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色

开完改制领导小组会快到下班时间,吴桐往办公室回时感觉到王梅走在身后,以为王梅有话对他说,便缓下步子等着,不料王梅从他身旁走过时连脖子也没转上一下,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吴桐心里便嘀咕起来:是不是会上自己说的什么话不对她心思,惹她不高兴?想想也没想出什么,转而寻思许是她正憋着一泡尿急着去洗手间,顾不上他。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有误,王梅从洗手间经过并没有进去,仍朝办公室那边走,这一刹吴桐自己竟有了憋尿的感觉,加快步伐朝洗手间挺进。

方便了出来,吴桐的思绪又回到先前,想今天的会议气氛很融洽,意见比较一致,自己也没发表与王梅相左的意见,相反对王梅提出的债务清理设想还表示了支持。就是说她不该对自己有什么成见,但她那副样子又……他觉得应该到她办公室去一下,摸摸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快到王梅办公室时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出是地产公司宫总。宫问他今晚有没有安排。不用听下句他就知道是约他吃饭,因为前几天宫约过,他推辞了。他说今晚还不行,有个饭局。宫说要不就吃了饭以后?吴桐同样明白“以后”的意思,依然说不行。宫便罢休,说“再约”,挂了电话。

接完电话吴桐已在自己办公室了。他站着不动,在要不要立刻去见王梅的事上犹豫着。他想是自己多心了吧,王梅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因为自己没做让她产生看法的事。相反王梅的许多做法倒是让他难以接受。比方前几天王梅对他讲财会中心主任的位置空缺,问他想不想兼,不想就把这位置给焦亮。他当时很犯难,从总会计师的职责出发兼自是有利,这他清楚。可从王梅和焦亮的关系出发,又是让给焦亮为宜。这也无疑是王梅所希望的。后来是许点点对他指点迷津:王梅不直接安排焦亮,可能是何总有异议,甚至何总提出让他来兼,在这种情况下王梅只好征求他的意见,当然是希望他推辞。许点点还指出不能让给焦亮,那样总会计师一职说架空就被架空,如果王梅一意孤行非让焦亮干不可,那就在他身上输了理。他觉得许点点分析得有道理,就告诉王梅自己可以兼。结果却是他没有想到的,从此王梅再不提这件事,好像根本没有过这码事。这样他就很有看法,想与其这么把他当“外人”,就不该把他弄到泰达,提拔焦亮做总会计师,一起开“夫妻店”不是更便当么?这么想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王梅为什么要把他调来?调来咋又不把他当“自己的人”?

正想这一揽子不痛快,手机又响了,他无精打采地问句哪位,回应是女声,很陌生,心想定是错了,却问了句你找谁?耳机里传出一串笑声,笑过说我找双子星先生呵。他刚要说你打错了,心却紧张,问你是谁?对方说我是天上女,不记得了吗?这时他的心豁然开朗,知道打电话的是在小珠山上给他和杨老师看星相的女孩。不知怎么,他竟有些喜出望外,说原来是你呵,你怎么找到的我。女孩说你给过我电话号码嘛。他连忙说对不起,又说实事求是我没忘了你,女孩又笑起来,说这证明大哥是个讲信义的人呵。他也笑笑,说过奖。女孩说我打电话就是想问问是不是该请我吃饭了。他心里一乐反问句你猜呢?女孩说该差不多了吧。他说那你猜错了,我这儿太平无事。女孩说是吗?他说绝对。女孩说我相信大哥,不过你也得相信我。他问相信你什么?女孩说相信我说的不会错,为期不远了。他开怀大笑起来,说不瞒你说现在我还真希望好事从天而降呢,可就是没有。女孩也笑,说没问题的,我说的从来都灵验。他说好哇好哇,你现在在哪儿,在本市吗?女孩说在哪都没问题,我会飞。他说会飞好呵,那咱们见见,叫上杨老师一块,请你吃饭。女孩说这可不行,讲好是兑现了再请。他说这么严格?女孩说当然,人在江湖信为上。不待他回应,女孩道声再见挂了机。他怔了一下,然后让手机显示出号码,记在台历空白处,不知怎么他心里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不由叹了口气。

