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色

暑假里,吴桐跟学校组织的旅游团去小珠山游览,这是时下较普遍而尤在学校盛行的福利性出游活动。吴桐所在的职业中专资金短缺,虽不甘落后别家“游”自家也要“游”,却是“游”不出多远。国外新、马、泰连想都不敢想,国内如海南、九寨沟、张家界之类著名风景点也是望而却步,最终民主加集中选在离市区百余公里的小珠山。坐大巴两三个小时便到山下。许是期望值不高的缘故,到达实地一看觉得尚可,有得一览。小珠山是一个新开辟的旅游景点,与大珠山遥遥相望,当地素有“大珠山不大小珠山不小”的说法。其实小珠山不高也不嶙峋,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名胜古迹。但山上裸露的巨石与挺拔的松树各显峥嵘又相映成趣,构成独具一格的景象。除此还有环境的幽静与气温的凉爽,都使人觉得这次旅游不虚此行。

因是近程,时间也短(只在山上住一天),许多老师都带着家属,有的是老婆,有的是孩子,更多的是老婆加孩子。在山脚下的宾馆分配完房间后,游览基本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吴桐是单挑(老婆工作离不开,儿子参加学校的夏令营),他的对桌杨老师是独身,这样两人便单单成双结伴而行。整个白天游玩得也算尽兴。

吃过晚饭,见太阳还高,吴桐和老杨商量一下,决定去白天没去的尼姑庵看看。听当地人说尼姑庵正在修整不日将列为正式观光点,他俩都不认为有为此再来一遭的必要,况且现在看要比修整后更有看头。他们沿谷地向一座山头攀援,同样像白天那般随意,走走停停。这样慢慢爬到一道平缓的山梁上面,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山两边被夕阳光辉沐浴着的景致。两人驻足观赏了一阵,又感慨了一番。正要继续往上登顶,这时发现侧方不远有一个女子依树而坐,两手抱着头,好像出了什么事端。吴桐看看渐渐西沉的太阳和四下空寂的山林,不由为这女子担起心来,遂向杨老师递个眼色,自己迈步走到女子身前。这时他看清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双眼半合,面相平和,不像遇有危难。吴桐宽下心来,同时又意识到这般可能会造成误会,有轻浮之嫌,便赶紧转身离开,又和杨老师一块往山上去,没多会儿便来到要看的那座尼姑庵,打量了几眼后,吴桐颇感失望,寺院充其量是一幢大些的房舍,只在大门上方有一块“珠光庵”匾额。大门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外观有修整的迹象,山墙用石灰水刷过,然而刚刷白的墙面已早早被游人涂写了“×××到此一游”之类字迹。有一处还有数个人的“合著”,由上至下写着:此处不准写,为何你先写?他写你也写?要写大家写。好像这里是对句大擂台。吴桐和杨老师对此感慨一番,对“古迹”的凭吊就算结束。折身下山。

走了一会儿,吴桐又看见上山时看见的那个女孩,女孩仍然靠树半坐半卧,抱头合目。吴桐想女孩要么是睡着了,不知天黑,要么是病了,这样下去后果难以设想,无论如何得过问一下,不可麻木不仁。他走近几步朝女孩呼了声“喂”。女孩睁开眼。他问:“小姐,没事吧?”女孩没应声,看着他,吴桐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得硬着头皮再问:“小姐需要帮忙吗?”女孩这才金口玉牙地回句:“不。”吴桐由此松了口气,拉着杨老师下山,刚走几步,听女孩在后面“大哥,大哥”地呼叫,吴桐和杨老师回身见女孩追来,就等着。女孩到近前朝吴桐妩媚一笑,说:“大哥你真是好人,谢谢你呵。”吴桐倒不吭声了,心想谢谈不上,你不出事比什么都好。女孩又说:“我在等着看日落呢。”吴桐说:“那你就看吧,可别耽误了下山。”说罢迈步就走。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这次小珠山之行也就过于平淡无奇了,也不会在今后为吴桐留下不尽的想念。事实却不是这样,女孩适时喊住了他。说:“请留步,我看大哥心地和善,为人忠实,所以忍不住要有几句话说给你,以后兴许有用。”吴桐闻听立刻明白这女孩的用意所在,不想理会,他看了杨老师一眼,便甩身而去。刚走几步又听女孩在后面说:“大哥你是误会了,我不是算卦看相的,那一套我也不信。”这一说竟说得吴桐尴尬起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回头讪讪看着女孩,女孩跟上几步说:“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投桃报李,不这样我会心里不安。”一旁的杨老师闻听似乎来了兴致,看看吴桐说:“吴老师不妨听她说说。说得对也让她给我说说,反正……”他想说反正也不花钱,后觉显得小气便住口。女孩洞察一切地冲杨老师笑笑说:“没错,没错。不过我倒可以先说说大哥你。”杨老师说:“好哇。”见杨老师这样,吴桐就不坚持走了。

女孩不想潦草,选了一处大家可坐的地方——几块兀起的山石。吴桐望望眼看就要落下去的夕阳,再看看女孩,发现女孩原是很好看的,眼特媚,身材也好。刚看见时她闭着眼,又坐在地上,真没觉出怎样。他想这么出色的女孩一个人逛山,还非要看什么落日,得瞅机会告诫她一下才好。看来教书人总难免好为人师。坐下后女孩便盯着杨老师看,看了足足有两分钟,后开口问:“大哥你的生日是……”

“十月五日。”杨老师说。

“知道了。知道这个就可以了。”女孩说,“那么我们就开始了,大哥想知道哪些方面的事,只管问。”

“问谁?”杨老师问。

“我呀。”女孩说。

“你知道?”杨老师问。

“天知道。”女孩笑得两眼亮亮。

“我们讲好了不搞算命相面的。”吴桐提醒说。

“知道。知道。”女孩再笑笑,“讲科学,不搞迷信那一套。”

“不管什么事都能问么?”杨老师又问。

“能,可人人都想知道自己的人生大事。”女孩说。

“哪些算是人生大事呢?”杨老师再问。

“大哥是真不懂呢还是装不懂?”女孩挑挑眉头,脸还是笑样,“人生大事无非那么几件嘛,事业啦、财运啦、婚恋啦。”

“那就先说说我的事业吧。”杨老师说。

“大哥的事业嘛,两字:平平。”女孩说。

“……?”杨老师像被噎住了吐不出音,瞪眼看着女孩,过了好一会又问句,“今后呢?”

