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色

早晨出门刚把手机揿开,陶楚的电话便打进来了。他知道陶楚不打家里的电话是怕给他惹麻烦。只听陶楚急急地问:“吴桐你在哪儿?”他也急急地答:“我在路上。”陶楚又问:“能不能见见?”他说:“现在不行,我第一、二节有课,也没法调了,下了课我找你行吗?”陶楚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吴桐问:“情况怎么样,孩子出来了没有?”陶楚的声又变了,说:“没有。”吴桐又问:“见到了没有?”陶楚迸着哭声说:“不让见。”吴桐知道再说下去陶楚又要哭了,说句:“陶楚你别急等我电话,开着机。”听见陶楚的“嗯”声他收了机。

他不知道两节课怎么下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都讲了些什么。他抱着讲义往教研室跑,只为能早早给金正打电话,打完了电话再联络陶楚,只能这样。吴桐全身心投入,正像他向陶楚所许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这么说,也这么做。说起来吴桐就是这么一个人,不是乐于助人,也不是助人为乐,他没从中得到什么乐趣,更多的是苦,苦不堪言。

进了办公室坐下刚要抓电话,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小赵。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想或许小赵有好消息告诉他吧,那就太好了。然而小赵说的不仅不是好消息,反倒是个坏消息。小赵说他又从所里摸了摸情况,所里正准备往分局报材料,案件性质定为合伙抢劫。情节是打斗之后“胜方”向“败方”索要“赔款”,说由于他们的挑衅耽误了回家吃饭,要出打的费,败方一个学生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钱没用来打的,一块买冰淇淋吃了,还没吃完就被抓。吴桐这才清楚所谓“抢劫”的过节,听过倒松了口气,他问小赵:“这构得上抢劫吗?”小赵说:“也许吧。”吴桐说:“抢劫的对象应该是陌生人,抢认识的人,明明知道会被指认出来,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啊。”小赵说:“这看怎么理解了,说抢夺也可以。”吴桐问:“抢夺是什么性质呢?”小赵说:“轻,够不上刑事责任。”吴桐有些激动地问:“既然在两可之间,为什么一定要定抢劫呢?他们还是些孩子,为什么不能放一马?”小赵说:“据说不够十六岁的就不追究刑事责任了,那个李赛十六岁,所以就报了拘捕,不过万幸的是被打的孩子伤得不重,只出了点血。”吴桐问:“不是说照出头骨有裂缝吗?”小赵说:“没这回事。”吴桐说:“单纯是二十块钱的事了。”小赵说:“不能这么说,抢劫不在于钱财多少,抢一块钱也是同等性质。”吴桐说:“我还是想不通,法律对一个孩子为什么要这么严酷,谁家没有孩子呵。”小赵说:“吴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把这事告诉你,是觉得这个案子有可操作性,你就按我昨天说的,赶在派出所上报分局前把事化解。”吴桐说:“小赵,我明白了。真谢谢你了。”

挂了电话,吴桐没急于给金正挂电话,办公室许多老师都以诧异的目光盯着他看,再是他想根据小赵说的情况把思路理一理。他想,小赵说的有可操作性,是指案子的性质不是板上钉钉,可左可右,而执法者宁左勿右也是他们的职业定势,坐等当事人“操作”,事情视“操作”状况而定。这是一个多么“高级”的职业啊。一切都冠冕堂皇,一切都严丝合缝又游刃有余,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那个姓汪的家属能顺顺当当把不明巨款取走,就是最好的说明。吴桐大概是过于激动,才这么愤世嫉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他看看表,知道陶楚正在等自己与她联络,但事情没有着落他不能够。他走出办公室,下了楼,走到操场边上的一棵梧桐树下给金正家里拨了电话,铃响了长时间也没人接。他想金主席出发了吗?金主席经常下乡搜集民间故事,还参加一些活动,做协会兼职会计,金主席的行踪想瞒也瞒不了他的,当然是事后。他挂断手机,心里空落落的,可以说金正是他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且须立刻抓到,落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万般无奈时,吴桐忽然想,何不自己到派出所去一趟,摸摸情况,再讲讲自己的看法。关于案子的定性,他觉得自己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应该与公安方面沟通,理解万岁嘛。这么想定便速速赶到民安路派出所。

