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色

吴桐回家的路上可以用“快马加鞭”来形容。“马”是一辆崭新的出租车。“师傅,路上没人,快点开。”他不断“加鞭”,恨不得飞到家门。他承认,他现在真有些打怵双樱,这些天她看自己,横竖不顺眼,又不知为了什么。

他很希望回到家双樱能睡下,可没能如愿,双樱在看电视,见他进来没任何反应,这在他意料之中,他问句:“萌萌呢”,没有答腔,这也在意料中。他去到萌萌房里,开灯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然后关灯出来,走到沙发与双樱并肩坐下,他想和双樱搭讪几句,不料双樱用遥控器关了电视,他清楚这是她“找事”的前兆。

“怎么啦!”吴桐尽量压低嗓门,“到底怎么啦?”

“电视有啥好看的?里面的美人摸不着也勾不着。”双樱答非所问,冲劲十足。

“你,你到底是怎么啦?”吴桐看着双樱。

“怎么啦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我死也要死个明白。”

“死?你活得有滋有味儿,巴不得活两百岁呢。”

“有事,你说明白。”

“九月二十六日那天你干什么了?”双樱冷丁问。

他愣怔一下,随之思想开了小差,他记起金正写的一本书,审案子的,公安一上来就问犯人某年某月某日干了什么,犯人想不起来,只得像大海捞针般一点一点回忆。他觉得眼下自己和双樱都成了书中人物,双樱是公安,自己是犯人。

“说呀,九月二十六日。”双樱抓住不放。

“上班啊。”他答。

“晚上。”

“晚上我回来了。”

“回来得很晚。”

“回家晚就是有应酬。”

“什么应酬?”

“隔这么久,记不起来了。我想想。”

“快编筐编篓!”

“我编什么筐什么篓?”吴桐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情绪有些激动,在沙发和门之间有限空间内踱着步子,像只困兽。

“不编就快说。”

吴桐走到沙发对面,正视着双樱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但我要告诉你,没有这种事情,你有证据就指出来吧。”

“指出来?”

“指。”

“我要是指出来怎样?”

“怎样就怎样,执行协议也行。”

“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

“那我指啦。”

“指,我听着。”

“那晚你在谈生意。”

“可能。”

“只和一个人谈生意。”

“一个人?”吴桐皱起眉头。

“对。一个人。”

“什么人?”

“美女。”

“王梅?绝对没有,绝对……”

“我说王梅了吗?世上就王梅一个美女吗?”

“那是谁呢?”吴桐自言自语。

“你自己清楚。”

吴桐又重新踱起步子,当重新面对双樱时他说:“我想不起来了,你再指。”

“非让我指出来不可?”

“指。”

“好,什么人我先不说,你们谈了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大生意。”

“大生意?”

“对。”

“什么大生意?”

“买卖地球。”

“……”

“生意很合算啊,一元钱就买下了。”

吴桐张张嘴没出声,可他能听见自己的心“嗵”一跳,像鼓被敲了一锤。到此,一切已了然。他只是想不出双樱是怎么知道那晚自己和许点点在一起的?她跟踪了……还是……

“还用我再指下去吗?”双樱以胜利者的姿态注视着一脸难堪的吴桐。

“行啊。”吴桐已无心对应,心里仍思索着那个让他迷惑不解的问题,还有该怎样对双樱讲清楚。

“和你差不多的个子,瓜子脸、长头发,一甩一甩那个劲儿的……这些对不对?”

“对。”

“后来她挎着你出去,在门外你把她抱上出租车……”

“双樱你,你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吴桐急了,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双樱,他急于解释,双樱的话太刺激,他受不了。

“我不听你的瞎话,只问你我说的对不对。”双樱不通融。

“对。”吴桐说。

“后来你们就找地方……胡搞。”双樱的语气是探询的,因为周囡没有提供丈夫和“美女”上了出租车之后的情况,只能由自己的推断来补充。

“……”吴桐又急又气连话都说不出。

“胡搞了?”