“现在咋样今后还是咋样的。”

“就没一点变化?”

女孩摇摇头。

“那么我的财运呢?”

“一般般。”

“咋叫一般般?”

“一般般就是发不了财。”

“这么绝对?”

“差不多。”

“我的婚姻状况呢?”

“婚姻么不好说。”

“咋不好说?”

“要说我也只能这么说:大哥你不外乎三种情况——已离婚,要离婚,未结婚。”

“你得讲明确,我是没结婚?是结了婚要离婚?还是已经离了婚?”杨老师追问。

“没结婚。”女孩断言。

杨老师张张嘴,拿眼去看吴桐。

“那么今后会是什么情况?”吴桐替杨老师问,他知道这也是杨老师最关心的。

“可以实话实说么?”

杨老师停了好久才点下头,看得出他担心女孩仍不说好话。

“难如意。”女孩果然出言不逊。

一句话说得杨老师满脸土灰。

“小姐你咋出口伤人呢?说来说去还是算命相面那些把戏。”吴桐为杨老师抱不平。

“大哥你说错了,你见过算命相面的净说人不愿听的话么?”女孩问。

吴桐想想也是,遂问:“那你根据什么?”

“我会看星相。”女孩说。

“看星相?”吴桐觉得挺新鲜,“咋样看?”

“刚给这位大哥看过了嘛。”女孩说。

“我?我也有星……”杨老师问。

“星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座。”女孩说。

“那我是什么星座呢?”杨老师问。

“大哥是天秤座。”女孩说。

“天秤座就注定一辈子不顺么?”杨老师声音凄凄的。

“也不完全是,只要正视自己的缺陷……”

“我有什么缺陷?”杨老师质问。

“胆怯,被动,优柔寡断,把机会丧失掉。”女孩说。

杨老师和吴桐再次交换一下眼色,眼里俱布着惊异与迷茫。单就杨老师而言,吴桐相信女孩没有说错,特别是婚姻爱情方面说得更准。有一桩事吴桐不忘,几年前学校分来一位女教师,大学毕业,其他条件也不错,经人撮合两人谈上了,从一开始杨老师就老觉得自己配不上女方,怕婚后出问题,犹犹豫豫的,结果惹得那个女教师很不高兴,误会是杨老师挑她,事吹了。事实上这种情况伴随着杨老师整个的婚恋过程,如此才落到今天这种欲婚不能的境地。

“呵,看太阳下山了!太阳下山了!”女孩欢快地叫起来。

吴桐和杨老师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西方,见太阳已靠近地平线,又大又圆又红。

“我也要下山喽,下山喽。”女孩又吆喝。

“你,你不是要给我看吗?”吴桐看着女孩说。他觉得映着落日光辉女孩显得愈加美丽,像油画中人。

“大哥不是反对吗,咋又要看了呢?”女孩眼光闪烁说,“再看可要收费了。”

“可以嘛。收多少?”

“不多,一顿饭钱,请我吃一顿饭。”女孩又开始笑模笑样的。

“可以,得说对了才请?”

“当然了。”女孩说,“那就把你的生日告诉我。”

“六月十六。”

“知道了。大哥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天晚了,不多问,只问一件事,你说说我的婚姻状况咋样,好呢还是不好。”吴桐说。他想既然女孩把杨老师的婚姻说得很准,不妨也让她说说这个,对她的什么星相加以印证,反正自己的情况自己有数,不怕她乌鸦嘴。

“大哥的婚姻挺好的。”女孩没打艮说。

“挺好的?”

“是挺好的……就是……”

“就是什么?”吴桐不自觉紧张起来,直盯着女孩。

“好是指现在,以后……就难说了。”女孩说。

“你这是啥话哩?!这么说有根据么?”吴桐忿忿。

“有的,大哥是双子座,这个星座的男人都爱情不专,个性浮华,喜欢过刺激变化的生活。”女孩像背诵书本似地说。

“恰恰相反,我这人对爱情专一,对婚姻负责,不寻花问柳,好男人一个,不相信你问他。”吴桐用下巴指指杨老师。

“小姐你是错了,我最了解他,他是模范丈夫,一向规规矩矩,我敢打包票的。”杨老师作证。

“咱们谁也没有错,只是你们说的是以前,而我说的是今后。”女孩说。

“今后怎么的?”吴桐问。

“那我就告诉大哥吧,你不久就会交上桃花运。”女孩说。

“哈,交桃花运?那太好了,求之不得呢。”吴桐调侃说,笑笑地看着女孩。

“听大哥的口气是不信了。那就让时间来检验吧。不过我还要对大哥说一句:男人有桃花运不是坏事,别的好事会跟着一块来。”女孩认真说。

“噢,这更好了,我得快快行动,别错失良机呵!”吴桐还用先前的口吻说。

“也不用急,命里有的,终归会有,甩都甩不掉。”女孩说。

“听你这么说,我坐等就行了?”吴桐问。

“姜太公钓鱼?”杨老师插言。

“对。”

“那好,我就当一回姜太公。不过我还有句话要问小姐,一旦来了桃花运,我的家庭……会不会受影响?”吴桐问。

“这个么?”女孩沉吟了一下,又说下去,“这就要看大哥是啥心思喽。”

“咋讲?”