许是自己也觉得此举过于莽撞,吴桐进到门里心“噗噗”地加快跳动,像自己做了坏事一般。他轻轻走到一个年轻女民警桌前站下,又轻轻叫了声“同志”。年轻女民警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问:“你找谁?”他顿了顿,说:“谁都行。”女民警问:“你有什么事?”他说:“我是为那个学生打架的案子来的。”女民警又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家长?”他稍一犹豫说:“不是。”不等女民警说话,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民警粗声粗气地说:“出去。”他吓了一跳,却没动,他对男民警说:“同志。”男民警又说:“出去。”他急中生智,说:“同志是小赵让我来的。”“哪个小赵?”“分局财务科的小赵。”“不晓得。”“他,他来过电话的。”“来电话的多去了,谁记得。”男民警这么说口气倒缓下来了,再打量了一眼吴桐,又说:“回去等着吧,我们会依法办事的。”吴桐赶紧说:“知道知道,我相信法律,但我想说明一下情况。”男民警一副努力耐着性子的样子,问:“什么情况?”吴桐松了口气,却也清楚人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便言简意赅地讲出自己的两点看法:一是就案情实际情况定抢劫过重,定抢夺或者索要为宜。二是犯事的都是些孩子,而且属偶发事件,应以宽大为怀,给他们一个出路。吴桐这么说时,满屋的民警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有的还在窃笑。“你说完了?”男民警问。他说:“是,是。”男民警面露讥诮说:“我倒觉得,你可以给嫌犯当律师,把刚才这套话拿到法庭说去。说在这儿没用。走吧走吧。”

吴桐只得出来了。

他懊恼万分,站在派出所门口他觉得自己不是什么人民教师、什么灵魂工程师,而是一条狗,被人从门里踢出来的癞皮狗。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自找。垂头丧气往学校返时,手机响了,他担心是陶楚,却又不能不接,硬着头皮问句:“哪位?”

“王梅。”

“啊,是,是你呀!”吴桐惊讶万分,连忙收住脚步。可谓一心不可二用,这一天来只顾忙陶楚,别的全丢脑后了。

“吴桐你在忙什么呐?”王梅问。

“我,我瞎忙。你,你好吗?”吴桐嘴里回应,脑子却在飞快旋转:王梅是催问去泰达的事吧?该怎么回复。

“我挺好,也是瞎忙。上次说的那个事考虑得怎么样呢?”王梅开门见山。

“差,差不多了……”吴桐胡乱回答,头上沁出汗珠。

电话里王梅笑了一下,说:“差不多是什么概念呢?该怎么去理解?”

“就是,就是很快会给你答复。”吴桐说。

“好吧,好吧。”

吴桐听出王梅平淡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悦,更增添了心中的不安,想人家这么提携自己,而自己却如此消极对待,可以说近乎无理,给谁谁也会不高兴呵,他想对王梅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这时他听王梅又笑起来,说:“吴桐,人民教师的头衔就这么有吸引力么?”

“不是,不是。”吴桐连连说。又想到刚才受到的耻辱,想狗屁人民教师。自没说出口。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王梅问。

问题?吴桐的心一跳,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陶楚遇到的事情啊。他思忖,能不能求求王梅呢?以她的地位也算得上是神通广大,这样也许是不当的,可事到如今也顾不了许多了。他说:“王梅,我没顾上是有一桩没了的事。”

“什么没了的事。”

“一桩官司。”

“什么官司?”

见王梅接了茬,吴桐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王梅听。当然,“少犯”的家长他没说是陶楚。

“吴桐这事你非管不可吗?”听毕王梅顿了顿问。

“是的,是我的亲戚。”

“在哪个派出所?”王梅问。

“民安路派出所。”

“在哪个区。”

“长阳区。”

“行,我给问问。”王梅说。

“问谁呀?”吴桐问得挺傻。

“你说问谁呀,谁能解决问题问谁呀。”

“是的是的。”

王梅说:“你把那孩子的情况说说,我记下来,姓名、学校、年龄、家长姓名、工作单位。”

如果在一天之前,王梅之所问他还一概不知,可现在他清清楚楚,甚至包括陶楚前夫的名字。

“有了结果我会告诉你。拜拜。”王梅收电话。

吴桐松了口气。他觉得王梅能帮上这个忙。为什么开始没想到王梅呢?他想。

他觉得现在可以给陶楚打电话了。

不到中午,吴桐便接到了王梅的电话,告诉他事情解决了,她找的人给派出所打了招呼,要求这个案件从“关心下一代”的原则处理,于是派出所便把“抢劫”改为“索要”,由此批捕程序被中止,李赛可以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回家了。至于留下的“民事”尾巴待与受伤孩子家长协商后再定。王梅口气平淡地把事情说完,吴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