“你,你认为是这样?”吴桐哆嗦着嘴唇。

“对。”

“你说对就对。”

“你——”双樱顿时目瞪口呆。

“双樱你还要揭露我什么呀,除了搞女人,还有杀人放火、贪污受贿什么的,说下去,一直说下去。”吴桐语气陡然变得平和,连心情也变得平静,这种骤变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本想等双樱稍稍平静下来后,好好向她解释一番,告诉她和许点点一起吃饭的原由,还会向她保证永不背叛她,但是在双樱认定他和许点点“胡搞了”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不想那样做了,承认他搞了。这简直算是自掘坟墓的事体,可他做了,而且做过之后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你要没什么问的了,我就要睡觉了。”吴桐又说。

双樱“哇”地一声扑在沙发上大哭起来。

吴桐不予理睬,按部就班地洗刷上床就寝,不久便在双樱的哭泣声中进入梦乡……

这场有指控没有辩护的“官司”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双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家庭的变故又使吴桐情不自禁地翻开“老皇历”,想起那个看星相女孩告诉自己“桃花运导致家庭危机”的人生“定数”。现在可好,他妈的“危机”是出现了,可桃花运并未来到,事情弄颠倒了。由此他备感委屈,责怪双樱胡乱猜疑。当然,对双樱来说这也是必然结果,她也只能凭臆断信其有而不信其无。她同样是满肚子委屈:一个自己依赖而信任的男人,刚混出个人样就开始搞女人,真的不可原谅。双樱一走,吴桐成了孤家寡人。说起来这也不是一出新戏,是众多人间夫妻们常演不衰的保留剧目,不同只在于结局,有人演好,有人演砸。在以往吴桐和双樱的此类演出中,演砸的总是吴桐,每回都是他去向双樱认错服软,好说歹说将双樱“搬”回家,这么做的潜台词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和女人一般见识。戏这样结束,对双樱自是“大团圆”结局。但今番不同于以往:一是吴桐犯了“重罪”,罪在不赦,二是老戏让吴桐修改了脚本,他执意不去丈人家“搬妻”,打电话也只找儿子说话,照常上班下班,只把家当个睡觉的地方。有时应酬晚了不想回家,就到泰达酒店开个房间,服务员小心伺候,舒适又省心。他从未觉得这么轻松自在过,甚至窃喜,想这次歪打正着,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自由天地,要早知如此,就该早早干他娘一家伙。自然他的这种不良意念,并不是出于不良目的,只因为这些日子太累,可以说身心疲惫,他真的需要休整一下。

这晚下班他让小汪回家,自己到酒店住下。晚上没有应酬,他从程巧那里打听到何总今晚也没事,便决定利用这一难得机会去拜访何总,以弥合一下关系,这也是考虑已久的事,对何总他是心存歉疚的,何总把他的意图说得明明白白,而自己却给出一个南辕北辙的方案,尽管是王梅所为,但何总并不晓得内情,只会怪罪于他。方案理所当然遭到了何总的否定,一把手政治就是一把手政治,没得含糊,责令重新起草,而这时王梅一改初衷,支持他制定了一个合乎何总要求的方案,这才过了关。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步“昏招”,何总对他不满是铁定的,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何总表示一下自己的心迹,求得何总的谅解。

他先在餐厅吃过饭,后来到大堂休息区,在沙发坐下后定了定神,便用手机拨了何总家电话。他听出了何总,何总却没听出他,他赶紧报了姓名,讲了意图,说要是何总方便的话自己想去家里拜访。何总说来吧,我没事,又说小汪知道我这儿,让他送你。他说小汪回家了。何总顿了一下,问句你现在在哪儿?他说我在咱们酒店。何总说你在那等着,我让小邵去接。放下电话他想何总肯定会猜到他不让小汪送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对此,何总会不会认为他吴桐怕外人知道向他靠拢?如这样就很可能引起何总的反感:下属向一把手靠拢天经地义,为何这般心怀鬼胎?这么想便懊恼不已,觉得自己是“昏招”连连。