“是喜新厌旧呢?还是喜新不厌旧?”

“要是喜新不厌旧呢?”吴桐问。

“我知道大哥会这么问的,男人都希望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就是喜新不厌旧。不过在别人那里行得通的在大哥这里就不一定行得通。”女孩说。

“不明白?”吴桐已不再笑了。

“因为大哥为人忠厚,想玩这一套怕也是玩不转的。”女孩说。

“那会咋样?”

“这还用说?婚姻要出现危机,破裂也是完全可能的。”女孩说。

“小姐开什么玩笑,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肯定不会的。”吴桐说得斩钉截铁。

“天意不可违。”女孩说,“人生有定数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只因要报答大哥,我才把天机说破。”

“但你说的事情不会发生,我坚信。”吴桐说。

“要是发生了呢?”女孩逼问。

“那就按你说的做,请你吃饭。”

“那好,我等着啦。”

“要是你没说对呢?”

“我请你。”小姐说。

“行。”吴桐说。

“我赢定了。”女孩一副欢快的样子。又说,“大哥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以后好进行查对落实。”

吴桐没打艮,说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么不伦不类的地步。陌生人为了一件虚无缥缈的事竟然较了真。

“小姐,你是什么地方人呢?”吴桐问,只为打破尴尬。

女孩用手指天,笑笑的。

此女应是天上有。吴桐头脑中浮现出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句子。他承认对这个邂逅的女孩有着一种别样的印象。

太阳已落下山去。

“该下山了。”杨老师提醒。

“OK。”女孩说。

“咱们一块走吧。”吴桐说。

“护送吗?不用,我走得快,你们跟不上的。拜拜……”女孩说走就走,快步下山,看她的背影,就像一只小兔子蹦跳而去,很快隐于山林之中。

如同女孩在眼前骤然消失,这一刹,吴桐突然怀疑起刚才发生的这一切的真实性。下山的路上,他在想着,到了山下还在想。更多的不是想女孩,而是想自己,难道自己真会像女孩说的那样,要进入一个情感泛滥期?交上桃花运?婚姻要出问题?这可能么?会发生么?他一遍遍问自己,就像刘欢唱的那首《千万次地问》。

绝不会。这是答。

一晃就过了暑假,吴桐一向按部就班的生活忽然有了变化,上下班不再乘公交车,步行。他对“外界”的说法是要开始减肥。对此“外界”却不肯当真。减肥自是要有“肥”可减,而他“肥”是完全谈不上的,甚至连“发福”也够不上,顶多算个健壮,而健壮对于一个中年男子正如丰满对于一个少妇,是恰如其分的。由此而论,吴桐说减肥无论怎么都是十足的不当。有矫情之嫌。当然,这内中隐情也只有吴桐本人心知肚明,他的小题大做是小姨子双桃的一句话伤了他的自尊心:那天他去岳母家接儿子萌萌,恰好双桃也在。双桃朝他扬眉一瞥,说句:瞧哥,不是老板倒长出老板肚来了。他当场就被噎住了,张张嘴没蹦出一个字。也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减肥决定,目的只在对一向轻蔑他的双桃予以回击。

接下来吴桐的生活又出现了变化,实际上这变化又与前次变化相关连,只因步行,在大街上显形露影,这一天就被他的中学同学王梅看见,一辆小轿车在他身边戛然刹住,从里面钻出来一派华贵的王梅,可以这么说,尔后接踵而来的一些变幻莫测的事情皆与王梅的出现密切相关。

不过那时候的吴桐尚未意识到王梅的出现于他意味着什么,将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契机,给了他怎样一个豪迈绮丽的梦,他不曾多想,也是想不到的。一层同学关系,过眼烟云,两人的当下距离又那么遥远。王梅给他的名片上印着:泰达集团副总经理。(本地人都知道赫赫有名的泰达地产)而他只是一所普通职专教财会课的教师,通常的说法是两人不在一个层次上,即使吴桐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对这次邂逅想入非非,更何况从天性上讲,吴桐也不是那种善于攀附借水行舟的人。吴桐也是真没当成一回事,回家也只是对妻子双樱顺口一提,说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女同学,而双樱同样没有多想,一笑说八成不是个美女,不然还不得藏着掖着?他没回腔,此事到此也就划了句号。

然而就在吴桐差不多把王梅忘了的时候,王梅却再次出现。这次不是在街头,王梅把电话打到他单位里。话很简洁,问他下班后能不能出得来。他说没问题。她说没问题就一起吃个饭吧。他说好。

放下电话,吴桐就被这寻常而不寻常的事弄得有些心神不宁了。王梅为什么要见他呢?只为联络同学以叙旧谊?只为吃饭而吃饭?他想不会,不会那又会是什么?还有,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双樱?王梅在电话上问他能不能出来,显而易见是问他是否有充分自由。这方面他不担心,自从结婚,十几年来一直当守法丈夫,守法没得到别的,倒是得到了自由,有应酬或娱乐(他有时下班后和杨老师下象棋)一类事只要和双樱说一声,无不放行。回家再晚,双樱也不追根刨底。总体来说,他和双樱属于透明夫妻。不过,王梅在意他的“人身自由”不免让他思忖,他兀地想起一个月前游览小珠山遇见的那个说星相的神秘女孩(他已差不多把她给忘了),女孩在说准杨老师的婚恋不幸后又一口咬定自己将近交桃花运。敢情让她说准,桃花运说来就来了?有句话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还有“人算不如天算”,可是与自己对上了?再进一步说,现在时兴老同学相聚交往,情爱也由此而生,社会上早就流行“找情人太累,找妓女太贵,找同学免费”的荤段子嘛。王梅今天主动联络自己,是否意味着……刚往暧昧处一想便立刻撞了南墙,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病,两人原本关系便很疏淡,又一隔多年,最重要的是现在身份有天地之差,根本不是一个鱼缸里的鱼,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神经。这样想便给双樱挂了电话。