他赶紧给陶楚打电话把好消息告诉了她。

他和陶楚是在派出所门口见面的。在电话里陶楚听他讲了事情转折立刻泣不成声,不知怎么当时他的眼也湿了,兀地很感动,却又不清楚感动之来由:王梅的帮忙?公安方面的宽大为怀?还是自己终于帮助陶楚得到了解脱?抑或是几者兼有吧。等陶楚收住哭,他对她说:告诉李海滨(陶楚前夫),让他和你一块去接李赛。陶楚顿了一下说吴桐你和我一块行吗?我?吴桐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陶楚,他觉得这样有些不合常规,李海滨毕竟是孩子的亲爸爸呀。陶楚哽咽说我害怕,真的很害怕。吴桐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聚集在这儿的还有其他孩子的家长,他们并非是陌生人,起码在学校的家长会上见过面,而此刻他们却如同路人,一齐把急切的眼光投向派出所大门。不知怎么,陶楚也和其他妻子那样偎依着吴桐,吴桐明显感到陶楚身子的颤栗,他真切地感到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有多么深重。

当派出所的门被推开,“少犯”们垂头丧气地从里面走出来,家长们喊着叫着奔向前认领自己的孩子。吴桐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长长吁了一口气。

早晨离家的时候,双樱追到门口说:“下了班你去接萌萌,一块去他姥姥家。”吴桐刚要反问又幡然醒悟:今天是双樱的生日。说声:“知道。”心里却想:好玄,要是忘了又惹祸了,她会计较个没完。他有时觉得双樱就像电视剧《过把瘾》里的江珊扮演的那个妻子,刀架在丈夫脖子上让他说爱。虽然目前还没到这种程度,可有这种趋势。

下了班他急急赶到萌萌学校门口,放学好久了也没见萌萌出来,他有些急,给萌萌的同学打手机,接通后他从里面噼哩啪啦的声音猜到是网吧。他问吴萌在不在那儿,同学问叔叔要吴萌接电话吗,他说不要,叫他立刻到学校门口。

网吧离学校不远,一会儿就见到萌萌走过来。吴桐迎上前质问:“你什么时候出的校门,我怎么没看见你?”萌萌以攻为守说:“我也没看见你啊?”吴桐说:“我就站在这儿你看不见?你躲着我去网吧?”萌萌赶紧说:“没有没有。”可从萌萌的神情中他清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很是生气,训斥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知道不听话的后果么?要是哪天作了孽……他停住了,他本想说哪天作了孽让派出所抓去,看谁救得了你。他刹车是觉得对孩子说这个不好,会给他心理上造成阴影。他叹了口气,牵起萌萌的手走向公交车站,不知怎么,自从陶楚的儿子出事,他很是担心萌萌。

一进门生日的气氛便扑面而来,双樱埋怨了句“你爷俩咋才来呀”又投入到备宴的忙碌中,忙着的还有双樱妈和双桃。其实这个生日是为姐妹俩一块过的,从小就是这样,两人结婚了也如此。如今略有不同的是参加的人数减少,减少的俱是双桃方面的人:先是“姓曹的”被“开”,尔后是女儿好好离家去了北京。说起来“孤家寡人”的双桃免不了有些凄凉,好在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没表现出异常,边忙活边吆五喝六地对别人发号施令。

出现异常的倒是一贯正常的姑爷吴桐。

在生日宴行将结束,无论酒客肴客皆心满意足时,顶着一张红脸的吴桐陡然开口宣布:“我要跳槽。”

出口突然,又没头没脑,所有人俱没反应过来,看着他。

“我要到泰达。”吴桐又说。

“泰达是啥东西?”最先答腔的是同样顶着一张红脸的双樱爹。

“就是泰达集团公司……。”

“去……去那儿干嘛?”双樱爹又问。看样是醉得不轻,把曾“议”过的事都忘得没影了。

“当总会计师……”

“当……当那个干嘛?”