一天,吴桐给毕可超打电话诉苦(他自己也不晓得咋像吸毒似的对毕产生了依赖性),说王梅越来越莫名其妙了,弄得他狼狈不堪。具体事情是去家电公司检查财务状况王梅甩了他。本来在周一碰头会上定的人员有王梅、焦亮、小匡和他。依照惯例一上班他就坐在办公室里等王梅招呼,可等到快九点还没动静,觉得不对,赶紧给王梅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又打王梅手机,王梅说她正在去家电公司的路上,又说走得仓促忘了叫他,要去就自己赶过去。放下电话他脑子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给毕可超挂了这个电话。毕可超分析说王梅讲忘了纯是鬼话,她就是想甩了你。吴桐倒是同意毕可超的分析,却又在去不去家电公司上拿不定主意。毕可超说不可以去。吴桐问为什么?毕可超没好气地说这不明白,很简单的道理。吴桐就不吱声了,脑子仍未转过弯来,想碰头会上定的他参加,不参加会不会被认为失职?这想法不待说给毕可超,却听毕在电话里长叹了口气,又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老同学我必须严肃指出你的问题,说建议也成,一是平时要多思考问题,让问题将整个头脑占领,二是思考问题不要就事论事,要形而上不要形而下。说完又情真意切地叮咛:现实如战场,万不可掉以轻心呵!

犹如醍醐灌顶。

做完美容,“新鲜出炉”的女人溢着香气回到车上,姚姚问双桃喝茶还是喝咖啡,双桃觉得姚姚已经请自己做了“FACE”(脸),不想再让她破费,就说算了,什么也不喝,回家。姚姚坚持,更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嚷:快说快说。双桃知道还是拗不过她,吐声:咖啡。

车启动拐了几个弯,便来到一家大门面咖啡厅门前,姚姚泊了车带双桃进去。里面的豪华典雅令双桃咋舌。这些日子马尼也带她四处喝咖啡,但从未进到这等气象非凡的地方。想“老外”们空担了有钱的名声,花起钱比有钱的国人(如姚姚的准老公杨老板)小气多了。转而想假若与马尼拍拖的是姚姚,不出两天就把马尼炒了鱿鱼。

两人点了各自的咖啡:配了四小碟干果。姚姚很用心地将自己的咖啡调制好,随之往嘴里一勺一勺地喂,把自己当婴孩一般。见双桃端着原汁咖啡在喝,便对她指指桌上的方糖和牛奶,双桃摇了下头,说这么喝惯了。姚姚笑了。双桃自知她为什么笑,没回声,照样喝着。自从姚姚知道了她和马尼的事,不知怎么总是冷嘲热讽,而且断言她不会达到目的,弄得她心里不爽。

姚姚喝完咖啡又提议喝酒,没等双桃表态,她已向服务生发出了指令。见如此双桃便不多说。她似乎意识到今天姚姚心里有事,要借酒浇愁。论酒量姚姚不行,加上开车,平时很有节制,只有在心情糟糕的时候才失控,喝醉了撂下车打的回家。当然这种情况很少,遇有需“拼酒”的应酬,姚姚便叫上双桃,酒喝到一定的程度,双桃便“跳”出来对挡,游刃有余,百战不殆。双桃的酒量让人称奇,而她姐双樱不行,姐俩在这方面不像孪生。

不胜酒力可能与对酒精吸收过快有关,好像酒是直接进了血管,立竿见影:脸红了,气喘不匀了,口齿不清了,姚姚便如此。她只有单独和双桃在一起时才不顾及什么,双桃是个合格的跟班。

看着姚姚放纵地一杯接一杯喝酒,双桃在心里嘀咕:看样姚姚遇上什么难事,可她现在万事不愁又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呢?

“我要生个孩子。”姚姚冷丁说句。

双桃一愣,问:“说醉话?”

“我没醉。”姚姚说。

双桃再看姚姚,当未显醉相。

“生孩子?和谁?”双桃问。

“我能和谁。”

“杨老板?”

“不是他是谁。”

“这咋行?你和他没名分呵。”双桃提醒她。

“我不要名分,只要孩子。”姚姚说。

“那计划生育政策?”双桃又提醒。

“我才不管,我也没工作,不怕开除。”

听姚姚说得坚决,双桃晓得是认真的。可又觉得这太离谱。她问:“你咋突然有这想法了?”

“杨,表面上对我好,可在心里头还是把我当外人。”姚姚说。

“我看他对你够好了。”双桃说。

“好个屁,关键时候就露出狐狸尾巴了。”姚姚说。

“咋说?”

“他给了奇奇和妙妙一人一千万,作为教育费存在他们各自妈的账户上,他瞒着不让我知道。”姚姚忿忿说。

双桃许是让一千万的数字吓着了,一时吐不出音。姚姚说的奇奇和妙妙是杨老板的一双儿女。奇奇是前妻生的儿子,妙妙是现妻生的女儿。两个还流着鼻涕连钱都不认得的小人儿一下子成了千万富翁,想想真是让人心理不平衡的。姚姚的情绪可以理解,要生孩子也可以理解。一个孩子就是一千万呵。

她问:“这事你和杨老板谈没谈过?”