忐忑中他看见何总司机小邵从旋转门进来,眼光在大堂四处寻觅,他站起身,对小邵招招手,同时向大门口走去。

何总家住临海一个新建小区。属本市“黄金地带”,风景美不胜收,这也正是泰达老总合乎常规的居家之处。小邵替吴桐按了电子门铃,吴桐上楼,小邵留在下面。

只何总一人在家。缺少人气,宽阔的房子愈发显得寂寥空旷。何总告诉说他的夫人去了美国,探望即将临盆的女儿,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吴桐由此联想起自己,也是个孤家寡人。只不过情况迥异,同病无须相怜。但为表示关切,吴桐坐下后说的话还是与此相关,道:“何总一个人生活,应该请个家政才是。”

“倒有这个想法,可要寻个合适的人也不易。”何总说。

吴桐点头表示赞同。

趁何总泡茶的时候,吴桐打量一下这座房子的厅堂,他觉得扎眼的不是装饰的讲究和家具、家电的高档,而是比办公室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琳琅满目的书画,他又忍不住诱惑站起来观赏,他一下子惊呆了,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中国近现代书画大师的荟萃展,黄宾虹、李苦禅、刘继卣、黄胄、李可染、赵朴初的名字赫然撞目,再一看,竟然还有任伯年、张大千及吴昌硕的画作。他不由思谋,什么叫收藏,这才是。什么算收藏家,何总才算得上啊,由此对何总肃然起敬。连连说:“开眼了,今天开眼了。”何总笑笑,说:“这只是一部分,我轮换着挂,不能厚此薄彼嘛,哈哈。”

“何总露富,不怕有人来打劫吗?”坐下后吴桐半开玩笑地说。

“怎么不怕,上回市里赵书记来,看中一幅潘天寿的,在画前面看了又看,不挪窝。”何总说。

正说着,茶几上的电话响了。何总接起来听了听说句:“是王副总啊。”啊!是王梅?!吴桐不由全身打个激棱,立刻想要小解,他知道得忍着,一是不便使用何总家的卫生间,再是想听听究竟是不是王梅。他从何总的言语听出谈的是资产评估的事,由此便断定是王梅无疑,因为白天王梅和他谈过这码事。认定是王梅,他又很担心何总把他在这儿的事说出来,那就晦气透了。只听何总说:“我知道了,等明天上班咱们再交流一下吧。”

看着何总放下电话,吴桐窜上嗓门的心落回原处,但仍怦怦地跳。

“王梅。”何总说,“关于评估的事,她说你和一家会计事务所的头头关系很好。”

吴桐点点头。今天王梅问他有没有关系铁的事务所,他告诉王梅他与天和事务所的主任是同学。王梅说那就把资产评估委托给天和。也巧,她和何总说到这事,自己正好有了说话的由头。

他说:“何总,我今天来一是向你检讨,方案我没能将您的精神吃透,走了弯路,耽误了宝贵时间,我向何总做检讨。再是我来还想向何总汇报下一步的资产评估问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想当面听听何总的意见。”

何总听了笑笑说:“前面的事不提了,意识到就行了,而且我也知道事情挺复杂。”吴桐似乎听出何总的话外之音。在他最苦恼的时候曾想,要不要把方案出台的真实情况让何总知道,以消除对自己的误解?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他宁肯自己背黑锅也不能和王梅离心离德,更不能背叛她,这是他做人的底线。只要在泰达一天,这一点就不能变。听了何总的话他感到宽慰,何总其实是明白一些事情的,这就够了。

“关键是下一步的工作喽。”何总说着给他杯子里续水。

“是,是。”他答着,同时抢在前面给何总的杯子续水,然后给自己。

“评估的事,关乎全局,你有关系的那个所有把握吧?”何总问。

把握?他似乎不太理解“把握”这个字眼。按说,泰达请人评估,是评估机构跑掉鞋都揽不到的好事,只要打发他们满意,他们肯定会配合。

“何总,你的意思是关乎资产……”吴桐省略了“缩水”两个字。但他相信何总会懂。

“这是一方面,我们懂他们也懂,知道该怎样做。”何总也说得含蓄。

“那?”

