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色

“萌萌呢?”吴桐一进门便问。在他们家,夫妻俩无论谁回来晚了,只要头一眼没看见儿子,张口便是这句话。可见儿子是他们生活中的重中之重。

“睡了。”半卧在床上看电视的双樱回答。同时关了电视,身子往床下挪。

同样也是习惯。不管得到的回答是什么:儿子睡了,在学习,在拉屎,也都要到所在地去瞅一眼,证实似的。吴桐从儿子房间出来,正要脱外衣,却见双樱笑模笑样地盯着他,摸不着头脑,问句:“咋啦?”

“精神焕发哟。”

吴桐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与王梅见面的兴奋劲儿还留存在脸上,让双樱一览无余。一时间他觉得挺没面子,想立刻把王梅说的重大事情告诉双樱,以证明他“精神焕发”不是没来由的,可话到嗓子眼又咽回去。他觉得还是等睡下以后再说,不必急火火小人得志似的,他笑着反戈一击:“别说我,你呢。”

“我怎么?”

他把外衣挂上衣架,回头说:“你也精神焕发呵,你不是也去约会了吗?”

“你少来。”双樱抗议,“我是去替双桃。”

“替不替都是一男一女约会。”吴桐故意不讲理。

“是就是,随你怎么说。”

“见的那个男人怎么样呢?”吴桐问。

“反正比你强。”

“这么说你看中了。”

双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说:“我看中了顶屁用,双桃相中才作数哩。”

说到双桃,吴桐便来了火气,忿忿说:“挑三拣四,她以为她是谁呵!是妙龄少女?”

双樱替妹妹辩护:“桃子也就说你长了个老板肚,就记仇了。”

吴桐说:“她说我不是老板长了个老板肚。”

双樱问:“说错了吗?”

吴桐咽了下唾沫,想要是今晚王梅说的事实现了,就是错了。想到这忍不住要把这事说给双樱,可这时双樱打断了他。

“你看看我。”双樱站在吴桐面前说,同时将没戴乳罩的胸朝前挺挺。

吴桐不解她的意思,眼在双樱身上横竖看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看不出变化?”双樱再把身子转转。

吴桐“噢”了一声,说:“穿了新衣。”

“怎么样?”双樱问。

“挺好。”吴桐答。

“好在哪儿?”

“式样颜色都不错。”

“我不是说衣裳。”

“不说衣裳说啥?”

双樱十分扫兴,双桃说的“准晕”在吴桐身上不仅没有实现,竟没一点感觉,她嘟囔句:“老土,没情调。”

吴桐不知所云地站在那儿,不知不觉酒劲儿上来了,觉得晕乎乎的,便上床倒头睡下,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睡到半夜醒来,吴桐发现身上还穿着衣裳,就开始脱,脱得一丝不挂了便钻进双樱被窝里,把双樱搂在怀里。在他们家,一切都是有序的,包括夫妻的性生活。两人从有关资料得知,如他们这般年龄、婚龄的夫妻每周两次为佳,他们便照章行事。还有,发生的时间应该在睡了一觉之后,此时精力旺盛。他们也遵循不二,像遵守工作守则一般。当然,这是现在。自从学校分给这个小套二房,才将萌萌分出去,夫妻俩可以单独在一起。吴桐记得当时全家人住一间屋时,他和双樱总是提心吊胆的,躲着避着,做地下工作似的,生怕孩子发觉。那时萌萌才三四岁,那么个小萝卜头不知怎么就神经兮兮的,对他爸充满戒备,吴桐每晚躺下给他讲故事哄他快睡,吴桐嘴里讲着手从被窝下面伸到双樱那边,萌萌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的动静,一旦发现不对头便高声质问:吴桐你干什么?!他就赶紧缩回手。分了房子这事就解决了,夫妻生活可以按部就班地来。今天并非是“法定”同房日(所以才分了被窝),吴桐醒来却兀地有了要求。双樱睡得很死,身体软软的热热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就像一块刚刚烤好的蛋糕。欲火高涨的吴桐对自己的“越规”终是有些怯意,犹豫着不知该把双樱弄醒,还是不管那一套。醒了酒,他记起双樱在睡前的不悦,心想把她弄醒事情倒会麻烦,不如偷袭。偷袭他也是中规中矩,小心翼翼地退下双樱的内裤,只要将这道程序完成,事情便无阻无碍,任双樱怎样抵抗也终是虎口下的羊羔。吴桐就开始行动,不过今番倒大出他的意料:上身后双樱醒来,竟然没有反抗,只是迷迷糊糊地问句:“今天周几?”吴桐信口说:“周三。”双樱说:“不对吧?”吴桐答:“没错。”双樱说:“咋我觉得不是。”吴桐说:“是,是,是……”随着“是”字的节拍加快动作频率,双樱就呻吟起来,顾不上日子对与不对了。

