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色

几天来吴桐一边和许点点考察取经,一边在心里打鼓,何总交待的改制方案期限已到,可他一直没有做出来,王梅说她要想想,也不知想没想好。他也不好问,形成一种很难受的局面。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王梅的人”这只是一种隐形关系,大家心照不宣,但集团总会计师的职责,究竟应对谁负责?是一把手何总?还是分管财务工作的王梅?谁也没对他明确这一点。如果在何、王二人意见一致的情况下,这还好办,而两人意见不合,他夹在中间就无所适从。那天他给金主席打了个电话,一是告诉他已到新单位工作,工作很忙,协会的会计就不能兼了,请他另外找人。再就是把自己目前的工作状况,特别是心里的苦恼对金主席倾倒出来,意在听听金主席的意见。金正听后问有没有是非界限。他一时不明白,问指什么,金正说指两位上司的指示,有没有对错之分。他总算明白金正的意思了,心想金主席也太书生气了,现今社会一个下属能根据对上司指示的是非判断来行动?如真能这样,事情就简单了。问题是不能,谁要这样不出两天就把饭碗砸了。他虽然到泰达不久,涉足不深,但最基本的规则还是很快明白了一些。金主席说的绝对正确的话却绝对不适用。他不再寄希望于金正,而金正却引经据典地滔滔不绝起来,他讲起一个远古时期的故事:说纣王继承了殷商王位后,荒淫无道,其同父异母哥哥微子几次劝谏,纣王都不肯听,大臣祖尹见西伯姬昌深得民心,担心不久祸患会降到殷商王朝,就提醒纣王警惕,而纣王却满不在乎,说我生于世上,不是享有天命吗?姬昌怎能奈何我。微子听到纣王这样讲,心想他已无可救药,本想以身殉国,但这时有人劝告他,说如果你死,国家能得大治,那样死得其所,如果你死了,国家仍旧难逃灭亡的命运,你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离国出走。微子以为言之有理,离开了纣王。纣王还有一个同父异母兄弟叫箕子,纣王开始用象牙筷子时箕子觉得苗头不对,叹道:他今天用象牙筷子吃饭,明天就会用玉杯饮酒,接着必然想得到远方的奇珍异宝,无穷尽的追求声色犬马,国家必然会走向灭亡。后来纣王果然沉湎于酒色之中,箕子多次劝说不听,有人对他说你也可以像微子一样出走啊。箕子说身为臣子,谋而不听即出走,那是彰显王的过失,是不忠的表现。于是他披头散发装起疯来。纣王见了毫不动心,把他像奴隶一样囚禁起来。纣王有个亲戚叫比干,见微子出走,箕子装疯,便叹道:君主有过失为臣的不劝谏,是不忠,怕死不说话,是不勇,君主有了过失,为臣的就应劝谏,他不采纳,以死明志,这才是为臣的最忠诚的表现啊。然后他就去直言纣王,纣王大怒,说我听说圣人的心有七个孔窍,真是这样的吗?于是就杀了比干,并且开膛取心,看个究竟。讲完这个故事金正归纳说:微子、箕子、比干三人的所作所为,最可取的还是比干,是个义士,这样的义士多了,国家才能兴旺。吴桐听了无言,心想又拧了,这个故事很精彩,可明显南辕北辙,与自己的现状脱节。忠于领导是下属的立身之本,这个自己知道,也在身体力行。问题是自己头上顶着两个上司,哪个也冒犯不起啊。他觉得金主席人是好人,只是太过迂腐,大概搜集的民间故事太多了,脑子就像被信息占满的电脑硬盘,混乱不清啊。

