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中的专门课程,多半是从第二年起才开始。很多学生在二年级时才弄清楚他自己是学什么的。也因此很多心力不够强的学生,在二年级一开始时,一下子应付不了这纷至沓来的陌生功课而失败。那些能够支持的,也不免慌乱上一两个月才找出头绪来,才寻到新的读书方法。直要到这新读书方法,及新的对学问的认识寻到后,才能看出这门功课前程上的大概,性质上的特点。也才有新的恐惧及决心,也才有新的把握与兴趣。这样来日的成就如何,自己也可以揣摩个差不多了。
当然应付这新心境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一年级时便开始接触本科专门功课,及接近本系的高年级同学。但是这个办法很难在那么年轻爱玩的学生心上得到信赖,通常,在困难未发生之前总是想不到它来临时候的滋味的。
爱情也往往是随了第二年级的开学以俱来的。一年级的男女同学是依了在中学时的习惯,男孩子找男孩子玩,女孩子找女孩子玩。二年级的时候,挟了那个生疏的书本同笔记本子,匆匆地在校园中走来走去的时候,正像他们才发现了自己是大学生那样,也战栗地发现了自己已经是个成长的男子,或是懂得别人暗暗注视和私议的大姑娘了。
一个学生若是不被上面的话所说中,那么,他很可能,一下子为了事前过分的紧张情绪所驱使,在接受他二年级新功课时跳过了感觉生疏的那一个阶段,便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此后三年之中,走了一条直路,直到那凄凉的毕业日来到。有时竟会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应付课业以外的事。他也很可能如春寒所冻杀的小草一样,在刚一发现自己是个青春期的青年时,因为不能习惯这种心理,便早早地把才发芽的情思埋葬了。也许直要到许多年后才又为一个春雷惊醒。那时便像在暗室中发芽的惨白的小叶子,又孱弱,又可笑。
伍宝笙和史宣文来往的信里常常提到做了二年级学生的蔺燕梅。史宣文总是说:像伍宝笙那种乐观、单纯的生活态度是她性格所造成。但是蔺燕梅的思虑大多,这便与伍宝笙当年不一样。她又学的是文学,也不该走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所走的路子。依照她那种研究心理的人的看法。蔺燕梅生活的各方面,外表的活动,与内心的活动,需要好好的照料。这方面的发展或者竟比功课还重要。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一些她近来思想上的活动呢?”蔺燕梅升入了二年级后在第一学期过了一半的时候,这天伍宝笙又收到了史宣文一封信。信中又问及蔺燕梅的近况。她这样不耐地问:“这一方面我希望能晓得的消息,从你们哪一个的信里也得不到。燕梅的信上总是:‘我真忙!我又看完了雪莱的无神论了!若不是一暑假中忙着念了点儿书,我的英文程度真不够去懂雪莱的!真后悔不该去参加夏令营!从西洋文学史一课的内容来看,从此以后,三年的工夫,精神,全放在书本上,天天开夜车,也念不完该念的书!’这是她的信!这是你这当姐姐的人教的罢?你以为她这样下去有好结果吗?光说念成一个书虫罢,这都不是个聪明的办法哩!一天双城记!一天柏腊图对话录,等一会儿又抓起失乐园,等一会儿又是无神论之必要了!乱来!简直是乱来!念书也不挑一挑!乱念!
“没有能力选择书的时候,真不如不念!一个暑假,把人念老了。半个学期,决定了她一生。
“她是决不该走上一条研究死学问的路上去的。她一腔热情得不到好的培养!一旦她成为一个怪脾气的学究时,我非来质问你不可的!这一朵儿玫瑰才在校园里开了一年,你们便要把她摘下来,泡在药水里,变成死生物了!
“她接近余孟勤?!真气坏了我,余孟勤是园丁?他不配培植这一朵花!不许他把有毒的水浇在她身上!
“你们以为她本性接近书本子吗?以为她一年级的成绩难得吗?告诉你们吧!那一点点成绩,以她的聪明来说,真是毫不足奇。这是一条太容易走的路,她已经有这个倾向了。你们又从虚荣心上鼓励她!