下班前,双樱又接到一个电话,是妹妹双桃,叫她下班立刻回家,说有事情。双桃所说的家不是她自己的家,是父母家。双桃说有事情,她也大抵清楚是什么事,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嘴上还是答应了。她不是不愿回父母家,也不是脱不开身,吴桐晚上有事她倒乐得和独生子去爸妈家吃现成的,她是不愿受双桃的颐指气使,反感双桃四十年一贯制对她耍老小脾气。其实说小也实在小不了多少,她俩是孪生姐妹,双桃比她晚出生半个时辰,只是半个时辰之差便在她们之间形成长幼有序,确定了姐姐与妹妹的身份与责任。从小双桃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姐姐应该让着自己,久而久之,连双樱自己也认同了这种不平等局面。

双樱在下班前一分钟给儿子萌萌打了电话,萌萌的同学有手机,双樱(包括吴桐)有事找萌萌都是通过同学的传递。她告诉萌萌她要去姥姥家,问他去不去,不去就回家做作业,饿了先吃点饼干,等她回去做饭。萌萌说要自己回家。其实不用问答案已预料到,萌萌巴不得有一个人的自由好和同学去网吧。

双樱回到父母家双桃已在。说“已在”有些不确,自双桃离了婚下了岗,就开始泡娘家,尔后又“瘦驴拉硬屎”(缺乏经济来源)把女儿送到北京一所舞蹈学校。成了孤家寡人,更是在娘家安营扎寨了。嘴上说是方便照顾父母,事实上把这当成旅馆饭店,白吃白住。都清楚的,可没人肯把事说破。一是双桃从小被娇纵惯了,不大好惹,另外也觉得她也是可怜,特别做父母的,总是对境况不好的子女心存怜悯。殊不知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双桃的可恨在于任何时候包括自己处于人生低谷靠别人接济时都是那样居高临下,倒驴不倒架,对人发号施令。

果不出双樱所料,双桃叫她回家仍是那桩让她大感头痛的事:给她当替身,与别人介绍的男人见面。双樱的脸拉长了,不吭声,心里很不痛快,反感。让别人当替身选婿,这等蹊跷事也只有双桃才想得出做得出。离婚后不时有人给介绍对象,开始傲得要命,一概不见,她幻想着有朝一日白马王子会自己奔到她面前,单腿跪下向她求婚。可一晃几年过去,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她自己又下了岗,就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毕竟女人的年岁不是闹着玩的。“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这市面上的话她不会没听说。她开始见了,一连见了几个都不满意,就打住,说这么像买东西似的挑来挑去早晚会挑花眼,有好的也漏过去了。为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她提出让双樱先替她见人,过头遍“筛子”,要是双樱觉得还好,属可考虑范围,她再接上,往下谈。说起来尽管双桃这一创意荒诞不经,但却有可操作性,姐妹俩模样身材甚至说话的腔调都极相像,差别不能说一点没有,却不是陌生人能发现得了的。问题是这种可操作是建立在为难双樱的基础上。开始双樱不同意,不愿干这种既荒唐又尴尬的事,后经不住双桃的软硬兼施的缠磨(不排除成全妹妹的一份好心),答应了。前后替双桃见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她觉得不错,可以考虑,荐给了双桃,双桃开始也说行,可谈了几回又说不行。拉倒了。双樱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不想再替她干这劳什子事了。

大概双桃也意识到双樱要“撂挑子”了,待双樱一进门便笑脸相迎,颠颠地帮双樱脱外套,拿拖鞋,尔后又拿出一件和穿在自己身上一样的T恤衫,递给双樱,话是不用说的,从小到大,父母每回给她俩买衣裳都是一买两件,成了习惯,两人结婚后,也互相给对方买,因尺码相同,总买不错,一人穿好另一人也穿好。不过后来双桃离婚下岗(用她们爹的话说是“屋漏又逢连阴雨”),生活拮据,就多是双樱替双桃买衣服了。说起来,双桃买东西是有眼光的,有审美方面的天才。

“挺好的。”双樱接过衣裳,眼睛却看着双桃,双桃是她的镜子,看见她就等于看见了自己。

“当然好了,看谁买的么?”双桃面露自得之色。

“王婆卖瓜。”双樱妈在一旁插言。“双樱妈”是她们爸的叫法,冠以双樱大约她是老大的缘故吧。

“多少钱?”双樱问。

“一万。”

“别闹,到底多少?”双樱拿出钱包。

“衣裳28,跑腿费9972,加在一块不是一万?”双桃油嘴滑舌。

双樱不理睬,拿出三十元钱递给妹妹,说句跑腿费两块。

“真抠。”双桃接了钱,财源短缺使她无法潇洒,平常双樱给她买东西是执意不要钱的,反之双樱一定照单付款,已成惯例。

“穿上看看。”双樱妈说。

其实双桃穿了,双樱试衣已变得没有必要,可双樱还是从了妈妈,或者说满足妈妈,从小时到现在,看两个一模一样的宝贝闺女站在面前是妈妈永远的欢愉和骄傲,她不想剥夺妈妈的这种幸福感。她拿着衣裳朝双桃现在住着的房间走,被双桃一把扯住,嚷嚷:

“看把你封建的,好像我们没看过你的光身子似的。”

“死贫。”双樱被双桃说红了脸,张着手不知所措,双桃就不由分说伸手解她的扣子,衣裳脱下又环过手解乳罩扣子,吓得双樱连忙抱臂护住:“干嘛呀,干嘛呀!”