收了电话,吴桐心里怅怅的,他没从金主席那里找到答案,金主席沉湎于历史的烟尘里,与现实很隔膜,他似乎就是那叫比干的古人,只不过心还没被人挖出来而已。放弃金正,他再想,就想到大学同学毕可超,毕在市计委一个处当处长,两人关系不错,一直有联系。他到泰达的事曾征求过他的意见,态度很明确,去。他觉得毕在官场滚了十多年,一块三棱石也该滚圆了,他想他会有现实性见解提供给他。本想去毕单位面谈,又觉得不恰当,恰当的是找地方“坐坐”,或者干脆在电话里谈,他选择了后者,他知道毕可超忙,“坐坐”会被他否决,他们确实也不常“坐坐”。说起来这也是一种奇怪现象:小学、中学的同学们倒是常常搞同学聚会,而大学同学就不怎么搞。细想也不奇怪,前者多是平民,下岗的居多;后者多是“精英”,是时下机关企事业单位里炙手可热的人物,顾不上也不屑于怀旧。他给毕拨了电话,电话里问找谁,他说找毕可超,只听里面说毕处您的电话,不久毕可超的声音便传过来,他自报家门后问他忙不忙?毕可超笑了,说吴总有事再忙也不能说忙啊,又说你挂了。吴桐挂了机,他知道是毕那边说话不方便,要换手机。电话响了。他猜得不错,显示出来的是手机号码,接起来原先里面的嘈杂声不见了,说明毕已移师。他说:“说吧有什么指示。”吴桐便把“指示”变成“请示”开门见山地向毕说事。毕可超听后感慨说老同学也真难为你了,我也真不知该怎么说,处理和领导的关系是一门大学问,有人无师自通,有人一辈子也学不会,比如本人。吴桐说你别谦虚,不是都“毕处”了么。毕可超怪笑一声,说我要能学会,今天就不是毕处的问题了,当然在你老弟面前,我还不想太谦虚,摸爬滚打了十多年,没吃死羊肉却见过活羊走。吴桐不想听他务虚,问自己该怎么处理。毕可超说我觉得你说的这种情况很不正常。吴桐问怎么不正常。毕可超说我不是说单位一、二把手有意见分歧不正常,这很正常。但在利益一致的事情上不一致就不正常,比方改制,这是一些人的盛大节日,是越快越好的事,又像战斗中的抢滩,抢上去分享胜利果实对谁都好。吴桐说我还想不通。毕可超说我是局外人,不了解内情,只能从常理来分析。吴桐懊恼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毕可超说在搞不清楚问题症结前,只能搞平衡。吴桐说我知道需要搞平衡,可一事当前,平衡不了,必须表明立场,那该怎么办呢?毕可超问:“是那个女副总举荐你过去的不是?”吴桐说是。毕可超说:“应站在她那一边,否则人家会说你忘恩负义,今后会落骂名,以后她的对立面也不敢重用你。再说,根据你讲的情况,二把手既然能跟一把手抗衡,说明她心里有底,才不在乎一把手,这样你的地位基本是牢固的,一把手不会把你怎么样,当然也不要彻底把一把手惹恼了,要是他恨死你了不顾一切要治你,你就够呛。总而言之,我不了解情况,瞎说,你拣着听拣着用,对不起,我要开会了,哪天一块‘坐坐’,拜拜。”

吴桐似乎觉得有些开窍。

如果不是许点点提醒,吴桐就忘了今天是中秋节。奇怪的是双樱也没打电话叮嘱他买这买那,莫非她也忘了?当着许点点的面他没打电话向双樱询问,先让小汪把她送回家,这时他给双樱打了电话,问双樱今晚是不是去姥姥家过节。双樱没好气地说句:“去不去你看着办。”就把电话挂了。吴桐被堵得难受,又不知双樱耍态度为哪桩,只得忍着。到了自家的门口,他让小汪等着,自己进家从书橱上取了本《英汉大词典》,夹在腋下下了楼,让小汪把他送到岳母家附近的一座商厦门口,就让小汪回家过节。

