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未央歌

桑荫宅和幻莲谈了一阵话,又看幻莲写完了字,自己走了出来。觉得时间还早,便上后面陆先生的花园去玩去。到了那里,看见门是开着的,顺脚就走了进去。绕了不少花圃,忽然在一片向日葵底下看见伍宝笙坐在地上。身下青草地上铺了一件短外衣。伍宝笙正低了头往一个小本子上写记录。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也看见了他。

“这么好的一个花园,”他说:“这么许多好花,可是等我一想到都是试验品时,就都没景致了!”

“我们比你苦得多哪!”她把小本子合上,站起来拿起地上的外衣,抖了一抖。把小本子和笔装到外衣口袋里说:“作一作记录,被你看见了都觉得煞风景!我们自己呢,不但要记下来,而且在种下这些植物的时候,早都预先知道了他们的生活史呢!”

“你回去了?”

“不,到那边去看看几种别的东西。”她笑一笑又说:“你一个人来的。要作新诗?”

“我不会作诗。我只是喜欢读诗。”他说:“让我跟着你过去,你就是一首诗。只有我会读!”

伍宝笙不是那种小家气的女孩子。她太懂得别人的心理了,因此,她也就有了一种因智慧而生的同情心,与慈爱的态度。所以她会鼓励年青的男孩子,她不戕害他们。她本来没有戕害他们的必要,如果她发现对方是一只狰狞的狼,她尽可以躲开。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美丽的心魂上有加害于人,或者被人加害的回忆。如果对方是一只无知的小白羊,不过是淘气一点,她便使他驯服,使两人都快乐。当然她也想到:“这只小羊多淘气呀!”然而这完全是疼爱的意思。

两个人角力时,把对方打伤或打死,并不是一件足以炫耀自己技艺的事。倒是使对方得以保全其肢体,而心悦诚服,才难能,才可贵。

上帝保佑伍宝笙!她没有碰到过狼。上帝保佑桑荫宅,他那幻梦似的美丽的情感,幸而是碰到了伍宝笙,因此才不曾被打碎。他跟着伍宝笙在花径上走着,他看了伍宝笙的衣服,手臂,与柔细的头发似乎都在说话。都在说:“说出你的爱情!桑荫宅。不要迟疑,马上跪下来承认你心底下埋藏了许久的秘密!”他又想起前两天大宴在田地上告诉他的话:“我们同学了好几年就真发现了不少磐石似的人,比方伍宝笙…”他又想到孔雀东南飞上一句诗:“磐石无转移”。他马上想用诗来表现自己的秘密。他的思潮正是这样纷乱,他是一个太敏感,又太年幼的人。他也许能成为一个诗人?也许这一点灵性就很快地夭折了。

“伍宝笙,我有一首诗!”他说。

“不要提诗了!”她笑了起来就站下来看了他说:“我还听见梁崇榕告诉我作的一首诗呢!”这下子柔荫宅可窘得很了!他是曾顺嘴诌了几句打油诗,一半是为了开玩笑,一半是为了使自己高兴的。那是他为梁崇榕诌的,却把梁崇榕气跑了。这件事梁崇榕告诉过伍宝笙。伍宝笙明白桑荫宅是无心的,但是也没有使这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的必要,所以她马上点明了,免得桑荫宅受更大的窘。虽然这一场小窘是不免的。

那一次是这样:有一天空袭,警报之后,梁崇榕在山上和她的女伴走散了,正好看见桑荫宅一个人翘起大腿坐在草地上倚了一棵松树看书,她便过去和他结伴,听桑荫宅信口乱译手中读的勃朗宁氏的一首长篇叙事诗。为了有这本诗作媒介,桑荫宅的话头便又自如又流畅,又荒唐地展开了。这种词藻是适合一个活泼女孩子的胃口的。俏皮的梁崇榕便常常笑着。

有一枝小松叶落下来,缠住了她的头发,她自己伸手去取,把几丝头发扯乱了,也没有取出来。桑荫宅抬起头来看见了,便住了口,不译诗,放下书,给她把小松针理出来,又把她头发顺好。那梳得光泽的丝发,使桑荫宅忘了把手拿开。

“别摸我的头发呵!我头发上有油!”梁崇榕说,桑荫宅不待她说完马上如译诗那样敏捷顺嘴一路诌下去:

“别摸我的头发呵!我头发上有油,

油粘在你手上呵;难洗揉!

别动我的卷儿呵,我今天没卷紧。

如果散下来,叫我怎么说呢?

也别尽在我腮上擦呵!你知道!

粉色儿不匀了,人家会多心哪!

这更不成功了呵!桑荫宅!

胭脂、口红,全上了你的脸啦!”

这么样胡说八道地怎么不叫人生气呢?梁崇榕站起来就走。正巧那边她妹妹同几个女同学来了。桑荫宅连个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留在那小松树底下了。

伍宝笙想起梁崇榕述说的情形来,就忍不住要笑,她向桑荫宅说:“你那一首算是什么诗呢?”

“我事后一想,才发现有来源!”他兴奋地说,把方才在伍宝笙身边做的白日梦也忘了:“我那是同诗经‘野有死麇’‘将仲子’同一格调!”

“不同一格调也不要紧。”伍宝笙温和地笑着说:“民歌性质的作品只有一个条件:‘自然’。你这小诗的作风就不坏。方才你不是说你又有了诗吗?”

“不能念出来了!不能了!”他狼狈地说。他忽然脸红起来。额上都见汗了。

伍宝笙装做没看见,她又掏出小本子来,笑着说:“我又要作记录了。你要不要自己走开?去想你的新句子?”

“我要!我要!”他心慌意乱地说。他便忙回头向园外回去的路上走了。他心上想:“伍宝笙真是天使!”

伍宝笙说:“写好了给我看看。作诗不全凭灵感也是要勤练习的。”她见他走远了。便把记录本子又放口袋里。她根本没有什么要记的。

“桑荫宅不是一个坏人,他是这种容易激动的性子罢了!”伍宝笙一边察看一株小植物一边这么想:“对付一个坏人容易,而恰到好处地周旋一个好人倒是要费点心思的事。”

“不知道桑荫宅到底是跟哪一个女孩子好?”她又想:“他会使她幸福的!燕梅碰上了大余,还真不如碰上了他!可是现在晚了。她不会注意到别人了。她是连我都没有工夫见。连先生的话也不听了。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在大余后面跑!不过今天的桑荫宅也是一个危险人物。谁要是碰见了他也不免要倒霉!真是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比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更不安定,一样的弄不清自己的感情。谁死心塌地去爱这么一个岁数的人,谁就是赌博。”

她乏了,便坐在一片生得密密的亚麻前边土埂上休息。看了远处的天,冥想着。

伍宝笙恐怕不曾恋爱过,她心地正像远处蓝色的无云的天。也许曾经有过一两片白云飘过?但是现在找不出痕迹来了。仿佛她曾经在上课的时候呆呆地看过一位教授的和蔼的脸。但是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余音留下了,那也许是许多年前的事。她又像一面明净的镜子,也许曾经有人呵气在上面?但是它马上挥发散失了,不曾立足存身在上面一秒钟,随呵随散。当然有不少人日夜为她的风度神采颠倒梦呓着,也有不少人来接近她,依傍她。但是呵气在明镜上的结果总是一样的。无论是一种什么方式的爱情总是两方面的。而伍宝笙仿佛是上帝从爱神手中特别赦免的唯一的人。所以她的明镜一直不蒙尘雾。

她想:“像桑荫宅这样,如此容易地爱上一个,又爱上另一个,也真有趣。他也不见得一天到晚都是想着爱情,但是爱情在他心上生长的时候他却拦都拦不及!如果不拦呢?那又怎么得了!

“这也许就是男性的天职,上帝灌输在他们身体里的。由他们去促成,由女性来抚育。一拍一合,才延续了种族的生命。

“延续种族生命真是由一种不能察见的伟大力量来推行着。生物常在自身性命不保时,还为下一代努力。把长脚蚊子用手扣在桌子上。它绝望地振翅时,便把黑色的子扫下来了。蚯蚓误爬到晒得火热的田埂上时,知道没有希望钻进那坚硬的土里了,便把孕育着下一代生命的环带拱起来,离开灼炙的土地,让这一部分最后死去。”

她越想越远了。忽然她自己脸红起来,她想:“那种小说似的恋爱简直是光描写美丽的花,而忘了开花是为了配粉,为了结子。植物费了如许生命力来使花颜色美,香味浓,蜜汁甜,都不过为了这么一个目的。而人偏只重虚饰忘了本源!恋爱也许有迷人的地方,但是顶多如迷人的花朵一样。而她的光荣与责任是在开花之后!

“我也许不会有恋爱了。我太可怜恋爱中那些糊涂的聪明人。和他们所做的那些聪明的糊涂事了。然而我的光荣和责任呢?

“多好笑!余孟勤这个人,他在壁报上大吹大擂地也谈光荣和责任。他似乎就没有生物学的常识,甚至他仿佛是从石头中劈出来的孙猴子,不是一个有父母的生物一样。他仿佛不是种族这一条线上的一段一样!他不懂生物学近百年来影响了哲学多深!他完全是逃避责任,他还谈光荣和责任呢,他不但自己不负责任而且连金先生都受他攻击呢!

“若是我?哼!不妨先透彻了所有聪明人的糊涂处,自己却不谈恋爱。”

“责任吗?尽责好了!反正女人至多尽一半责任!有那一半,我就拿出我这一半!”

“这是什么话!”她自己吃了一惊!伸了一下舌头。仿佛方才的话是另外一个顽皮狡黠的女孩子跟自己撒娇说的。她忙掩了口,其实她并未说出口,用眼四下张望一下,幸喜没有人。

她看看表,时间不早了。静了一下便准备起身回去。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到亚麻田那边停住了,便停在那边说话。亚麻叶子密得很,看不透。她想:“又是谁来了?这门一开就不能关!”