“我再说一句;她是太热情,太喜活动的一个人。也许依了现在的路子,她学问可以成功,而她人生终必失败!你看她信上那些‘!’罢!这一顷洪流,必激成祸患!……”
伍宝笙看了史宣文的信,心上越想越难过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了,不觉伏在枕头上痛哭了。她想不透史宣文为什么近来这么误解她,说话这么委屈她。
她自己非常想念史宣文。她想史宣文同自己一样地做了助教。自己还是不曾离开母校呢!仅是搬到南区这教职员宿舍。住一个单人房,便觉得孤凄得不得了。史宣文走得那么远,连朋友都分开了,更该多么难过!想想在学校的日子,过去的生活常常清清楚楚地回到她眼前来,两个人沉醉在自己的功课里,一霎间,四年过去了。谁的生活,思想都那么单纯,又都那么清楚地为另一个人所知道。谁的临毕业时的感想也都告诉过另一个人,而又为另一个人所同情,所同感。哪想到,才半年不到的工夫,便会收到她这种口吻的信!
是谁想着法儿领着蔺燕梅去远足,去玩,去接触同学,接触校外的人?是谁怂恿着蔺燕梅去参加夏令营,去习惯团体活动?是谁苦心地为蔺燕梅每一件小事打算,担心?
想想今年春天,是谁接受了学生会的请求,说动了蔺燕梅去表演舞蹈?这个妹妹,这朵诉说三愿的玫瑰,天生是这么一个忧郁,多思虑的性格,叫姐姐有什么办法?她从春季晚会里下来,连台妆都不曾卸,便在池边上,对了初开的玫瑰说:
“姐姐,我已经不那么想了!‘红颜常好,不凋谢:’是不可能的!”
“我实在忍受不了,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有什么风险!”伍宝笙想:“我也绝无心用一种腐化她热情的学术兴趣来保护她!史宣文!史宣文!你来罢,我的好姐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领导她才好!我希望我忽然昏死过去,一二十年后再醒过来。这难渡过的一二十年呀!我无力领她,也无力支持我这跳得太猛烈的心了!
“史宣文!我的心好疼哟!你骂我吧!我都能受,只要你能在我旁边来领我哟!我好难过哟!我没有人商量,又被你委屈!”她抑止不了一阵心伤,哭得泪流满面。心上又乏,又抑郁。
“在夏令营上,”她又想:“我实在又觉得,她的思想和余孟勤接近得多。我也确实想到把她交给余孟勤去比较好。她说:‘我必会从他那里得到好秋天!’并且余孟勤那种学究论调,又是尽人皆知的。她会不明白?
“也许史宣文是把自己在大学生活中的缺憾转移到了蔺燕梅身上?史宣文离校以后这种心理就更强了,可怜的史宣文,你不要怪我吧!我刚才哭了一场。我不该哭的,不该觉得委屈的!
“也许蔺燕梅正跟她的意思相反!蔺燕梅正想多在学校中念一点书。也许她的话是:‘这一点风头吗?以我的美丽,是很容易的。我已经害怕有这种倾向了!你们又来怂恿我!我就是要多读书!’那么,我真难作人了!”
“看燕梅去!”她想。马上一翻身从床上起来。照照镜子。眼上泪水还未干呢!她抓起史宣文的信开了门。心上转念一想,又把信丢下,空手走了。她想还是同往常一样,别搬嘴弄舌,给这个多心事的小女孩添乱。她走出南区,往城墙缺口去,心上想起春季晚会前,她两个会曾这么走了一趟的。她在路上说动蔺燕梅去表演的。“现在蔺燕梅说不定真打算‘戴上副大眼镜!’了呢!这个皮孩子!”她想着自己又笑了。
到了南院女生宿舍,走到楼下减了一声,听着没有人答应,走上楼去,一看屋门是关着的一个人也没有了。这间屋子,从前是史宣文,蔺燕梅同自己住着的。现在连进都进不去了。心上闷闷地,又回身走下楼来,望见梁崇榕、梁崇槐姐妹回来了。
“伍宝笙?”梁崇榕喊:“是你吗?”