吴桐进到商厦,依照往年惯例采买了一大包东西,提着去了岳母家。

节日真是个匪夷所思的事物,本是一个空洞的时间概念,而一旦到来,就异乎寻常有声有色地呈现于人们的面前,这就是所谓的节日气氛。

吴桐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不是表面上,表面上过节的因素是一应俱全的,人该到的到了,东西该买的买了,他感觉到一种很沉闷的介质在空气中弥散着,同时意识到这不谐气氛的发源地是双樱。联系到今天她一系列的表现,他断定自己的判断不错,而且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呈现在双樱的行为上。一家人都在忙活,唯独她“大小姐”似的(也确是他们家的大小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并以脱粒机般的效率大嗑瓜子,瓜子皮乱扔,他进门连看都不看一眼,似乎与她全无关系。电视里演的是家庭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可从她表情上看,演的不是喜剧而是悲剧,满目疮痍。他心里一阵不悦,刚想说她几句,丈母娘及时向他丢眼色,意思是:又发毛了,别理她。他就作罢。进到厨房对正在做菜的双桃说:“你要的词典我带来了”。双桃说:“谢谢。”吴桐又吃惊又觉得有趣,大概从他认识这个小姨子那天便没讨她说过这两个字,无论他做了什么应当感谢的事。他问:“怎么,要学英语了?”双桃笑笑说:“试试,不知道行不行。”吴桐说:“我想没问题。”不是廉价的鼓励,而是从心里觉得双桃能行。从上回当假“吴太”的表现,他看到她的一种潜质:可塑性。双桃说:“哥,你得当我老师。”吴桐说:“我差不多忘光了,怎能教你。”双桃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大学生教我这个中学生小菜一碟。”吴桐问:“你现在是什么基础?”双桃说:“我只会说三句话:BYE,BYE(再见)、THANKS(谢谢)、MORNING(早安),对了还有一句English(英语)。”吴桐笑了,说:“真是这样我还能当你的老师,只是我太忙,时间有限。”双桃说:“我知道你忙,可我是闲人,我就候你的时间,见缝插针。”吴桐觉得双桃想得周到,便点了点头。双桃满意地笑了,悄声问句:“哎,你惹我姐了?”吴桐摇摇头。双桃说:“那她咋像个受气包似的。”吴桐说:“你还不知道你姐,整天莫名其妙。”双桃神秘地笑笑:“哥,看在拜师的份上,我教你一招,要是你认准自己没错,就别退让,叫她明白自己错了,明白不能拿着不是当情理。女人是你越让她,她越不明白事情。哈哈,我这话你可别告诉我姐呵。”吴桐也笑了。这时听双桃问道:“活鱼,想吃清蒸的、红烧的,还是油泼的?”吴桐说:“你姐不是喜欢吃油泼的吗?”双桃挑挑眉毛说:“我是问你。”吴桐不由心里一热,说:“那就清蒸吧,活鱼清蒸最好。”双桃说:“知道了。”吴桐又看了双桃一眼。

“给好好打过电话了吗?”全家人坐下后,双樱妈问双桃。

“打了。”双桃一边倒酒一边说。

“一家人就少了她一个。”双樱妈说着眼圈红了。

“妈,看你,好好在外面挺好的。”双桃安慰说。

“好不好谁知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妈。”双樱妈掉下泪来。

“喝酒喝酒。”双樱爹举起开宴酒,“过节该高高兴兴的才是,抹鼻涕抹泪算哪一出!”

“爹,妈,祝您们二老中秋愉快,健康长寿。”吴桐举杯说,说时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在乡下的亲爹妈。“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里少的是好好,那里少的却是他呀。

一杯下去,尽是苦味儿。

“桃子,我想起来了,该把尚朝人叫来一起过节呀。”双樱妈说。

尚朝人就是双桃最近在谈着的对象。

“倒是,他一个人孤单单的。”双樱说,这是吴桐进门后听她说的头一句话。

“给他打个电话,叫他过来?”双樱妈说。

“不要。咱一家人过节,叫他来掺和啥。”双桃说。

“瞧你说的,你和他……”

“要散了。”双桃打断双樱的话说。

全家人的眼光都聚在双桃脸上,像要看个究竟。

“散了?不是谈得好好的吗?”双樱妈放下筷子说。

“谁说好好的?我从来没说。”双桃说。

“不就是嫌乎人家花钱紧,论过日子,那是长处,不是短处。”双樱教育说。

“反正我看不惯,穷酸,钱是挣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像他那么穷过一辈子也过不富。”双桃振振有词。

“那你打啥谱?就这么谈一个丢一个,一直谈到白头?”双樱妈问。

“嫁是要嫁的,我凭什么不嫁,可不能乱嫁。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已经嫁错了一回,不想错第二回。”双桃说。

真是风云突变,好端端的团圆节变成双桃的婚嫁辩论会。

“那咋样才算没嫁错郎呀?”双樱质问双桃。

“你就没嫁错呀。”双桃说。

“哼,你知道个屁哩?”双樱横了双桃一眼又捎带着吴桐。

“桃子,打盆理正盆,打碗理正碗,说你,你就别挂拉你姐。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和尚朝人散是不是有了别人?”双樱爹说。

“算是有吧。”双桃说,“当然,现在只是个目标。”

“目标?啥目标?”双樱妈问。

“目标就是追求对象呀。”双桃说。

“追求?追求个屁哩。”双樱妈火了,“那个‘姓曹的’不也是你追求的么,弄个鸡飞蛋打,你还不草鸡?!”