又听了一下,听出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她想也不好过去打扰,料想他们不致呆得太久。若是一下便走出去了呢,自己再随出去锁门。便又耐心坐在那里。

坐了一会心定下来那边谈的话也听得清了。一个是余孟勤,那一个是自己去年朝夕相处的蔺燕梅。她本想不听的。但是又不好走出来,只有听下去。

“孟勤!”蔺燕梅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说:“你这种话真叫我为你着急!你的脾气至今叫我摸不透!我真想走遍天下去访求一个能够完全了解你的人,让他来解救你的痛苦。有时候想起你的愁苦来,害得我整夜不能睡觉。你能领导这许多人,你却治不了自己心上的病!我告诉你说,你一天到晚作的事都是依了道理推出来的,有了你的学识就该推得出这些道理这不足为奇!这不过是一架计算机的工作罢了。可是你这永远不能安定的心应该怎么处理呢?你想过吗?这件工作也许要难一点呢!也许是一个会修计算机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你自己的病并不轻呀!别人为你着急,你恐怕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真粗暴。使伍宝笙吃了一惊。她万想不到这全校注目的一对情人的对话内容,是如此的。她心上又可怜那个口气这样委曲的蔺燕梅,又可怜这个严厉寡欢的男人。“我不知道我有病,我只知道我有责任,谁替我担心?谁应该替我担心?他何以能有多余的时间精神来为我着急?他岂不是放松了他的责任?铁匠应该打铁,农夫应该种田!谁是应该代人着这不着边际的急的?越来越说孩子气的话了!我想把大家锻炼成钢,你倒先变脆弱了!谁的责任是为人担心的?”

“你说的才是孩子气的话呢!”伍宝笙都几乎要笑了:“说,燕梅,你说:‘我就是该为你着急的。女人能招呼好一个暴躁的男子就是圣贤!’”她自己这么想。这些日子来蔺燕梅虽然没有同她在一起,但是她从没有一刻不念着她妹妹。

那边蔺燕梅已经说了:“你听见你自己说话的声气吗?这是一个没有心病的,健康快乐的人应该有的口气吗?你在冒火呢!我总奇怪,你在台上演说时有那么一付温和的姿态,那么一口循循善诱悦耳的声调,到了只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是这么可怕的样子!孟勤!最初我常常哭,常常害怕你会把我折磨死。我觉得不幸。我宁愿不为人知地作你宣讲时的一个听众,不愿作一个人人称羡的你的助手。现在我对你的关切已经把我的恐怖征服了。我想我至少在帮助他们听从你依顺你之外还有一个责任!……”

“燕梅!”余孟勤拦了她的活:“我原来也不能了解你!你为什么舍得抽出宝贵的时间来为一个单独的人费脑?为什么你常常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来?你引得我暴躁,又不许我暴躁?我告诉你,我做的事都是思之再三的。你如果要说服我,你得先把我的错误找出来!如果我推行的工作没有错,那么你的最好的安定我的办法就是努力实行我的话。计算机?有什么要紧!只要能计算出答数来!我现在冒火吗?我现在是冒火,一点也不假!我心上的火还没有冒出十万分之一来呢!这种女孩子气的软弱话也从你口里说出来!我的口气,姿态,你也会挑剔这种小事?真叫我失望!燕梅你真叫我失望!”蔺燕梅半晌没有答话。

这样的话真令人听了不平,伍宝笙幻想着蔺燕梅忍受的情景,不禁眼泪滴在自己手背上:“本来是女孩子哩!”她想:“女孩子的恋情真是苦恼的根源!”她很想此刻挺身而出把她的妹妹再救回自己的温情里来。但是她的妹妹是不是愿意呢?她又想如果今天是不宜露面的,为了免得令燕梅难堪,至少以后,在遇到大余时,以四五年同学的资格要折服他这一点不近人情的地方,仅是为了她妹妹的幸福,她也该这么做。

“也好!我们撇开你不谈。”蔺燕梅极柔和地说:“方才幻莲师傅的话哪一点儿不对?‘不要误了脚跟底下的大事!’他的目的与你一样,而他的慈悲,热情处只有更过于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这不是你一天到晚宣讲的题目吗?与他的话有什么分别呢?他能叫人走到一个目标去,你也是帮助别人向那一方向走。可是他肯原谅傅信禅的错误并且仍旧给他温暖的鼓励,你便会和他争辩起来。为了看一张字,看了他写了这么一句话,也会有这许多争辩,你一生真不知道要发动多少争辩呵!可是我告诉你,你这一场争辩失败了。你能说幻莲师傅的办法不对么?依你便怎么样?把傅信禅杀了?把宋捷军杀了?那样你想想看,是谁更成功了?是幻莲,是你?佛家接纳回头的人,圣经讲述回头浪子的故事。你一味地顽强。‘完全!’‘完善!’地讲个不停!所以你永远是痛苦的!”

“这句话还可以讨论。”大余有这种好处,一讲道理,便平和了。“办法是幻莲的对,而且你也不是看不出来,我所行的也正是这个办法。但是在原则上我们要追求完备!在责备别人的时候,我想顶多期望他最终走上正道而已。在责备自己时,一定要求完备!完备!如果有人能为你所看重,而他确是保持着追求完备的资格的人,你也就该如此期望他。否则他应当觉得羞耻!羞耻自己已经失去追求完备的资格了!

“燕梅!你是有资格的人。我不请你宽恕我的严厉,我反要你感激我的直爽!今天在幻莲屋里的争辩是对他说,而是给你听的,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的!”燕梅低声说。听得出是含有感激的口气:“这是我今天从耶露撒冷朝圣的收获。”

余孟勤是个耿直的人,他不懂得谦恭,正如他不懂得爱抚一样。这样的话,他也只是挺身受之。这样的情他更漠然。

慢慢地,听见他们走了。伍宝笙自己又想了一下,也站起身来,她想:“我也觉得浪子回头固然好,但总不及白壁无暇之光明可爱。余孟勤这几句话说得好。他们这一对情人说的也可以算是情话,不过作风不同罢了。桑荫宅用诗,他用言论。不!他简直用责骂来赞美他的爱人!幻莲也是一个妙人。他能说出宽容的活。这一对情人求全责备如果出了悲剧,何如小范同周体予,冯新衔同沈葭呢!”

伍宝笙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她是不受困扰的人。这些好处要归功于她的天性与健康。她能平静地思索这一套偷听来的对话,也能淡然把它忘掉。她欣然忘机地站在这里,也就和她身边这一片挺秀的亚麻一样。

想想余孟勤那样急躁冒火,又何苦呢?想想全校人那么愁眉苦脸,又何苦呢?想想蔺燕梅那么苦修受炼,又何苦呢’?这里有一个完全的人格。她完善。她目标看得清楚。她是最尽责的工作者。她的效率高,性情心境好。她是有内在信心同修养的。说她是得天独厚,可以。但是许多别人又何尝得天不厚?她一切在余孟勤所鼓吹的标准之上。而她有着余孟勤大风之下找不到的快乐的脸。她是快乐的,是值得赞美的。

像这样的性格很自然而然地会照进痛苦之群的眼里,当然也有人也从她那里找寻希望。小童便说过:“我们现在是在黑暗时代了。而伍宝笙是一颗星星。看看她,才会维持‘光’的观念。否则‘光’将是不可思议的事而被人从字典里除去了!”

伍宝笙锁上了园门回去。她回去发挥她那晶莹的光辉去了。这就是她的工作。正如鞭策同学是余孟勤的工作一样。而她的工作是不用力的。她不是秋风,而是春阳。在她的温暖下雪便融化了。草木便发芽了。在她行令时一切都是默无声息的。静寂而生气热烈。春意炽闹。但春天之可爱,总要在秋冬之后才能为人发现。伍宝笙是春天。

然而现在不是春天。这正是一九四一,民国三十年年底。

这正是昆明城疯狂地变繁华的时候,变罪恶的时候,正是学生们的最落魄的时候,学校光辉最黯淡的时候。但是在学校之内,这是秋风行令的时候。他狂扫败叶。他用暴力去察看各株小草明春生存的资格。他寓建设于破坏,他除垢清秽。又砥砺善良。

这年的十二月,当日本派去美国的和平之鸟来栖还在吃香槟酒的时候,日本海陆空军的大偷袭,已经准备妥当快到目的地了。十二月八日,突袭珍珠港,同时几处齐举烽火。

狼烟燃遍太平洋里,十二月十一日关岛失守,二十三日威克岛失守。二十五日香港九龙也被偷袭者攻占。

这不是个小爆竹。这是一声春雷。学生活跃得很。从前要悄悄地去作的事,现在可以公开了。离校的学生,尤其是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几乎全在盟军的机关里发现。桑荫宅也穿上了军装。诗也改了作风。转年一月二日,日军入马尼拉,十五日陷新加坡。中国军队带了一批学生作翻译官,在二月开入缅甸。他们走上宋捷军等从前走过的公路,也穿过凌希慧所穿过的森林。二月,雨季未到。北缅阳光正好。像桑荫宅这样的人校中不知道送出了多少。

滇缅路上穿军装的人多起来的时候,投机商人的踪迹便少了。国军继续不断地开进缅甸的时候,那些商人便把走私的货物在昆明市上抛售了。战事发展的方向已经很清楚了。寒假中学生都抛了书去作战地服务工作。

慢慢地雨季又来到了昆明。学校重新把学生吸收回来,学校用这样几句话来安慰学生。这话里很容易看出学校当局的苦心:

“你们已经爱你们的新工作了。你们又已经明白过去学业成绩是可珍贵的了。我们现在允许大家在课余参加工作,正如同在军队中允许同学工余自修一样。你们工作是为了保护这个自由的国家,为了保护这自由的教育,我们的教育的目的也正是一样。

“你们应该可以安心上完你们最后的一课,直到命令来征调你们走。你们却不可以自己离开了团体。免得最后给你机会求知识时,你不能得到,而调用你的时候又找不到你。

“我们尽量给你最合宜的工作,也许能力高的人仅能发挥最起码的效用。那时你便要明白你的知识的责任,不要放弃了自修,而竟始终被当做一个起码的‘人’用了!

