哈哈。”双桃笑,心里却是苦苦的。她一方面“坚守”,一方面又很矛盾,怕把马尼惹恼。何况马尼的说法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像她和马尼这种情况,不可能一切都等到洞房花烛夜。这个双桃知道,可她更知道自己需要和马尼的婚姻,改变自己的窘境,更为女儿好好创造一个出国机会。毫无疑问,替女儿的考虑更甚于自己。她甚至这么想,只要能让好好出国,就是把自己卖给了马尼也可以。

进到房间,双桃并未想到今天与往常会有什么两样,一如既往在马尼冲咖啡时打开电视机。节目是她感兴趣的“艺术人生”。主持人正向一位当红影星提问,问她给自己的老公打多少分。影星笑说打八十分。主持人又问觉得自己的老公帅不帅。影星笑说不及主持人帅。主持人说这么说我当第三者有成功的可能性。主持人的调皮引得现场的人都笑了。这时马尼关了电视机。

“怎么啦?”双桃质问。

马尼两眼亮闪闪,说:“甜心我有重大消息向你宣布。”

双桃走到电视机旁望着马尼,只想等他把话说完再打开电视。双桃反应冷淡是因为马尼经常有“重大消息”对她发布,“重大消息”又皆是些鸡毛蒜皮,要么是他买了一串香蕉,要么是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拿着鸡毛当令箭。

“我决定和你结婚。”马尼宣布,随之张开双臂,等着双桃奔过去与他拥抱。

双桃没应没动,事情来得太突然,头脑没反应过来。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马尼又宣布一次。之后走到双桃身前,把她拥抱住。

双桃仍没说话。任马尼亲吻。

“甜心今晚我要你留下来。”马尼说,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双桃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当猴急的马尼去卫生间放水洗澡,她再次打开电视机。

先前那个节目还在继续,可她已没心思看了,事情总算有了结局,她心里挺高兴,但又觉得不实落,甚至还想到是马尼玩花招,她觉得头有些晕,身子像在空气中飘。这情况一直继续到马尼把她抱上床。

不知怎的,当马尼像个新手慌里慌张“做”起来后,双桃眼前却闪烁着另一张男人面庞,就是所谓“一夜情”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陶(在宴席上大家都喊他小陶)。她不相信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时刻那个踪影全无的人会不期而至。许是两人都“做”得笨手笨脚的缘故吧。

床上的情况有些不太妙,不妙在双桃。从一开始进入她便感到不适,甚至还感觉到疼,她忍不住吆了一声,不想倒引起马尼的误会,愈笨拙愈要显示自己的雄风,她就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出声,心里只盼望早早结束。却也心想事成,马尼来也猛去也快,不大工夫便偃旗息鼓。

双桃蜷曲着身子做睡状,懒得与马尼搭腔。她反思刚才和马尼的“头一遭”,有句话叫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这码事爽不爽则更是只有自己知道。而自不爽是显而易见的,甚至像受罪,可原因何在?是西男中女不“配套”所致?还是时间长了没做有些不适应?她一时难做论断,阴影却笼罩在她的心头。

陶也“做”得不好,却怎的让她难忘?她百思不解。

早晨醒来见窗外阳光明媚,双桃心血来潮要去庙里进香,她要马尼送她去。心里的话:既然让狗日的得了逞,就得叫他像狗样伺候着自己。否则气不顺。

要去的是位于市东郊的钟山寺,路不远,半个小时马尼的黑牌车便停在寺外的停车场上。本以为来得挺早,却见早有大批的善男信女先到,山门内外一片熙熙攘攘。双桃下了车,问马尼要不要和她一起,马尼说不。她又问想不想让她替他许个愿。马尼说可以。双桃问许什么愿。马尼想了想用汉语说了“万事如意”四个字。双桃说别人代替许愿可香火钱得自己掏,否则不灵。马尼甚不情愿地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递给双桃。双桃接了,心里却骂他小气鬼,想十元钱就想买个万事如意,也真是觉得在中国什么都便宜了。

双桃离开马尼便去售票处,用马尼的十块钱购得一张门票。在这事上她多了一个心眼,她只让马尼把她“送”进门,却不想替他许愿,谁知道他的“如意”里头有什么坏念头,说不定是想把她玩玩就甩呢。

她刚要迈进山门,听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循声看去,一眼便看见身穿貂皮大衣的姚姚在向她招手。不由在心里打了个艮,自上回姚姚在酒吧甩了她险些让她出丑,她就不想再理姚姚了,虽然姚姚向她道了歉,她仍然耿耿于怀。正不知该如何对待姚姚,姚姚已来到跟前,满脸带笑,说真生我气了?我的好姐姐,小妹这厢有礼了。说着学古时仕女样朝双桃作了一揖。双桃见姚姚这副厚皮厚脸没心没肺的模样,再有气也计较不起来了。说咱一块进去吧。姚姚说她是从里面出来的。说着将双桃拉到一个清静地方,告诉双桃,她来是向观音菩萨求子的。双桃问是不是杨老板妥协了。姚姚摇摇头,说他不会替我想,我必须自力更生。一句话把双桃逗乐了,说这事咋能自力更生。姚姚说我照你教我的办法行事,已经把他的药片换了,换成维生素。双桃问他没发现?姚姚说到现在还没有。双桃说那就抓紧时间怀孕,只要怀上他就是发现也生米做成熟饭,没办法了。姚姚得意地笑,说要是成功了功劳在你,一定重谢。双桃说行啊,我等着。

因怕马尼焦急,双桃匆匆与姚姚告别。进到庙里她的内心一下子虔诚起来。她酝酿着自己的心愿,求告上苍,保佑女儿平安,保佑父母健康,保佑自己和马尼的事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