“妈,提姓曹的干嘛,他是孬种,不值得追求,算我瞎了眼,这个人值得我追求,我相信自己。”双桃说。

“他是谁?”双樱妈盯着双桃问。

“马尼。”

“……什么?”

“马尼,马尼。”双桃又连说两遍。

“啥个怪名,听名就不是牢靠人。”双樱妈说。

“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双樱问。

“澳洲人。”双桃回答。

吴桐一直在旁听,听到这里他的心格登一声,想:双桃说的这个澳洲人莫非是那天那个总裁助理?记得好像是叫马尼。他似乎又不相信,单是一面之交就当成了追求对象,这也太那个了吧。为得到证实他开口问道:“你说的这个马尼我是不是见过?”

“你见过哟。”双桃说。

全家人又一齐把眼光歪向吴桐,好像这出戏里又一名主角登台。

“怎么回事?”双樱首先发问,很警觉的神情。

吴桐就把那天宴请外宾的事讲出来。也讲到马尼。

“这……这不是在做梦吗?啧啧,还看中一个外国人,你看中人家,人家能看得中你?”双樱妈摇头不止。

“我有这个自信。”双桃说。

双桃的话使吴桐想起那晚马尼的表现,看出他对双桃感兴趣,但这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当时双桃的身份是人妻而不是单身女子,马尼即使有好感也属泛泛,根本不会有其他想法,而双桃竟想入非非,闹半天学英语就是为了挂拉马尼,也太自说自话了吧。

“不中不中,外国男人靠不住。”双樱爹表态并说明理由。

“我看中国男人更靠不住。”双桃回句。

“胡说,你的意思小吴也靠不住?”双樱爹问。

“哼,靠不靠得住,问问他自己。”双樱冷言冷语。

吴桐不想让双樱拿自己说事,便把话题转向双桃,他问:“双桃,你和马尼已经到什么程度了?”

双桃问:“哥,你什么意思?”

吴桐问:“单独见过面没有?”

双桃摇摇头:“还没有,等把英语速成速成,再……”

双樱妈说:“现上轿现包脚啊。”

双桃愤愤说:“我不和你们说了,说也说不到一块,等着瞧好了。”

双樱妈哼声说:“等着你领回个外国女婿?”

双樱问:“你和尚朝人的事彻底吹了?”

双桃说:“还没有。”

双樱说:“挂着?”

双桃说:“我说过和他不太合适,散伙。可他不算完,我有啥法?”

双樱叹口气说:“不知道你是咋想的,尚朝人很不错的一个人,不吃基围虾就不能过日子啦,真是的。”

双桃说:“也不单是基围虾的事,没个男人气概,婆婆妈妈,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双樱说:“你要是打意要散,就明确告诉人家。”

双桃说:“我说了,他非要再见一次不可。”

双樱说:“那就见一次,把事说开嘛。”

双桃说:“我不想见,觉得别扭。姐,要不你再替我见见,把事跟他说清楚。”

双樱说:“去你的。”

双桃说:“我不是也替过你吗?”

双樱说:“我不会再让你替了。”

双桃问:“为啥?”

双樱说:“不为啥。”

双桃说:“姐,求你啦。”

双樱说:“求也没用。”

为不背“一阔脸就变”的恶名,下午吴桐给黄舟打了电话,说联络联络同学们今晚上聚聚好不好?黄舟仍是一贯的阴阳怪气,说:“吴总不忙啦?”如果当面,黄舟会看到吴桐愤怒的表情。他没吱声,有点敢怒而不敢言的意思。只听黄舟说:“好吧,我打打电话,看看能凑起几个。”吴桐吁出一口气,吐出一个音:“好。”黄舟效率很高,一个小时以后便回了电话,说联络上七个,加一起九个。说完又追加句:你是发起人噢。发起人就是付账的角色,即使黄舟不明确,他也会掏钱,在目前情况下,他请客天经地义。

但是这次同学聚会让吴桐极不痛快,他既是个中心人物又是个罪人,他觉得大伙灌他的不是酒,而是醋,全是酸溜溜的味道,奉承中带着的挖苦,嫉妒中体现着的取悦,他感到无所适从,不知该怎样对应。有一个同学还借题发挥,说今晚上的聚会AA制,不吃他妈的“嗟来之食”,人穷志不穷。弄得吴桐如坐针毡,好像自己污辱了大家,只希望早早结束。他知道参加这种聚会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参加了。他曾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早得罪,晚得罪,早晚得罪。意思是事情有它的既定走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他又实在感到不解:人和人难道真的就是一种阶级关系?阶级对立法则亘古不变?