“尽可能维持你的学校生活!”

学校又规定了休学服役的办法。为服役的人保留学籍,又为他们的自修拟定办法。学校里面依了上学期余孟勤吹起的大风的余威,正常紧张地上着课。而同学心上那种枯燥寂寞的感觉消失了。大家又注意到活动的份子。也常常想到如何能最快把自己造成有能力的人。他们仿佛多年苦修今天才知道过去苦功的意义,于是欣然笑了。

学生办过几次很成功的募款游艺会来筹集他们后援工作的基金。这时蔺燕梅又成为大家爱戴的人。她的工作,她的态度,全是感动人的。他们今年不开春季晚会了。蔺燕梅的舞搬到校外募款的游艺会上去了。她的光彩更胜去年。

雨季又来了,又带来了撼人惊魂的骤雨,又带来了爽人眼目的疏雨。也带来了洗沐山岳灌浚河川,连绵不休的大雨。风季吹干了的草木,又复苏了,风季堆积的尘土,也洗净了。河水又涨满了又急流着。树叶又绿又香。

隐藏在温暖的泥土底下的春意,又在翼翼攘攘的蠕动了。这种不安定,难捉摸的春流,校园里的人很敏锐地就感觉到了。它在眼前闹?在耳根闹?在行动中缠手绊足地闹?全不像。这个不安定,顽皮的春的精灵是不容易对付的。仿佛在你脱下了笨重的冬衣,不打算再穿时,他便袭击你了,他捉弄得你不知如何是好;在走路时,想学春风里的燕子,轻轻地跳一跳。独坐时愿意学花朵那样微微地笑一笑。又想惹一惹枝叶又想触一触嫩草。因为这个顽皮的小精灵正在惹我们呢!正在触得我们心痒呢!

这时候那咆哮了一冬的余孟勤便如静寂春画里花荫日影下苦吟的诗人,为节令所感召有点春倦了。他一句诗苦思未得,却弛松了困顿的脑力半睡半醒地看了花开,而觉得诗句不重要了。他的职责又离开他了。诗句中的生命流到真的生活里去。

学校里的同学从无知地辛劳中忽然体验到了辛劳的真意义,一声春雷里,每一株小草都从土里钻了出来,虽然他们长得还没有身旁拱起的土高。然而既已受到风薰,迎到日光,也都知道如何生长了。当然一冬在土里的育养,秋风瑞雪的功绩不可埋没,但是冬天在哪里?多么难记起呀!

就在困倦的余孟勤的眼前,就在他扫落的枯叶堆里新的植物又发芽,抽条,长叶,开花。蔺燕梅今年的光辉更盖过去年。那个以同等学力考入一年级的蔺燕梅今年是全校同学心目中的珍宝,教师口中的骄傲,校外人士眼中联合大学的象征。

她的音容便是同学爱校的联想基础。“让她好好地在校园中长成!”是全体校中人的愿望。

春暖花开。映了校园里池水上流动的影子,玫瑰又娇艳地呈现在大家眼前了。大家都记起了去年春季晚会的情景,也回忆了一遍这一年春风秋雨的经过。静默地偷闲安息一忽儿里。人人为自己安然无恙的一年回忆祝福,也为蔺燕梅今后的幸福快乐祈祷。

池塘旁边常常有人看花。也常常有人低声向花朵说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却依旧没有人采折。

在春季的快乐的活动里,余孟勤便显得笨拙了。后台上蔺燕梅的化装又是去请姐姐伍宝笙来陪着。在她自己扮好了之后,也顺手给姐姐发际戴一朵花。在前台依旧由范宽湖伴着。依旧是他华丽的歌声伴了自己的舞。他们又自己编剧。课室中的理论搬上舞台。冯新衔、朱石樵等的生花之笔压迫着观众顺了他们的思想走路!压迫他们慨解义囊来买舞台上给予的教育。学生们在春假中演了好几次戏。

这一天范宽湖同蔺燕梅从礼堂预演了一幕新编的剧后,天色不过才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两个人出来,并坐在池边草地上看玫瑰。范宽湖想改变剧中的对话。蔺燕海笑他不憧剧中含义。她停了一下。想想,有一句话有点难出口。她说:“什么便宜都叫你占尽了,你还要改什么呢?幕一开,就是我尽力地打扮好了,跪在你的椅子前面,说:‘我是你手里的竖琴,你不调奏,我不成曲调。我是你笔下的颜色,你不画,我不成图形。我的颜色,美丽,没有你的爱情,就失去了意义!’你还嫌这句子不好。你哪里知道,戏中戏本来也不是人生呀。戏词天生是戏词呀!戏里佣人和小姐说的台词可以口吻不一样,为什么这种半醉时的人说话口吻不可以和醒时两样?”

范宽湖不是好辩的。他就不开口了。其实这几句台词他们写的时候大家会意是专为了蔺燕梅这么漂亮的女角儿说的。这样的话,由这样的人在台上说出来,便不由得人不听下去。蔺燕梅自己心里清楚极了。她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痴情人的信。那些人从她台词中受教。多少感激涕零,甚至有人信上说:“我正是你们戏中所指摘的人。有一天你的影子在我心上,我一天不会忘了你们的教训,来救我罢。蔺小姐!”

但是贵族似的范宽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易感的人。他嫌这台词一上来太不像口语。太与他自己在台上的演说相径庭。既然蔺燕梅口气不要他再提起改词的事他便不说什么了。他顺手用铅笔在包书纸上描绘对岸的玫瑰。这时岸上正没有别人。

小童刚好走过来便看他画玫瑰。蔺燕梅爱和小童说话的便说:“小童天天看你忙得很跟一只小蜜蜂似的。你有工夫来看纸上的玫瑰?”

小童孩气得很,他说:“至少蜜蜂懂得玫瑰。范宽湖你画错了。这完全是人画的玫瑰不是真玫瑰。”他们这种对什么事都有兴味的争论,是蔺燕梅去耶露撒冷朝圣后,久已失去的快乐了。在大余那里仿佛快乐便是罪恶似的。

“怎么不真?”范宽湖说。

“蔷薇科的叶子都是五小瓣儿。你画的大片儿叶子有点像茶花。”小童说:“不信你绕到半岛上去看一看。”

“来!咱们商议一件事!”范宽湖说:“有蔺燕梅在这儿。咱们有权商议。”

“跟我商量?”她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地?”

“去年我把邝晋元扔到水里去了。想想他也真是冤枉。”范宽湖说:“闹得今年大家还谈论。如果我是你,就不愿被人比做花。乘今年不过是第二次花开,把这个俗气的说法摆脱开。我过去摘一朵花给你戴戴。花便是可以摘的了,你的身份就和花分开了。什么一天到晚人人说的‘校园里的玫瑰’也就叫不响了。什么我的那些倒霉外号也就没有人说了。”

“我也实在讨厌这些俗气的外号。”蔺燕梅说:“大半年了,我认为人家都忘了呢,现在又叫了起来!许多在很远地方的朋友都写信来问我!”

“不过这一下子,花可倒了霉了。”小童说:“你们一摘也许人人都摘。而外号未必消失。”

“玫瑰花又不给子的。”范宽湖说:“本来是摘了戴戴好看的。”

“你怎么知道?”小童说;“天下除了绸花纸花是为人戴的之外,没有花开是为人的。”

“不跟你说!”范宽湖说:“蔺燕梅你爱哪一朵?”

蔺燕梅一年过来,对自己的看法改变很多。她早已不做玫瑰三愿的梦了。她倒时常想:“长成一棵大树!一棵大树!直到伐木人来的时候!”。

她听了范宽湖的话,便用眼找了一找。看见正对面,最上一枝,有一朵半开的,最饱满,最嫩。她指给他看。说:“就是那一朵。”

“我过去啦!”他对小童说。

“管你呢!”小童说:“去看看玫瑰叶子是什么样子再说罢!”

范宽湖就绕到半岛中心去。那里很少有人到。有几只石凳子放在那里,半截已经埋在土里了。他用力摇了摇,土松了些,却搬不动。蔺燕梅半天看不见他的影子就喊:“你到哪儿去了?范宽湖!”

“我在这儿哪!”他也喊:“这儿草真深。草里头还有石头桌子,石头凳子哪!恐怕从前这儿是可以坐着玩的地方哩1”

他一喊,草里有几只出来觅食的田鼠便四散窜走了。有的慌得找不到路,竟会撞到他腿上。他惊叫了起来。

“怎么啦,范宽湖?”她喊:“叫刺扎着了?回来吧,我不要花了。”

“还没碰到刺呢!”他喊:“一只老鼠撞在我腿上!这儿真成了闹鬼的地方了!”

他又用脚拨开草向前走。热带的丛草长得很高直齐到他腰际。地上又湿,才几十步远便很难走到。草里乱飞着蚊蚋小虫,挥也飞不散。手臂上,颈子上都被咬了。还有许多毛刺的草籽便抓着他的衣服。他再也想不到这玫瑰花墙后面的路这么难走。

好容易挨到花丛背后,才发现花朵全是向阳临水开的。这背面并找不到花。他用手分开花枝子。手臂上被刺划得一条条的血痕。他赌气非摘到不回去。他一叫也不叫。对岸蔺燕梅同小童现在隔了花枝看到他了。

“就是你前面最高的一朵。”蔺燕梅指给他看:“喏!”