姚姚说:“谈过。他坚决不同意。”

“理由是什么?”

“狗屁理由,纯是糊弄我,说要和我生了孩子,他老婆肯定要和他离婚,离婚就要分去一半家产,整个公司就垮了。”

“也许真是这样,他当老板不能不考虑……”

姚姚打断说:“我才不管他考虑什么,我首先得考虑我自己,商场险恶,要是哪一天他翻了船出了事,我咋办?哭都没处哭。”

双桃觉得姚姚的担心也对,也很同情她,便问:“姚姚你打算怎样?”

“我说了嘛,生孩子。”姚姚口气不容置疑,“孩子是一定要生的。”

“那就生嘛,怀上不就得了。”双桃说。

姚姚苦着脸,“你说得轻巧,能怀上我还能不怀上。”

“咋?”

“老狐狸……”姚姚哽住。

“他怎么?”双桃问。

“他,他兜里装着药,每回都看着我吞下去。”幽暗中,姚姚脸上亮起两道线,是眼泪。

不知怎么,这时双桃眼前闪现出杨老板在床前往姚姚嘴里塞药的情景,很清晰,尽管她并没见过杨老板。

“总还是有办法的。”双桃自言自语。又端起酒杯一气喝干。

这并没逃过站在远处的服务小姐的眼,走过来欲添酒,被双桃止住,服务小姐退回去。

双桃给自己斟满杯子。现在她已清楚,姚姚今天请自己美容喝咖啡,并不是出于修复关系(自上次看房子风水丢下她和猫,就一直不搭理姚姚),而是……

“桃子,你说我该咋办哩?帮我拿拿主意好吗?”姚姚自己说出了双桃心中所想,用期盼的眼光望着双桃。

双桃没吱声,拿一块餐纸递给姚姚,让她擦掉泪迹。自己又端起杯子慢慢呷着酒,同时思忖着有什么办法提供给姚姚。姚姚总是让她无可奈何,姚姚是有福独享,有苦分担的那种人,按说以姚姚现在的情况,她能对自己这个贫困潦倒的人给予些实际性帮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可姚姚从来没这么做过。不仅这样,还居高临下对自己颐指气使,让自己有一种挫折感。但尽管如此,双桃还是想帮助姚姚,不为别的,只为她是双桃。

“可以在药上做做手脚呀。”双桃向姚姚指出一条路,说起来这办法也很现成。一想就能想到。

“咋做手脚?”姚姚头脑简单得可以,至此不悟。

“换药吃呀。”双桃说。

“换啥药吃?”

“不避孕就成。”

“他要看出了呢?”

“换成一样的不就看不出了吗?”双桃手把手地教她。

“到哪儿去找一样的药片呢?”

“药店呵。”

“噢。”

正说到快开窍时姚姚的手机响了,姚姚以快得看不清动作的速度从包里取出手机眼扫一下号码便讲起来,双桃一听就断定是杨老板,笑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她也笑姚姚,刚才说起杨老板还怒火填胸,刹那间就变得判若两人,柔情蜜意地嗲声嗲气,连身子都一丝丝软下来。双桃由此能猜到姚姚惯常在杨老板面前是副啥样“媚态”。这正像一句臊话说的:女人吃硬不吃软,男人吃软不吃硬。看来姚姚深得要领。

讲完电话姚姚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情绪高涨,一边收拾包一边起身对双桃说她出去一趟,杨老板在商场等她,他要出差,想提前把给她的生日礼物买下,让她去选。她要双桃在这儿等她。

“我也走。”双桃说着也站起身。

“不行不行。”姚姚不由分说把双桃按到椅子上,“我的事还没说完呢,回来接着说。”

“已经说完了嘛。”

“没有没有。买了药片再怎么办?”