“爹,你喝多了,别说了。”双樱制止说。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寿星神情陡变,板着脸冲吴桐说,“你也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头脑清醒……”吴桐说。他是喝多了,让酒架着,说话才有了底气。

“清醒个屁,说过去的事干嘛再提!”双樱说,“不去,八抬大轿抬也不去。”

“对,咱不去。”双樱妈附和说,“好好当咱的老师,现如今老师吃香。”

“我想了好多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去是错误的。”吴桐说。

“去才是错误的。”双樱针锋相对。

“我问过许多人,连金……金主席都说应该去。”

“银主席说也没用。”

“金主席全心全意为……为我好!”

“我更为你好!”

“我的事,我……我决定。”

“你……”双樱被噎住。

“一家人的事,哪能一个人作主,全家商量着办嘛。”双樱妈劝道,立场还是向着闺女。

“回家说回家说。”双樱嚷。

“回家也没商量的余地,这事就这么定了。”吴桐端起杯仰脖喝了一盅。

“别喝了别喝了!”双樱借事说话,“再喝就六亲不认了。”

“姐,你别这样,哥没喝醉,醉了心里也明白。”双桃开言说。

“你,你怎么知道,他明白?”双樱堵双桃道。

“醉汉没见个吃屎的,就是因为明白。”双桃举例说。

“我是明白。”吴桐说,“你,是双樱,我媳妇,她,是双桃,我姨子……我明白着呐。”

“你是明白,明白不想要这个家了。”双樱说着眼圈红了,像要哭出来。

“姐,我真觉得奇怪,你怎么就和人不一样,现今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成个人物。你倒好老往牛角尖里钻,怕这怕那,怕尿床还能不睡觉怕噎着还能不吃饭呵?真是的。”双桃说着不断摇头,她是真的不理解双樱。

“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求富贵,只求平安。”双樱说。

“你以为这是优点?这是平庸,是眼眶子低,你知不知道人家有钱人过的是啥日子,你看看人家姚姚……”

“你别提姚姚!”双樱打断说,“姚姚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阔了,可阔得不光彩,丢人。”

“好,就不提姚姚,就说我,我也不甘贫穷,做梦都想过好日子。”

“你,你和我不一样。”双樱气哼哼地说。

“相反,咱俩一样的地方多去了,一个模子倒出来俩,在大街上人都分不出来,咋不一样?”

“我不是说这个。”双樱说。

“那说啥?我离了你没离?”

双樱不吱声了。看来让双桃说对了。

“怕离婚的女人是缺乏自信的女人。”双桃说了句不知从哪张报纸的女性版上看到的人生感悟。

“我保这个家,也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萌萌,我不想让萌萌缺爹少妈的。”双樱说着眼泪从脸腮流了下来。

“我要去泰达,更,更是替萌萌着想。”吴桐声音有些哽,为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拾起酒瓶给丈人斟酒,又给自己斟满杯。

“萌萌怎么啦?你不去当官就没有个好前程了?萌萌书念得好,年级前十名,上大学没问题。你别打萌萌的幌子。”双樱不相让。

“双樱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吴桐摇着头,好像一霎间醒了酒,一副很沉重的表情,说:“我们可以甘于贫弱,这没什么,别人怎么过咱也怎么过,能住上房子吃上饭,孩子再能读上大学,平平安安的也挺满足的。可一旦遇上个什么事……”吴桐看着双樱。

“什么事?”双樱警惕地问。

“比方……比方……”吴桐很难开口。

“说呀!”

“一旦有难了,谁去解救他!!”吴桐看看正在看电视的萌萌。

“什么难?什么难?”双樱和双樱妈异口同声。

“哥你说说。”双桃说。

“我不想说。”吴桐低头盯着桌上的酒盅。他不愿说的是险些被抓去坐牢的陶楚儿子的事,这件事给他的刺激很大,平头百姓的无助无奈,权势者的手眼通天,这便是当今社会的现状,任何人都须面对。他每每从陶楚的儿子想到自己的儿子,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那天在派出所门口,陶楚问李赛关在哪儿?李赛说关在铁笼子里,问挨没挨打,其实不用问,他和陶楚都看见了李赛脸上被殴打的痕迹。只听李赛说句:妈,我要再被抓进去,就自杀。这句话吓白了陶楚的脸,他也惊了一跳,一个孩子在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后说出这般话来,实在惊心动魄,也不由人不去深思。可这些内心的隐痛又实在是难以言说的,特别是当着儿子的面。

“说呀,不说就是心里有鬼。”双樱步步紧逼。

不知怎么,一种近乎憎恨的情绪从吴桐心头升起,这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诧,在他和双樱的十多年婚姻生活中,不能说没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他从未产生这种恨意。他想,不知进退的女人就是这么将夫妻之间的爱意扫荡一空,比如此刻的双樱。他横了横心,问句:“要听吗?”