他伸手一比,差个三四尺,够不着。不是太高,是花丛太厚。枝条又密又多刺,他不能走过去。

他弯下腰来,在邻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枝条没有塞满的洞。他可以伏在地下钻过去。他就又分开丛草往那边去了。对面岸上小童和蔺燕梅又看不见他了。

半晌,他由花丛下面钻了出来。

“小心!这可不得了。”小童喊:“再爬一步就掉下水了!”

他忙停住,探头一看,可不是吗。丛草下面,已经是土岸的边缘了!他便小心地站起身来,牵了玫瑰花枝,沿了岸边一步一步试探着走。那边两个人替他提心在口。

终于他安全地走到了那一朵花底下。用另外一条枝子把花的这一枝勾近来。

“摘啦?蔺燕梅?”他喊。

蔺燕梅心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花就是自己吗?我就是玫瑰花神眷顾,象征的人吗?梦话!叫他摘吗?为什么单叫他去摘呢?不叫他摘罢,那就不该叫他费这么大的力气爬到花旁边去!”她心上想着,嘴里说不出话来。

“摘啦!蔺燕梅!”范宽湖又喊:“我快掉下水了!”

“为什么他逼着问我呢?”她仍旧在想:“怎么小童不说话呢?怎么没有别人赶来拦他呢?如果谁也不拦,摘就由他摘吧!”

“我说——我——要——摘——啦!”他喊:“我站不住啦!”

“站不住不会回头吗?”她还在想:“你若是不想回头,伸手就摘,又有谁管得了你?”

旁边小童看了很奇怪。他完全猜不透蔺燕梅的心理,于是他也说不出话来。范宽湖已经把花够到手了。

有一只大马蜂飞了过来。“嗡!嗡!”地在范宽湖的头上转。他又不敢挥手打它。因为他脚底下泥土很松,立足不稳,如果一用力,土非塌了不行。他只顾去折花,不敢惹它。

“喀—嚓!”一声。对岸都可以清楚地听到。花已经折下来了。蔺燕梅心上仿佛直插进一把冰凉犀利的尖刀一样。她不觉呵开了小口。手按在心上。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好了!回来吧,范宽湖!”

“这只马蜂讨厌!”他说:“老在威胁我!去你的!”他站稳后用手向马蜂一打。

这又松又软的池岸如何经得起他的身体呢!他又用力非常之大。一挥手间,脚下的土松下一块。和去年邝晋元一样,“卟—通—”一声!他也掉下水去了。

他自己,小童,两个心上没有什么事的男孩子,都觉得很好玩。所以当他从水里冒上来时,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了。他把手中的花向蔺燕梅摇了一摇,用嘴叼着,便从水里游过来。他说:“我宁愿从水里游过来,那边的路才难走呢!”

蔺燕梅撇开心上的胡思乱想。也笑了。池岸很直,她接了花。含在口里,帮住小童把他拉上来。

“到我屋去找件衣服换吧!”小童说:“这个样子回不去北院啦!”

“一块儿去吧。”蔺燕梅一边把玫瑰花带在耳边头发卷儿里。这么说:“我也去看看小童养的鸽子去。”

他们三个走到五号宿舍。小童进去找出衣服来,交给范宽湖到盥洗室去换。他便在屋外陪同蔺燕梅在鸽棚前面等他。

有一只蜜蜂飞来落在蔺燕梅带的花上。“蜜蜂!”小童说:“小心螫了你!”他便伸手要去赶。

“由它在花上停着吧!”蔺燕梅伸手来拦着他:“蜜蜂有了花不螫人的。”

蔺燕梅要粮食喂鸽子,小童进屋子去拿。蔺燕梅等他走出门来便问他:“屋里有人吗?”

“有。干什么?

“有人就不说了。”

“你想进来看看?”

“不是。”

“不是?那么是想偷东西?”

“胡说!”

“那么说老实话!你问屋里有人没有干什么!”

“我是想进去看看。”

“说实话吃不了亏。”小童说:“我给你去巡巡风。”他走进去,又出来说:“你可以进来。”

“不是有人吗?”

“不要紧。你进来就知道了。”他说着拉了蔺燕梅一把。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这原来是一个长形的房子,两边既然密密地排了双层床,中间看得通的甬道也就很狭了。又因为床排得太挤,完全是挨着的,所以邻床的人都用被单隔开。倒也像一间一间的小房子。蔺燕梅走进来便没有人看见她。

“哪一张是你的床?”她极小声儿地问。

“这一张。”

“是上铺是下铺?”

“上铺。”

“妈呀!好乱!”

“下铺就不乱?”

“不认得人家怎么能乱说?”

“好滑头!你说我的床怎么乱?”

“被子,枕头,书,纸,无一不乱。床头上三层书架尤其乱得吓人!”她吐了一下小舌头。

“床是因为太忙忘了铺。”

“架子呢?”

“三层架子,各有专用。井井有条。”

“你第一层堆的是什么?”

“衣服和书。”

“第二层?”

“书和衣服。”

“第三层?”

“两样都有。”

“啊唷!”她忙忍住笑先跑出屋来:“气死人了。你就不会理一下?”

“清理了不久也是要乱。这样呢,常常可以丢东西,于是也常有一下子又找到它的快乐!”

蔺燕梅忍不住笑地看了他,又驳不了他的话。她的眼睛闪闪地散出快乐的光,仿佛告诉小童说:“留点笑话罢!做做好事罢!我笑得支持不住了。”她心里想得是:“你这个人真妙,仿佛就不会一时不快乐似的!”

小童手里还握着粮食呢!他把一点高粱放在自己肩膀上,鸽子便停在他肩膀上来吃。他一两年来身体发育得高大多了。两肩又宽又厚,鸽子在上面抢食,他笑着看它们。

“你要不要把高粱放在肩膀上?”他问蔺燕梅。

“不,我怕。”她说:“给我一点,我敢让它们到手上来吃。你先告诉我,啄得疼不疼?”

“一点也不疼。”他便倒一点高粱在她手上。鸽子便停在她手上去啄着吃。她爱极了。头发被鸽子翅膀扇得乱飞,她偏了头让开。母鸽子那红如珊瑚的小脚瓜不留情地在她手上抓。说疼吧,抓得也不重,也不会抓破。说不疼吧,真是被它抓得怪难受的。不一会儿吃得只剩下手指缝儿里几小颗粒了。有一只鸽子不走,它用力把小嘴往指头缝里钻。越钻高粱越陷得深。有时也叨着手指的皮肉。她实在忍不住痒了,便笑了起来,轻轻吻在鸽子圆圆的小头上一下,放手扔下了高粱叫它飞了。

小童看了蔺燕梅的样子,觉得别人说她比去年美是不错的。蔺燕梅问他:“你想什么?”

“我想给这只鸽子取一个名字。”

“叫做什么?‘最后一粒高粱’好不好?它实在很淘气。人家都飞了,他偏啄!”

“也好。不过我不想用这么一个实物的名字。我叫它‘梅吻’”他说:“你对待鸽子比对待玫瑰花好多了。”

范宽湖换好了衣服回来。两个人一同送蔺燕梅回宿舍去。范宽湖穿了小童的衣服,蔺燕梅戴了池边的玫瑰!第二天这事便传遍了全校了。

“校园里的玫瑰”是不容采折的。这样的行动激怒了全校的人了。范宽湖失足落水是他应得的惩罚。小童不能尽校园中一份子的责任从旁拦阻也必有他要受的罪责。蔺燕梅是给自已造了厄运,大家悲伤地等候着。又悲伤地祈求上苍的宽恕。

还有人解释说那一只适巧飞来的马蜂便是余孟勤!他是来攻击这折花的人的,可惜没有拦得住。这个说法太神话味了。大家欣赏这一点小聪明,却不肯代它宣传,怕被听的人驳倒。当然更没有人敢去告诉大余。

大余听见蔺燕梅第二天告诉他这一场事情,他笑着对她说:“你觉得怎么样?燕梅?”

“更麻烦了,”她说:“我们想这种用花来比喻我的说法,是去年那一时的话。今年给废除了也就算了。谁想到这一来,传说得更热闹了。不过我也值不得去管他。这些话也不过是大家说说高兴罢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大余说:“我只想从这件事里听听你的论调。你自己把理想提高,把希望放在比被人欣赏而已的一朵花更高的地方,就很够了。不过在旧梦想破灭,新目标未来中间,以上总有一点不舒服罢?哈哈!”

“没有!没有!”她紧接着说。但是她继而一想,去年在池畔,映了水上微弱的光看花开,那时候似梦非梦地在水里见到过一个美丽,又怪异的影子。心上疑虑得很,身边有姐姐可以告诉。这次范宽湖折花时,自己确实有一点感觉,本想告诉余孟勤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再开口了。

“由他们这么去说好了。”大余说:“人人把你当作校园里的玫瑰来爱护,希望能把你好好保护在校园的良善环境之中,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学校里能有这么一个重心,我们确实可以利用来作许多有益大家心理的事的。现在至少可以保存一片好花。你心上想什么燕梅?”

“我没有想什么。”她说。

余孟勤他们研究院的学生享受和教员一样的待遇。比方说住房子吧。虽然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却可以一个人有一间。蔺燕梅有时也进来坐一坐,像现在这样的。此刻她心上很乱,想不起说什么好来,忽然注意到这屋子特别整洁,便对他说:

“昨天我到小童屋里去看过一下,他真是气人,把屋子弄得非常之乱,又偏有许多解释。”她就把小童的笑话对大余讲了一遍。

“我喜欢整齐一点。”大余说:“人乱了,思想也难免乱。”

“你不能这么说他,他思想乱吗?”她说:“我倒觉得他有趣得很。”

“我倒不是说他思想乱。”他说:“其实他的思想很好,很灵活,敏捷很自由。这也许和他这股子乱劲儿有一点关系呢!人的脾气是很不一样的。话又说回来了。你自己不是很喜欢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齐吗?”