另一个失落是没看见陶楚,陶楚没来参加,不晓是黄舟没联络还是她不想参加,他也不好问。自上回在派出所门口分手,再未见,陶楚曾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想请他吃顿饭,表示一下感激心情。当时他刚到泰达,太忙,也不想让她破费,就推辞了,说以后再联系。来之前他有一种想见陶楚的愿望,甚至很强烈。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情绪。

当最终他付完账走出酒店,已酩酊大醉了。

放完“十一”长假头一天上班,吴桐进到办公室便要往墙上挂何总写给他的字,他在节日期间请人装裱出来了。正端量挂画位置时,电话铃响了,是程巧,通知碰头会改在下午。又问何总让搞的那个方案做出来没有,何总等着过目。吴桐嘴张了两张也没放出声来,既不能说做了又不能说没做。程巧似乎意会到什么,关照说:“要没完就抓抓紧,何总十一点回公司,务必在这之前……”他啊啊了两声,算是回应。放下电话,顾不上挂画了,心里慌乱不已,知道有麻烦了。放假前程巧问过此事,他敷衍说已经成文,可还想把这些天从外单位取经形成的新思路完善进去,须拖一二日。程巧请示何总,何总答复说能完善一下更好,可利用假期加加班。按说何总够通融的了,给的期限不短,七八天时间。可他就此事汇报王梅,王梅却不以为然,说还是多看看多想想,弄出个像样子的。又说用不着加班,该休息休息,等上了班再弄不迟。见王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也就松懈起来。何况他也不想有悖于王梅惟何总命是从,这也有悖于他的“毕老师”的“教导”。可谁又知绳索还是勒在脖子上,一上班何总就催要,刻不容缓,这怎能不叫他心慌意乱。他也顾不上先打电话,拔腿往王梅办公室跑。门推了几推没推开,又敲,敲也不开,想是王梅不在公司,又赶紧返回自己办公室打王梅手机,占线,再打,依旧,他的汗流下来了,同时有一种要小便的急切,这是老早落下的病根,只要一紧张,就想尿。他一边继续拨电话一边往洗手间跑,在走廊上碰见许点点,他凝一下神,对她道句:“点点到我办公室,”就奔去解决内急。

回到办公室,许点点正偏着头,笑模笑样地看着何总的字,见吴桐进来问句:“是不是要我帮你把墨宝挂起来?”她特别加重“墨宝”两字的语气,以传达她对此类作为的不屑。

吴桐沮丧地说:“顾不上那个了。”

许点点故作吃惊状:“呀,连‘只争朝夕’都顾不上,看样有‘只争分秒’的事了,怎么个事呀?”

“你个点点,就知道搅和。”吴桐用嗔怪又亲近的口吻说,节前他俩在外面跑了一段时间,把关系跑得怪怪的,上司不像上司,下属不像下属,还有一丝两人皆心照不宣的暧昧。

“有麻烦了。”吴桐阴郁着脸说。

“什么麻烦?”许点点问。

吴桐就把事讲了,好在也不用细讲,许多情况许点点知道。许点点连想都不想说:“好办,孩哭抱给他娘。”

“娘?”吴桐一时不解。

“王梅。王母娘娘。”许点点说。

“瞧你这个嘴。”吴桐看了许点点一眼,他知道她对王梅的“插足”耿耿于怀,“问题是找不着她。”

“找不着也得找。”

“这话等于没说,办公室没有,手机不通,让我到哪儿去找。”吴桐满脸愁苦相。

许点点想想说:“那就别找了,找着也没用。”

“为什么?”

“何总是给你布置的任务,不是给她,这事就该你负责。”许点点说。

“你说得对。”吴桐苦着脸说。

“你知道这个,干嘛要听王梅的,到头来让自己坐蜡头?”许点点说。

“你,你不知道,这里面……”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说你知道什么?”

“不想说。”许点点说,“算了,还是说眼前的事吧,办法倒有一个。”

“什么办法?”吴桐急急地问。

“找个替罪羊。”

“什么?”

“找个人先把事顶着。”

“咋顶?”

“就是把事揽在别人身上。”

“谁?”

“我。”

“你?!”

“你就说将文件交我打印,找不着我了。”

“你在班上会找不着你?”

“我长着腿,跑呵。”

“哪跑?”