“我是说速度。能不能保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评估完毕,比方半个月。”何总说。

吴桐明白何总依然坚持“快字当头”原则。但他却心中有数,半月将一个大公司的资产评估完完全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但他接受教训,说:“努力努力,我想是可以做到的。”

“这就好。这就好。”何总说,“当然,关系是关系,工作是工作,两码事,该投入的咱就要投入,需要怎么做,你直接对我说,总而言之不要抓了芝麻漏了西瓜。改制是大局,一切服从这个大局。”

“是,我明白了何总,你放心。”吴桐说。

“从内心说,我非常希望能尽快把泰达的改制圆满完成。”吴桐又说。

何总露出欣慰的笑容。说:“对头,我说过大家同心协力把泰达这只航母开出去就风光无限嘛。”

内急没有解决,何况也不好过久打扰。他起身告辞。

往门口走的时候,何总兴致勃勃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句:“等胜利完成改制,从这些画里选一幅送你。”

吴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敢吭声。

双桃开始行动——“猎取”马尼。在一般人看来,这完全是想入非非,上纲上线是有损国格人格,且胜算率约等于0。可双桃不这么认为,她的信条是机遇来到,一定不要擦肩而过,特别对于机遇难觅的她更须牢牢抓住。在马尼这件事情上,她甚至视为一种宿命:自己帮助了姐夫,从而才有了这次机遇。什么叫一报还一报?这就是。她觉得只要有百分之一的胜率,就要大踏步向前,她坚信事在人为。

要不是担心马尼回国,要不是好好一遍遍电话催寄学费,她还能沉下心多记些英语单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懂这个道理。但客观情况已不容她再拖延下去,马尼在她心目中就像飘在天上的一块云彩,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逃离她的视线,有谁能找回过眼烟云?没有的。人生机遇有限,失不再来。

为能把自己“荐”给马尼,双桃可以说是费尽心机。不知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她将这个过程记录了下来,没有章法,也不连贯,介乎日记和笔记之间的那类东西,有行动有心理,有俚语有粗话。

摘抄如下:

十二日:集中学习查阅《英汉大词典》。查马尼二字,没查到,给哥(吴桐)打电话问,哥说马尼作为名字不必寻求某意义,就像双桃就是双桃,不必理解为两个桃子。作为词汇,马尼可译为金钱。哥的解释让我好高兴呵,马尼,等于中国话的财神爷,好兆头噢。

十四日:背单词。找到康知识送的名片,给他打电话,打探马尼住在哪家旅馆,办公地点电话占线,他家里没人接,打手机找到了。我说了我是谁。他一惊一乍,说原来是吴太太呀,有什么事?我说问问怎样与马尼联系。他问找马尼有什么事。我说问问澳大利亚的情况。他问是不是孩子要留学。我顺坡滚驴说是。他说这方面他就很清楚,他的侄女就是他给办到澳大利亚上学的,说要不咱见个面,我当面给你介绍介绍情况?我想这人看来不怎么正道,邪乎乎的。为了找到马尼,答应了。他说今晚有应酬,明晚请吃饭,把电话告诉我。这家伙,热情似火,黄鼠狼给鸡拜年。