“这有什么难的哩。”双桃无可奈何说。

“你别走,一定等我,我保证半个小时回来。”

“半个小时能够?”双桃问。

“够了够了,你等我呵,晚上我请你吃饭。”姚姚说毕慌张离去。

姚姚一走,双桃的心情立刻变得糟糕起来,阴郁而落寞。女人总愿攀比,她想起这些年自己过的生日,除了在娘家蹭顿饭吃外,就没收到一份生日礼物,她知道姐夫是有礼物送给姐姐的,可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从不当场拿出来。一两天后见双樱手上或身上多出一件物品,就明镜似的知道是姐夫送的。虽说也没理由嫉妒,可心里总有些酸不拉唧的。于是就数算起哪些人应该送给她礼物而没送。就说那个尚朝人,今年过生日前她多少露了露,可他装聋作哑,生日那天连个电话也没打,更甭说别的。这事很叫她伤心,恨恨的,想你他妈这么不像个男人还想让我顺顺当当嫁给你,候着吧。她公开说不喜见尚朝人是因为他太抠,说太抠说明人自私,自私的人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没法一块过日子。所以那天双樱告诉她见到尚朝人了,又说尚当了作家,今非昔比,她愣是没动心。

双桃一边想心事一边喝酒,直到把要来的啤酒全喝光。服务小姐走过来问还要不要,她赌气似的说要。心想不能便宜了姚姚,不要白不要。

再喝就想到马尼,想到马尼心又一丝丝往下沉了。马尼也让她失望,从结交到现在没送她一件礼物,更别说给钱了。有时她也憋气,所经过的男人就没一个出手大方的,真是邪了。要说中国男人小气多少能理解,挣钱有限嘛。而外国男人就不该这样,马尼说他的月薪是五千澳元。相当于人民币三万多。挣这么多钱还死守着实在是说不过去的。马尼这一点她总是不能释怀,坚持不和马尼上床,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思想间她从包里摸出手机,给马尼打个电话。她想做个试验,告诉马尼她就要过生日了,看看马尼有什么屁放,按了号刚要发射,铃声响了,看看号码是姚姚,猜想是没完事让她继续等。接起来知道比这更糟,姚姚说她回不来了,要她不要等,说完便挂了电话。这可把双桃气坏了,也急坏了,姚姚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可不回来账咋结?自己口袋满打满算才一百多块钱,肯定不够。面对现实她只好给姚姚拨电话,可打不进去,姚姚关了机。双桃心想完了,她知道姚姚的德行,只要和杨老板在一起就把手机关掉,一心一意伺弄那个准老公。双桃找不到姚姚,知道蜡头只有自己坐了。当然她不会让自己当众出丑,得不声不响把事情解决。如此唯一的办法打电话让人送钱来。谁呢?她再次想到马尼,不妨就用这件事来考验他一番,可正要按键又止住,她意识到这样会让马尼瞧不起自己。想到这一层又煞是后怕,要真这么自己也就成了和姚姚一样的“傻×”。马尼早为自己不和他做爱而恼火,没准为这个会和她断交。这可不是她情愿的事。

她再想,就想到姐夫吴桐,找姐夫是没得说的,她拨了他的电话,眼却不由湿润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

放下电话吴桐看了看表,离下班还有二十多分钟。窗外已有些昏暗。飘飘扬扬的雪花给暮色更增添几分迷茫。吴桐也有些迷茫:是现在就走,还是再等一会儿?就要到点,按说不早退为好,可双桃在电话里哭唧唧的,恨不能让他插翅膀飞过去。人有闲工夫才去闲地场,泡吧又能有啥十万火急的事情呢?莫名其妙。小姨子双桃经常是这么莫名其妙,让人难以招架,也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吴桐觉得还是不怠慢她为好。

和小汪刚离开公司,双桃又来电话催了,吴桐告诉她已在路上,马上就到,说“马上”只为安抚双桃,事实并非如此,雪覆盖了路面,满街车都放慢速度,慢又遭遇更多的红灯,走走停停,他急,小汪也跟着急,急也没咒念。

捱到双桃说的咖啡厅天已完全黑下来,映着路灯,雪更见大了。他让小汪等在车上,自己走进门里,往楼上走的时候他一眼看见站在栏杆后面向他招手的双桃。这一刹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明明知道是双桃,可又不可避免地联系到双樱,将二者混淆起来,这似乎已成惯性。

坐下后他正告自己:现在面对的是小姨子双桃,不是老婆双樱,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在此意念下混淆便清除了,心情亦坦然起来。

“说,召我来有什么吩咐。”吴桐有意将口气放松,却见两行泪从双桃面颊上缓缓流下。

“怎么啦怎么啦?”吴桐不免慌张起来,想莫非她真遇上什么过不去的事了?“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吴桐急,双桃倒破涕为笑了。擦着泪说:“没事没事。”

“没事?”吴桐不无惊讶地看着双桃,“没事像着火似的把我叫来?”

“你来了就没事了。”双桃眼露狡黠。

“我是消防队员?”