“这你就甭管了。”

“工作时间找不着人,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怕。”

“不行,这根本不行,我不能让你……”

“这叫舍卒保车。”

吴桐连连摇头。心里却热乎乎的,关系“铁杆”才能这样啊。点点……

“好了好了,官你就听小兵的吧,往我身上推,关键是能争取个缓冲时间,今晚一块加加班,弄出来明天交差。”许点点诚心诚意地说。

“一个晚上怕弄不出来吧。”吴桐说。

“不会有大问题,我复印了宇通的一份材料,天下文章一大抄,往上套就行了。”许点点说。

吴桐不言语了。

“拜拜。”许点点抬手对吴桐屈屈手指,离开办公室。

许点点离开没过多久,焦亮来了,手里拿着一叠纸,对吴桐说这是王总起草的改制方案,请他看看,如果没有意见就呈何总。说着把纸放在桌上。吴桐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王梅一直说不急不急,怎么竟自己弄出来了?他问焦亮王总在哪儿,焦亮说去了家电公司。

焦亮走后,吴桐没急于看王梅的方案,赶紧给许点点打手机,问她在哪儿?许点点说刚出公司大门,吴桐说回来,许点点问怎么回事,他说回来再讲。

放下电话,吴桐怔起神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觉得王梅有些不好捉摸,她弄未尝不可,至少应和他打个招呼,让他不再为这事劳心伤神。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不想多怪罪王梅。相反,有了转机,他的心情倒渐渐放松开来,无论怎样,何总那里是可以交待了,也解脱了许点点不必为他背黑锅。

这么想,眼光便落在方案上,方案分几大部分,有虚有实,虚如改制宗旨,完全官样文章;再改制班子,领导小组组长何总,副组长王梅、吴桐,办公室主任吴桐兼任,副主任是焦亮;再是工作步骤,这一部分十分详细。还有其他。刚浏览完一遍,许点点进来了,不等许点点问,他就把事情的突变三言两语说完,然后把方案给许点点看。

“这个方案,何总不会接受的。”许点点看过说。

“为什么?”

“班子组成及股份分配且不说,最重要的是工作节奏太缓,依照这个方案,元旦前根本完不成改制。”许点点说。

“依照工作量半年时间完成已相当快了。”吴桐说。

“但是绝对不行。”许点点斩钉截铁。

“为什么?”吴桐问。

“与何总的设想不合。”许点点说,“何总一再强调必须在年底完成。”

“何总咋这样急于求成呢?”吴桐像在自言自语。

“这好理解。”许点点说,“好生意谁不想早一天做成啊。”

“就是那个‘一元钱买个地球’?”吴桐问。

“Yes。”

“王梅咋就不慌不忙呢?”吴桐说。

“不晓得,也只有去问她了。”许点点说。

“我才不问,眼下这事就不知该怎么办,按你的说法把这个方案交给何总,何总肯定会不满意,又肯定会让重搞,重搞王梅……反正两头不赚好。”吴桐懊恼地说。

看吴桐那副惨相,许点点笑了起来。

“你个点点,我作难你还笑,也不帮我出出主意。”吴桐批评说。

“用不着我出主意,其实你知道该怎么办。”许点点说,“你知道的。”

吴桐不吱声了。

许点点走后,吴桐怔了一会神,然后在方案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意味着他将对此负责,许点点说得对,真要做决断,他知道该怎样做。就像文化大革命中林彪说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话那时实在,现在也不过时。

本质上说吴桐是个循规蹈矩的男人,称之为“家门口的汉子”那种。在学校时下了班就回家,偶尔有饭局(多为同学聚会)也都对双樱实说,什么什么事、什么什么人、什么什么地方,交待得一清二楚。到泰达之后,就应了那句“官身不由己”的话,情况和以前大不相同,工作忙且不说,几乎天天晚上都有应酬。一般来说到了这种程度,也就无须一次一次说了,那就像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可吴桐不,他一如既往,每回都提前打电话告诉双樱,略有不同的是不再详细提供背景材料,一是顾不上说,事催着像火燎鸡毛,再是说了双樱也未见得明白,这“总”那“总”牛头马面,说了也是白说。说到底变化大的是双樱,早先吴桐一说晚上有事她乐得不用做饭,和儿子到娘家吃现成的。而现在充满了警惕,风声鹤唳,吴桐事前的通报与她事后的盘查都必不可少,每晚都对回家的男人这儿瞅瞅那儿嗅嗅,鹰犬一般。吴桐就有些怨声载道,认为不该这么不信任他,把自己当嫌犯对待。还有对“公粮”的不断追加催缴,他有点应接不暇、入不敷出,心身疲惫。有时他不惜喝醉了以便回家倒头便睡。就像社会上流行的“你有政策我有对策”的话。醉酒就是吴桐在夫妻功课上的对策。