十五日:背单词。给哥打电话,问有没有马尼名片。说找找看,应该不会丢。我说快点找。他说找到后回电话。哥的电话没来,康的来了,说了晚上见面的地点,心里别扭,还是去了。半大酒店。小单间。康让我点菜,我说随便,他说随便不行,你点,想吃什么点什么。话好听,却明显耍滑头,让客人点菜,知道人家不会乱点。这伎俩瞒不了人。他还不如尚朝人,尚起码不虚伪。本想宰一宰康,往高档上点,又怕把他“点”毛了,不肯配合找马尼,就打消念头,说你是翻译官,咱就学外国人各点各,康说好。我点了西芹和介兰,康明显松了口气,说我猜到你们女士一概喜欢吃素食。他点了两样叫不上名堂的破烂菜。对别人抠,对自己也是。问我出来吴总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我没说谎)。他说对头对头,夫妻就应该有各自的空间,好呵好呵。喝开酒,他就开始夸我,说漂亮、有气质,又说我是个福人。前两项差不离,可福人跟我不沾边,婚姻不幸,丢了工作,有个屁福!我说你咋看出我是个福人。他说我会看相。我问看哪儿。他说面和手。你的面相摆在那儿清清楚楚一副富贵相,手相嘛,我现在可以给你看。我差点哼出声来,给女人看手相的法子都老掉牙了,都跨世纪了还用这一套。他抓起我的手像捧着一个小宠物似地摸弄来摸弄去,似乎手相不是看得而是摸得的。过会儿说你真是少有的大福大贵之人呵。我说你看出来了?他说当然,面和手都能看出来,要再进一步看,会看得更准,不过这话我就不好说了。我问什么话不好说。他说也没啥,如今是开放时代嘛。我心想一讲开放怕就有文章了,我倒想瞧一瞧,我点点头。他笑了笑,松开我的手,用手指指我的胸,说这儿,看这儿叫看胸相,最准的,这里储存着女人的全部人生奥秘。我没吭声,在心里骂了句:狗屁。他以为我上了钩,就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身前,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伸手要解我的衣扣,我想,真他妈的踏着鼻子上脸,以为我是弱智啊,想吃豆腐有模有样些也没啥了不得,可用这法子让人恶心。我用手一挡,说声NO。他缩回手去,退呵退呵退到原先的座位上。连连说遗憾遗憾,我不知道遗憾是指我还是指他。反正他记恨我了,死活不肯把马尼的住址讲出来,我作罢,不作罢也不成。我知道要他交出马尼来,不仅要让他看“胸相”,还得跟他上床。去×吧。

十六日:背单词。查词典,已比较熟练。

十八日:哥来教课,带来了马尼的名片。晚上我按名片拨电话,心跳跳的,一个女人接,我明白是总机,就说要总台,通了还是女人声,我问是哪儿,她说汇宾大酒店。我说请查一下有叫马尼的外国人住在哪个房间。她的声音立刻显出警惕,问你是他什么人?我说朋友。她问什么朋友?我说生意上的朋友,她问什么生意?我心想她准是怀疑我是做皮肉生意的,很生气,抬声说你管得着吗,告诉房间号码就行了啰嗦个啥!她说我们不能随便泄露客人的房间号码,这是规定。说完挂了电话。

碰了钉子,还没查出结果,气人。后想出个办法,让哥替我打电话,男人总不会被怀疑成同性恋伙伴吧。一会哥回电话,说那里没有马尼。我一听心凉了,想唯一的线索断了。完了。

十九日:自己和自己闹情绪,蒙头睡了一天觉。

二十日:不舍弃重新研究了马尼的名片,发现上回打的电话是用笔写上去的,说明是临时加添的,“没有马尼”,只说明他离开了这家酒店,不说明离开这座城市。名片上有马尼的工作单位的电话,当时没按这个联系,是……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打电话,一个男人接,自报家门说是澳东通讯股份有限公司。我说找马尼,他问是澳方工程师马尼?我说是。他说马尼在新楼,没法找。我问新楼在什么地方?他说在长兴。我问长兴在什么地方,他说你连长兴在哪都不知道我就不好说了。我问是郊区吗?他说是。我问知不知道马尼住在哪儿,他说住市里酒店,哪一家不清楚。我说请你帮我问一下,好吗?他说没人问。我说你是哪个部门的,他说我是看大门的,说完挂了电话。知道马尼没回国很高兴。