“差不多。”

在吴桐的追问下,双桃讲了叫他来的目的——付账。吴桐听了倒忍不住笑了,说:“为这么点事就哭鼻子抹泪?”

双桃辩解说:“人家不是为这个……”

“气姚姚涮你?”

“也不是。”双桃说的是实话,她清楚姚姚一贯的没心没肺,“涮”也不是成心的。

“那为什么?”

“我不说。”双桃湿眼幽幽地望着吴桐。

“不说就不说。”吴桐似乎意会到什么,赶紧避开双桃的眼光,情绪也一下子纷乱起来。

“今晚你有事吗?”双桃问。

“咋?”

“侵占你点时间。”

“学外语?”

“NO。”

“那是……”

“请我吃饭。”

吴桐稍稍一怔,他没想到双桃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想想又释怀,他想起那次许点点让他请吃饭,也是这么直截了当。女下属可以这样,小姨子更可以这样。另外他还想借这个机会游说一下双桃,让她帮着做姐姐的工作,让她回家。

“行呵。”他痛快地答应,“就在这儿吃西餐好不好?”

“不好。”

“你想吃什么?”

“海鲜。”

吴桐想起双樱对他讲的“基围虾”典故,故意说,“吃海鲜可以,可基围虾不能点。”

“你少来!”双桃不好意思起来。

吴桐继续逗她:“你让我请饭,不怕叫你姐知道?”

“你怕她我可不怕她,现在我就打电话告诉她。”双桃反守为攻。

“可别,可别。”吴桐败下阵来。

双桃开心地笑了。

结账的时候,吴桐的手机响了,又是地产公司宫总,仍然是吃饭的事,态度十分坚决,大有八乘大轿来抬的架势。吴桐很是为难,如实说刚讲完请一个人吃饭,宫总说这好办,我一块请着不就得了。停停又说当然这事得吴总觉得方便喽。吴桐明白他的意思,硬着头皮说,也没啥不方便,我的小姨子。宫总说好呵好呵,你对她说我是诚心诚意地请,可别驳我的面子呀。吴桐就捂着话筒对双桃讲了宫的意思,问她的意见,双桃点了点头,吴桐答应了宫。

出门上了车,小汪转头冲双桃亲热地叫声“嫂子”,不待双桃出声,吴桐赶紧以正视听,说:“她不是嫂子,是嫂子的妹妹。”

小汪“啊”了一声。

从香格里拉美食街出来,雪已经停了。宫总开车先把双桃送回家,看着双桃窈窕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宫转向吴桐问:去哪儿?吴桐说回家。宫笑了一下,说吃饱了就睡可要长肉的。吴桐敏感地问句:你看我比刚来公司的时候胖了么?宫不正面回答说胖不胖都得防患于未然呵。停停说:找地方蒸蒸?吴桐说算了。宫又说去喊喊?吴桐还说算了。宫总说那就找地方喝茶。说罢不等吴桐表态,便启动了车子。吴桐虽不情愿,也不好再拒。

有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只是种说法而已,未必为真,而喝茶正合适,几乎所有的茶楼都开在僻静处,像有意躲避繁华似的。在窄窄的街道上宫把车开得像扭秧歌,“艰难险阻”中也见出轻车熟路。

“熟”字在进去后更加显现出来。宫不仅人熟,对整个茶楼的格局也了如指掌,不用小姐引带,便“噔噔噔”地踏着木板楼梯上楼,径直进到一个房间去,就好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

坐下不久,茶和配盘便端上来了。小姐斟上茶便退出门去。

“这里的‘大红袍’是最好的。”宫看看冒着热气的茶说。

吴桐想茶自不会差的,但“最好”却未必,也是一种说法,表明是最高礼遇。吴桐好吃(对今晚的粤菜就吃得津津有味),对喝茶并不讲究,更谈不到品。他头一次喝鼎鼎有名的大红袍是在金正家里,金正问他怎么样,他说好像不如茉莉花香,把金正笑得不行。

“老吴,你姨子和你太太模样太像了,真不可思议呵。”宫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说。这话在吃饭时当着双桃的面说过,现在又重复证明他言犹未尽,都知道再像的孪生也会在细微处有差异,而宫在招待澳方人员的宴会上见到的“太太”与今天见到的“姨子”却半丝没有见出,因此称奇。

吴桐笑而不语,他自是不能暴露上回“姨子”顶替“太太”的底。不过说到这个他倒是想起与澳方谈的那个项目,遂问道:“和澳方的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希望?”

“难说。”宫说。

“是不是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了?”吴桐又问。

“不是,问题不在人家,在我们这边。”宫说着为吴桐斟茶。

“我们?”