“是我!你们有什么好事儿,姐妹两个笑得那样儿?”
“是呀!姐妹两个!”梁崇榕走在前面,上得楼,开了锁。三个人一同进来。“光剩了一个姐姐就是不快乐的了!是找你妹妹来了罢?”
“我真是怪想她的!”伍宝笙柔和地说:“她有课吗?”
“她的课都跟我一样,除了多一门语音学之外。”梁崇槐说:“今天下午一下午都没课的。”
“那我到图书馆找她去。”伍宝笙说。
“别这么忙好不好!”梁崇榕说:“做姐姐这样儿,真叫我可怜的。”,
“你去也找不着!”梁崇槐说:“做妹妹的真未必这么想你呢!她这会儿一定是在顾先生家里。算了,你跟我们出去玩罢。晚饭后她一定在屋里念书了。”“顾先生家里?”伍宝笙问:“你怎么知道?”
“全校的人都不知道,我们同屋的也会知道!”梁崇槐说:“她必定在那里,余孟勤也一定在那里,现在蔺燕梅完全是余孟勤的随从,一切听他的。那一门该三年级才选的语音学也是听了大余的话选的。”
“算了吧,崇槐!”她姐姐说:“有你什么事?我来说罢,燕梅近来常常到顾先生家里去。是顾先生叫她去的。余孟勤也常去。这是燕梅自己说的,顾先生正教燕梅同崇槐西洋小说所以熟得很。燕梅把去顾先生家当做一件十分重要、十分当心的事。她自己管去顾先生家称为去耶露撒冷朝圣!回来总是带了书来念,或是带了言论来发表。崇槐就常常和她争吵。今天燕梅吃过饭又要‘朝圣’去了。崇槐说了一句:‘总该打扮,打扮呀!’就又吵了一场!结果,两个人又都后悔,还抱着哭了一顿!才好笑呢!你要不要看,她两个还写了一个和好的条约呢!”
伍宝笙听了,又是心事,又是新鲜:“把和约给我看,崇槐!”
“不给。”崇槐说:“不干你事!”
“我是姐姐。”伍宝笙说:“你若是在条约上欺负我妹妹呢?”
“我给你看!”梁崇榕说。她一面把崇槐推开:“她们立约还是我的中证人呢!”
梁崇槐也就不再拦,由着梁崇榕找出一张花信笺来,上面写着:
梁崇槐再不讥讽蔺燕梅朝圣的事了。她们是好朋友。
立约人蔺燕梅
梁崇槐
还有:蔺燕梅去朝圣,并不一定要打扮得花里胡哨儿的。
又还有,从耶露撒冷带回来的言论是可以容许好好儿地辩论的。
中证人梁崇榕。(若是再加:“还有”,“又还有”,便不负责了。)
伍宝笙看了笑不可支。梁崇槐脸也红了。
“你们怎么不盖章?”伍宝笙问。
“她们说盖章俗气。”梁崇榕说:“两个人就亲了个嘴儿!”
“呀!那么中证人呢?”
“中证人赶不及,蔺燕梅就跑了!”梁崇榕说。
“跟我们去玩一个下午罢。”梁崇槐说:“晚上还你一个妹妹就是了。先去看一场电影,再吃一顿晚饭。”
伍宝笙怕自己回去心上闷,又看她们高高兴兴地去打扮,换衣裳,想想放自己个假,就说。“走就走吧,我也懒得换衣裳了。你们可得快一点。”她说着无心中走到蔺燕梅的大镜子前面去照照。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穿了一件藏青色呢子的短外衣,里面一件薄呢子衣服是浅蓝色的。领口有一个别针是一串儿可以活动的紫色葡萄。她想这样衣服实在也够好的了。她掠了一下头发,觉得自己肤色真白细。忽然又想起蔺燕梅来,“自从蔺燕梅来了之后,叫她缠得我也找出几件从家里带出来多少年没有穿的衣服来了。这孩子自己没事儿照照镜子,打扮打扮也拉上我!现在我才搬出去半年,就又忘了这一套。那些没穿过的衣服还是压箱子底儿。身上这件也忘了是哪天穿的了,大概又快穿一个礼拜了罢?”她想着又看看自己的脚上,袜子拉得好好儿地。鞋上也没有土。“不打扮呢!什么也可以看得过去。”她又想:“打扮呢?天天也打扮不完!还是燕梅好玩,拿打扮当玩了。”
那边梁家姐妹也完事了。她俩看了她笑一笑。她们身段,容貌上的线条确是楚楚动人。她就说:“真好看,你们打扮惯了的,不打扮成不成呢?”