“真老土,穿这样的T恤哪有带乳罩的。”双桃指指自己,“你看看,看看,这多显形。”

双樱拿眼去瞄双桃,双桃的胸确实没有乳罩的轮廓,一对圆乳隆型真切,挺立向前。

“这咋行哩。”双樱嘟囔着,终是放弃抵抗,她知道自己拗不过双桃,从小就是这样,双桃总是驾驭着她。

“你自己看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噢。”双桃把双樱往穿衣镜前推。

双樱像看别人似的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准确地说是看着自己的胸部,看着看着心加速跳起来,她不由得想:大概这就是男人眼里的性感吧。

“就这么穿着回家,你那口子瞧见,准晕。”双桃说。

这个双樱不听,把衣服换下来,回到正题问双桃这次要见的是什么人,在哪里见,双桃就正经起来,一一做了说明。

双樱惦记着儿子,出发前往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双樱急了,又打他同学的手机,同学说他没和萌萌在一起,她问知不知道放学跑哪儿去了,同学说不知道。挂了电话就有些神不守舍,要回去找萌萌,双桃急了,说见面的事咋办?双樱说另约时间吧,双桃不同意,嚷嚷说已经约定了嘛,哪能说变就变呵。双樱愣了半天,还是依了双桃。像往常一样,每有争执,双桃总是赢家。

双樱按门牌号码找到“中间人”——关系拐了好几道弯的陈阿姨家。“男方”已先到了。陈阿姨为两人做了介绍,其实倒应首先做自我介绍,因为双樱从未见过陈阿姨,有趣的是真正的“女方”双桃也没见过她的这位大媒。好在认识不认识也无大碍,只要将双方聚在一起,提供一个认识机会,这就算完成任务,如果能介绍成功,那就算做成一件功德事。双樱一向羞涩,当年自己谈对象时,差不多是被妈用鞭子赶着去“见面”,每回都像受刑,刚一坐就走,像多呆就会被人吃了。而今番毕竟不同,她只是一个“替身”,这注定能拥有一份超于物外的镇静与从容。她很坦然地端详一下“男方”,第一印象不错,此人形象端庄敦厚,有点像电影演员张丰毅,也比已知年龄显年轻。这么说吧,假如自己是双桃,她会同意和这个人谈,不是,自会向双桃提出这样的建议。这么想,便生出一种轻松欢悦心情。

归纳陈阿姨的介绍,男方几个方面的条件为:区艺术馆工作人员,工资一千二百二十二元整,有现成住房,五十八点六平方,离异后女儿随母生活,他每月负担生活费120元,等等,陈阿姨的过细“介绍”说明她想极力促成这件事。

“尚朝人是艺术家,会拉手风琴、会吹管子,为人正派、忠厚老实、过日子不乱花钱、对人好、没脾气、能干活、会做饭……”“硬件”之后陈阿姨又大力介绍“软件”。双樱听着不由泛出笑容,想这么好的一个人他老婆咋就肯放手了呢?莫非真像流传“孩子自己的好,男人人家的好”的话?

被极力推介者也露出笑容,与“女方”双樱相比,“男方”尚朝人一直显得挺拘束,看一眼双樱,又赶快把眼光移开,不久又再看。双樱一度想:一个搞艺术的人咋这么沉闷呢?身在文化圈而不沾染文化人习气,说明是个真正的老实人。

“您吸烟么?”双樱问,问过方意识到有些冒昧,就算是双桃不喜欢吸烟的男人,也不能急火火把这一条端出来呵。

“我,我,可以戒的。”尚朝人赶紧说。

陈阿姨笑了,双樱也笑了,最后尚朝人自己也笑了,说:“我戒过好几回了,都说戒烟难,我觉得一点不难。”

“不难就戒了,还有酒,都戒了,这样不伤身子,还省钱。”陈阿姨说。

“对,对,都戒了。”尚朝人边说边给双樱倒茶。

“连饭一块戒不更省钱么?”声音是从另一个屋传过来的,从声音双樱能猜出是陈阿姨的老伴。这不见人只听声的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陈阿姨冲尚朝人向那屋指指,尚朝人便起身进了那屋,双樱明白是陈阿姨支走了他。

“咋样呢?”陈阿姨向双樱问,不待双樱回答又说,“我看你俩挺般配的,真的,挺般配。”

双樱笑,陈阿姨连忙说:“人家愿意。”

尚朝人愿意是看得出来的,尽管陈阿姨没当面征求他的意见。双樱点了点头,自是替双桃点的头。

就“见面”这件事而言,这已算是好结果了。“中间人”完成了全部任务,再往下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陈阿姨乐得合不上嘴,喊出尚朝人,要他“送送”“女方”。双樱自知“送送”的含义,忙说今晚有事,改日再约时间。她一直惦着儿子萌萌,何况她也晓得,“谈谈”应留给双桃,那是她的事,自己不能越俎代庖。

双桃让姐姐替她“见人”,自己却去为别人当差,陪朋友姚姚看新房,确切点说是察验新房风水。双樱刚一离家,她就抱起家里的“黑猫警长”(萌萌给黑猫起的名字)下了楼。不一会儿,姚姚就开着白色富康来了,她从摇下的车窗探出头问:给猫洗澡了吗?双桃说洗了,哪能不洗呢?边说边上了车。