一如既往,完事后双樱变得柔情似水,软热的身子水蛇似的缠绕着丈夫,以防他抽身而去,很快又睡过去,打着细细的鼾。吴桐却睡不着了,脑中又闪现出与王梅见的那一幕。他想等双樱醒来,便把这件事告诉她,她一定会高兴得发疯,因为这是他们生活的重大转机。

但大出吴桐意外的是,当早晨醒来他将事情合盘托给双樱时,双樱连想都没想,便泼了吴桐一头凉水:不干。

吴桐没料到这样一件大好事双樱却要反对,想莫非是双樱脑子有病?他问双樱为什么不同意,双樱开始不说,被吴桐追逼紧了,才道出其中的隐情。归结起来就是社会上广为流传的那句“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的话。作为男人的吴桐,地位一下子升高,钱和权一并到手,谁又能保证他不往坏里变呢?作为女人的她,不想由此把家给毁了。吴桐听了大笑起来,说原来是为这个呀,为这个是大可不必的,结婚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双樱摇头说男人发迹了,就开始五花六花,包二奶的、找情人的、找小姐的,尔后就死活要和老婆离婚,这些人原本都是好男人呐。吴桐还笑着,说你想多了,我不是那种人,我保证海枯石烂不变心,一生一世当你的好老公。双樱依然不为所动,说你要去风光也可以,咱们先离了婚,这样起码我在心理上可以免受伤害。吴桐自然知道是双樱在说气话,便开玩笑说:好哇,既然对我不信任咱就去离婚。不料双樱听了“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嚷:你就是这么想的,这不就露了原形,还没走马上任就想把我甩了。弄得吴桐哭笑不得,心想双樱对这事咋这么偏执呢?总把事情往最坏处想,好多女人却不是这样,她们希望丈夫能飞黄腾达,跟着享受荣华富贵,咋双樱就这么安于现状呢?

鉴于双樱的反对,吴桐又把这件事想了想,倒并非想双樱所虑,他知道那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像对那看星相女孩表白的那样),自信是个有定性的男人,这些年学校里的女生和短训班里的女学员不乏对他有意者,有的甚至直言不讳喜欢他,他皆不为所动。他相信自己不会因为地位的变化而步入有钱变“坏”的男人行列。他想的还是那个老问题:王梅为什么要把这个“美差”给了他而不是别人?凡事都要有个理由,可这事就是没有理由,至少是理由不充足。就这么朝着一块悬在半空的肉奔过去,如果这一步踏空,到泰达的事告吹,学校又回不去了,那可是鸡飞蛋打,够惨。