“我若像你那样长得好,我也不打扮了。”梁崇槐说:“我真爱看你自自然然地那个样儿。倒觉得你坐在梳妆台前都不顺眼似的。”
“我对打扮是有一种看法儿的。”梁崇榕说:“不管长得好不好,不管年纪大年纪小,都要尽本份打扮一下,表示我的精神贯注到那地方了。我要是一天不打扮就觉得一天没精神,做事不起劲,像没有洗脸那样。打扮不过是洗脸的变相罢了。”说着三个人并着走出来。
“真叫你说着了。”伍宝笙笑了起来:“我虽不是打算连脸也不洗,我倒是真希望能省一点事就省一点事。”
“这地方我的想法跟崇槐一样。”梁崇榕说:“你是有和我们不同的地方,我喜欢在打扮的时候想到别人;这个人怎么把胭脂擦得这么圆呀?这个人的嘴唇真好,口红不要涂也好呀,等等。我有时也想到过你。有一天还跟我妹妹说起过呢!是不是,崇槐?”
“我记得呢!那天燕梅也在。”她妹妹说。
“我说:‘你们说要是伍宝笙该怎么打扮好?我真想不起来?’‘头发不作才好’。她说,跟着又说:“还是不打扮才好。’蔺燕梅听了就说:‘不过穿衣服要紧。她美在身上,美在走路,动作上。所以非穿对了衣服不行!’这就是我们的结论。我们自己呢,只有费点事,多在照镜子的时候来粉刷楼房啦,裱糊窗棚啦!擦粉涂胭脂!”
“真是国语说得好多了!马上学会贫嘴了!”伍宝笙笑着拦着她:“多惹人喜欢的整整齐齐一对儿漂亮姐妹,舍得用这么难听,气人的字眼儿形容自己!”那个梁崇榕偏顽皮地又说了好几遍,她那明媚的眼睛正高兴地,笑得好不开怀。
“我们不但要打扮”,梁崇槐看了自己身上一件碎花的绸衣服说:“还要分时候作不同的打扮哩。白天少打扮一点儿,晚上多打扮一点儿!”她的衣服花色是很时新好看的。姐妹两个穿着一式的衣服,鞋。带了一式的皮包。健好的身肢,走着三个人一齐的步子,那微微震动着的衣衫下面的腿衬了衣衫上的纹浪,她自己看了也爱。“不是吗!崇榕?”
“可是还比不上伍宝笙!”梁崇榕说:“什么时候看都好!”
“你这半天拿我们忙人开心呢!”伍宝笙说:“当是我不知道呢?让我说明了罢,省得叫你们俏皮话挖苦到牛身上,自己心上觉得冤!不就是提了一句问你们‘不打扮成不成?’惹的祸?人家可真没坏心,真是看了你们动人、漂亮。真倒霉,叫你们两个一场好骂!”
“我们说得也是真心话!也想不到没赶上伍宝笙的好气性儿?”梁崇榕又笑了:“这个‘气性儿’用得对不对?”
“话里不常说了,旧小说上仿佛在哪本儿上见过。”她答:“这个先不管他。方才你们说的全是实话,整个儿的实话,也没添,也没减?”
“何至于审问我们呢?”梁崇槐说:“全是实话!当然不多不少,全是实话!”