是段很难行车的窄街。这片老城区一直嚷嚷着要拆迁,却迟迟不见行动,让这里的居民一年又一年空等。姚姚一边紧张地扭动方向盘,一边在嘴里骂着“鬼地方”,这就让坐在一旁的双桃心里老大不高兴,在“鬼地方”住的自然就算不得人啦!包括爹妈还有她自己。她还想,你个姚姚原本不也是住在和这一样的“鬼地方”吗?如今靠上了个大款就摇身一变,一副贵妇人派头,也太……可她没吱声,也没把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她不想得罪姚姚。或者说不敢。她在姚姚面前总有一种侍女般感觉,被姚姚牢牢“罩”着。姚姚对她呼来唤去,说话也很放肆,双桃对此已逐渐接受。在别人那里,双桃是不好惹的,从不忍气吞声,唯独在姚姚身上例外,也可谓是一物降一物了。

出了“鬼地方”车速快起来,不久便上了海滨大道,放眼观望,一侧是灯光闪亮的连片楼群,一边是被晚霞抹成绛色的大海。景致别样。双桃心中的不快逐渐散去,她抚摸着怀里的“黑猫警长”问姚姚新房在哪里,姚姚说在海秀花园。停停又说,现在不去那里,先去吃饭。双桃想吃饭也好,肚子正饿,再是也好让“黑猫警长”大吃一顿。又行驶了一段时间,车从海滨大道转向新市区,在一家灯光辉煌的酒楼门前停下,双桃问句在这里吃饭吗?不等姚姚回答便抱起“黑猫警长”下车,却让姚姚止住,说别下,你在车上等我。双桃不明就里,坐回去问句:“不是先吃饭吗?”姚姚说:“是我们一大家子。”双桃“哦”了一声,姚姚又说你就先饿饿,过会我带些东西来吃。说毕磕了车门向酒店里走去。

一时间双桃气不打一处来,抱着黑猫警长发怔,却也是干生气没有办法。说起来这种情况也不是一遭两遭了,常常是姚姚让她陪着上街,逛到又累又饿把车停到一家饭店时,姚姚要么让她自己回家,要么把她撂在车上让她等,自己进酒店和“一大家子”会合吃饭。双桃也清楚姚姚说的“一大家子”是怎么的可笑,也真让人难以置信,“一大家子”是天东集团老板“胡司令”(外号)和他的三个女人:前妻、现任太太和情人(姚姚)。所谓的一龙三凤。“胡司令”不时将属于他的女人们集合起来,一起吃饭,一起旅游和一起到夜总会唱歌。刚开始知道这种情况让双桃恶心了好一阵子,也想不通,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不是一个男人同时有几个女人(这种情况在如今不稀奇),而是这个“胡司令”居然能把三个女人好好拢在一起,真的像军队的司令那样,号令一下,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姚姚还说几个女人在一起以姐妹相称,关系融洽,一团和气,谁也不吃谁的醋。“胡司令”也很会摆平事情,不偏不倚,三个女人开的车是同样型号的,每次送礼物一人一份,零花钱数目相同,包括这次换新房也是同样的户型。双桃未见过大名鼎鼎的“胡司令”,她倒真想见识见识此公是何等模样,可姚姚不肯提供这种机会。这也在情理之中。双桃有时瞎想,假若自己在姚姚现在的位置,又会是何等心情?满足还是不满足?想了好久终也未得出答案。

幸好没等多久时间,姚姚就从酒店出来了,步履匆匆。不像是吃完饭的样子。果然上车后边发动车边冲双桃说:快快。双桃问快什么?姚姚说快去选房。车开动后沿一条大街折向海边。车速很慢,姚姚不断转头向路两边寻觅,同时不无得意地告诉双桃,“胡司令”瞅空把三套房的钥匙给了她,让她先来选,选定后再回去。双桃没吱声,不知怎么竟有些酸溜溜的滋味儿,过后又在心里嘲笑自己:人家大婆二婆都不吃三房的醋,你倒吃起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哩。

吃饭的地方离新房所在的海秀花园不远,几分钟便到了。姚姚把车开进大门,又从车窗探出头向物业保安询问具体楼座的位置。得到答复后把车向大院深处开去,后停在一排五层小楼前面。姚姚下了车,双桃也随后抱着黑猫下来。姚姚指指小楼告诉双桃,三套房子在这三幢楼的相同位置,如果不考虑风水好坏也是用不着挑的。双桃没吱声。她是不大相信风水一说的,认为是迷信。可姚姚很信。她不知从哪听到用婴儿和猫察验风水好坏的方法:把小孩或猫带进房子里去,要是反应有异,不愿呆在里面,就证明房子的风水不好,这房子不能入住。要是小孩和猫反应正常就说明风水好,是吉房。姚姚自己没有小孩,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孩子,就让双桃抱来她家的猫。