他觉得这事应找人商量一下,帮自己判断判断,出出主意。他一下子想到市民间文学协会主席金正,他兼做协会会计已四五年,和金主席关系很好。金主席写了许多民间故事,出了书便送他一本。当然他首先想到金主席并不是因为他写的民间故事有意思,而是觉得他有社会和人生经验,他一直把他视为良师益友。他本想到金主席家里去,后怕影响他写作,就决定先打个电话。接电话的是金正本人,吴桐首先抱歉地问是否干扰了金主席写作,金正说没有。又问要过来吗?吴桐说不过去了,你那么忙,有件事在电话上说说,请金主席帮着拿拿主意。金正说行,你说说。吴桐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话筒传来十分熟悉的笑声,笑过金正说我看这是好事呵,搞财会专业的人当上总会计师就像搞工的当上总工程师一样,攀上了宝塔尖儿,既然有这个机会,便不应丢失。听金正这么说吴桐很感快慰,金正一说就说到事情的本质上,或者说是说到他的心坎上。教一辈子书到头来还是个教书匠,就像老鼠成了精无非成个白毛鼠。去大公司就不同,是鲤鱼跳龙门,质的飞越。当然,他请金正帮助定夺的并不仅此,而是……他接着把自己担心的方面说给金正,还有自己老婆对这件事的绝决态度,以及由此会带来的后果。金正听罢又笑了起来,说你认为天上掉馅饼是没道理的事?这不对,道理总是有的,只是你不晓得罢了。那也不要紧,不一定非一下子搞清楚不可,只要大方向是正确的,就不去多想,以后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至于你爱人的态度,首先要承认,对一个女人来说,她的想法是真实的,也是有道理的,社会上的情况明摆着,人心不古啊,啥花花事都有,她能不担心吗?就像那句老话:没吃死羊肉还没见活羊走?吴桐你要自重。吴桐连连称是,他觉得金主席能无保留地谈出自己的看法,真是值得信赖,不像有些人就怕说多了担责任,满口可是而是但是的耍滑头。

就这样了。放下电话吴桐想。

就这件事情而言,问题并没有解决,障碍依然存在。最大的障碍自然是老婆双樱,再就是双樱她妈自己的丈母娘。在他们家,丈母娘是一家之主,说话是算数的。吴桐清楚,要做通双樱的工作就越不过丈母娘这道坎。

是双樱先回家谈起,随之丈母娘把他召过去。双桃也在,但凡有事,双桃总少不了掺和。出于吴桐意料的是,一向与他相左的双桃这次竟然站在他这一方,首先表态,说:“这是好事,大好事,有什么可犹豫的,要是我脱了鞋往那儿跑!”

吴桐暗自松了口气,把感激的眼光投向双桃。他知道双桃的意见很重要,重要在于她对双樱有影响力,作为姐姐的双樱从小就被妹妹牵着鼻子走。

双樱把茫然的目光投向她妈。

“桃子说的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看是好事。”双樱爹表态。

“眼前看是好事,可往后呢?谁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双樱妈说,“就说那个姓曹的,才提拔了个副科长,就开始出坏水了。”

“姓曹的。”是双桃的前夫。

“他出坏水和当副科长挂拉不上。”双桃辩解说,“他本来就不是个东西。”

“不是个东西当初咋要死要活跟他?轰都轰不散!”双樱妈揭双桃的短。

吴桐知道双桃与“姓曹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姓曹的”除了混了个副科长满身没一处周正地方,就是长了个甜嘴,双桃就叫那张甜嘴给“套牢”,不顾三七二十一的要嫁。全家人一齐反对,怕她私自登记,把户口本都藏起来了。可那个“姓曹的”不是等闲之辈,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先搞大了双桃的肚子,以实际行动让所有反对的人闭了嘴。

按说老太太的揭短也能让双桃闭嘴。可不然,双桃是个永远不肯服输的人,她近乎在嚷:“干嘛老是拿姓曹的说事,他还算个人吗?现在说的是哥,说的是一步登天,说的是十万年薪,一条大鱼游过来,能眼睁睁地叫它跑了?”

“你是光看见好处了。”双樱妈说。

“当然要看好处了,没好处谁去当官呵,什么公仆,为人民服务,糊弄瞎汉去吧。错,他妈的是连瞎汉也糊弄不了的。”双桃如此情绪化可能与刚说到的“曹副科长”有关。

“光看见好处也不行呵,你没看见那些抓起来的贪官,个个没个好下场。”双樱妈说。

“说偏了说偏了,说小吴咋说上贪官了呢?”双樱爹转舵说,“事不能老往坏处想,那样谁还有上进心呵。”

