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未央歌

第二天早上起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因为是下了一夜雨的关系,空气特别清爽。屋外鸟雀吱吱地叫。花影描在窗上。屋里两个女孩子也在呢喃笑语。伍宝笙倚在桌子边上,看蔺燕梅在花窗下晨妆呢!

她们睡足了。睡足了一夜,解除了昨晚忙累和谈心的疲乏,也睡净了大半年来不宁静的心境。蔺燕梅淡淡地涂了一点口红。对了镜子笑一笑。她自己纳闷儿:是这两只眼睛漂亮呢?还是这小嘴漂亮?

“这个软软的嘴唇是余孟勤的了!”姐姐也看了这个两年来变得更有风度的妹妹说。她觉得她实在引人入胜。

“现在是姐姐的了!”那张红得刚刚正好的嘴唇说。

“姐姐可受不起!不过姐姐替他收着。等他来要。姐姐要教他学得温和一点。口气动人一点来求。要他答应以后只可以让这张嘴笑,不许惹这张嘴哭!”

“如果没有等到他来,便被别人碰到了……”蔺燕梅两手托了自己的脸,庄严地对镜子说。

“你就……”姐姐惊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我就走开了。我永远不再见他!把我自己送到一个没有人的野山里去!”

“可别这样!妹妹。你今天对他还一点都不清楚!万一他就是这么一个不懂人情的人?”

“那么由姐姐收着,收一辈子!”

谁个女孩子没有对镜子说过几句小话儿呢?哪一个从旁听见了的女孩子不觉得那话很对呢?

余孟勤追求完整的论调,正对了蔺燕梅的脾胃。就以大几岁的伍宝笙来说,她也以为幻莲师傅的话不及这论调美丽动人。她们以二十岁左右的幸福人的心理来预测。总是认为幸福将一生不会离开她们。

她们因为得天独厚,才养成了这种快乐的心理。又用这快乐的心理,来造更快乐的将来。

这一年繁花时节里,蔺燕梅又是常常偎倚着伍宝笙了。大家又都是满心喜悦地看了她俩。就像校园里各处小河沟里水一样到处快乐地流着,然后汇在小池塘里映了玫瑰的影子。

快到花季完了的时候,缅甸战局起了大变化了。

学校在这一年里很像一个存贮青年的银行。国家是一个大存户。青年们是常常由一纸支票提走的。联合大学是一家资本雄厚的银行,这时便又付出了一大笔款项。

国军入缅时,带走了桑荫宅等许多二三年级的外文系学生。四年级是当然征调。现在更遴选了各系有特别技能的学生去作不同性质的服务。蔡仲勉,薛令超是低年级中有数的出头露角的人材,也都派走了。范宽湖小童是理学院。理工学院的学生尽可能缓派。

下缅甸的战事起始便很不利。敌人从泰国斜刺里出了一支兵的时候,云南西部便成了前方了。三月廿九日同古苦战的国军在盟国战绩中写了极光荣的一页后,也转进北缅,分兵抢救滇西。不到一个月之间密支那,瓦城,腊戍,畹町,相继告警。

桑荫宅,蔡仲勉,薛令超,三个人都保持着给伍宝笙的通讯的。这时候,三个人的消息,齐齐都断了。在桑荫宅最后一封信里有这么几句话:“你不知道你会在我回忆中变成了怎么样的一个女神。我因为你,在火线上有了无边的勇气。我才发现人在自私时最懦弱。在救人时才了解什么叫做勇敢。你有一次用你的聪明拯救了我。我怎么能不把这拾来的生命好好地为人做点事?谢谢你的音容笑貌常到我眼前来!当了军人了,文字也粗犷一些了罢?”她觉得这话中有一付危险的景象,因此,在他们消息中断了的时候,她常觉得他们或者遭遇了不幸。

蔺燕梅更惦念她在中缅边境飞机制造厂的父亲,和在那里的家。幸好不久,她得到父亲从印度的来信,说是奉派去美国有公务,现在已经举家抵印了。

与学校大考几乎是同时到来的,是络绎不绝于滇缅路上的归侨和难民。而难民与归侨似乎来得更抢先一步。滇缅路在昆明的终点便是大西门外的昆明西站。地处与学校是近邻。

学校这个贮存青年的银行又第三次付款了。在这人心惶惶一夕数警之时,朝失芒市,夜丧龙陵。谣诼纷纷之际,挟了巨资挈带妻小高飞远走骚动之群外,有一批青年人力可以动员,实在是非常得力。

在敌我交迭着轰炸滇缅路上惠通,功果二桥的时候,难胞还是不断地归来。在昆明由政府成立了许多收容所,诊疗所,来指导,安插他们。学生们便也在统一的系统下,成立了一个单位。

急救难胞是一件紧迫的工作。因为与难胞们同来的是这一年昆明空前的流行霍乱病疫。有的难胞在西车站才卸下行囊,坐下身子,休息之后,不到数小时便吐泻身亡。

余孟勤负责西车站的急救事务。他敏慎地处理政府分派的任务,指挥轮流来服务的同学。他工作的能力是可惊的。因为同学们只能在考试之外来工作,因此是轮流的,若没有一个人总其成,势必无法瓜替。余孟勤是研究院的学生,功课比较不那么刻板。

七月。放了暑假。入寇的敌军已经杀退了。滇西形势稳和下来。续到的难民每日为数已不太多了。只是霍乱流行正烈。一切临时特设的机构照常办公。学生们因为知识较高,专负责作与医药有关的工作。余孟勤他们在西车站地处较远还特别分到了一部红十字会的救济车,专为输送急病病人之用。这也是对他们过去成绩之奖励。大家都因此兴奋得很。

散在四乡有许多病院。是为了收容生病的难胞的。其病症并不限于霍乱。举凡疟疾,回归热,麻疹伤寒的患者及外伤的人为数均不少。医生只能巡回来诊治。而看护的则是同学。学生们分到三个外乡疏散病院。范宽湖是昆明南边呈贡县一个分院中服务同学的负责人。大宴负责另一个在白龙潭的。小童爱那潭水,便同他在一起。朱石樵,还有做了助教的冯新衔也在。在照料接待归侨难胞忙碌工作中,他们意外地接到了一个旧友。

有一天下午蔺燕梅在西车站办公室正在烧水煮防疫针的注射器时,走进了一个穿军装的人。满身灰尘是个才下车的样子。她不知道是谁便只顾低了头作她的消毒工作。那边又是站满了依次序打针的人。专门负责注射的一位护士正忙个不了,时时催要针头,她怕受到申斥。

里面办公桌上余孟勤正忙着造下一个星期服务同学的名单。当日别的同学也全派出去了。

这军装的人走到蔺燕梅身后,站住了不走。甚至从她肩上偏过头来看她的脸。她心慌得要命。只有低了头生气。因为手里的工作丢不下。人又挤。若是偏过头来看是谁,必致碰到这陌生人的鼻子。她想:“怎么也没有一个同学在这儿问问他要什么?”