“具体说是何总。”宫说。

“何总不是让你和陈总负责么?”吴桐问。

“我们负责谈判,最后是何总定盘子。可何总优柔寡断,迟迟不肯拍板,这么拖下去早晚就黄了。”宫话中明显流露出不满。

吴桐有些疑惑,觉得宫说的不合何总一贯的工作作风,何总最鲜明的特点就是讲办事效率,快字当头,雷厉风行。他把这种印象说给宫。

“也只限于改制上吧。”宫脸上现出一种不屑,“在这上面他当然是不会放松的。”

“为什么?”

“这当中自有奥妙。”

“什么奥妙?”

“你不晓得?”

吴桐摇摇头。

宫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表情在他那刀把样的长脸上不断变幻。

“何总‘快’字当头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

吴桐定定地看着宫。宫的话可谓振聋发聩。

宫看出吴桐的惊讶,又问:“老吴你真不知道这个?”

吴桐又摇了摇头。但在这一刻,他理解了何。或者说理解了他的“快”字方针。

他问宫:“如果何总退休前改制不成,就……”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下台呵。”宫替他说出。

“这样何总就亏大了。”吴桐似乎有些替何总惋惜,他知道,按泰达的家底,如企业转到何总手里,他就是亿万富翁。成与不成可是成者王侯败者寇的事体呵。

宫一心一意品起茶来,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嘴里念叨:“这茶好像不是上回的,但不比上回的差。”

“要是何总当不上董事长,那又会是谁呢?”吴桐问宫。

“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宫笑笑。又问,“想不出来?”

这一刹吴桐想到王梅,想到王梅又像刚才理解何总那般理解了她的所作所为。他突然想到常被人挂在嘴上的那句“理解万岁”的话,看来要理解一个人首先要清楚他(她)心里的目标是什么,不然是不成的。

“你咋就想不到你的老同学呢?”宫冷丁问。

“我想到了。”吴桐承认。他还想到没准是王梅让他向自己交底的。宫是靠王梅的。

他料想宫还会以此事对自己说项,让自己看清形势,坚决站在王梅一边。却没有。只开了个头便缩回去了。宫换了话题,说:“老吴,你姨子现在没事,叫她到我公司办公室工作吧,我看她很有灵气。”

吴桐多少感到意外,说:“上次我老弟的事就给你添麻烦了,怎能……”

宫打断说:“这是哪儿话,不是添麻烦,是给我支持,你老弟现在干得不错,以后会成个人才。”

吴桐笑着点头,说:“我小姨子的事等我问问她吧。”

“她同意。”宫说。

“这么说你们已串通好了。”吴桐打哈哈,“既然这样为啥不叫她一块来喝茶呀。”解决了双桃的工作问题,他很是高兴。

“不叫她来,是因为有一项重大决策要和你单独谈谈,你知道,有些事只能两个人谈,不能有任何人在场,自己的老婆也不行。”

吴桐看看宫没说什么,心里却不由警觉起来,宫所说的“重大决策”会是什么?为什么要单独和自己谈?

宫明察秋毫,说:“老吴今晚我想推心置腹和你谈谈,把你当成好哥们,希望你也如此,我首先声明我没带录音机,我相信你也没带。不用担心什么。”

吴桐故作轻松说:“这么神秘,老宫你不是要拉着我搞‘暴动’吧?”

宫两眼笑笑:“老吴还真叫你说对了,就是暴动。”

“暴……暴谁的动呵?”

“泰达。”宫说。

“泰达?”

“对。”

吴桐脑袋仍没转过弯来,眼光疑疑地看着宫,等他的下文。

宫呷了口茶,宛如领导发表演讲先润嗓那般,放下茶杯讲起来,许是受情绪的影响,讲得有些急促,也语无伦次:“在商言商,言商讲利,现在机会难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发家像变魔术,说来就来,泰达像一口大肥猪,何想把猪赶回家,王也想赶回家,他们吃肉,咱们喝汤,这不公平,泰达地产是龙头企业,泰达的半爿江山,归了别人我……我心有不甘,管它是姓何还是姓王,我……我……我……”

吴桐摸不着头脑。

宫又喝了口茶,定定神,继续讲:“我宫某人不膘不傻,不想把上亿资产拱手相送,我得行动,不能任人宰割。”