“老爹说的对,都胸无大志,小富即安,社会还怎么进步呵。”双桃说。

“我不是不让小吴进步,进步好,挣钱多好,我只是担心……咳,咱家已经出了个离婚的,再出一个,我可受不了。”双樱妈交了底。

“瞧你说的啥话,小吴和姓曹的是一路人吗?姓曹的一肚子花花肠子,小吴本本分分,草和庄稼是一样的吗?”双樱爹说。

“哼,当初你还说姓曹的是棵好苗呢?”双樱妈说。

“那不是结婚以后吗?成了女婿,我能咋说。”双樱爹说。

“还是说错了。”双樱妈说。

“就算我说错了姓曹的,可我说不错小吴,小吴不是那号人。”双樱爹说。

“爹说的对。哥在本质上是好人,这看得出来。”双桃说。

“你知道咱派出所的汪副所长吗?”双樱妈问。

“知道,咋又说他?”双桃问。

“都说汪所长是所里最和蔼最关心群众疾苦的公安干警,是上级表扬的模范人物。可死了才知道,是个贪官,是贪官不说,还是个杂种,手里窝着海海的钱不让媳妇知道。什么人呵。”双樱妈说。

吴桐也知道那个胖乎乎的汪副所长,听说了他的事:半年前出了车祸,死了,办完告别遗体仪式后,按规定家属当着派出所的人的面,打开了他的办公桌的抽屉,一看,里面满登登的全是钱,足有几十万,还有厚厚一摞子存折。见状派出所的人赶紧闪开了,说除了枪和子弹其余都是私物,拿回去吧,拿回去吧。汪的媳妇一句话也没说,把钱和存折卷巴卷巴拿走了。可这事没保住密,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怎么,从那往后只要在街上看见穿警服的人,他就想起了那个“偷着胖”的汪副所长。

“他从哪弄来那么多钱呀?”双樱爹不知是向谁发问。

“这还用问?”双桃说。

“这事就这么算完了?”双樱爹继续提问。

“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不算完能审问他的骨灰?”双桃说。

“贪就贪吧,干嘛瞒着老婆留这么多钱呢?”是双樱妈在问。

“有钱才能五花六花呀。”双樱满带情绪地说。

“又说偏了,说人家干嘛。”双樱爹再次纠偏。

“反正我不同意吴桐调动工作。”双樱表态说。脸色很难看,显然是受了汪所长幽灵的影响。

“你说就算了?”双桃横眼看着姐姐。

“我说算我的一半,吴桐一定要去,就先把婚离了。”双樱说。

“你这小冤家,咋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呀。”双樱妈埋怨说。

“要不,这事以后再说吧。”吴桐说,他知道今天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什么人啊。”双桃撇撇嘴说,不晓得是说双樱还是说吴桐。

不欢而散。

吴桐陷入极度的情绪波动中,茫然不知所为。双樱的决绝态度事实上形成“一票否决”的态势,拦住了他的去路。双樱最后倒是说了实话,她主要是担心王梅居心不良,在一次她参加的吴桐的同学聚会中,一个同学忘记双樱在场,在诟病王梅时开吴桐的玩笑说王梅曾对人说班里的男生她最喜欢吴桐,双樱听见了没当回事,同学间的胡言乱语不足为凭,就是那天王梅请吴桐吃饭,她也没往歪处想。可事情急转直下,王梅又以不可思议的条件让吴桐到她身边,这就有所警惕了。连伟大领袖都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她王梅就例外?她凭什么要这样?不用说是打吴桐的主意。当然除了警惕王梅,她相信那句“男人有钱就变坏”的永恒真理,好好一个男人让钱架着走歪路,这样的事多去了,就算现在自己的男人本分老实,以后时间长了谁能保证?她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多少野心的女人,男人能挣来万贯家产自然好,可要是把男人搭上,把家毁了,这蚀本的生意她坚决不干。面对这么一个轴脑筋的老婆吴桐也真是有口难辩,无可奈何。

日子似乎又成老样子,他照样教书,照样为减肥上下班步行,照常定点定时定量地与双樱做夫妻功课。他一直没给王梅回应,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说不去泰达的理由(他真的没想出一个可信理由)。同样王梅也没再给他打电话。他既盼着王梅与他联系,又害怕王梅与他联系,很矛盾。他自己明白,他并没断了去泰达的念头,因为这事对他太过重大,一生中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是一定的。