不等回答他把李赛出事和营救的过程和盘托出。

“邪乎。”首先发话的是“醉汉”双樱爹,看样他也醒酒了。

“是邪乎。”双桃说。

“爸,派出所都有铁笼子吗?”萌萌问。

“咋的,你想进去勘察勘察地面?”吴桐自己都不晓得咋会把话说得这么狠。

“你,你干嘛吓唬孩子!”双樱抗议说。

“吓唬……”他想说的是:要有进去的一天,就不是吓唬的问题了。他怕一语成谶,才收口。

“我就不信,笔尖一歪歪‘抢’就变成‘要’了?”双樱妈说。

“这是事实嘛。”双桃说。

“要定了‘抢’,能咋处置呢?”双樱妈问。

“判刑。”吴桐答。

“判几年?”双樱妈又问。

“那得看法官的笔尖怎么歪歪啦。一年、三年、五年,都是说不定的事。”吴桐说。他并非是信口开河,就李赛的事他询问过有关人,他们说量刑有很大的伸缩性。

“邪乎,邪乎呵!”双樱爹说。

“爹,你想说什么呐。”双樱烦烦地瞄她爹一眼。

“我说,我说小吴能进步,就叫他进步,不为别的,也为保一家老少平安呵……”

“要是家庭出了问题,你负责任!”双樱质问。

“我……我……”

“别说了,净添乱。”双樱说。

“我想了想,倒想出一个办法,既能让哥去发展,又能让姐放心。”双桃说。

“啥办法?”双樱妈抢先问。

吴桐和双樱也看着双桃。

“哥和姐签个协议。”

“啥协议?”

“姐允许哥调到泰达,哥保证对姐永不变心,一旦发现和别的女人好,马上离婚,孩子和家产全归姐。”双桃说得有板有眼,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

全家人大眼瞪小眼。

“亏你想得出来这等馊主意!”双樱妈提出异议,“说出去不教人笑掉大牙?!”

“妈,你不懂。”双桃指出,“现在是契约时代,很多人没结婚先去公证,一旦离婚什么什么财产归谁,一条一条清清楚楚。”

“你在说个啥哩,没结婚就想离婚以后的事,那不是有病?”双樱妈摇头不止。

“这不是病,是社会进步,我要是再结婚,也要先签协议。”双桃说。

“你签个啥?要嘛没嘛,怕人家占了你的财产?寒碜人。”双樱妈说。

“不怕他占我财产,可也不能让他白甩了我,索要赔偿金。”双桃说。

“啥赔偿金?”双樱妈问。

“青春赔偿金呵。”双桃说。

“你咋不和‘姓曹的’要啊?要赔首先是他。”

“他,要得出来吗?算我倒霉,以后是非阔佬不嫁,败了,还能得笔赔偿金呢。”双桃半真半假地说。

“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向人家要啥个青春金,不害臊吗?”双樱妈说。在他们家只要有斗嘴的事,十有八九是在双桃和她妈之间。习以为常,话说得再冲也不伤感情。

“好了好了,什么都不懂,和你说个啥哩。”双桃转向双樱,问:“姐,刚才我说的你觉得怎样呢?表个态。”

“他同意,我就没意见。”双樱赌气说。

“哥,你也表态。”

“我……没意见。”吴桐说。

“都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吃完饭就把协议签了。我做中间人。”双桃说。

一桩荒唐可笑的事情居然就这么做成了。就像让姐姐替自己相亲那样,双桃总能突发奇想,且加以实施。

吴桐顺利地调到泰达集团公司。说“顺利”自是指与双樱达成协议之后,吴桐并没仔细研究协议条款是否合理以及其利弊所在,他没当真,只把它当着一道必须跨越的栅栏,他不相信协议会有生效的一天,双樱的顾虑纯系空穴来风,是一个神经质女人的痴迷。去泰达的决心已令他将一切忽略不计,哪怕签给双樱一张卖身契他也不在乎。略有不顺的是学校方面,开始不肯放人,强调吴老师是教学骨干,走了会影响学校教学质量云云。这说法煞是冠冕堂皇,而吴桐更愿意相信是校领导的“望人穷”思想作祟:手底下的一名普通教师,平常未见有多少过人之处,忽一日有人像挖宝似的来挖,设身处地替领导想想这种情况也确实难以接受。这事最后还是王梅出面加以解决。他曾私下问王梅采取了什么措施,王梅笑而不答。