二十一日:打听到长兴在市北郊,那里有许多合资企业。曹来电话说要去北京出差,问给不给好好带东西,我说你带吧,他问带啥,我说带钱,他二话没说扣了电话。一提钱就恼,鸟玩意。

二十三日:一早乘公交车去长兴。长兴是个小镇,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澳东公司在哪儿。再给“看门的”打电话,问到了长兴再到他们那儿怎么走,他说顺大路往东,我说有多远。他说不远,打车一会儿就到。我知道打车快,还知道司机会帮着找到澳东,可不想花打车的钱。用步量,权当郊游。看门的真瞎话,咋不远,走了半头晌才到。看门的问你就是那个打电话的?我说是。他问走来的?我说走路减肥。他问你认识那个老外?我说对。他指指前面的一座新楼说在里面。进到楼里,我忽然想到这样不行,太莽撞,见了马尼怎么说?说我爱上你要嫁给你,才不辞辛苦找到你?他会感动么?不会的,说不定把我当成疯女人,不能这样啊。可来了也不能白来,得有收获。我在大楼一侧找个僻静地坐下,眼盯着大门等马尼,我相信他中午会回市里吃饭休息。外国人有钱会享受,何况连名字都叫金币的。我承认我聪明,事情都在我预料之中。表针指了十二点,我从大楼出来的人中间发现了马尼。还是那扎眼的熊瞎子样,不知咋的,看见他我差点掉下泪来,是激动?是委屈?不清楚,反正他妈的心里不是滋味儿。我眼盯着他上了一辆蓝色轿车,开着离开大楼,离我越来越远,我心里急死了,想这会儿有辆出租车花多少钱也会坐上跟着他。

二十四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话真是一点不假。我在出租车上念咕:马尼马尼,看你这遭能逃出我的手心?由于时间计算得好,刚到澳东新楼,就看见夹在中国人中间的马尼出来了,还是上了那辆车,他的车一开,我就让司机跟上,说跟掉了不付车钱。敢说满世界上车技一好的是出租车司机,是叫钱给训练出来的,再一好是他们不管闲事,叫跟谁就跟谁,只要给钱跟到天边不打艮。路上司机小伙精神抖擞,一边夸洋鬼子车技好一边施展自己的能耐,像拍好莱坞电影。要不是跟的是马尼,我肯定会叫停,一直跟到海宇大酒店,看马尼开车进到大院,我让司机停下。我今天不与马尼见面,到此为止。我得想出一个见面方式。

二十六日:学英语。晚上七点给马尼打电话(已弄到房间号码),房间里无人接,可能出去了。十点再打,里面吆哈啰。是马尼。我不应声,接着扣了电话。通了就行,暂时只能进行到这儿。反正我也不怕马尼丢了,他已成我囊中之物。

二十七日:学英语。心神不定。认真谋划和马尼的第一次见面。我想最好是邂逅方式,当然,这得精心安排……

这晚没事,吴桐把大学同学毕可超约到泰达大酒店“坐坐”,这个昔日的差等生现时的小官僚在吴桐眼里还有另种身份:老师。他的社会关系学老师,此言不讹,自上回向他请教并获益,毕的老师地位便在他心中确立下来,每每有不知该怎么办的事都要向他求教,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称他为“毕老师”,而“毕老师”也当仁不让,每次都认真帮“学生”分析问题并提出建议,使吴桐学会了许多官场规则及潜规则,受益匪浅。他早就想表示一下意思,可要么他有事要么毕可超有事。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才如愿。

虽然是在本公司酒店,但吴桐是以最高规格来款待。菜品酒品都是。服务小姐殷勤伺候,一口一个“吴总”地叫,给吴桐在毕面前挣足了面子,某一瞬间似乎仍有一种不真实感,想自己一个平凡人物,如今一下子这么风光,就像老家里的那句“鞋帮做帽檐——一步升天”的话,真是弄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兴奋,喝酒就没数了,说话也没数了,拍着胸脯说老毕以后你不管有什么事只管对我说,没问题。