不过这遭吴桐没醉,喝酒时他留有余地,不是打算今晚履行义务,而是要给双桃补习英语,已经补了几次了,效果尚可。只是双桃急于求成,总一遍一遍打电话约,无奈只好利用应酬之后的时间,也就是双桃说的“见缝插针”。一般是宴席散后他让小汪把他送到双桃家楼下,便让小汪回家。开始小汪还问用不用来接,他本想对小汪解释为什么在这儿下车,又觉得对下属没这个必要,弄不好越描越黑,便什么也不说,小汪后来就不再问了,想必自作聪明地认为吴总已有了“外室”。

一般是这种情况,吴桐一进门,双桃先给他泡一杯茶,然后抓起电话给她姐打电话,说句:“姐,哥过来了,你放心。”便把电话挂了。双桃乖觉,处处体现得到,但吴桐对那句“你放心”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觉得暧昧,不晓这话的确切含义,是说他在这儿回家晚些不用担心?还是说他来教课,不会有别的?莫名其妙。

用“蜗居”来形容双桃的住处是再恰当不过了。从四楼开始木板楼梯便呈螺旋状往上盘升,通到一间无棱无角如同螺壳状的阁楼间,不足十平方米,高个子头能碰着屋顶,几样简陋家具,为节省占地都是小一号的,那张小床一个人睡也不敢翻身。如此陋室也并不属双桃所有,是租来的。吴桐知道双桃和“姓曹的”婚姻关系兴盛与衰亡的全过程,正像一个电视主持人自传的书名《痛并快乐着》,她也是这样。只是快乐消失得太快,痛却长久留下来。两人仓促结婚,可以说除了提前装进双桃肚子里的孩子他们一无所有。所以离婚便几乎没有财产纠纷。女儿好好是她的唯一“财产”,同时也是她的沉重负担。“姓曹的”很绝,说要么孩子归他抚养,要么归她,他什么都不管,双桃选择了后者。可以想象只有两百元下岗补助金的她负担一个进京读书的孩子有多么艰难。在教双桃英语前,吴桐并没来过她的这个家,头一次来看了这里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也开始理解她对新谈的对象(尚朝人)抠门的深恶痛绝,同时也清楚她为什么会在去泰达这个问题上坚决站在自己一边,他觉得她和双樱虽是姐妹(且是双胞胎),但对生活的认识却大不相同,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双樱是一只狗,看家母狗,一门心思把家牢牢看住,别无所求;而双桃却是一只狼,伺机出动的母狼,眼下那个澳洲人马尼就是她面前的猎物。

“今天我又记住××个单词。”这是每次开始学习前双桃要向老师汇报的一句话。而今天反常,她说的是:“我听姐在电话里声腔不对,是不是你又惹了她?”

“我哄还哄不好呢,还敢惹她吗?”吴桐颇有情绪地说。不知咋的,近些日子双樱对他态度反常,总是气鼓鼓的,像受了老大委屈。

“是不是因为来给我上课?”双桃问。

“不会。”吴桐说。

“我知道她对这事有看法。”双桃说。

“她是对你谈对象的方式有看法,不是别的。”吴桐说。

“要不今天就不学了,你回去看看是怎么个事。”双桃说。

“不管她,她整天莫名其妙。”吴桐说。说毕心“扑通”一跳,一瞬间他把眼前的小姨子双桃当成是老婆双樱,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好在很快又转过弯来了。他叫了声:“双桃。”印证似的。

“什么?”双桃问。

“我已经来了,该学学。”他说。

“那好吧,不过……”

“不过什么?”吴桐问。

“从今往后,我不能多麻烦你了。”双桃低着头说。

“是怕你姐不高兴?”吴桐问,又说,“你们是姐俩,怕啥?”

“你,你不了解女人。”双桃一笑说。

吴桐也一笑,他想起老家一句话:姐夫小姨子,一个炕滚席子。

他说:“行,你也学得差不多了。”

“你又臭我。老师还不知道学生的水平?”双桃说,“不过,我现在查词典挺溜道的。”

“翻着词典谈恋爱?”吴桐打趣说。

“谈屁恋爱?”