这时候人家的手伸到她肩上,把她扳了过来,问她:“怎么站着就睡着了?看都不看我一眼?”蔺燕梅惊得直叫了起来!

余孟勤听见了。抬头看见她被一个闯进来的人拖住。大怒起来。便丢下笔走过来。还不等他赶到,三个人一齐大笑了!

“凌希慧!”蔺燕梅的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你把我魂儿都吓掉了!”

这天晚上凌希慧就住在女生宿舍里。传闻所及,许多旧朋友都来看她。做了金太太的沈蒹同沈葭也都到了。就又到米线大王那里去吃宵夜。老板和老板娘子也高高兴兴地跑过来,站在桌子边上加入谈笑。第二天早上又是去校门口吃早点。学生们因为工作忙,校内许多生产事业都停顿了。门口豆浆生意便又好起来。小贞官儿看见了凌希慧好不高兴!她从前由凌希慧在学校附设的平民夜校中教过认字的。她现在告诉凌老师说她已经可以看懂“儿童乐园”壁报上所有的故事了。

最叫伍宝笙高兴的是凌希慧在偷过敌人阵线之前,曾经先后在瓦城附近见到过蔡仲勉和薛令超。可是他俩个正彼此寻找而碰不到!无论如何,总有两个弟弟有下落了。也可以给他们家里一个消息了。薛令超的家里本来是在滇缅路上工作的,现在已经撤回来,又住在昆明,伍宝笙因为从前去过他家所以认得,正苦于没有消息相告。至于桑荫宅因为凌希慧不认得所以无从问起。

凌希慧满腹不平凡的经历无从讲述。只是拉杂地讲了些战争失利后的危险旅程。她是准备回来复学的。当时说好明天来个公开讲演。现在稍微休息一下便要回去看叔父去了。大家说她是有讲演本事的,才有这么大的口气,痛快应承。

第二天她讲演的消息引来了不少下乡去工作的同学。甚至校外人闻风而来的也都不少。以致她不得不临时把一篇谈家常闲活性质的讲说,改成了一篇正式的报告。这个她不慌不忙地办到了。给了大家不少消息报导。

同学们最关切的还是她的家务。她在讲演之前便从家里又把行李搬回学校来。她下了台便回到宿舍把军装换下来,穿上了平日女孩子的装束。她说她叔父在去年一年中和她的通信里已完全谅解她了。她搬到学校来便是要拼命赶功课,准备暑假后复学。她把军装收了起来说:“我空身去,现在又空身回来了!在缅甸我本来有许多东西的。打起仗来,兴奋得很,东跑西跑,谁耐烦带?全扔了。这一套军装可要留着。而且将来毕了业,还要作新闻记者。有了像这次在仰光这样作随军记者的机会,还是作随军记者。”

又过了两天,几个女孩子陪了她去看西山养病的乔倩垠。因为她很关切她。乔倩垠的病已经全好了。只等开学便回来。她们那天起了个早,因为凌希慧提议走着去。到了疗养院,这里也不是平时静雅无人的样子了,也收容了许多时疫病人。到了门口,蔺燕梅叫大家先不要进去。她自己轻轻敲了门去和乔倩垠说话。乔倩垠正躺在窗前一张躺椅上看书。

“乔倩垠,你昨天晚上做了好梦没有?”

“我好久不做梦了。”

“不绕弯儿了。今天有老朋友来看你。猜猜是谁?”

“老朋友?会是谁呢?冯新衔去年暑假在这一块儿教书的时候,沈葭常来看我,今年不常来了。是她吧?不过不至于叫你高兴成这么个样儿。”

“沈葭来了,沈蒹都来了,伍宝笙也在门外边,这都不算。我说的是老朋友,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那就是史宣文了。她会来得这么快!真是好!”

蔺燕梅听了不高兴。说:“史宣文没有来,骗你呢!就是我们一伙儿人,我出去给你请进来。”她走出去,叫凌希慧再等一会儿。大家进来和乔倩垠见面。

乔倩垠看到许多同学自然高兴。她对蔺燕梅说:“你弄的是些什么玄虚?倒害得我想了一阵心思。我们今天这么高兴凑到这里,已经不容易了。可是我心上还不知足。史宣文不久会来,我也觉得不够。你们看,这个医院里最近搬进来许多撤退回来的侨民。晚上常常听到呻吟。我想想滇缅路已经断了两个多月了。凌希慧还没有下落。心上就难过起来。真是天外一场横祸把她逼走。要不然现在不是都可以在一起了吗?方才燕梅要我猜有个老朋友来了,问是谁。引得我想起她来。可是怎么可能是她呢。归根结底,是骗我!瞧你把人家骗得这一下子!你这么个没心事儿的哪知道别人心事呢?”

“我说乔倩垠呀!怎么一年多快两年没见面,你这一天到晚想心事的毛病一点也没有改呢?”凌希慧在门口听见,一开门进来了。

她跑过来把乔倩垠抱住。大家这个嚷呀!笑呀!跳呀!闹得天翻地覆!

“我真以为是梦呢!”乔倩垠半天这才定下心来笑着说:“简直像神话了!”

“还梦啦,神话的呢!”凌希慧说:“大家这一阵乱喊,什么梦醒不了?什么神仙不吓跑了?”