不料毕可超马上接了他话茬,说眼下倒正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忙运作运作。吴桐又说没问题。毕可超就说出这桩“小事”:他的一个表兄在郊区县开一家生产水净化设备的工厂,打市场遇到困难,想请个名人写篇文章宣传宣传,点名让民间文学协会的金主席去写。因知道吴桐和金主席的关系,请他跟金主席说说,哪天拉着他去厂里一趟,招待招待,把这事促成。

“没问题,没问题。”吴桐虽还大包大揽,话已没有了底气。他知道毕可超交办的可决不是件“小事”,他了解金正,正因为了解才知道这事有难度。他顿了顿说:“不过……”

毕可超打断说:“老吴你不用说了,如今都懂规则,不能白劳动人家,润笔费是少不了的,包他满意。”

“不,不是这个问题,……”

“那还有什么?”

“金老师这个人太刻板,怎么说呢,太不适应社会。他自己都说,和年轻时候比,心性一点都没变。”吴桐说。

“会有不变的人?”毕可超摇头,“没听说有不变的人,不合逻辑嘛,不变是相对的,变是绝对的。”

为证明自己所言不差,吴桐举了许多关于金正古板的事例,并说了上次金正给他讲仁人比干,并让他效法的事。说得毕可超的嘴角上翘,说:“要是这样,我尊敬。就为这个也一定要把他请了去,先不说写文章的事,你觉得行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吴桐就不好再说别的了,他想改日到金正家里去一趟,郑重其事地请。

又喝了一会儿,毕可超渐显醉相,把领带解下来,又解开衬衣领扣,吴桐眼尖,一下子看见他脖颈上有一块牙痕,吃惊地指指:“这,这是咋的?”

“咬的。”毕可超淡淡说。

“老婆?”

“老婆?瞎,老婆会有这份激情?”

“那……那是什么人?”

“老婆之外呗。”毕可超洋洋得意。

“你这家伙,花心!”吴桐摇头笑着。

“谢谢你的夸奖。”毕可超也笑。

“你这家伙。”吴桐继续摇头。

“老吴,你,你坦白,一共搞,搞了多少女人了?”毕可超反戈一击。

吴桐看了站在门边的服务小姐一眼,小姐领悟地退出房间。

“你这家伙,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胡说。”吴桐责怪。

“她们呀。”毕可超指指门,“全都被熏陶出来了,具有职业抗药性。别打岔,快说,共搞了多少女人?”

“还能多少,一个。”吴桐说。

“一个?什么人?”

“老婆。”

“嗐,和自己老婆能算搞么。”

“除老婆我没和别人。”吴桐实话实说。

“谎话。”

“真的,撒谎是王八。”吴桐极力证明自己。

“你就这么纯洁?”

“真的纯洁。”

“你纯洁,就没有女人往枪口上撞?”毕可超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成了抢手货。”

“老毕,我没必要和你说谎,我真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吴桐认真说,那诚恳的样子不由得毕可超不信。

“老吴,真这样我也尊敬你。”毕可超同样诚恳地说,“来,为这个我老毕敬你一杯。”

“少来吧你。”吴桐笑说,却也端起杯。

“老吴我不是开玩笑,真的佩服你,我,我是孙膑的脚——没治了,也知道乱来不好,不道德,特别对不住自己老婆,一见老婆心就发虚,比方这脖子上的伤,怕老婆看见,连晚上睡觉都系着领带,老婆说老毕你是不是当公务员当出病来了,在家里也周武郑王。我想可不真是当出病来了,可他妈的这事不由人,拿自己没办法。”毕可超红着脸滔滔不绝说。

吴桐被逗笑了。说:“是病,欠揍的病。”

毕可超点点头,说:“我小时候就为这不着调挨过揍。”

吴桐笑着问:“你这家伙从小就不正经?”