“我告诉你罢。燕梅那话她告诉过我。”伍宝笙说:“她最恨我穿衣服不当心。那天你们谈过我之后,她见到我也说过了。我记得底下还有半句:‘可是她就是不肯当心穿。瞧她穿了那件长条儿的!人又长,一匹布似的!’有没有这话呢?”
“崇槐!不得了,以后咱们说话可要小心了。屋里有了奸细啦!”
“她俩当不了她姐姐几天奸细了!”崇槐说:“以后倒是她从耶露撒冷回来的时候少跟她抬杠是真的。别在话里把余孟勤得罪了!”
“成啦!这话又到了我耳朵里了!”伍宝笙说:“我是不是该告诉我妹妹去呢?”三个人就大笑了。
她们顺了翠湖堤走下去,又上了正义路,一路上也碰见不少同学。伍宝笙总觉得身边上不是蔺燕梅,挺不惯的。
“从耶露撒冷带回了些什么言论惹得小崇槐不高兴?”她问。
“崇榕,咱们不说!”崇槐淘气地和姐姐挤了挤眼。故意狡猾地笑着不说话。
“我想,我也不用问了。”伍宝笙说:“总是一些深奥的大道理!咱们中下之资听了也未必懂。”
“也许是。”崇槐说。“反正不告诉你!”
“顾先生倒是个有趣的长辈。恐怕是他很讲了些功课以外的学问。蔺燕梅听了就接受了。余孟勤有一套言论大概当场就发表相反的意见。燕梅辩不过他,满想一肚子牢骚回到屋里来找人支持。谁知道现在学校里的女同学哪一个不顺了余孟勤的言论走?于是孤独的蔺燕梅就急哭了,说:‘从顾先生那儿来的言论是不容许批评的了!’可怜的燕梅!”伍宝笙两眼看了空中,一边想像着,一边作戏似的说:“还是姐姐能帮你。心上有委屈,来找姐姐!大余欺负你,姐姐打他!”
“这样,你妹妹更不会来了!”崇槐听了气不过,说:“在她面前少说余孟勤的不是她或者还能听下你一两句的!”
“我看你被她反话挤得也憋不住还是我说了吧!”梁崇榕笑着说:“蔺燕梅太好想心思,偏偏碰上了个余孟勤喜欢影响别人的思想。正是她接受了余孟勤的怪论调今天东,明天西的。蔺燕梅听了佩服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给什么书,她就看什么书。人家追求女孩子,是拖了女孩子玩。余孟勤追求女孩子是逼了人家念书。蔺燕梅在他的思想和言论压迫下,忙得喘不过气来!这个男人也真怪!这两天她又在半懂不懂地念尼采了。抱了一本‘扎拉孔士图作如是’,熄了灯不睡觉,点洋蜡,查字典!真受罪!”
“她自己信他的话也罢了,”梁崇槐说:“她非逼了我们也相信不可!尼采净驾女人!我能服气吗?她还跟我吵!她说的都是余孟勤的活。我又吵不过她。好像她自己就不是女人了似的!”
“燕梅这孩子真怪!”伍宝笙心里想;“干件什么事就比别人都多带上几份儿精神。念起书来也这么不要命。相信起一个人来,真恨不得把小命儿也交给他!不过余孟勤看书确实是多,我也真领不了她念书。她对余孟勤大概完全是学问上的羡慕?”
“你们想她会不会因此也就有了她第一次的恋爱?”她问。
“会不会!”梁崇槐说:“还有不会恋爱的女孩子吗?”
“爱余孟勤?”
“还会爱顾先生?”
“怎么从来没听她跟我说过?我只知道在学校里他们有时候在一起。”
“她自己也许还没有觉出来。”梁崇榕说:“可是我们可看得太清楚了。”
“你们比她自己还清楚?”
“当姐姐的呀,你怎么这么个聪明人糊涂起来了?”梁崇槐叹口气说:“这个跟害肺病一样,等到自己觉的来的时候也就不差什么了!要不怎么说,一发觉了,也就难断根儿了呢!”