吴桐终是明白了:宫想趁改制之机把地产公司从泰达分离出去,归于自己。用他的话说是吃肉不喝汤。

吴桐先不想宫,而是想政策,以他对改制政策的了解,似乎觉得宫的想法不太现实,比较难实现。另外,他对宫的坦诚态度有些吃不准,他和自己并没有深交,而且也知道自己是王梅的同学,他把这些犯忌的东西暴露给自己(就算他知道自己没拿录音机),是冒有很大风险的,一旦捅出去,那可是“连汤也喝不上”了。吴桐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把自己当成“局外人”。

然而宫的一句话,就让他由“局外人”变成“局内人”。

宫说:“老吴,这事,我想和你联手一起做。”

吴桐盯着宫看。没出声是紧要处他记起毕可超对自己“多思考”的谆谆教导,他告诫自己从师勿懈,要思考,思考,再思考……

“你先别表态,听我把话说完了。”宫却道出他的心声。

吴桐眼光不移。

“首先,把地产公司从泰达拉出去,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泰达是国家的,泰达地产也是国家的,是国有资产。不存在谁该得谁不该得的问题。就是占便宜,占的是国家的、老百姓的,不是哪一个个人的。因此,无论将来谁占有泰达,我都不觉得理亏,凭什么他们抱个大金娃娃,我们就不能抱个小金娃娃?”

我们?我们是谁?吴桐思考着。

“话说回来,道理是一方面,操作又是另一方面,就算我的目标正确,可单枪匹马做不成。古时诸葛亮火烧赤壁,万事俱备还差了东风。老吴你就是我的东风……”

“……”

“老吴你继续听我说。刚才说了我,再说你。有些事别人不好给你点破,可我今天必须点破,也许你听着不顺耳。你来泰达大家都知道是王副总办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吴桐的心格登一声。宫提的这个问题几个月来一直困惑着自己,因此很想听宫“说破”。

“很显然,不是为你,是为她自己。在与何对泰达的争夺中,她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

“我?”

“确切地说不是你这个人,是总会计师这个职务,这个职务平时也不见得多么重要,但在改制这一特殊时期却举足轻重,任何人都不能忽视,包括何和王。”

“总会计师必须听老总的。”吴桐说。

“这不假,可实际上你是听谁的呢?或者说对谁负责?”

“这个不明确。”吴桐说。也是实情。

“不对,你心里很明确,你为王总负责。”

“何总是一把手。”

“不错。通常情况下,任何人都得听一把手的,一把手政治就是这样。但我们泰达的情况比较特殊。”

“特殊在哪儿。”

“何王两人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为什么会这样?”吴桐问,回想以往,他以为宫说的不差。

“原因是多方面的,王副总是你的老同学,我就不褒贬了。单说何,何这人不坏,城府也不深,可在官场这不是值得夸耀的优点,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当财政官,让人怂恿坏了,以老大自居,精细不足,浮华有余。特别是跟着一帮书画家玩票,玩着玩着就忘乎所以,飘飘然起来,真的以艺术家自居。你所以能调到泰达,就是因为玩票让王副总打了他个时间差。之前王副总对他谈过调你的意向,何没表态,这时跟着一帮书画家去新疆采风去了,一去一个月。这期间王副总给你办了调动手续。”

吴桐像听天书似的听宫讲自己的事,惊诧不已。这些王梅都没有告诉他。如果宫不说,可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喝茶呀。”宫说。

他呷一口,茶凉了,凉茶更添苦。

“还说何。几年前,何已流露退意,并表示让王梅接班,把许多事情都推给王梅处理。说大权旁落也好,说当甩手掌柜的也好,都一样。后来当他明白自己能赶上‘改制’这班车,就改了主意,不再言退,一心要当私企老板。但这时王副总已经羽翼丰满,有了与他一争的能量。还说调你的事,副总一级人事变动,无疑要由一把手拍板,王副总就能不管这一套,先‘斩’后奏。到头来何知道有失已无计可施,因为王梅不止在这桩事上‘越权’,单在这事上追究也说不过去,只能认可现实。”

吴桐为宫添上茶,示意宫讲下去,他想听。不仅想听宫讲何,还想听他讲王梅。他说句:“其实是可以提拔焦亮的。”

“对王副总是这样,她也提过。何总给否了。”

“是这样?”