“我的整齐和你的整齐不同呢!”她说:“你的整齐太死板,太可怕!”她瞥了他一眼:“我的整齐中有点缀,有热闹,透着喜欢。倒有点和小童的乱有点相像!他乱得可爱!”她顽皮地挑逗大余。

大余也笑了说:“你这个小叛徒,渐渐地敢在耶路撒冷欢笑了!”

“我是春天!不是大家都这么说吗?我要使耶露撒冷古色古香的城墙上也开花长草。使尘土盖了的面孔也笑呢!”她笑着走了。把大余留在屋里。大余嘴上也挂着笑了。他觉得蔺燕梅是真可爱的。

这天晚上那一幕新剧便上演了。她的角色很重。从最初一幕到最后幕落的时候,她都有繁重的表演。他们是在城里借了那一家常为他们所光顾的南屏电影院来演出的。于是蔺燕梅便在平时刊登那些她爱好的明星们名字的地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只要学校的剧团一有公演的消息,广告上一有她的名字,那座券是不用费力去推销,捐款的人自会找上门来把票抢买一空的。

公演的性质与春季晚会不同。蔺燕梅的心理和去年两样。去年她是一个新来的一年级生,是一只怯生生的小鸽子。她谦虚柔和地用一只歌,几节舞来结交一校的同学。也真赢得了大家的友爱。今年是作一种工作了,背后有全校同学的支持,自己不过是一个出面的发言人。她研究剧中人的心理,琢磨表情和语气上的小手法。像在课室上学习功课,又像是在校外参加一个运动的比赛。她不像去年那样敏感地常想到自己。所以当掌声四起,绒幔合拢来之后,她也立刻恢复了平时神态,笑语询问自己的同学,今天成绩怎样。不太兴奋,也不太伤感。

这一出新剧的结果,自然又是很成功的。观众如同是被诸葛亮算定了的曹兵一样,什么时候紧张心跳,什么时候才松一口气。在那一句话之后要笑,在那一个场面下要哭,一丝一毫都不曾逃出他们事先的推测。

蔺燕梅下得台来便去化妆室里卸妆。伍宝笙迎着她赞美她的成功。她看见姐姐走过来,便仰起脸来叫姐姐亲一亲。陪了姐姐坐坐,先不卸妆。范宽怡也有一个角色的。她下来得早一点,还在那里。另外有些下来得更早的女孩子已经走了。

这时照料前台的梁崇槐也来了。她们姐妹的国语始终还听得出几个广东声母来的。便不能上台。但是前台的招呼真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燕梅!你今天真不得了。”梁崇槐进来和她们坐在一起说:“一开幕那几句话简直把大家的魂都吸去了。”

“你的魂呢?”范宽怡有深意地问:“也在台上吧?”

“有你多嘴!”她说:“我喊余孟勤,去给几个进来晚的人找座位,他都听不见我的话!”

“我的可怜的圣人!”蔺燕梅说:“姐姐,我劝过他不必来做什么照料。他偏咬文嚼字地说上一套大道理。来了,又不中用!学校里人多得很哪?他又不适合做这件事!后来呢?惹你着急了吧,崇槐?”

“后来他等你跪在范宽湖面前把一大段儿话都说完了,才领人家去找座位。等他走回来了还告诉我说那头一段对话很动人,不该打扰大家的注意呢!”

“他现在在哪儿?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要等着送我回去?”

“我就是替他来看看你卸妆了没有的。他和大宴什么的几个人在门口算今天的账呢!我去给你问问去。”她说着又走了。

等到她走了之后,范宽怡,把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低声告诉她们说:“你们知道梁崇槐这一趟是干什么来的吗?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她是来看看我哥哥在不在这儿的!看她这个找劲儿大概是没有找着。

“燕梅!你还蒙在鼓里呢:自从昨天你戴了那朵玫瑰之后,她在大家谈论的时候也给编进去了一点新材料。她说:‘如果那一只马蜂是象征余孟勤以武力来保护蔺燕梅,那么咱们的故事就热闹了。范宽湖岂不是向蔺燕梅献殷勤求爱吗?哼!他没想到这么一来呀,是把人家玫瑰花伤害了!所以得到了落下水去的处罚!’你们听听!她说别人我不知道,说我哥哥,我不明白吗?我早就知道我哥哥的事。他是个爱玩的人。根本女朋友也多。去年夏令营回来之后,常常和她们姐妹们打打网球什么的。这又有什么呀!她就存上心了。我听了她那话,当时真想说:‘我哥哥献殷勤给蔺燕梅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摘了花给你!’可是这样的话就不和气了,我不能说!”

“刚才她跑进来,那声口听见了没有?她是说你在台上,把台下的余孟勤的魂儿勾走了不要紧,别把台上我哥哥的魂儿也勾去了!她早说过这戏一开头你的台词不好听,她也跟我哥哥说过好几遍。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她!听见我用话套了她一下‘你的魂儿呢?也在台上吧!’她不就火儿了吗!”

“我就不许我哥哥跟这样小气的人接近!我越想越气!我去把我哥哥找着,让他跟我、跟周体予一块儿回去!不陪你们了!再见!”她说着就走了。

“你听了她的话在意吗?燕梅?”伍宝笙问。

“什么魂不魂儿地,真难听!”蔺燕梅低了头走到梳妆台前去;“卸了妆,咱们一块儿回学校。姐姐,等我好吗?”

“我当然等你。”伍宝笙很累了,她便躺在沙发上休息不起来:“小范长得挺俊的一个女孩儿,说话就是这么扎耳朵!”

蔺燕梅拭净了脸上粉脂,洗了手,衣服还没有换,忽然伏在梳妆台上抽噎地哭起来了。

伍宝笙听见吃了一惊,忙过去抚了她披着卸妆用的丝巾的肩膀,弯下身去问她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姐姐!”她听见姐姐来问,不觉更加哭得伤心。“我就是想哭!”

“是为了小范方才说的话?是为了崇槐不该背地里说你?”

“也不完全是!姐姐,我就是要哭一场才痛快呵!”

“是为了怕这话也传到孟勤的耳朵里去?你不愿去解释?”伍宝笙的心被她哭得挺凄凉地,她忍不住一路猜下去,希望能有一线之路可以安慰她。

“也不是这个。孟勤不在意这个的。”

“也别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呢?他听姐姐的话的。你瞧,上回咱们三个人回去,我不是说过他跟女孩子说话要学着和婉一点吗?他想问是什么理由,姐姐告诉他说:‘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理由。说得不和婉就不理你!’你看后来他不就好得多了?这一回若是叫小范到处一说,也许就把事闹大了呢!你放心,有姐姐替你解释。好燕梅!可千万别先把自己急坏了呀!”

“不是为着这个!姐姐!不是为着这个!好姐姐,把你急坏了。你看我不哭了!妹妹已经不哭了!”

“别!别!燕梅!你还是哭,还是哭罢!想哭就哭一场。可不要强忍着!”

“姐姐,你简直比妈咪都爱我!姐姐,我也哭够了。我不哭了!你永远这么爱我罢,姐姐?”

“姐姐爱你,心上爱得你都疼得慌!你真不哭了?不哭了好!”她说:“哭得我也难受,不哭就不哭罢!”

“世上真有这么体贴的人吗?”蔺燕梅禁不住要这么想。大半年来与余孟勤在一起,好像把女孩子的柔情都已经忘了。耳朵里天天听他嘲骂:“女人脾气!”“女人话!”自己也竟会依了他的话忍住泪。泪水向肚子里流得久了连哭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姐姐竟会跟从前完全一样!姐姐竟似比去年还要可爱!这是可能的吗?半年来我转变得这么厉害她会没有一点猜疑?她会一点都不感觉陌生?

“我有话不敢说,有气闷不敢向人哭。我忍不住的热泪想用袖子挡回去。她就会跑过来问我,这么替我想得周到!她不怕我不跟她说真话吗?她不怕我用应酬的话伤了她的心吗?半年来我疏远了她,我冷淡了她。可是似乎她在心上一直看顾着我!”

姐姐看了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心上可怜起她来。这一双眼睛流出渴幕祈求的光,却又有怀疑和畏缩的意思。她像是违背了母亲教训的孩子,只希望一顿好打,真受不下那无条件的宽恕与无边际的慈爱。方才伍宝笙心上想着范宽怡的话,觉得这个孩子那么平静美丽的心会一下子受到这许多难排解的扰乱。亏她能淡淡处置了这一场流言,自去理妆,心上也诧异她会这么老练。那时觉得多余有这么个爱忧心的姐姐,就又爱她长成人了,又恨她忘了自己。等到她哭出声来,她就全忘了方才想的事。她为什么会哭了起来呢?这个人人称美的女孩子,这个人人妒慕的女孩子,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泪水来浸湿她的脸?她心上会有什么难清理的忧伤和隐痛?

这一声哭怎么能叫伍宝笙忍得下呢,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胜过同胞姐妹的蔺燕梅,怎么用这种畏缩的眼光来看我呢!

伍宝笙探索着蔺燕梅哭泣的原因还没有得到结果,蔺燕梅已经撇开了她的难过来追寻过去的友情了。她极平静地,好似想过多时地说:

“姐姐,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是真为我着急。从前你喜欢过我。现在还是关心我。可是许多别人呢?恐怕已经离开我远了!从前我在人人心上都一样。没有人猜测我,只有人走到我身边什么顾虑也没有地和我说话,她们问我的事就像是谈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那时我的一切连心上想的事都是大家熟悉的。现在你看,走到我跟前,大家就什么话都没有了,却去背地里飞短流长!我是不是已经在这一圈儿里存不住身了?我怎么能不难过?”