他是星期一正式到泰达上班的,上午是公司的例行高层碰头会,出席范围是集团老总、副总及下属各分公司的“总”(叫总会是恰如其分的)。吴桐参加了。这也是对他副总级别的确认。当所有的“总”把眼光投向他时他慌乱不已。集团一把手何总和蔼地朝他点点头,随即把他介绍给大家,不知怎么他称吴桐为“吴老师”。大家用掌声表示对“吴老师”的欢迎。除了王梅,在座的全是陌生面孔,包括何总。何总本应在他报到时接一下,这也是惯例,可恰好有事抽不开身,于是就在碰头会上一并。何总讲话时他注意地观察着他,觉得何总有些年纪了,尽管染了发,但开始松弛的面部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关于何总他所知有限,且多是从王梅那里得知:他原先是市财政局的中层干部,到快半退时调到财政局下属泰达公司任总经理,显然是领导为照顾他才打这个时间差。现在又快到退休年龄。平心而论,他对何总的初始印象不坏,何总貌相端正,气象不凡,讲话思路清晰,表达准确,具有一种大将风度。他讲完之后各副总及下属单位一把手开始汇报各分管部门的工作。吴桐用心地听并做记录,他知道这是他这个“新人”了解泰达的好时机。在这个过程中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泰达的面貌如同雾中的风景在太阳升起之后渐显清晰,他惊叹不已,泰达却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啊。它经营的除了房地产,还有商贸、药业、家电、服装,甚至还有投资和证券,可以这么说吧,除了银行、保险、通信等几项国家专业垄断行业泰达几乎无所不包,吴桐自然清楚,泰达如此壮大自是得益于财政的强劲支撑,近水楼台先得月嘛。犹如一家庭,孩子的待遇总是最优厚的。泰达就是财政的孩子,一个营养充足的大胖墩儿。当吴桐对泰达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后,他真的感到万分庆幸,不由把目光投向坐在何总身旁的王梅,是这个女人将自己带进泰达王国这个新天地中,知遇之恩将永世不忘。在与王梅眼光相逢的那一刹,他似乎从王梅眼光也发现了相近的东西,那就是心心相印。

王梅是在最后发言的,这个集团二把手首先将一周来的财务情况做了通报,简洁明快。后着重谈到企业改制问题,说改制是目前集团工作的重中之重,作为分管这一块的她,将把主要精力投入其中,争取早日完成企业的转轨。又说工作是大量的,政策性也很强,需要做过细工作。说有利的是新任总会计师已经到任,增加了优势,吴总是财务专家,又桃李满天下,对改制协调有关部门关系十分有利。

王梅讲完由何总做总结,他着重谈到的也是改制。说的时候不时把眼光投向吴桐,那是一种“拜托”意味的眼光,很让吴桐感动,不由生出愿效犬马之劳的信念。他觉得这次会议完成了自己的角色转换,由“吴老师”变成了“吴总会计师”。