这时有三四个护士跑到门口来。用惊慌的眼睛看着。一个护士长走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了,乔小姐?”她问。

“刚才进来了一只大耗子,”凌希慧顺口说:“可把我们吓坏了。现在没事了。谢谢你。”

护士长看了她半天。又对乔倩垠说:“你病才好,还是安静点罢。”说完又在屋里四下看了一下,走了出去。凌希慧说:“还是真把我吓坏了!”她随过去关了门,大家又笑起来,不过声音小得多了。

“真亏你出去了这些日子,你这张嘴没替你惹祸!”乔倩垠说。

“你也不想想!”她回答:“小时候在妈妈怀里学说话的时候,会喊一声‘妈’就多叫人高兴!现在好容易多学会两句了,又得少说啦!”

大家又抢着向乔倩垠说凌希慧这一年多的奇遇,说到惊险地方,乔倩垠听得那份神气竟似比当初凌希慧亲身经历的时候还紧张。她说:“不用叫我去,叫我听听也够受的了。”

“所以你在这个地方养病真不是办法。”凌希慧说:“连听这种话的机会都不多!病养好,人养废了!怎么样?前半截儿病在这儿养,后半截儿病跟我回学校去养罢。准保比你一个人躺在这儿整天想心思好得快!”

凌希慧不只是一个会说的,而且实在也是一个会做的。加上了大家的鼓吹,把乔倩垠也说动了。没有两天,便又由凌希慧来把她接回宿舍去。反正是放暑假。她若是累,仍旧可以整天躺着。凌希慧就在一边陪了她念书。大家在缅滇战事之后这种狂热的服务精神也是对乔倩垠养病的一剂良药。她也逐渐活泼起来。有时也去到各服务站,非正式地为同学帮忙。而见到蔺燕梅优越的表现时她尤为心折。当别人用“病美人儿”来称呼她时,她就要抗议了。

蔺燕梅他们救护车的司机因为拒绝注射防疫针,病倒了。大余用公事去请求再派一个来,而迟迟不能得到。蔺燕梅的父亲从前教过她开车,而她在家里时也常常开的。有了特别要紧的病人,蔺燕梅便开起车来送走。这一手儿真叫乔倩垠悔恨自己身体坏。她是上车去坐坐都晕的。

然而不幸的事情也就这么来了。有一次,她去送下两个病人,留下护送的同学,自己驾了车子回来。在路边看见了一挑好梨,她想带回去请大家吃一吃,便停下车来,下去买。才买好梨这时候迎面来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卡车。那路面中间很高,向两边倾斜。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柏油路面,来车驶得太快,没有让好,又煞车不及时以致把她的车前泥板,同灯,撞坏了一个。也停了下来。蔺燕梅上去和那个司机理论。那个流氓司机看见是这么一个嫩嫩的姑娘倒吃了一惊。他见路上没有警察自己车上也只他一个,反倒胡说八道,找了两句便宜话,开起车跑了。

蔺燕梅气得直哭。捧了梨站在车前头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卖梨的老头儿把她劝了。给她把梨都捡到车上,她才醒过来。谢了他,驾车回去。一路上不知所云地,好几次差点出了事,总算开到了。

余孟勤,凌希慧,还有好几个人都在办公室里。见她进来气色都变了,莫名其妙。她手里捧了些梨放在桌上,说:“还多得很呢,在车上,谁吃谁去拿。”她自己坐下来,咬了一口梨,等他们回来发现车撞伤了之后再说这件倒霉的经过。意外地大家把梨拿回来了。谁也没发现撞坏车的事。还是她气愤愤地把这件事讲了。大家才啃着梨子出去看车。原来撞坏的地方也不大,不过要修就是了。大家恨恨地骂那个司机无理,不讲道德。

走回办公室来。大余一直没有说话。蔺燕梅也一直没有敢多说话。

半天,大余闷雷似的说。“我们这个服务的单位从来没有出过错。”大家听了都静下来了。

“不但是没有出过错,而且只有功。”他说:“这一部车子就好像是一个奖状,是许多同学热心同劳力换来的。现在,撞坏了。现在我们做错了第一件事。我们的奖状也就撕坏了!”

“当然这部车子可以修。而且我自会呈报上去请修。这倒没有多少关系。可是我们问一下是因为什么才出事?是走在正确的车路上被走错路的车子撞了吗?不是!是停着的。停着为了买梨。

“司机生病了。能够替他服务,这是好的。可是这一点儿高兴,这多少带一点儿逞能的高兴,就已经不像是一个做事情的人的态度了。

“在这一点上,我说过不止一次。对服务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我忠告过不止一次。在有功绩时不要面有得色沾沾自喜!错误往往在得意时发生。即使因为工作本身轻而易举,不致闹错,也不致招人不满,别忘了是在做救护工作呀!被救的人看了这种神色会好过吗?

“好了。现在有了第一个教训。团体的劳绩所换来的奖状被你毁了!”

“过两天,车子也许修好。可是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未经修理过的车了!”

这么严峻的话已经很难叫人听下去。尤其是最末一句,正打在蔺燕梅心上。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口梨,也吐在地上。大余,他回过头去,又办他的公了。凌希慧在旁边看了气得要命。

“这里面有蔺燕梅多少错呢?”她走上去对大余说:“开着的车撞了停着的车,去问问警察看,是谁的错?并且说句老实话,她又不是司机,告奋勇来开这么大的救护车,简直是冒了自己生命的危险呢!哪有车子不要修的?修车厂不用开了!没有她,今天这两个病人说不定就要送命!全叫你这么骂,服务的人就都灰心了!”

“这么容易灰心的人,也不必来服务!”大余说:“我们办法严厉,没有可以宽恕的人就是鼓励努力的人!你听了我的话灰心吗?燕梅?”

“我不。”她的声音夹了眼泪:“不过我不再开车了!”

“说这种话!”他大怒站了起来:“是不是你因为没有别人会开车,你这样要挟我们?”

蔺燕梅不敢答应。

“从现在起,你还要开。”他又平和下来,然而是极无情地:“到司机找到之后,我这一个单位里也不敢再请你帮忙了。”

蔺燕梅一点要挟他的意思也没有。她是在外边受了气,希望在同学里得到一两句慰藉的话罢了。尤其是余孟勤的温和的话。仅仅是温和的话而已。而且仅仅要一两句,便足以满足这个在心里对他埋藏了恋爱的人。但是这个男子偏偏是这么一个可恨的性子,硬挤得她圆转不过来。倒真把她挤成了个“要挟”人的形势。

“为什么不回答?”他说:“明天还要再来服务,开车。听见吗?燕梅?”