如果陶楚没有出现,吴桐仍将在烦乱的情绪中难以自拔。那天在班上他接到陶楚的电话,他有些意外,陶楚是很少给他打电话的。电话里陶楚声音急切,问他认不认识公安局的人。他问出了什么事。陶楚说来不及说,先说认不认识市局、长阳分局或民安路派出所的人。吴桐想了想,想起一个人来。他对陶楚说认识分局的一个人。陶楚说我儿子李赛被派出所抓起来了,你快帮忙想想办法吧。吴桐一惊,问你现在哪儿?陶楚说我在派出所门口。吴桐说我马上过去。

撂下电话,吴桐和杨老师对调一节课,便奔出校门,拦一辆出租车上去。路上,吴桐沉沉郁郁,为刚才接陶楚电话时那一跃而出的意念深感无趣,倒真有点像中了邪魔。如今一沾女人事就不由得往那捞什么“桃花运”上挂连,像真有那个心似的,但凭心而论却不是这样。他不由叹了口气,在心里骂了句他妈妈的,这事就算过去。在民安路派出所外面下来,他看见脸色苍白、跳舞似的转着圈的陶楚。吴桐意识到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便招手把她引到附近一处街角。陶楚无助地拉住他的手嘤嘤地哭泣起来。看着哭时仍楚楚动人的陶楚,他的心一疼,不知不觉从口袋掏出手帕递过去,陶楚懂事地止了哭,一边擦泪一边对吴桐诉说事情经过。其实那时候陶楚还不知道全部情况,所知只是儿子李赛的同学的电话内容:中午放学出了校门,有手机的同学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说他们几个同学走到八十九中门口与他们学校的几个学生发生冲突,吃了亏,希望他们立刻赶过去支援。李赛便和同学奔跑到八十九中门口,看到自己的同学被围在中间情势危急,便一拥而上展开“拯救同学行动”(同学语),结果把对方一个学生的头打出血,派出所接到报警便把李赛一伙拘留起来。陶楚说完急得又落下泪来。

“你儿子今年到不到十六岁?”吴桐问。

“刚过十六岁生日。”陶楚哽咽说。

“麻烦了。”吴桐脱口说,又问,“他是不是……带头的?”

“他,他是里面最大的。”陶楚说。

“被打的孩子伤得重不重?”吴桐问。

“不知道。”

“送医院了没有?”

“不知道。”

“法医鉴定了没有?”

“不知道。”陶楚一问三不知。

吴桐觉得事情严重,严重在于不明情况,他想了想,说:“陶楚,你别慌,一定要冷静,现在得赶快找人,公安方面,还有医院方面,还有被打孩子的家长,得分头找,越快越好,晚了局面便难以控制。对了,李赛他爸爸知不知道这事?”

“我给他打电话了,他光知道焦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不行,咱分头行动,我去找分局的一个熟人,让他给派出所打打招呼,先把案子压住,别上报,你打听一下受伤孩子在哪儿治疗,知道了打电话告诉我,你再对孩子他爸爸讲讲,打听一下那孩子的家长是什么人,什么单位的,家住在哪,快去向人家求情。当然,得送礼,安抚住他们不向公安方面施压。”吴桐条理分明地说。以前办过类似的事,知晓其中的过节。陶楚用泪眼看着吴桐,眼光布满感激和依赖。吴桐无形中感到一种压力。

和陶楚分手后,吴桐又立刻快马加鞭往公安长阳区分局赶。在出租车上他先给那个认识的警员小赵打电话。小赵是分局财务科会计,曾在财会培训班学习过,也算是他的学生。老师找学生办事也是找得着的。没错,电话里小赵非常客气,一口一个吴老师叫,又说不用亲自往局里跑了,在电话上把事说说,能办的一定办。吴桐说他已经在车上了,马上就到。对方就不说什么了。