“对,你就成了焦之后。”

吴桐想笑没笑出来。

“再说何。客观上何对你不错,不因为你是王副总的人就视为异己,排斥你,相反挺和你拉近乎。”

吴桐点头思考。他承认宫说的是事实。自从到泰达,面上面下何总都对他不错。很友好,一口一个吴老师叫。工作上也很支持,每周一的碰头会汇报工作,何总对他的计划安排总持肯定态度,有要求也无保留支持。特别在陶楚去做家政后,何总对他的态度似乎又增添了一层亲近,私下里称他小吴,且邀他一起应酬的次数也不断增多,进进出出给人的感觉是他已成了何总的得力干将。因此他觉得宫的感觉不错。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宫问。

“你说说。”

“还是那句话,不是为你,是为他自己。”

能那样看王,自然就能这么看何。吴桐想。

“为得到泰达,何王两人就像在下一盘棋,明争暗斗,各使招数,都想赢了对方,让对方出局。你是棋盘上双方都想争夺的棋子。”宫说。

“我不过是个小兵小卒。”

“小兵小卒,也是过了河的小兵小卒,顶车用。”宫说。

“不会啦。”吴桐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认可的。类似的话许点点也说过,他多少有些自得,想自己正像一句时兴话:一不小心成了个人物。

“饿了吧?”宫问。

“刚吃了饭就饿?”

“这茶厉害,刮肠子,饿了咱就去吃夜宵。”宫说。

“不吃不吃。”吴桐说。自从成了个“人物”,和各色“人物”打交道,他惊奇于“人物”们个顶个都有好胃口,能吃能喝。有一回和家电公司贺总在一起,一个晚上光酒吧换了三回,不说饭店、歌厅什么的。这种“好日子”他至今不能适应。

几句“茶余闲话”后,又言归正传,宫继续言说吴桐,说:“老吴,你听我再说,从眼下看,你顺风顺水左右逢源,何、王都离不开你仰仗你,但你一定要把握自己,沉住气,不到最后一刻不要露出自己的底牌。”

“啥叫‘最后一刻’?”吴桐问。

“就是看清了‘局面’呗。”宫说。

“这样不成了墙头草了吗?”吴桐不软不硬地顶句。

“不当墙头草也成,旗帜鲜明,当铁杆保皇,但那样可要冒风险。”宫说。

“凡事有是非和道义在呀。这些都不去管?”

宫笑笑,说:“我还是那句话:在商言商。没其他附加的东西,胡雪岩说过在商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别的想顾也是顾不过来的。”宫说。

又说:“我这是肺腑之言,也是经验之谈,我毕竟在商场比你多滚了几年啊!”

吴桐开始觉得宫的话不对味儿,说着说着就成了一副教师爷腔调,他想起毕可超,毕给自己当“教师爷”,因为他是自己的同学、好朋友,信得过他,你个宫算哪路人呵,头一回坐下说话,就指手画脚,也太过分了吧。

看起来宫并不是个“精细”之人,嘴比头大,丝毫没看出吴桐对他的反感,依然拿着自己不当外人,大说特说,“说到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

他人是地狱?吴桐在心里笑笑,也在脸上笑笑,问句:“靠不住的也包括宫总你吗?”

“当然。”宫口气坚定,“我承认自己不是个高尚的人,也不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假若我要是这样的人,我的地产公司就发展不到今天这样的规模。”

真是石破天惊。吴桐不由抬头看看宫,像要重新认识一般。想这般嘴脸的宫,究竟是坦诚,还是无耻?他脱口说句:“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因为你介入得晚,时间一久一切也就明白了。人都在变化中。”

“怎么变?”

“很清楚嘛,一件衣裳穿在身上,一天又一天,是变干净呢还是变脏了?”

“人和衣裳是一样的?”

“没两样。人甚至比衣裳还脏得快。你没听过这么一件事,一个小青年刚当上警察,头一天穿上警服,晚上就去洗头房敲诈小姐。你看呵,衣裳还新锃锃的,人已经变成禽兽了。”

吴桐摇头不止。这件事他听说过。他倒是惊奇于宫会举例子,用这个事例来阐述他的观点,恰当得让人无话可说。

“话扯远了。老吴喝茶。”宫说。不晓是空调热了,还是喝茶喝热了,宫头上冒出了汗。

“我要言归正传了。”宫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也就是开始说的,我想把地产公司从泰达拉出去,请你和我联手。我先谈谈条件,做成之后,无论你留在泰达还是到地产公司,你都享有地产公司的10%股份。”

吴桐心想,宫的出价不低呵,他先抛出这个,就是他说的在商言利吧。

“宫总你太高看我了。我……”

“老吴。”宫打断,“你不要现在就表态,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这事不犯轻易,对你也对我。我再问你一句:要不要吃夜宵?”

“不,不。”

“那好,我送你回家。”

吴桐觉得宫怪怪的,谈别的无休无止,谈到正题却三言两语。

这一晚他失眠了,他把原因归咎于“大红袍”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