“听见了。”

大家还能说什么呢?凌希慧还能说什么呢?他们现在不是在学校里,他们是在校外服务。他们按了职位只有服从。不能争吵。

第二天,那个补充的司机来了。这种气人的事!他早一天也不来!他做梦也不知道这一天的迟早会有多么大的影响!他干什么去了,今天才来?他简直跟那个肇事的司机同样地叫人恨!

第二天,当然,蔺燕梅看见有了司机了,她便低了头无言地走回去了。她本来希望余孟勤派给她一点别的事情做。但是余孟勤没有。她希望这里能有一两件事她可以插手。但是所有的职务都有人在负责。她想找一两个同学随便谈两句,偏偏今天值日的没有常来往的。搭讪了一两句,望望那边的余孟勤,余孟勤不看她。

这里完全没有她可以插手的地方,门口没有一个走来询问的人。屋里没有一片需要扫的地。

余孟勤又一手把她造成一个罪人了!她是因过失被革除了!

她低了头走了。她只有低了头走了。她不敢希望余孟勤忽然喊她。而余孟勤也没有忽然喊她。她走出西车站来,才觉得自己在余孟勤心目中等于一个司机,而且是一个低劣的司机。既然补充的司机来了,自然没有留她的道理。

她沿了公路向学校走,她不知道从这一秒钟之后应该如何做人才好。她觉得自己的过错是事实。既是事实,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呢?她觉得此刻连死都太晚,死都来不及。

然而她还是希望再有一辆卡车飞驰过来,一直由她身上辗过。把她的血肉同地上的沙石辗成一片。然而一直到她走到去城墙缺口的小路上,她没有被卡车辗过。她没有碰见半辆该死的卡车!

她闷闷地走回南院宿舍去。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熟朋友,没有一个人来慰问她。仿佛大家竟约好了避开不见她似的。她闷闷地回到屋里,屋里梁家姐妹都是在呈贡范宽湖那里工作的,都不在宿舍。她现在是一个失业者,她至少是一个离群的孤雁。她伏在床上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忽然她觉得有人在摇她,她醒了,觉得头昏得厉害,她不愿意醒。但是她也只有睁开眼睛。原来是范宽怡。是她这半天见到的第一个熟人。

范宽怡看见她仰起的脸是通红的,便伸手一摸,是滚烫的。忙说:“这可不得了!蔺燕梅,你病了?”

“我也许死都死过了呢!”她想说,可是她没有说,她光直了眼看着。

“你病了!”小范热心得很:“你怎么一个人和着衣服躺着?哟!湿了一大片?你哭了?她们呢?怎么一个也不在?”

“小范,你再摸摸我头看?也许真发烧了。我嘴里也苦得很!”

“热得厉害!热得厉害!快躺好罢!我给你倒水喝!”小范也慌了:“可怜!你离开家第一回害病罢?哎哟,别哭,别哭!索性脱了衣裳,鞋,我给你找睡衣,好好儿歇着罢!”

“小范,你在这儿陪着我?”

“我怎么会走?可是要不要去请校医呢?”

“有人来了再说。你今天怎么会来的?听说你们那儿也忙得很。”

“忙是忙,好玩也真好玩!我来拿药的。晚车就得回去!我们的医院简直等于夏令营!”

“你们还玩儿?”

“怎么不玩?事情完了自然就玩!很多病好了的华侨都不打算走!我们学唱缅甸歌,马来歌。白天还在昆明湖游泳。就是我哥哥的时间少些,可是他办公的时候还不是可以嘴里哼着歌?忘了告诉你了:我哥哥唱马来情歌才叫好听极了呢!那个调子好像是这样……”

“先别忙着唱,你们那儿还要人帮忙吗?我想……”

“你想来?当然好啦!医院差不多要结束了。可是开学还早哪!我们根本就打算自己办个小夏令营!喝!计划大得很!完全马来化!”

“医院要结束了?”

“是要结束了。结束了就办夏令营!反正房子是开办的时候我哥哥一手布置的,借的。华侨们也加入,完全马来化!”

“为什么要结束?”

“病人一天天地快好全了,还要医院干吗?把没好的有限几个病人往几个大医院一归并不就结了?今天我还看见大宴和小童了。他们的医院成绩最好,一个病人没死,也没有一个病人赖着不走。他们都已经结束回来了呢!我们顶多再忙两个礼拜,也就结束。”

“那我来干什么呢?”

“两个礼拜也尽够做事的了,你还能说为了找事做盼望人家害病吗?那些华侨好玩极了。我们洗纱布绷带,他们一块儿帮忙卷。我们给他们弄饭,他们自已下手弄菜,奇奇怪怪的菜!有一家子华侨都在村子里开了个小饭铺才搬出医院去!还有好些也都是没病的了,在医院住家过日子。你说有这种事吗?大夫来找病人看病的,有一回成了来接生的了,就有这么位太太,在那儿生了个胖闺女!九磅!真气死我了!好重!”

“这么大的嗓子!我问你,你们那儿的病人都是有家有小的?”

“逃难嘛!还不就是一块儿都来了!热闹得很,大杂院儿,可是一点也不乱,别看不分病房,什么男科妇科小儿科一概俱全!有个年青的华侨还看上了个本地大姑娘,我看很有希望,说不定要借医院办喜事呢!”。

“这是什么医院!”

“战时标准医院!有一个华侨这么说的。我们计算着八月底要是一结账,公款至少剩下一大半。说不定还赚了钱,那才大笑话呢。华侨有的真阔。房子漏了自己修。公家伙食轮流请客,本地人又送钱送米的!完全是超出理想的医院!”