看第一套房开始上楼时,姚姚从双桃怀里接过黑猫,自己抱着。据说这也是必须的,这样才灵验。新房在四楼,爬到二楼时黑猫开始骚动不安起来,努力从姚姚怀里挣脱,嗷嗷地叫。姚姚不理睬,紧紧抱住继续上楼,上到三楼时黑猫叫声凄厉,用爪子使劲抓姚姚的肩膀,双桃见状赶紧从姚姚怀里接过猫,但情况并没由此好转,黑猫仍然拼命挣脱,姚姚停下脚,说算了不用上去了,已经有结果了,这一套房不能要。双桃心领神会,跟着姚姚下楼。刚到楼梯口,只听得楼上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双桃和姚姚都愣在那里,不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个牵狗的女人,胖胖的大狗一照面,只听黑猫狂叫一声从双桃怀中挣脱出去,一蹿老远,很快便没了踪影。双桃急了,拔脚便追,边追边一声连一声唤猫。这时她听见姚姚和那个女人吵架的声音。双桃无暇理会,继续在一幢幢楼座中间寻觅,呼唤。她知道黑猫是她妈的心肝宝贝,在她们家是萌萌第二,弄丢了可是惹了大祸。她心里更对黑猫有气,想不到让一条破狗就吓成这样,真是枉担了“警长”的名。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姚姚在喊她,声音凶凶的,她的气又转到姚姚身上,想不是你这么臭摆,能把猫丢在这地方?她想不理姚姚,可想想觉得不妥,便很不情愿地回到原来的地方,灯光下姚姚站在汽车旁边,脸绷绷着,冲双桃吆喝:“什么破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走。”双桃不肯上车。姚姚说你愣着干啥,上车呀。双桃说猫还没找着呢,咋走?姚姚说还要什么猫,不要了。双桃说不要猫我回家咋向我妈交待呀。我得找猫,你自己走吧,别管我。姚姚说那好,我可是不能再等了,本来就是抽空出来的。姚姚说着上了车。开着车跑了。

也真是让双桃哭笑不得:姚姚刚离开,她就看见“黑猫警长”从两幢楼房中间的通道上一步一踮地向她走过来,像巡视归来的巡警一般。气得她真想上前踢它一脚。

回家路上她发誓:不再和姚姚交往,这样的人太不通情理。

吴桐被王梅约在市新区一家海鲜鲍翅酒楼。不用寻思,今天一准能大饱口福,于是一种喜悦心情在胸中悄然荡开。说起来吴桐是个好吃的人,可以说吃是他生活中唯一嗜好。社会上流行男人开玩笑说的一句话:大爷没有别的喜好,就是好个娘们。这话搬到吴桐那里就是:大爷没别的喜好,就是好口吃的。在他们家,吃饭是从不马虎的。只要有空吴桐就自己下厨,精工细作,用双樱的话说是一块白菜帮子也想做出个“花”来。细想起来,他的好吃与他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代的日子贫苦有关,他家乡有句形容百姓生活境况的话叫:地瓜干是主粮,鸡腚眼是银行。前一句不用说,后一句是指养鸡下蛋舍不得吃,卖了换钱。吴桐就不记得小时候吃过炒鸡蛋,煮鸡蛋只有在每年的端午节才能分到几颗。有一次他和双樱说,他从小到大吃的鸡蛋加起来不够一篮子装。这丝毫不是形容。肉也只在过年过节才见到,也就是香香嘴而已。在邻村读完小的时候,中午带的饭是不变样的地瓜干加咸萝卜,咸萝卜没了,就带炒咸盐粒,有次一只鸡把盐粒抢吃了,结果齁死了。那时候他努力念书,动力就是以后成个公家人吃上鸡蛋和猪肉。尔后真的成了公家人,他“好口吃的”就不是难以理解的事了。

吴桐正点到达,王梅已在房间等候。

同学一场,离校后两人未曾一起喝过酒,班里的同学时有聚会,但王梅没参加过,开始通知她老是说忙,忙是个说法,但也不是,一位同学就把话说得很有情绪:要我们中间有个把市长、部长什么的,她肯定就不忙了。尽管这话说得难听也不乏醋意,可还是被大家认同,后来就不再叫了,用那个同学的话说是“开”。自然就有些“阿〖XC,XQ〗”的胜利法了。

坐下后吴桐有些局促不安,心惶惶的,身子绷得紧紧,整个像敷了石膏。他自己也知道这没来由,不应该,再怎么也是同学啊,同学是平等的嘛,他努力使自己放松,却难以奏效,幸好这时王梅的手机响了,王梅边接电话边走向窗子,看着王梅微胖的后身,他想起双樱说的“肯定不是个美女”的话。他佩服双樱的直觉,在班里的女同学中,王梅不怎么出色,一般人物(连名字也一般)。但就是这个一般人物如今却很不一般了。想到这儿他又回到那个老问题上:王梅请饭何意?

“吴桐,想什么呢?”王梅回到座位,看着神色恍惚的吴桐问。

“没有,没有。”

“身在曹营心在汉,惦着家里的夫人吧?”王梅打趣说。

“不是不是。”吴桐否认。

“那就是担心我今个设的是鸿门宴喽?”

“不是不是。”吴桐继续否认。

王梅笑了。吴桐也附和地笑了。但他并不清楚王梅为什么要笑,如果清楚,他会为自己的表现脸红。那么认真地否认对方明显是调侃的话,只能说明是没经过“修炼”的小人物。

小姐进来请点菜,王梅虚让了下吴桐,便一样一样地说给小姐。吴桐看了王梅一眼,心陡地一动,他第一次发现并不漂亮的王梅透出一种很别样的风采,这种风采从双樱脸上是看不到的。甚至包括自视甚高的双桃。

“老同学还经常聚会吗?”放下菜谱王梅望着吴桐问,不等吴桐回答又说,“我老是瞎忙,参加不上,挺遗憾的。”

“是,是,能经常一块聚聚挺好的,很有收获。”吴桐说。

“收获?”王梅不解。

“比方说谁遇上什么难事,能帮的一帮就解决了。”吴桐说。

王梅点点头,端起杯子喝茶,放下杯子问:“阒�恢�捞粘�衷诘那榭觯俊?

“知道。她早下岗了。”吴桐说。陶楚是当时班里最漂亮的一个女生,被称为班花。吴桐不晓得那么多同学王梅怎么唯独问她。

“你和她来往多吗?”王梅问。

“不多,也就是同学聚会见见面。”吴桐说。

“听说她离婚了?”王梅问。

“嗯。”

“谁的责任?”