“你……不爱马尼?”

“和个熊瞎子似的有啥可爱的。”

“那……”

“无爱可恋,是求偶。翻着英汉词典找丈夫,他妈的浪漫大了。”双桃一不小心说出句粗话,并夸张地把那本厚厚的《英汉词典》抱在怀里,像要立刻出发,却是一脸的茫然。

吴桐的心轻轻一震,他端杯喝了口茶,似乎从茶的苦味中品味出双桃心中的苦涩。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小姨子,只觉得她作派乖张,没心没肺……

“求偶咋,找丈夫咋,正当防卫。”吴桐安慰说,“说‘女怕嫁错郎’而不说‘女怕爱错郎’,就是说女人是‘嫁’字当头的嘛。”

双桃看着吴桐说:“没想到你还挺会说宽心话呀,以前咋不知道啊。”

吴桐说:“因为你老把眼光放在发现我弱点上。”

“少来啦,我不就说了句不是老板长了个老板肚吗?你就抓住不放,现在你真成老板了,那话我从此收回,行了吧。”双桃说。

“你也别臭我,我没当什么老板,不过也怪,自到泰达后,肚子倒一天天小起来了。”吴桐说。

“工作累的?”

“叫你姐累的。”吴桐脱口而出。说毕方意识到这不是句能对小姨子说的话,不由红了脸。双桃淡淡一笑,没吭声,她给吴桐杯里续了水。

“我看你还像个大学生,跟和我姐谈恋爱时一点没变。”双桃说。

“表扬还是批评啊?”吴桐问。

“自己寻思吧。”双桃说。

“肯定是批评啦。社会变,人不跟着变,就会被时代的列车甩在后面。”吴桐说。

“被甩的可不是你,你现在已经乘上了火箭,成了风云人物,而我们这些失业者彻底被甩下了。”双桃又恢复先前沉郁的神情。

“你不是正急起直追吗?”吴桐安慰说。

“追啥?追熊瞎子倒是。”双桃自嘲。

“这没什么不好,追上马尼就等于搭上了国际列车。”吴桐说。

“你笑话我?”双桃瞄着吴桐问,“我知道你心里是看不起我的。”

“没有,真的没有。”吴桐说,这是他的心里话,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双桃一厢情愿追求马尼的不予认同,那么现在他认同了,因为双桃需要生存,还有她的女儿,不能坐以待毙啊。他说下去:“抛开马尼不讲,我觉得你能找个外国人也不错。”

“为什么?”

“生计问题起码可以得到保障,还有……”

“还有什么?”

“外国男人比中国男人好。”吴桐说。

“别忘了你就是中国男人啊。你也这么说?”

“对,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中国特色。”吴桐说。他这么说完全不是附和双桃,而是真的这么认为。自到泰达之后,多有机会进入一些场所,目睹一些龌龊,感触颇深。有一次接待北京来的几个学者,吃饭的时候一个个还说今论古,满腹经纶,道貌岸然,正人君子似的,可一到夜总会立刻就放浪形骸、斯文扫地、丑态百出。当时他从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男人的丑陋男性比女性更清楚。

“那我倒要问一句了哥,你自己怎么样?算好、算坏?”双桃冷丁冒出这么一句。

“替你姐打探?”吴桐笑。

“没义务。”

“我觉得,在男人堆里,我还算是好的吧。”吴桐自我评判。

“只是不知道‘红旗还能打多久’是吧?”双桃笑眼望着吴桐。

“我是想永远打下去呀。你不是帮你姐对我约法三章了吗?我不规规矩矩行吗?”吴桐怪声怪气地说。

“听你这话冤乎乎的,别忘了,我那是帮你,不用这个办法你能去成泰达?能……”双桃缄口,但吴桐清楚她想说什么。

“所以我才报答你呀。”

“你报答我什么啦?”双桃问。

“教你英语不算报答?”吴桐反问。

“算,算。”双桃承认,“哪敢埋没你的成绩呵。”

“那就开始学吧。”吴桐说。

“哎呀,还学看都几点了,时间咋过得这么快,你快回家吧,走吧!”双桃下逐客令。

吴桐站起身来竟有些不情愿,一想到要回家,心里就有些怯怯的。他同样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好了,姐好像窝着火,回去别惹乎她。”出门时双桃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