小范是这么个脾气,喜欢夹七夹八地乱说,而范宽湖不是一个胡闹的人,那个医院也许办得不坏。蔺燕梅除非不打算再服务,如果打算再做点事给大余看看,恐怕只有去呈贡加人范宽湖的单位。虽然她心里总不以这么一个大杂院的医院为然,而觉得在大余管理之下工作痛快。她便迟疑着。

小范也忘了方才邀她和自己的哥哥合作的事,蔺燕梅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有由着她顺了嘴说得高兴,一路讲下去。闹得蔺燕梅几乎连每一个华侨的名姓,外号都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烧退了些。看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只喝下些水去,觉得有一点饿。便想起来去吃一点东西。大概也没有什么病,不如这么撑过去,免得大家把她身上不舒服的事和被大余开除的事掺在一起乱说。

继而一想,又觉得已经太晚了。有小范这个多嘴的在眼前,用不了半天工夫,什么地方也被她宣传到了。叹了一口气只有重新躺好。

小范看她坐起来,不下床,又躺下了。就问她:“还是支持不住?我得赶快去办事,我不能陪你了。可是蔺燕梅,我有一个办法,你如果想养病,也可以到我哥哥哪儿去。先当病人后当护士。我可以送你下去。”

蔺燕梅忽然想起小范是晚车走。不过三两个钟头就离开昆明。这倒不是一件坏事。现在同她走躲到开学时候回来。呈贡是个新地方。不像在学校里,等一下人人都要用看罪犯的眼光来看她了。

去呈贡,她只有去呈贡。要去就今天去,就坐晚车走。从早上她正式失业之后她还没有碰到什么人。也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大余到底没有原谅她。要走就马上走,至少要先躲过这一场新鲜的难堪。

可是,怎么辛劳,受累了快一个暑假,落一个在学校都存身不住的下场呢?怎么一个在学校里这样响亮的名字,会有这么可怜的一个身份呢?去参加一个不如自己原先所属的工作单位。又似乎没有范宽怡挈带着便无处可去似的。她提出一个办法,自己就要依从一个办法,竟没有第二条路来由自己从容处在主动地位来选择?

在范宽湖手下工作?范宽湖?唉,又有一个人走到自己的顶上去了!宁愿在余孟勤的办公室里扫地也不愿改换一个地方!在余孟勤屋里扫地叫别人看见了也不觉得诧异,在自己心里也不觉得委屈。可是打起一个随身小旅行包,随了小范下呈贡,就不同了。那好像是一只被群伍遗弃了的天鹅,忝颜参加鸭子的游池。那简直就感觉到堕落。

在范宽湖那里她是一个生手,谁知道会派给她一些什么工作呢?即使是与鸭子为伍,也不能得到尊荣,顶多能得到孤独。

在蔺燕梅心里她自己的身份一落千丈。其实在学校舆论中她的人望未损分毫。这种心理之发生她自己不知道完全是余孟勤平日言论所影响的。

“我跟你走。”她说:“你去办事。我自己休息一下,车站上见面。”

“你自己走?”小范两只眼睛都睁圆了:“病好了?”

“就是上医院也要坐一段儿洋车呀!有什么受不了的。晚车是不是五点半开?”

“五点半开。我大概五点钟就可以到了。你别去得太早。到早了没有人陪你。我先去一会儿把票买好等你。”

“车上,家里都是一样坐着。我也五点钟到,也好占个座位。”

小范怀疑地看了她。见她说得坚决。只有答应了她在车站会面,便走出门去忙她的事情了。她在屋里收拾起几件随身衣服和几本书,找出她父亲给她的一个精致的美国造皮质旅行公包,把东西装了进去。看时间还早。可是肚子饿了。发过一阵烧之后,自己觉得虚弱得很。很想去吃一点流质的东西如牛奶之类。便索性不在宿舍里休息,提了皮包,锁上门,走了。

她走出了南院,走上文林街,看见没有熟人,忙忙转到府甬道,下翠湖边。这一带都没有车子的。她便穿了湖心,沿着一条堤走。她想挨到青莲街上面。便坐上车,一直到车站附近,找一家大咖啡店再吃点东西。她现在只要快点走出学校附近的拉丁区。要休息也去那边车站附近去休息。她走得很慌忙。她咬着牙撑着不适的身子。

翠湖中心堤那边一个亭子前在夏天有一排排的茶座的。这时候,大宴、小童、朱石樵正在那里喝茶。大宴面对了湖堤,他一眼看到了蔺燕梅。他说:“看,蔺燕梅!她这会儿到哪里“不对!”小童说:“她走路的神气都不对!”他说着便站了起来。两眼直望了她。他今天中午从伍宝笙那儿听到了大余责罚她的事。他看了蔺燕梅的行装神色立刻想起这件事来,心上突然有了许多可怕的联想。以年龄性情之相近谈彼此了解的话,小童是最了解蔺燕梅的人。

蔺燕梅仿佛也看见他了。却装作未从挤拥的茶客中看出他们一样,依旧两眼直着向前走去。

“恐怕是不大对了。”朱石樵推一推小童说:“不如你追过去问问她。”

“陪她走一段。”大宴说:“替她拿拿东西。她那个小包不像是很重的,可是她已经走得东倒西歪了。”

小童对他们说了一声:“不要等我了。”两只眼睛仍在蔺燕梅身上,也便跑过去了。

他们两个也用眼随了小童追上前去。这时候有一个本地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堤中大路上骑自行车。看上去技术很不高明。正要骑到蔺燕梅身子背后,越是要让,越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眼看要撞上了,她慌得忘了按铃,只管乱嚷。小童刚好赶到,从后面一把把车拉住。她从车上下来,总算没出事。蔺燕梅听见她喊,忙回头,车子前轮已将及触到她脚后跟了。小童撇开了这个向他道谢的女学生便上前去和蔺燕梅走在一起。蔺燕梅也不说话,只为旁边闲人太多,怕围上人来看。便同他走了。大宴和朱石樵也就看不见他俩了。只看见那个骑车的女孩子在发怔。

小童见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只弯下腰去顺手把皮包提在手上。蔺燕梅实在累乏之极了,便由他提了过去。只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小童可不高兴了。他不喜欢这种半死不活的腔调儿的。他说:“你上哪儿去?”

蔺燕梅没有理他。

“你是怎么啦?走得东倒西歪的?”