“据说她丈夫花心。”

王梅笑笑,说:“记不记得当时你们男生都围着陶楚转。”

“我可没有。”吴桐摇头否认,同样否认得笨拙,只是这个话题缓解了他的紧张情绪。

“用不着洗刷呀,转又怎么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王梅说完抿着嘴笑。

吴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不再做声。凭心而论,当时他也喜欢陶楚,暗恋。不像别人那么紧追,是因为自己信心不够。事实是后来男生集体溃散,没一个追上。

“现在她有了困难,你们可以大有作为了,是不是争先恐后呵?”王梅依然是玩笑口吻。

吴桐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晓得王梅为啥老提陶楚。莫非王梅怀疑自己和陶楚关系密切。想到这他在心里笑了,他又想起那则男人找性伙伴的段子,确如王梅所说,男同学都尽力帮助陶楚,至于是不是为了“免费”,他不晓得,他只清楚自己没有这种企图。他又想,就算是自己和陶楚有暧昧关系,又关她什么事,干嘛翻来覆去说陶楚……

头一道菜端上桌。每人一盅原汁鲍鱼。王梅端起酒杯与吴桐碰碰笑说:“这次我请,下次你了。”吴桐赶紧说:“没问题,我请。”王梅问:“干了?”吴桐说:“干”。两人一饮而尽。

“吴桐你现在过得好吗?”放下杯子王梅问。

“还行吧。”吴桐说。

“还行是什么意思?”王梅问。

“还行就是一般般。”吴桐说。

“啥叫一般般?”王梅又问。

“一般般就是马马虎虎。”

“那啥又叫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就是凑合凑合。”

“这么说是对现状不满喽?”

吴桐摇摇头,说:“也谈不上。满不满得看有什么样的期望值。”

王梅笑笑,问:“那么你有什么期望值呢?”

“我这人没远大志向,满足于现状。”吴桐说。

“换句话说,你对现状是满意的了?”王梅问。

“倒不是。人不一样。有人天生能干大事,有人不行,像我,也只能当个教书匠。”吴桐说。

光说话,忘了喝酒,王梅又举起杯子。说:“吴桐咱们再干一杯。”

又上来一道菜。一人一盅鱼翅。

“吃吧,这里的鱼翅还可以。”王梅边说边往盅里加佐料,有示范的意味儿。他吃过鱼翅,但每家有每家的吃法。吴桐就照她的样子做。

又喝了一杯酒,王梅放下杯子看着吴桐说:“吴桐和你见面,是有件事想问问你,这事不惊天动地,却也不是件小事。”

吴桐对着王梅的眼光。

“想不想动动?”王梅问。

“动动?”

“就是换个地方。”

“去哪儿?”

“到泰达。”

“我?”吴桐确实有些吃惊。事先他对王梅请他猜测多多,却唯独没猜到这上面。

“我到泰达去干什么?”

王梅看着神情严肃的吴桐,不由笑了,说:“看你吓的,好像要把你往火坑里推。”

吴桐不好意思地笑了。停停说:“我去能干什么?除了教书,我什么都不会呵。”

“你教财会课,做财务总不会外行吧。”王梅说。

“去当会计?出纳?”吴桐问。

“我们财务处不缺人手。”王梅说。

“那……”

“是这么回事,我们公司的总会计师刚刚退休,倒出个位置,我想到了你。”王梅不兜圈子,“这个位置在公司是举足轻重的,这你懂。人选么,公司一把手可以提,我也可以提,但我想,既然我管财务,我定为好,这样有利于今后工作。吴桐咱们是老同学,我说得直截了当,这是我的想法。你呢?自己考虑一下。”

吴桐血一点点往头顶上冲,竟有些晕眩。与其说是对王梅提出的问题没有思想准备,不如说令他难以置信。正如王梅所言他不会不懂:一个大公司的总会计师职务非同小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甚至作为事业的终极目标来追求。而王梅说把泰达的这个职位给他,确实让他震惊不已,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用马上做决定。”王梅向他举起杯子,“也别久拖不决,许多事情瞬息万变,我这么说你自然会明白。”

吴桐点了点头,用感激的眼光看着王梅,将酒一饮而尽。酒桌上有句话叫“一切都在酒里。”吴桐此时便是。他冷丁又想起那句“同学免费”的骚话,所以免费,自说明同学关系的纯洁、无私、平等和无保留。

“待遇我还是先说一下。按惯例,总会计师在公司相当于副总一级,企业改制后进董事会。能否持股现在定不了。年薪能有个大体数字:十万元左右,奖金跟着企业效益浮动。”王梅的口吻有些公事公办。

吴桐仍无语。如果说王梅举荐他当总会计师让他震惊,那么在听了待遇情况后那就是震撼了。每一项都不可思议。一步登上副总,与王梅同级。什么董事、股份之类的实际利益尽管有些虚,可十万的年薪是实实在在的,这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砸在他头上,把他砸蒙了。

“你如果还有别的方面要求,可以提出来,比如房子,如果困难可以得到改善,公司还有一部分房子,解决问题不大,总而言之,成了泰达人,进了泰达决策层,一切都会按规矩办的。”

“好的,好的。”吴桐喃喃说,“让我想想,想想。”

“想好了给我打电话。”王梅笑吟吟地看着他说。

“好的,好的。谢谢你王梅。”吴桐举起杯。

两人碰一下,干了。

又上来一道菜。龙虾。这一刹那吴桐混沌的思维中陡然跳出一个清晰的字眼:鲤鱼跳龙门。他觉得这道菜是一个征兆,令人浮想联翩,尽管有些不真实。这时他再看王梅一眼,希望能从她的眼中找到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