听了这样的话,伍宝笙的思想也被转移了。她才回想到方才走过来劝慰的时候,情切心急之中,倒平安渡过了一个感情上彼此试探的险滩。幸喜她俩相违未近又都触到了盛满了泪水的心。

女孩子天生不该演什么无情的角色的。她们在年轻的时候若是身边没有一个亲密的伴侣来倾听她的忧愁同秘密,她便是极不幸的。而且事实上这也实在是心理发育上一个大病害。

蔺燕梅苦撑到了今天,实在不该再支持下去了。她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这种在余孟勤压力之下再也不可能有机会说出口来的活,她禁不住倾泻在伍宝笙面前了。

伍宝笙太懂得她的意思了。一半从言语中听懂,一半凭她那聪明的心智感觉到了。她仿佛在田野外日暮的时候找回来了自己哀鸣的羔羊。她紧紧地把蔺燕梅抱在怀里,紧紧地把她圆圆的头颅压在自己胸上:“不许胡思乱想,燕梅!姐姐是始终爱你,多多少少的别人也都比爱他自己还真挚地爱着你!记得史宣文罢?”

“怎么会忘得了她!我还不知道欠她多少信呢!”

“史宣文她也这么爱你!她在那么远的地方,跟你分别了这么久,还是一样爱你!”

“可是我得到的只有猜测跟闲话!”

“就是因为我们爱你可是吸不住你!”

“只要你们说这么一句明白话,我就会过来吸住你们!拉也拉不下来,用刀子都割不掉!”

“我也想得到你是这样,燕梅!爱起一个人来也是这种穷凶极恶地!我想着就恨不得只要看到那日子一来,我死也甘心!不要再看下场!我想看看那个人是谁。想知道他待你好不好。”

“姐姐,我说得是你们呀!是你跟史宣文呀!”

“我们不会是的。因此我们才灰心得很。不说傻话,想想罢。有什么机会能叫我们将来永远跟你这么接近?”

“所以啦!所以你就觉得不如现在省下这份心了。一不理我,就是大半年。让我一肚子心事自己去摸索!你就不闻不问!”

“你这么说罢!你忍得下心就这么说罢!”

“你说你的罢,还像从前一样拿我当你的妹妹,你就让我听听你猜测的是什么罢!”

“我们没有猜你什么。正跟你说的一样,我跟史宣文等着听你自己讲呢!可是我们等到过什么?我还看见了你今天哭,史宣文不是更可怜吗?连你今天哭着找姐姐了都看不见!燕梅!我恨不能天天像这样,把你抱在怀里,听你这种没有来由就哭起来的声音。看你仰起来问姐姐爱你不爱时候的脸!”

“可是你才刚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平平淡淡地!倒像是用宽心话来劝我似的!”

“不是真有这种没办法的事吗?我心上真恨我先毕了业了,搬走了,不能天天在一起了。可是你也真变得快!才半年,若不是你这么问,我都不敢冒冒失失地抱起你来呢!”

“姐姐,我事实上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我半年来哪里变了什么?还不都是别人乱猜,乱讲!像小范的那些话一样!我一举一动都是惹人说话的!我不动了!明天戏也不演了!我念书又好像给人家也判定了什么目的似的。我书也不念了。我回家去!不是我不要学校,是同学们容不下我!”

“群众的心理这样,我们能责备谁呢?我也恨他们不负责任地编造新闻。他们就像是个无知的孩子。跟他们不能生气的。同时,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大家对你只有太多的好心,并没有一丝一毫坏意思的!”

“可是他们不断地伤害我。我就不许躲开他们的伤害么?”

“伤害也是无心的。你又不会真为他们害着了,可是你若是一走,就如同把这个无知的孩子抛弃了!不许他悔过不许他爱你一样!我闭上眼睛都可以想像得出来你不得意地走开之后学校里大家悔恨伤心的样子!一个蔺燕梅,大家不配爱护,把她激刺得伤心走了!慢慢地事情明白了,说无聊的猜测的话的人便在大家眼目中成了罪人!”

“他们今天放流言来满足自己对我的好奇心,那时候也是罪有应得!”

“你自己呢?在姐姐的心上也就有了放弃责任的罪名,在余孟勤心上也恐怕得不到原谅!”

“又是他!又是余孟勤!你也这么说我!”

“我也没有说什么呀!你不承认他的言论很受你重视么?’他的批评,意见不是你一个人在传达么?他批评别人的话,你连宣传,带解释地。可是批评起你来就不行了?你不重视,我重视!”

“要说就先说你自己的意思,别提他!”

“就说我自己的意思也一样!”

“你放不放我走?依你的意思!”

“我不放!”

“不放就永远这样把我抱住!”

“就抱住!”

“好?这是姐姐自己说得了!这以后不能再怨我什么吸不住的了!你把我紧紧地抱住罢!抱得我透不过气来罢!能够叫我安心地一动也不动,耳朵里半句鬼话也听不见,我才能真正的不再想哭!”

“傻孩子!慢慢地再跟你讲理!”

“傻孩子,不听!傻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理!越讲理越没理!”

“我问问你,姐姐肯一直把你揽在怀里,你用什么来报答她?”

“我已经把自己整个儿地都给了姐姐,还用得着问要什么回答?”

“姐姐要妹妹作一件事当回答。”

“只要姐姐说出来!”

“姐姐就说,不过不一定要强迫妹妹答应。”

“不对了!姐姐心里有不能告诉我的话了!我已经觉得姐姐抱得不紧了!”伍宝笙本来是抱了她的头。自己眼往前看的。现在低下头来看她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真像一只小羊。她咕噜咕噜地又像一只撒赖的小猫呢!

她顺手抚着她的头发说:“先别着急,燕梅!姐姐也不一定要妹妹什么给报答。姐姐不说了。姐姐的爱本来是无条件的!”

“不要听这种小说似的迷人的话!我受人爱还要有条件地受呢!”

“鬼孩子,你要把我逼成什么样子才甘心!”

“我已经知道了,姐姐!你随便说什么要求罢,我都答应。我已经想到了。即使会想错了。我就瞎猜!我没有不能答应的!”

“你真的把自己给了姐姐?姐姐可要收下这一份厚礼了?这是真的啦?”

“是不是姐姐不想要?是不是姐姐嫌太多了?是不是姐姐赚太晚了?”

“可怜!姐姐的眼泪到底叫你挤出来了!让姐姐也哭一哭吧!”伍宝笙觉得站不稳当了。有点太激动。她们相扶着退到沙发上痛快地哭了。但是心上也就马上松快许多。他们这才能算是彼此接受了赤诚相见的心。在她们心上都有一个决心,就是:“无论她心上曾经怎么猜想过我,我也要跟她解释一回!”这种感觉是非常迫切的。这种决心也是牺牲性质,又是赎罪性质的。一切是为了不忍舍弃这友情。又是因为不解释是太冤枉了的原故。谁都是没有一句不能相告的话的。谁都是一片诚挚的心!此刻她们真快乐呀!

“燕梅!费了这许多话才说到一起!你说我们大半年来没有变吗?你说我们没有彼此疏远过吗?”她们又都得到了宁静,有如远游还乡。她们痛定思痛,正可以从挂在带笑容腮上的泪珠晶莹的光里看出心境来。

“都是我一个人的改变!姐姐,都是我一个人不好!”

“是我疏忽了你!我有好些话要告诉你!我对你的要求也就是要你好好儿地听下我的话也说出你的!”她痛快地直吐出来,因为这又是自己可以任性地爱可以任性地疼的妹妹了:

“我疏忽了你,史宣文责备过我!我听见过余孟勤跟你被人谈论,没有去问你的心事。我从许多地方知道你未必快乐,可是我骗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你是快乐的假设!我现在都要告诉你!要从头儿跟你说!”

“我也要从头儿跟你说:我一心的话都要告诉你!你不要我说,我也非说不可!你不知道那个没有人说的滋味多难受!我一闷了就想哭!你说我怎么能够不哭!我方才哭就是为了这个!可是在我没有人可说的时候,我听见了别人胡猜的话了!我就生气人家怎么可以不来问我,而去凭了自己的高兴来猜我?我生气了就不哭了!我一忍就忍成这样!”

“把姐姐,把史宣文,也当做大家一样来看待?跟姐姐也是可以赌气的?一进学校来,又生疏,又害怕就要姐姐了。到了二年级会飞了,就忘了姐姐,你怎么能叫人不寒心呢!算了,说你的吧。”妹妹听见姐姐这样的话知道这里面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作娇地笑了。姐姐看了她那个神气,想想她在舞台上的模样儿就说:“燕梅!你是不同了。你台上台下都混身是戏!”

“台下的戏难演得多呢!你看,又没有说明书!不能卸妆下来现身说法!”

这时候余孟勤敲敲门进来了说:“咦!什么事情姐妹两个笑得这么好?”

“怎么你今天也说起姐妹两个了?”蔺燕梅说着看了伍宝笙笑一笑。

“不是姐妹两个么?平常我是用什么话称呼的!”

“自己就忘了!上回散戏也是姐姐陪着我,你一进来说:‘咦,你也在这儿?伍宝笙!’你就会忘了!我不高兴半天呢!”

“你的心真细,燕梅。我实在是忘了。这两句话也没有什么分别呀,是不是,伍宝笙?”

“你说没有就没有罢!”伍宝笙也笑着看了蔺燕梅说:“不过从这儿看起来,在说话的词令上你可比燕梅差多了!”