她还是不说话。

这时候他们正走到湖中两条堤交岔的地方。小童料想她是往城中心去。他便提了皮包故意往岔路上转。拔腿就跑。这里人少。他找到一棵大树,猴子似的跳上去,攀到一个断枝。把皮包挂在那里,然后跳下地来,坐在草地上,发呆,做怪相。

蔺燕梅不觉吃了惊,没想到小童有这么一手。她又没力气追,只有看着他把自己的皮包挂到树上。她走过来时,小童已经跳下地了。她心上想生气,可是实在没有力气。想哭?不,她自己觉得不像是想哭。反之意外地,无可奈何地,站在这里,看了湖中的游艇,堤畔的垂杨,听了起伏的蝉鸣,守着这个顽皮成性,又善良又热肠的小童,她心上倒减去了一点一日来悲愤,凄凉的感觉。她当然不是想哭,也不是要生气。原来这个小童在她回忆中不曾有过含有恶意的讥笑的脸。她不会从他的名字,容貌上有不愉快的联想。她无从生气。

小童在地上拾起一根柳条枝,坐在那儿看水,用柳枝蘸了水,用水圈儿玩。他理都不理她,仿佛身边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他心上寻思这个蔺燕梅提了旅行包可能都是做什么去?

平常蔺燕梅很少一个人进城,若进城总是余孟勤或者是伍宝笙陪着她。最近也常同凌希慧,或是许多女孩子一块儿走。进城总不外是买东西,看电影。若是带了小布包就多半是去洗澡。而洗澡更决不会是一个人去。

蔺燕梅在城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她若是一个人出门,多半也就是去那面湖边上的宋家,她的保护人家里。她这些行踪几乎是校中人人都熟悉的。但是她现在已经走过宋家了。小童想她大概是要出远门。

“蔺燕梅,我不跟你捣乱了。”他把柳枝向湖里一扔说:“你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出门不打算告诉我。我问你也不说,激你生气你也忍住。算了不管你的事了。我本来不该多事。没有帮你什么忙,倒白耽误了你半天时间。我上树去把皮包拿下来还你。我回去找大宴他们喝茶去了。”他说着就爬上树去拿下皮包来交给蔺燕梅。蔺燕梅不接。

“你以为你不接我就得老提着它吗?”小童说:“我就是脚行也要先知道行李该往哪儿送呀!我不管了,我把它放在地上,你爱拿不拿!我真怕看你这么愁眉苦脸的。我非回去不可了。我心上也难受起来了!”他放下皮包就走。

“你不能走,小童!”

“我非走不可,我恨不得飞!”他听见她到底开口了。就想慢慢引她多说几句话:“谁知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跟着走干什么?还你皮包。”

“是你要过去的皮包,我提不动。”

“可是你生我的气了。恐怕也未必要我提!”

“我哪里跟你生气了?小童!你不能这么捣乱!跑来跟我胡搅!”

“我是直心眼儿人!”小童十分伤心的样子说:“受不了你这种小姐们的应酬话。生气就生了,何必说没有?这比骂我还难受!我是个爱捣乱的脾气,你骂两句我也未必在乎。”

“你信我的话不信?”

“说得叫人信,人才能信。”

“我说出来,你不信也是没有法子。你再冤枉我也只好随你了。”她认真地说:“你看,小童。我有事,出门。你来帮我提东西,我就叫你提了。我生你的气,还会叫你提吗?谁知道你倒会多心起来,走了几步路就变了卦,发起疯来。”

“这样的话叫人听着还痛快些。”小童摆足了架子点点头说:“不过小心说得不完全。”

“你跑到这儿把皮包挂上树,我当然生气了,可是也没生多大的气。我不是还要你帮我忙,替我提一段路吗?刚才还告诉你说我提不动呢!你倒反过来说我不高兴要你帮忙了!你还要我把话说得多明白?”

“只要你肯开口就行。”小童说:“不过你一直不开口。我知道你开口不得的,你怎么好说:‘我不要你替我拿!’呢?”

“小童!”她急了:“你怎么这么多心?真想不到!我就不许有点儿不愿意告诉人的心事?我不说话是有别的缘故呀!你没来之前,我就是正不痛快着的。你在那边茶座上又不是没有看见。难道那时候就生你的气了?”

“哦!原来你也看见我们了!可是不招呼我们!我懂得了。再见罢。”

“我还没说完!小童,我还没有说完!你这样真叫我难过了,我心上实在是有别的事。”她忙拉住小童的袖子:“你看,小童,咱们什么时候吵过架?我想谁都永远不会跟你吵架的。你这样不容我说话,让我冤枉,你以后想起来,心上不会难过?”

“放手罢!还是行动比说话有效。我这套制服已经有三年的历史了。再拉袖子就要下来啦。我不走,你说完你的话罢。”

蔺燕梅仔细看一看。顽皮的小童依旧是顽皮的小童。他并没有变。她放心了,笑了笑说:“我不拉着你了。你可别一不高兴又要跑!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帮我拿一拿好不好?话说完了。”

“怎么?吓了我一跳!怎么就完了呢?”小童蹲下去做一个百米赛跑开始的姿势。又要跑!

“没有完!没有完!”她赶快拦着:“我今天病了。叫你这一阵乱闹好像是病也好了些似的,我饿得很。小童,你请我吃点什么东西?”

“病了?糟糕!不闹了,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看你走路有气没力地还以为你是什么别的毛病呢!”他把皮包一把提在手里说:“你是上医院?”

“是上医院。”

“怎么上医院以前还要乱吃东西?”

“实在饿了,光吃点稀的。牛奶什么的。”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说。走回到原来的路口后没有几步有一座石桥。

“我的老规矩,不能破坏。”小童说;“一定要三步跳到桥顶。”他说着撇下蔺燕梅,就跳上去了。

“我上不动了。”她说:“你永远不会好好走路!我要坐在这石狮子上歇一会儿。”

“别蘑菇了,”小童站在桥上不下来:“上医院去也是闹着玩儿的?”

“我当然会慢慢地去。”她说:“你拿了皮包先走罢,我怎么跟得上你呢?万一你上青莲街的老规矩是一口气跑上去。走正义路的规矩是跟洋车赛快!……”

“没有别的了。”他说:“快走罢。别误了门诊的时候。”

“误不了。五点半以前到就行。”

“五点半。什么医院有这种规矩?”