吴桐在分局门口下车,小赵已等候那儿了。吴桐挺惊讶,不晓得这是小赵对他的恭迎,还是觉得在外面说话方便。两人握手后小赵没有往办公楼让的意思,就原地站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小赵讲了。小赵听了没说什么,拿出手机拨号,通了就讲起来,吴桐等在一旁,留意小赵的话。他觉出有些不妙,果然小赵挂机后说了句“事情挺复杂。”吴桐问:“咋?”小赵说:“所里说性质很恶劣,团伙抢劫。”“抢劫?!”吴桐头一炸,连忙分辩说:“没有没有。”小赵问:“吴老师谁告诉你的案情?”吴桐说:“李赛的家长。”小赵问:“李赛是谁?”吴桐说:“就是打人的学生。”小赵说:“家长不了解情况,抢劫的情节已经录了口供。”吴桐心想麻烦大了。他望着小赵问:“这会怎样处理呢?”小赵说:“单抢劫一项就构成刑事犯罪,伤害一项视伤害程度,轻微伤以上也构成刑事犯罪,这事是复杂了。”小赵张张手,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吴桐头上沁出汗珠,怔怔地站着不动。

“吴老师,那个孩子的家长是你的什么人?”小赵问。

“啊啊,小赵你说什么?”吴桐回过神。

“那孩子的家长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妈妈是我的中学同学。”吴桐如实说。

小赵不言声,像在思考什么。

“小赵,你看这事咋办好呢?”吴桐以求援的眼光看着小赵。

“吴老师,你真想帮她吗?”小赵望着吴桐的脸问。

“当然,我们是好同学,这是一方面,另方面李赛还是个孩子,一旦判了刑,这辈子就完了。当然,家长也完了。”吴桐说。停停又说,“李赛这孩子挺可怜的,父母离了婚,他归他父亲抚养,他父亲又不怎么管他,性子就野了,可无论怎么还是个孩子呵。”

小赵点点头,诚恳地说:“吴老师,我能理解,谁家都有孩子,何况是李赛这种情况的孩子,很值得同情,可法律就是法律,一旦够了杠……当然,够杠也不是绝对不能操作,但操作起来难度就大了。”停停又说,“我要是只为应付你,会说尽力帮忙,可你是老师,我不能不负责任,把事揽下到最后办不成,我对不住你,你也对不住求你帮忙的人,所以请吴老师理解。”

吴桐不言声了。

告别小赵后吴桐心里很沉重,他替陶楚犯愁,陶楚那期待的眼神总是挥之不去。

回到学校,杨老师已代他上完了课,坐在桌前看一本家庭杂志,见吴桐回来问句:“事办完了?”吴桐摇摇头。杨老师见吴桐情绪低沉,关切地问:“遇到麻烦事了?”吴桐正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手机响了,他一边掏手机一边往教研室外面走,在走廊把电话接起来了,是陶楚哭咧咧的声音,她告诉吴桐在医院找到了那个被打伤的孩子,头用纱布包着,她赶紧向孩子的家长道歉,说好话,可人家连理都不理,孩子爸爸丢出一句:这事由公安局处理。吴桐问:“孩子住院了没有?”陶楚说:“没有,让他爸妈领回家了。”吴桐说:“这么看伤得不重。”陶楚说:“大夫说头骨裂了一道缝,脑震荡。”吴桐顿足说:“晚了一步,要是事先能和大夫找上关系,事情就不一样了。”电话里陶楚抽泣说:“哪能来得及呵,关系不是说找就找得上呵。”吴桐问:“拍X光片没有?”陶楚说:“拍了。”吴桐说:“你看片子了没有?”陶楚说:“大夫不给看。”吴桐说:“看样那个孩子家长走了大夫的关系。”陶楚说:“这可怎么办呢?要是把轻伤诊断成重伤……”吴桐说:“陶楚你千万要冷静,不要伤心,事情总会有办法的。”说到这他冷丁想起小赵讲的案子有抢劫情节,心不由往下一沉,不知该不该告诉陶楚,告不告诉各有利弊。正思忖着,那边陶楚问他在哪儿,他说已回学校了。陶楚问找到公安局的熟人没有,吴桐说找到了,人家答应帮忙,又说一旦有消息我就告诉你。陶楚说谢谢你了吴桐。吴桐说不用谢我挂了。和陶楚通完话吴桐没挪步,站在那儿愣神,他心里很难受,也很自责,他欺骗了陶楚,说什么公安的熟人答应帮忙,哪有的事呵,小赵明确表示无能为力嘛。当然他没有怪小赵的意思,一个穿警服的会计,能力有限。他要老天爷玩虚大包大揽倒坏事。这时冷丁想起小赵说的那句:“吴老师你真想帮忙吗?”的话,当时他没在意,现在回过头琢磨,这句话肯定是有含义的。莫非……他心里一动,接着掏出手机,再找小赵。小赵听出是他仍然很客气,说吴老师你说。吴桐结结巴巴地说:“小赵,我……你知道,我……”小赵轻轻笑笑,说吴老师有话就说嘛,不管怎么我是你的学生呵。吴桐啊啊了两声,终于稳住了神,便把他的想法明确说给小赵:他知道真想办成一件事情不能空口白话,“意思”得到。这方面希望小赵能从中协调一下,怎么办就怎么办,孩子家长为了孩子一辈子前途,花钱不成问题。小赵真诚地说:“吴老师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误会了,咱俩的关系我什么都实说,如今的社会风气不好,公事私办,中间夹杂着许多猫腻,这个都不是秘密。但是再怎么也有个基本法则:收了人家好处的就得给人家办事。可事有小有大,谁能办谁不能办,钱怎么花法,花在谁身上,得弄明白,不然钱花瞎了事情还办不成,你说的那个案子,在杠杠上面,操办的人须有足够能量,吴老师我对你交个底吧,这个案子你真想帮忙,至少得搬动区局一二把手中的一个,这样才成。”