“我大概是没看时辰就闯进来了!”他也笑了:“碰上你们的联合阵线啦!是不是因为燕梅的衣服还没有换?我该先退出去?”他便笑一笑退出去了。

“燕梅,你看余孟勤这么高兴的样子,姐姐能不觉得酸吗?”伍宝笙探着蔺燕梅的口气说:“快换衣服吧!别叫他等久了。”

“姐姐自己要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蔺燕梅一边脱下演戏穿的衣服一边说:“咱们今天的话接不下去了怎么办?”

伍宝笙一边帮着她把头发握好,给她穿上平常的衣服,又给她扣钮扣。她自己弯下腰去拉袜子。姐妹两个要说的话很多,偏偏没有时候了。便在想主意。

“就这么走啦?回去啦?”蔺燕梅又问了一句。她们都被上了大衣。

“不回去还能怎么样呢?”伍宝笙说:“先走出去再说。”她们便把东西理好。留在这里明天演第二场要用的一概不动。各人提了自己一个小包走了出来。

门口又多了几个人。大宴、小童、范宽湖范宽怡兄妹,周体予,梁崇榕崇槐姐妹也都来了,是要集齐了一块儿回去的。正好她俩开门出来,大家就一齐走。这里离学校相当的远。简直要穿过整个昆明城。散戏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现在十二点也过了。不凑在一起走,一路上未免有点心战。

戏院的工役,本来是在后台一个角落上坐着打盹的,听见他们笑语的声音就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问了一声:“小姐们口去安息啦?”

“回去了。东西交给你啦I”梁崇榕说。

“好了。我也睡啦!”他说完就哼着小调,挨个儿把化妆室锁了。又劈里扒拉地关电门。他们还没走出去。后台已经很暗了。电闸有些已经活动了的,就在暗中一闪一闪地击着电花。

走出去街上已经是黑的了。昆明的电力又不足。街灯又不亮。路上没有人行走的时候,仿佛偶然吹过来一阵风也就特别猛烈了。昆明的夜晚即使是在这暮春时节,也是很凉的。八个人不觉倒吸下去一口凉气,谁也觉得很困倦想快一点赶回去钻进被窝里去睡一个好觉了。

蔺燕梅靠紧了伍宝笙走。她挽了姐姐的臂弯,又故意走过去,让自己的另一边是小童。那边范宽怡一只手挽了周体予,另一只手挽了她哥哥。梁家姐妹上来走在中间。梁崇槐仍可以靠着范宽湖走。梁崇榕便在小童与她妹妹之间。梁崇槐一只手挽了她姐姐,那一只手也就穿在范宽湖的腋下。她说:“姐姐,你让小童把胳膊套了你的。小童你为什么不搀着商燕梅?”

“不耐烦走你们的碎步子!”他说。但是自从蔺燕梅同梁家姐妹走上来之后,他两边已经排成一条直线了。蔺燕梅有心不让余孟勤靠上来。梁崇槐又有心不让范宽湖同蔺燕梅挨着。便把这条直线接上了。他们八个人走成了一横排,梁崇榕心上不清楚是什么事。她以为小童不好意思跟她们挽了手走,看见那边蔺燕梅已经挽起他了,便也把手穿在他肘里放意窘他一下。于是八个人牵成一排。小童胡闹起来的时候有女孩子在眼前他是很自然的。可是这么拉在一起要凑合这种小步子,不能随意蹦跳,鼻子里又充满了女孩子的香气,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确实是很窘了。但是这阵线形成得太快,他躲不及。范宽湖,周体予全雍容自在地走着,只有他,脚高步低,赶前错后。

大宴和余孟勤走在后面。大宴看了一排美丽的背影,就说:“都走得好看。就是小童像是一只丑小鸭!你还不下来?”

“不放他,崇榕!”蔺燕梅说:“叫他练习练习!那里有这种走路没有个样子的!今天治他一下!”

“大宴!他们绑了我的票啦!”小童说:“蔺燕梅,你们全有大衣就是我没有!我本来可以夹紧了两只胳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你看现在叫你们架起走,胳膊窝底下凉风直串!”

“好像多么委屈了你似的!”伍宝笙说:“你会冻死?”

“你要不要换上来,余孟勤?”梁崇槐说:“省得叫他在这儿受罪。”

蔺燕梅听见这话,觉得不好办。她正不要余孟勤上来。又不能开口怕梁崇槐多心。幸喜大余说了:“我上来也不见得不受罪。你们步子走的太小。”

“瞧你把我们说的!”伍宝笙说:“我们哪一个走得不快?喂!小范,你们那边也迈大点儿步子,别叫他们看不起人!”

这是真活。这几个女孩子哪一个身材不是挺好的?她们就走快起来。大宴说:“真不慢,如果是单行路的话都可以不阻碍交通了!”

夜晚街上静无一人。她们一排影子从一个个的街灯下直走过去。走过一个街灯后看见脚下自己的影子渐渐长了起来。快走到第二盏灯时影子又不见了,跑到身子后面去了。这在脚下缠着的影子仿佛是追随着他们的一群小黑犬,他们都注意到了,就看了自己脚下走。影子忽前忽后地闹了一阵之后他们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了。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小童说:“我也不像是被绑票,因为没有这么和气的土匪。倒像是济公坐轿子一样!”大家听了大笑起来。伍宝笙同蔺燕梅又骂他说:“慢了也不行!快了也有话说!”

梁家姐妹没有看过济公传,就问是怎么一回事。小童说:“就是她们说的‘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济公一上轿子,把轿子底儿蹬掉了。轿夫抬起轿子跑,他也只有跟了跑。跑快跑慢轿底的框子全磕他的腿。不过我说是济公跑快跑慢全不行。她们是说我嫌你们慢,现在走快了又嫌快。这是她们说话不厚道。”

“你别净在嘴上占便宜。”梁崇榕说:“多少爱占嘴上便宜的在别处都吃了亏!”

“这是好话!上帝听着!嘴上占了便宜,让我就吃大亏!不管是什么便宜,只要是想讨便宜的就都要他吃亏!”小童说。“我实在是先吃了亏的。我的两条腿呀,已经吃尽了亏了。”

范宽怡说:“小童,你的上帝有这许多用处?别人的事他管不管?”

梁崇槐说:“当然都管。要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才算帐呢!不但是讨便宜的要吃亏,连存心如何上帝都管!”

蔺燕梅心上早就注意她们的话了。她也注意到他们怎么排成这么一个次序了。她只不说话。她有姐姐可以依傍。那么那些挤落人的话,也就招惹不到她了。只当是梁崇槐和范宽怡两个人之间的斗口。她俩个本来喜欢斗口的所以斗一下倒也不碍事。做姐姐的梁崇榕,一年到头给妹妹劝那劝不完的架。

小童说:“像你们这么明白,上帝还敢审判你们吗?上帝是推事你们倒成了检察官了!我的上帝不去碰钉子。人家是主张现世报的。挤落人的挨挤落。斗口的被人讥笑。失误里得到的也必让他在失误中失去。不但问到存心,而且照管到错误,什么全是现世报!‘世间剃头者,人亦剃其头!’”蔺燕梅听了用时碰伍宝笙一下说:“还是他痛快!谁也不用吵了!”

他正说得高兴。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翠湖边上的石板头常有凸出来的。

“现世报啦!小童。”大余说。

“无边智慧的上帝!他听见我的话了:”他说。“他先送个消息来,说这是个序幕。我不过是个小丑,表演一出嘴上占便宜脚下吃亏的引子而已。众位名角可就要上台了!”

“还差你一块石头呢!”蔺燕梅说。

他们走到文林街了。女生应当进南院。大余范宽湖在北院。其余的男生应当陪了伍宝笙穿出北院往新校舍去的。伍宝笙对梁家姐妹说:“这会儿半夜了,宿舍恐怕早已查过了。我把燕梅带回去啦。赵先生如果问起来,你们替说一句?”

“好!明天见。”她们说:“困死了!”两起人就分手了。

“姐姐,我也想到了。”蔺燕梅快乐地说:“可是我已经困得要命了。”

“管他呢!明天晚点儿起。”她说:“反正又是春假,又是演戏了。理由充足得很!”

大余在一边听见说:“燕梅见了姐姐,就跟学校里的小孩由家里人来接回去似的那么乐!可以有一天不挨骂的逃学了。”他笑着说:“明天见,我也到了!”就同范宽湖一块进北院宿舍去了。“你也就跟小学教员一样当学生不在跟前的时候,也可以偷偷地干些不许学生干的事了!”小童马上也替蔺燕梅回敬大余一句。大余听见笑着走回他的宿舍去了。他那嘹亮的笑声隔墙还可以听见。

到了南区宿舍。伍宝笙同蔺燕梅也和他们说了:“再见!”进去了。剩了三个男生往新校舍北区本部走。

“大余这个人我就不敢跟他开玩笑!”周体予说。

“不过小童把他同蔺燕梅比喻得也真像!”大宴说:“他们彼此拘束着也好像分开了才有快乐似的。”

他们也都困极了。说了:“明天见!”各自回屋去睡去了。

蔺燕梅随了伍宝笙回到宿舍里开了电灯,先坐下来歇一下。她们教职员宿舍的灯是不熄的。到了夜深,用电的人少了,还可以特别亮些。

“姐姐没有燕梅来收拾屋子、就由它这么乱着了。”伍宝笙笑着说。她便过去把桌上许多纸理一理整齐放在桌角上。又把白色桌布拉一拉平。蔺燕梅忽然想起大余同小童两个人的屋子,截然不同的样子来。余孟勤一屋子全是书,排在那里都像是板起脸的批评家。她不大敢去惹。那桌上是没有桌布的。桌面洗抹得干净可怕。

“理得太整齐的屋子我不愿进去坐。”她说:“那儿好像没有我插手的份儿似的。”她说着就帮着姐姐把脱下来的衣服也叠一叠。

“姐姐有妹妹在屋里,就还有一样事懒得做。”伍宝笙说。

“我知道的。我现也才又打扮起来。寒假前也都没有功夫打扮。”

“就是这个话了。”伍宝笙一边去理床,一边说:“有一回史宣文来信问我说,你现在是不是连打扮都忙得没有功夫了?我就告诉了她。她就写信来数落了我一顿!”