“五点半的晚车,我上火车站,去呈贡!范宽湖的医院。”

“火车站?这倒象个脚行要去的地方!糟糕我又要跟那些挑行李的抢生意了!蔺燕梅。”他深思地倚了桥上的栏干。

“什么事?”

“我全懂了!”他沉痛地说。

“我没有生你的气了吧?”蔺燕海苦笑着看了看他。

“没有。蔺燕梅!”

“还有什么?”

“我想说:‘你真可怜!’你生气不生?”

“我现在麻木了。不懂得什么叫生气。”

“是麻木了,还是心上没有主意了?”

“两样都有一点。”

“没有主意了就人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的余地。我是被宣判了的人。”

“你去呈贡的意思就是把昆明的事不管了?”

“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能管谁?我到呈贡再作点事去。”

“这个不能拦你。可是总觉得你干得有点冒失。你决定去呈贡之前看见了谁?”

“范宽怡。”

“还有谁?”

“你。”

“伍宝笙呢?”

“没有。”

“还有一个人呢?”

“不提他了。”

“你能不给人家一个时间来看你?”

“别把我身份说得那么高。”

“也许后来的文章里有新变化?”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我开学回来的时候再变也不晚。”

“你是个危险人物;不,我是说你的性子危险,太爱钻牛犄角尖。”

“还有人在牛角尖里常年地住着等我呢!”

“不是这么说。你作事还是有个人跟你商量着才好。死了心眼儿的时候也好有个人给你转圆。”

“我想的不对?”

“照我的意思说,并没有谈到对不对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说路子很多,没有一定要把一座山搬开才能过山的。你该有人领着走。”

“领着我的人在牛角尖里等着我呢!”

“也许你往宽处去,他就又去宽处等你了!你们去年就是这么整整地钻了一年!两个人比赛着走极端,我告诉你,大余现在比和你接近以前都怪癖得多了!从前他作怪,我们打趣他,现在他作怪,你怂恿他!”

“我不能信这是我的关系,要说依从他的人,全校都是!你们年级高的人也没有两样。”

“这与年级没有关系,只看某一个人在学校里对别人的吸引力。大余未必是故意利用你来驱策全校,而事实上收到了这样的效果。简单地说罢,你变本加厉地又修改了他的意思,于是他多少年来碰钉子的脾气一下子被培养起来了。越惯越大。越凑合他,他越不能满足。这里面有你一半儿错。河堤决了口,再堵就难了。我本来想说你可怜的,现在要骂你可气了。”

“小童,我想起好些话来。”蔺燕梅被他数落了一顿,心上松快多了。

“说吧。”

“这么老远地!伸了脖子喊,跟吵架似的!”

“歇了半天了,你不会上来?”

“你长手长脚地三步跳上去了,还怨我不上来?”蔺燕梅坐在石狮子上不动。

“我又不能背了你跳上来!”

“你就不会陪着我走慢点儿?”

“这怎么行?这座桥我从来没有四步上来过,这是我的一个特别戒条。”

“你这种认真不也是钻牛角尖?”

“这是寓认真于游戏。有了正事自然有办正事的办法。”

“试一试不行?”

“试什么?”

“我走不动了,你拉我上来。”

“三步?”

“一步一步走。”

“饶了我吧!”

“改改你的脾气!学学走路。”

“不要紧!”小童下来了:“我有妙计一条!我退着走上去,还是可以不破戒!”

“你还是三步再给我跳上去罢!”她把手抽回来了。

“嗨!你早有这么一点儿骨头,大余也就早改过来了。”

“少插嘴,你不是还没有挪步吗?”

“开步走!一步了!——两步了!——三步了!——妈呀!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九步,上帝!天!”他们走到了桥顶上。

“别喊了,谢谢你!我有一个决心了!”蔺燕梅脸上充满了希望说。

“我也有一个决心了。”小童也说。

“你瞎说什么?”

“慢慢告诉你。你的决心是不是跟牛角尖的那一位有点关系?”

“这样,你听着。”她伸出小手指头指了自己的心说:“从今天起,蔺燕梅要变一下,要长一根骨头。要自己判断是非,不盲从人,也不害怕不合理的批评。如果遇见叫我决心动摇的事,我就来这座桥这儿想一想。我在这儿第一次……”

“‘拿小童开了刀!’是不是?”小童接下去说:“‘而且成功了!’我倒不反对你这个说法。如果决心不够叫我来帮你的忙,来训你一通都可以。我宁愿看你变成一个暴君也不愿看你被养成为一个奴隶!”

“我是不会做暴君的,然而也谈不到奴隶,只要你可以不再用‘可怜’两个字来形容我就行了。从现在起,你要来公平裁判我。如果我又可怜了,你就告诉我!”

“我不告诉你。”

“不?”

“我干脆就骂你!到现在一个新钉子都没有碰呢,就又洩气,我看你是早晚害了自己,也害了人。”

“你心上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成?”她自己心上是不信这句话的。

“说不上来,其实你很成。比许多人都强。可是你就是不会打仗。你像是一个小孩子。一个聪明的小孩子。依了习惯来听大人的话,甚至去听比你不如的大人的话。也许是天性太柔和了?也许是你经验之中只遇见过应该听从的人,成了习惯。你可以听伍宝笙的话。可是你和大余是对手。不必一定听他的话。如果你觉得要改造他,你也可以那样做的。可是去年一年来,你没有这么做。我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就觉你不会想到有时候人是要去征服另一个人的。我们为你不平,我们却没有觉得你不成。只觉得上帝造你的时候少给你了一根强硬的骨头,于是你从来不想征服别人。这样你的许多美点,太多的美点,都成了使我们不平,生气的原因!我没有听见过一个人说你不成。你好好硬起骨头来!”他指了她方才自己指着的胸前地方:“你一定可以成功的。从新认识自己,也救回大余。你聪明,能干,敏捷,心眼儿好,有口才,你又好看!”

“你又好看!”这个硬朗的赞美!这一大串儿现成的,真挚的形容词。这毫无虚饰的说话!他这么畅快的谈论自己!当了自己的面!如数家珍!