随着司机小汪的一声“吴总再见”黑色奥迪缓缓驶离吴桐家门,这时吴桐便从“泰达新生活”回到他熟悉的以往。角色由“吴总”还原为初——人夫和人父。频频应酬,回到家大都在十点以后或更晚。“萌萌呢?”依然是那句不变的话,如果得不到回应,便知道双樱已上床睡了。于是蹑手蹑脚到儿子房间去看看,再悄没声地上床。他不想把双樱弄醒,不是懒得和双樱说话,而是这般可以免受双樱的盘查,否则便大有麻烦。盘查首先从抱怨开始:几点了,怎么才回来?他的回答也一成不变:有应酬。“什么应酬?”“请工商。”(有变数)“在哪儿?”“泰达美食城。”(变数不大,因是泰达的酒店,故“肥水不流外人田”成为公司的宴请地)“美女在不?”(在双樱的语汇中“美女”专指王梅),起初他对双樱这种对王梅明显的敌意很是不满,批评她,讲“吃水不忘打井人”的道理,要她不要这样。而双樱似乎得意自己的创造,不改口,“美女美女”照叫不误。惹得吴桐以认同的方式“以夷治夷”:“美女在。”潜台词却是:双樱你知道什么叫美女吗?只是一张漂亮脸蛋?不是的。真正美女的美是从看不见的地方绽放出来的。他从坐在会议室里气闲神定的王梅身上看到了这种美。当然这些他不会说,而且说了双樱也未见得懂。“吃饭之后又去了哪儿?”“夜总会。”他实话实说。“美女也去了?”“美女没去,帅哥去了”。效法双樱,他将公司财务处的副处长焦亮叫做帅哥,焦亮确实算得上是个帅哥,公司财务方面的应酬焦是参加者之一,“找小姐了?”“没有。”“没有?”“是没有。”“那去夜总会干嘛?”“和客户谈事情。”“在哪不好谈到那种地方谈?”“在那儿容易谈得拢。”“光谈不干别的?”“喝酒。唱歌,也跳跳舞。”“你行啊吴桐。”“嫖赌可一点没沾啊。”“我咋知道,反正人得有良心。”“那是那是。”每晚的“夫妻剧场”都是这般基本雷同的情节。渐渐地吴桐也习以为常,他知道双樱不厌其烦的“审问”是给他打预防针,防患于未然。他呢?也确实没做对不起双樱的事,心里很坦然。不过,他吃紧的地方倒在另处:夫妻性生活。一向对这事淡淡的双樱近来一反常态,要求很强烈,打破常规变成隔日一回或更多,这让吴桐有些吃不消。以前两次的“定量”吴桐已是勉强支撑,不是他无能,也不是体力不逮,是双樱跟不上节奏,她反应迟缓,像一堆湿柴总是点不着,吴桐只好使尽浑身解数,而等到双樱火焰升起,吴桐却已成了强弩之末。每回吴桐都感到心力交瘁,总觉得是在完成一桩艰难工程。就是说,本来就不甚轻松如今又加了码,吴桐就着实有些不堪重负了。后来他倒是明白了双樱“性趣大长”的真正用心,同样是出于不使他背叛她的目的。她把他当成一把茶壶,在家里给喝光了,出去就给不了别人。如此“良苦用心”也真叫吴桐哭笑不得,一件乐事成了一桩苦差事。

快下班的时候,吴桐接到总经理秘书程巧的电话,说何总今晚宴请澳大利亚客户,请他一起参加,因为客户带着夫人,而王副总(王梅)今晚有事,所以请他把夫人带上,礼陪女客。放下电话吴桐微微有些激动,这是何总头一次邀他参加活动,且带着夫人,这事非同一般。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王梅举荐的人,按官场惯例属“王梅的人”,因此并不奢望何总会青睐于自己,只要不抱成见就可以了。所以何总这一姿态他多少有些意外。他知道这事得告诉王梅,王梅分管他这块工作,于公于私都应对她不加保留。他往她办公室拨了电话,问她忙不忙,不忙就过去一趟。王梅说焦亮在这儿,没事,你过来吧,他就走了。见他来焦亮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汇报完了,吴总你坐吧。焦亮退出后王梅对他粲然一笑,问他有什么事。他就把程巧的电话内容说了。王梅听毕略一沉思,说我是有事,你是一定要参加的,这是好事,可以对何总加深了解,对工作有利。吴桐听出王梅有打官腔的味道,心里很没底,又说我媳妇从未出席过这种场合,恐怕应付不了。王梅说也别把外国人当回事,告诉你太太以不变应万变就可以了。吴桐不明白王梅的话,想问又难以开口,讪讪的。王梅似乎猜透了他的心理,补充句:回答好客人的问话就可以了。吴桐会意地点点头。

回到办公室,他赶紧给双樱打电话,告诉她今晚一起参加外事活动,下班把萌萌接到姥姥家,等他去接。为防备没有和双樱单独说话的机会,又把王梅说的注意事项对双樱做了交待,倒把双樱弄得紧张起来,想打退堂鼓,说吴桐我还是不去吧,吴桐说句胡闹,就挂了电话。