“其实她也不打扮的。”蔺燕梅说:“倒是史宣文跟你的信上都说我一些什么话?”

“来来回回地都说到你。”她说:“信你也可以看。其实不如等一会儿让我一段一段儿地跟你提。只要你先说说你离开了我们都躲在哪儿去玩,我那些话才插进来。”

“我哪里玩了!”她说:“我受了一场罪。”

“余孟勤给你罪受?你为什么那么可怜地就受他的?”

“也不是光怨他。姐姐你别骂他。我到现在也觉得他没有错。”

“我也仿佛觉得他不会有错。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

“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可是有时候我不能不这么想:脾气怪也只有多体谅他一点。他实在比许多没有脾气的人强。同时他待自己也未尝宽松。那还能怪他什么呢?他对别人求全责备,他对自己也是一样,倒是很公平的。这么一想,也就不怪他了。”

“你另外还见过比他还要叫你佩服的人吗?”

“见过没见过不能当尺来量他的。比方说我们自己没有亲眼见过,还不能从书上,从历史上去找出许多伟人来吗?可我们身边还是可以有许多吸引人的,活鲜鲜的性格。”

“姐姐说话不爱绕弯儿的。我问问看,我的妹妹恋爱他了吗?”

“姐姐,你这是对一个女孩子捧场的应酬话呢?还是真多心找?”

“你自己说呢?”

“真关心的话,可也要真给我分忧。”

“当然。”

“姐姐。”

“什么事?”

“电灯太亮了,不好意思换衣服。”

伍宝笙笑了。她把灯熄了。说:“只有一套睡衣了,那一套没有洗来。咱们都不穿罢!”

“那多难受!”

姐姐笑了。妹妹也只有这么办。她们脱下衣服睡好。蔺燕梅要把衣服一件件地叠齐了。伍宝笙不许她这么多事,就把衣服都丢在椅子背上。

“你爱他不爱?”姐姐就问。“他就没有这么问过我一句!你信不信?”

“你呢?”

“我怎么能够问他!”

“真是天知道你们怎么闹的?”

“难听死了!那么我问问你!姐姐,平常你都是怎么闹的!”

“姐姐一向老实得很,一闹也不闹。”

“我们光是念书,而且几乎天天是口试,也一闭都不闹。”

“不斗嘴了。”姐姐说:“男孩子们我真觉得他们特别。平常收的那些鬼信,不是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就见他爱啦爱地写了一大篇!”

“我也这么想过。也许是他还有话没跟我提到?也许是他还要等些时候?不过我都不管这些个,我反正念我自己的书。有他帮我的忙可以省许多事。所以听见别人乱猜,或是老把我和他连在一起说,我就不高兴,就怪气闷的。”

“万一是这样呢,燕梅?也许他不愿流俗。他已经满心爱你了,他不说出来?”

“这样的情形我也想到过。不过这不像他做的事。他有一句就说一句。半句也不少。半句也不多!”

“他给你写信不写?”

“天天见面还写什么信?”

“这可不一定!天天见面一样有写信的。不光是刚一分手马上想写,还来来回回自己当信差。把信带来带去,换了看的。有的还怕看错了意见,当了面连念带解释的呢!”

“我倒不在行!”

伍宝笙假装打了一个阿欠,说:“我也就困了!”

蔺燕梅听了气得要命说:“有这种说法的!有这么坏的人!”

“我实在困了!”

“还有一件事奇怪,姐姐!”她就摇她:“有一天我去还他书。听见他在屋子里跟几个人在骂女同学!骂女同学不爱惜身份。骂得好凶!”

“他骂谁?骂你!”

“他是普遍地骂,大骂而特骂。”

“骂些什么?”

“骂交男朋友太随便。”

“咳,在你没进这个学校以前,他已经骂了好几年了!”

“他骂的眼前一天对我说的话有一点关系。”

“他跟你说过什么?说你不该限范宽湖演戏?”

“不是,不是!这话早得很了。还在上个学期。有一回我们到火化院去,看见幻莲师傅在墙上挂了一条自己刚写好的字在欣赏。……”

“他写的是什么?‘别忘了自己脚跟底下大事’?”

“你也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倒是听见了。”伍宝笙俏皮地说:“后来你们就到陆先生的花园里来拌嘴是不是?”

“你在花园里?”

“要不然,门怎么会是开着的?不过,放心,燕梅。姐姐光偷听,没偷看!”

“讨厌鬼,你为什么不偷看呢?现在跑来卖好儿!”

“姐姐怎么看得下去!从前天天跟姐姐在一起的,现在见都见不到了,还看得下去她把亲姐姐的小嘴,给别人亲吗?”

“你胡说!再乱说我就哭了!”

“真的,燕梅!那天我听见你们说话,我心上真奇怪!真没听说过有这么样儿的一对儿!又是拌嘴,又是哭!满口哲学,人生地都是大道理。拿骂人来当温存,拿教训来当亲热活儿!我听了真气不愤!余孟勤就不配有女朋友。我这么俊的妹妹陪他在花园里走一走,他会嫌她是女人!是女人就做女人,为什么要当男人?偏偏这个妹妹不争气,就服他说!”

“可是他说的那个追求完备的话是对的!”

“对!也没有那么个吵架似的说法!”

“那还是好的哪!第二天我不是去还他书吗?就听见他骂人了。我就没敲门也不敢多听。听了两句就走了。他说,女同学简直也不肯矜持一点,也不想想刚跟这个闹翻了怎么变得下脸来又跟那一个好?”

“有些人也该骂!”

“还有呢,他说:‘我也真奇怪还会有男人去爱她!一个男人怎么能忍受在她头发里闻到另一个男人的狐臭气!’”

“这个人有神经病!”伍宝笙扑哧笑了:“别人的狐臭气怎么会跑到人家头发里去了?”

“姐姐!”蔺燕梅也顽皮起来:“你看像这样,我也是听了之后想过的。把头往这儿一靠,比方哭一场,胳肢窝的狐臭气可不就传过来了?”

“哦!余孟勤很高!他有狐臭?别钻在我这儿,我痒,我又不是余孟勤!”她故意这么说。却不去推她的头。

“胡说!姐姐,你气死我了!”

“哦!他没有狐臭?那更好了!”

蔺燕梅斗不过她,就翻过身去伏在枕头上装哭!

伍宝笙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也就去劝她。一边说:“余孟勤连抱都不抱你一抱?”

“他就没有碰过我一根头发。甚至都没有故意拉过我的手!姐姐,你看他这个人!”蔺燕梅又翻过身来说:“我相信他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可是他就会想得出这么难听的话来说。”

“这话不算是坏活。我看哩,倒是好话!是他自己也求完全的话!他是说他自己就不会去爱那样的女人。而且他又是在说他爱你!你不滥交男朋友,他知道的。”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们头一天谈过追求完美的话吗?不是你说他骂人的话跟你们谈的事有关系吗?”

“姐姐,你也是这么个推想罢!”

“没有第二种可能!”

“你说他骂人骂得对罢?”

“对的。他自己也这么管束自己,这是很公平的。”

“我回来之后心上也这么想。”

“于是你就决定你爱他?”

“什么‘于是’不‘于是’地!你现在于是怎么样?”

“姐姐敢于是怎么样?姐姐于是就不说话了。”

“我想得也可笑。我说管他骂谁呢?反正没骂着我。”

“底下你就想:‘管他说明不说明,爱我不爱呢!我有资格被他爱!,是不是?”

“我还有一句话。”

“那就不好猜了。”

“姐姐,你可别告诉别人?”

“不告诉!”

“我说:‘你这个怪人,只要你自己做得到!……’不来!我不说了!”

“小点声儿说!”

“不成!说不出来!”

“‘我等着嫁你!’是不是?”

“我说‘我一碰也不让别人碰!’”

外面下起雨来了,雨下得非常之大。她们开灯来看窗外屋檐不断淌下的水,仿佛是一挂珠帘。气温降低了,伍宝笙拉过一床毛毯来加上。再把灯熄了。身上压得重一些,两个人也偎得紧一些。

由雨声做一点掩饰,仿佛就可以放胆说一点心里的话似的。她们絮絮地谈着。蔺燕梅忽然想到雨太大了,担心园里池边的玫瑰。

“你都让范宽湖摘了给你戴了呢!”

“姐姐!当时听见他喀嚓!一声折下来的时候,我真觉得像是心上叫人扎了一刀!”她又想起那令她心悸的一声来了。她们静默了许久。

她们又谈到了范宽湖。

蔺燕梅真是半点存心也没有,可是她毫无办法跟梁崇槐解释。伍宝笙也觉得没有办法。她说;“尤其是这个小范,老觉得只有你才配得上她哥哥似的!”

“你说嫉妒的心理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叫人看了真觉得可怕!”

“我总觉得这种心理难懂,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燕梅,一直是得意的人,是不会想到什么是嫉妒的。上帝造你,是专为叫你得意的。你永远不会嫉妒。你不管她们好了!梁崇槐早晚会明白你,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不嫉妒人,也不要人嫉妒我!我要人人都是我的好朋友!”

“别太兴奋了!你会做到的。”慢慢地她们入睡了。外面大雨一夜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