蔺燕梅和他谈话,谈自己的心事,竟比和伍宝笙商议时还要觉得自然些。这个男孩子的说话是凭自己的意思,不考虑别人的晦涩的情感的。他就事论事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也是个男子,也可能因喜爱这些可珍的品质而恋爱这个人的。他又是有见到的地方必说出口,不似伍宝笙那样多为蔺燕梅的脆弱心灵犹豫一下,而用几句试探口风的话。也因此,蔺燕梅的真情感闪躲不开,也自己遮饰不了,便只有接受他那没遮拦的讨论。她又正需要这种讨论。

“我要救他?”她说:“把他改成一个平常的人?”

“这完全是大余的口气!”小童跺着脚斥责她:“他现在不是一个超人,他现在干脆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是救他免于成为疯子!他一定教你念过尼采了。凭了自己的高兴去解释尼采,像他在壁报上的那些文章一样!”

“我救得了他?”

“救不了也得救。简直是要去干涉他!至少在拒绝他干涉你时,顺便教育他!”

“是我的责任?你们这样觉得?反倒不是由他来教育我们?我干涉他,他欢迎吗?”

“看到什么事该做,就放手做去。这么说起来,我管得着你吗?你欢迎吗?”

“你知道我欢迎的。”她说。从她的口气听来,这末了一句倒是顶要紧的了。

“我的决心还没有告诉你呢!”他说:“今天九步才上了桥,多走了六步!下回非用六次两步上桥把它补过来不可!”

“气死我了!”蔺燕梅笑着说:“你又去钻牛角尖去了!我也来管管你吧!欢迎不欢迎?”

“都是要欢迎的。你看,大宴、朱石樵,伍宝笙,大余的话,我也都能听。”他说。他提起旅行包来。两个人并着走下桥去了。

他们沿堤走,在树荫下走,又穿过一座石牌坊。那石牌坊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洁白。下半截石柱上闪动着浓密的树影,又黑得像洒上去的大墨点子一样。这浓荫又从他们身上滚过,他们走出翠湖公园了。

他们既然把谈话的隔阂打开了,一路上便絮絮不断地谈下去。蔺燕梅说了不少她关切大余心理的地方,小童说:“所以啦!你一有了这种新思想,你马上看出从前所看不到的地方!你决不是看不到的,而是你不用咨议怀疑的态度。你对他的论调接受得太快!”

这些话对她都是有益的。所以当他们走到车站附近一家小咖啡店去吃东西时候,她的胃口不觉大大地增强了。

“一杯牛奶。”她没有思索地告诉侍役,因为她本来只想吃这一点点。

“先别问我。”小童说着便离开位子,随了侍役走到玻璃柜台前面,自己去挑。他一看点心样式不少。他各色都要两块,咖哩肉饺,夹心蛋糕、桃酥、椒盐火腿饼,蛋卷,已经一盘子了,这时候又有新做好的点心送出来了。侍役看他好像在采办一个茶会的食品似的,什么也都要尝一尝,就又送给他看,他见这许多又都是新鲜样儿的,就一样又挑两件,马来糕,萝卜糕,叉烧包子,脂油糖包子,香肠卷儿,蛋黄盒子。挑个没完。蔺燕梅奇怪起来,就过来问他。他说:“一个人每样一块。”才说完她不能跟自己吃得一样多,也就笑了。他问还有什么喝的。侍役说了许多,他都不满意,后来听见有八宝饭,他高兴了。就不要喝的改要一盘八宝饭。两个人才回到座位上去。东西慢慢都来齐了。小童顺手拈了吃,没有多大时候,被他把点心吃下一大半去。嘴里还嚼着呢,手里又去拈第二块了。蔺燕梅也吃了些点心,也被他把食欲引起来了。她看小童吃得太多,她问:“你没有吃午饭?”

“吃了。四碗,怎么样?”

“四碗!”旁边的侍役说。小童看他一眼。

“你还吃这许多?”

“点心同饭是装在两个肚子里的。”他毫不在意,认为当然地说。听见的人全大笑起来了。

“我还吃点什么呢?”蔺燕梅也把牛奶喝完了:“本来只想喝一杯牛奶的。怎么又吃了点心,反倒饿了?”

“我说这玩意儿是越吃越饿的吧!也来个八宝饭?”

“又太多了。”

“那么这样,吃一碗,五子稀饭?”

“也好。”她说:“还可以就了点心吃。”

“茶房。一碗五子稀饭!”小童说:“两碗吧,我也来一碗。”

“真好胃口!”茶房说着走了。

“所以啦,你瞧。”他对蔺燕梅说:“别人若是请我岂不是给我罪受?连茶房都不打算卖啦!”

他们两个又喝了五子稀饭。实在饱了。小童付了账,看找回的钱有个零头,他就拿了一个鸡肉包填在嘴里,其余的算小费。提了旅行包,送蔺燕梅去车站了。

他们到了,小范还没有来。蔺燕梅说:“我把票买了罢。省得叫小范花钱。”她把钱交给小童去替她买票。小童向票房洞里买票,回过身来对她说:“其实现在想一想,去不去呈贡无所谓了。”

蔺燕梅说:“买了票再说吧!”她心上也觉得小童的话有理,不过她不愿站在这儿说话。他们买好票,坐在长椅上等车。小童买了几个梨,连皮吃着。她也拿起一个用刀削着。

她又快乐地吃梨了。她不是什么罪人了。从小童的话里想到全校不会有半个人因为这回事非议她。她真没有去呈贡的必要。呈贡又是范宽湖,又是梁崇槐!

但是她又想到余孟勤恐怕下了公事房会来找她解释。她又想去呈贡了。因此她不知道该怎么见他。她又觉得还是先去一下呈贡才好。而且此刻她自卑的心理又好了些。她不觉得是在范宽湖手底下受支使而是一个光荣服务的人了。

这些事小童觉得都没有什么要紧,可以随便。正说着,范党怡来了,她忙得很。两手满满的东西。

“你吃梨!”她像叱责一个不听话的病人那样说:“小童,一定是你引他吃的!看吃坏了她罢!”

“吃不坏的!”她笑着把梨核儿丢了。

没有多久,车子挂好,他们便走到车上去,也不容蔺燕梅再有什么犹豫,虽然小范不停地宣传呈贡的风光并没有多大作用在内。

五点半,车开了。小童一个人回来。撒开了长腿,没有多少时间,他走回学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