毕可超说:“有一次做作业,题目是中国的婚姻制度是什么。我故意把一夫一妻制写成一天一妻制。老师说错了,我说没错,老师就告诉家长,我爸把我好揍一顿。”

吴桐说:“你那时候就反叛一夫一妻制,长大后就诉诸于行动。”

吴桐又问:“老毕,你这么滥,还会有人对你有真情么?”

毕可超说:“有啊,有的还很让人感动。前年出差遇上一个女大学生,各方面都极出色,好上了,对咱如醉如痴,什么也不图,给买件衣裳都不让。那一阵子我受凉感冒了,做爱时我避免与她接吻,怕传染了她,可人家不管不顾,主动和我接吻而且更热烈,说情愿陪着感冒。就把咱感动得不行。想起那句‘人间自有真情在’的话。”

吴桐的心被触动了一下,问:“老毕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毕可超说:“我为啥要说谎?有这个必要么?”

吴桐问:“那后来呢?”

毕可超说:“结结实实做了几天露水夫妻,然后就各走各的了。你想想,除此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

吴桐点点头感叹说:“老毕你行啊,能遇上这么一个女人,一辈子也心满意足了。”

毕可超说:“说到底,心里还是觉得对不住老婆。”

吴桐问:“你老婆知不知道你这德行?”

“不清楚。”

“是你不清楚还是她不清楚?”

“我不清楚她清楚不清楚。哎,这话咋说得像绕口令。”

“话别扭日子别扭不别扭?”

“什么意思?”

“她和你还一心一意过?”

“当然了,过得好好的。”

“是你过得好好的,还是她过得好好的?”

“两人都过得好好的。”

吴桐不由倒吸一口气,他想到自己,自己干干净净一点乱事没有,可老婆一口咬定有事,闹个天翻地覆日子都没法过了。他妈的真有事的没事,没有事的有事,这理到哪里去讲呢?

毕可超大概看出吴桐的忧郁,问:“老吴你过得咋样呢?”

“不咋样。”吴桐不想隐瞒,便把老婆无理取闹的经过讲给毕可超听。

毕可超说:“女人是天然的对男人不信任,个个都会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棍子把男人全打死。这样,男人便失去了做好男人的理由,再好,再一片忠心人家也不承认,比方说你老婆。”

吴桐并不认同毕可超的说法,他混淆了是与非的概念。坏男人有瞒老婆的本事也不是好男人,好男人受了冤枉也算不得坏男人。他觉得自己就是后者:被冤枉了的好男人。

“既然这样,你有什么打算?”毕可超问,听口气像又要为他的“学生”分析问题,拿章程了。

“没打算。”

“不打算离婚?”

“我不知道。”

“不要离婚。”毕可超警告说,一反往常的先分析再结论的“教学”方式,而是先做结论后分析。“婚姻这东西,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假若要上吊,在松树上吊,在柳树上吊,或者是在槐树上吊,本质上是没有不同的,反正都是个吊死。”

吴桐同样不认同他的这一极端看法,把婚姻一概比成上吊去死,这不符合婚姻的客观实际,许多夫妻都过得好好的嘛。当然他只是不同意他的分析,还同意他给下的结论,即不能离婚。

“我不打算离婚。”吴桐说。

“OK。”

吃过了饭,毕可超意犹未尽,说要找地方放松放松,他请客。吴桐心里不情愿,可他已经提出来了(自然不会让他请),又难以拒绝。便问他想到哪儿去,毕可超说今晚酒喝多了,去桑拿桑拿,醒醒酒,再按按脚。吴桐同意。

吴桐签了单带毕可超出了酒店,小汪已把车开到跟前,上了车,吴桐问毕可超去哪一家。毕可超说了一家洗浴中心的名字。小汪说知道,就开车直奔而去。

在那家洗浴中心门外吴桐先下了车,正等着毕可超,这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往洗浴中心里走,呵,陶楚!吴桐差点喊出声来,慌忙钻进车里,对小汪吆句:开走,再换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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