吴桐计算好时间,喊了小汪离开公司去岳母家接双樱,到了他让小汪在车里等他,自己爬楼。自从到泰达车接车送,减肥难以为继,只得罢休。步行一月有余,减肥未见明显成效,可一旦停下来就觉出走和不走的不同,以前爬六楼腿脚溜轻,现在就有些拉不动腿,还喘粗气。进屋后见双樱爹在阳台上浇花,双樱妈在厨房做饭,双桃披着湿发在镜子前面捣齐。吴桐猜想是要和那个尚朝人约会。双樱对他说过,双桃现在是一边谈一边犹豫着,不满意又苦于没找到满意的,她对尚朝人最大的不满是太抠门,请吃饭连基围虾都舍不得点,双桃又最喜吃那一口。吴桐眼光在屋子里扫了一遍,没见双樱和萌萌,他问双桃:“你姐呢?”双桃说:“没回来。”吴桐看看表说:“快到点了,怎么还没回来,再晚就来不及了。”他知道参加这种重要活动是不能迟到的,那比上班迟到还要糟糕。他给双樱拨手机,无法接通,再拨,照旧。平常给双樱打电话总是一拨就通的,怎么有急事倒不通了?真是越急越掉链子。他怔了一会儿,知道这么干等不是办法,便给车里的小汪打电话,叫他立刻开车到萌萌学校门口找“嫂子”。他曾和小汪一块接过萌萌,因此不用多加交待。需要交待的倒是这里的双樱妈,他说一定管着萌萌把作业做完再看电视。话刚说完手机响了,他赶紧接起,不是双樱也不是小汪,是老同学黄舟,问他今晚有没有时间,几个同学想一块聚聚。自到泰达上班,这样的电话便多起来,有祝贺的、有求办事的,再就是聚会,弄得他应接不暇,心情也十分复杂,怠慢了老同学会引起公愤,可事事从命又难以办到。“官”身不由己,初涉官场的他已深有体会,他开始理解王梅从前的推逶了,确是不得已而为之,谁不想有个贤名啊,特别是在同学族中。想弄不好自己就成“王梅第二”了,臭名远扬。他先对黄舟道歉,说今晚有安排,实在不行,再换个时间行吗?黄舟酸不拉叽地说:“是不是我的面子不行啊,要不叫陶楚给你打电话吧。哈哈。”吴桐听了心里极别扭。甚至有些恼火。有事说事,干嘛这么无聊。他想堵他一句,可还是忍住了,说黄舟我今晚真的有事,对不起,下回我给你打电话好吗?再见。他匆匆挂了电话,也知道会被黄舟视为无理,可他顾不了许多,怕老占线接不到双樱和小汪的电话。双桃瞄过来一眼问:“又是饭局么?”吴桐朝镜子里的双桃点点头。双桃已捣齐得差不多了,正用干毛巾擦着头发,说:“哥你那套西服不太合身,肩窄,显得……”吴桐打断说:“显得肚子大是不?”双桃笑了,说:“还记得呐,真小心眼儿,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男人,特别是有身份的男人就得有点肚子,不然不气派。”吴桐说:“这么说肚子大倒是优点。”双桃说:“也得看是谁,我看哥的肚子大些就好看。”吴桐没心思和双桃斗嘴,就住口,这时手机响了,是小汪,说没找到嫂子。吴桐斜了一眼墙上的表,说来不及了,你赶紧回来。挂了电话他再给双樱打,仍然无法接通,他急得跺起脚来,连说麻烦了麻烦了。双桃说:“看你急成这样子,耽误了就能把乌纱帽掉了?”吴桐没回答,心想惹恼了上司不掉也摇晃了。这时双樱妈从厨房出来,说句:“实在不行就叫桃子替她姐去吧。”吴桐一怔,他没想到丈母娘能指出这么一条路,有句话叫丈母娘当家——净出馊主意。这主意也馊,万般无奈也不是不能考虑,何况姐俩以前就顶替过嘛。他把眼转向双桃,不待开口,双桃先说:“不行,我今晚有事。”双樱妈说:“你那个事好说,打个电话改改时间就行了。”双桃说:“改时间没问题,失约也不要紧,关键是我不是什么总会计师夫人,替出事来咋办。”双樱妈说:“能有啥事,以前小樱替你不也顺顺当当。”这时双樱爹从阳台上丢过来一句话:“我看行,场面上的事桃子比樱子强,你就把自己当成你姐就行了。”这当儿吴桐也拿定了主意: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他看着双桃说:“桃子你帮帮这个忙吧,你登台演出过,知道救场如救火……”

“那好吧。”双桃点头答应,迅速做出门的准备,好在刚才已化过妆,只是不为这事罢了。

“真他妈的戏剧化。”吴桐带着假太太下楼时不由在心里嘟噜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