“我明白了,明白了,小赵,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吴桐由衷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赵给他指明了一条道:去打通“真头香主”的关节。“真头香主”小赵已点出来了,可怎样才能搬动他老人家,他一片茫然。

快下班时陶楚又来了电话,声音愈加悲切,说她已打听到消息,李赛和他的同学不仅伤人还抢了人家的钱。吴桐说:“陶楚,这情况我知道,怕你担心,就没说。”又问,“孩子还没放出来吗?”陶楚说:“没有。”吴桐问:“共关了几个?”陶楚说:“六个。”吴桐说:“放心,派出所只有拘留二十四小时的权限,很快会放出来的。”陶楚在电话里又哭起来,说:“吴桐你可要帮帮我呀,别把李赛抓起来判刑,那样他一辈子就完了。”吴桐在心里说那样你也完了。他想陶楚弄不好会崩溃的,自己必须尽力安慰她,她不找别的同学单找他,说明她很看重自己。他说:“陶楚你听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全力以赴的……”说到这儿只能听到陶楚呜呜的哭声,他停了停说:“陶楚我随时会给你打电话的。”他挂了电话,心像被什么咬噬着。

他想了想,觉得仍不放心。心想要不和陶楚见见吧,陪她吃个饭使她的心情得到些缓解,刚要打电话又止住,觉得不妥。他叹了口气,接着给双樱打了电话,叫她下了班什么也别干,去学校门口接萌萌,带他回家。双樱疑惑问:“不是早就不接了吗?”吴桐生硬地说:“接,从今以后要接。”双樱问:“为什么?”吴桐说:“回家再说。”双樱说:“好吧。”

这天晚上吴桐失眠了。这不常有,脑子里很烦乱,翻动的整个是陶楚的事。他从记忆中搜寻所有熟悉的人,看其中有没有与公安相关的人,这个人还得能“搬动”公安局领导,能搬动公安局领导的就不可能是一般人物。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影,没找出一个能担当此任的人选,不由十分沮丧。“书到用时方恨少”,求人的时候才知道交际少,不,是和大人物交际少。但话说回来,一个教书匠,成天在校园里转悠,能见到的顶级人物也就是校长、书记了。可在官场里他们又算得了什么?井底之蛙哟。平头百姓办事难,也正难在这里。不过他最终还是从他的“人物长廊”里选出了一个:金正。金主席。论级别金主席不高,处级而已,但他毕竟是个名人,名人交际广,求他帮帮忙也许能成。心里有了些许安慰,瞌睡虫便飞来了,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