“算了罢!别说得太高兴了。”伍宝笙说:“小姐大概常常害点儿肺病什么的吧?”
“‘是非皆因多开口!’从现在起到电影散场为止,决不再说话了。”梁崇槐笑着说。这时候她们已经走到电影院门口,她便跑上去买了票。三个人进了场。电影已经开演了。
伍宝笙心事重重,电影又是一部笑片,扰得她也想不成系统。散了场,三个人慢慢地随了人群走出来,前面忽然发现了两个人,正是余孟勤陪着蔺燕梅。隔了十几个人,也是挤在散场出来的人群中走着。
“看,崇榕!正是他们!”伍宝笙说:“余孟勤比我妹妹高一个头!”
“好得意!”崇槐说:“他们那一圈儿的别人全偷着看她。大余带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来看电影!”
“也不坏,是不是?”伍宝笙说:“男生里头也难得找到配得上我妹妹的!”她说着心上想起暑假前燕梅还和自己开玩笑,说什么余孟勤是这学门里承祧延嗣的长子,自己是和上睦下的大少奶奶呢!现在嘴可软啦!她想着回去就写封信去告诉史宣文。
“我不知道是怎么,就觉得他们配成一对儿不合适!”梁祟榕说:“蔺燕梅滔滔不绝地讲尼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及平常时候美了。又总看了她一天到晚在余孟勤的影响下呻吟怪可怜的。他们弄到一块儿真不是幸福!这个园丁,养不好这一朵花!”
“这个园丁养不好这一朵花!”这句话像是一个闪雷打在伍宝笙心上。她一天来的疲倦的思潮已使她心血淘干了。方才还想写信去告诉史宣文呢!史宣文信上的话又从梁崇榕口中说出来了。她无力地说:“崇榕!你的话里有道理!哪天慢慢地讲给我听听?”
“没有什么。”她说:“蔺燕梅不是爱大余,是爱他一肚子的书。大余也吸引不了她,是他那逻辑严谨、训练有素的口才!蔺燕梅能从嫁给一堆书一个好口才里得到幸福么?”
伍宝笙听了不说话。走出电影院来,前面已经看不见大余同蔺燕梅了。她们也就找到一家比较好的西餐店去吃晚饭。
光是女孩子出门,不能不多花点钱的。比如说她们三朵花儿似的人走进了个小店,若是遇见了像上次在大普吉那里碰上的流氓便怎么好呢?伍宝笙想起那次的事来,她说:“这也难怪燕梅看不清楚,在她心上,本来这是第一次找到一个光彩胜过她的人。即使仅在念书这一方面比她强,也是她仅遇的了。”
“她总不能就嫁给书本呀!”崇槐说:“我就气她这个碰上什么,什么就全是好的这种脾气!她将来有嫁不完的人呢!”
“她也不能说在各方面全有兴趣。”崇槐说:“她能歌能舞,我敢保她不会嫁给一个电影明星。大余能吸引她就因为她只在功课这一方面好强的原故。”
她们一同吃了晚饭,又一同走回文林街来。到了南院门口,梁崇槐向伍宝笙说:“到我们屋里来看看你的妹妹?她这会儿未必在屋。”
“不了。”她说:“我要回去多想一想。我们今天说的话,也不要对她说起。好不好?”
“真是用心的姐姐!”梁崇榕说:“我一定帮你的忙,叫我妹妹也耐着点,要不然,她等下一见到蔺燕梅准是直喊出来:‘蔺燕梅!我看见你去看电影了!’”
“瞧你把我说的!”崇槐也笑了:“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还早,我一个人走走吧。”她说。她们便分手了。
伍宝笙走进了北院,一阵风吹过来,她觉得有点凉,便把外衣的领子竖起来,快着点儿走。忽然在快到城墙缺口时,后面听见有脚步追上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干什么一个人走得这么快?”
她不敢答应。又害怕,又生气。
“是我,伍宝笙。是桑荫宅。是不是因为走黑路害怕?你走得好快,我追也追不上!”
“你吓了我好一跳!”伍宝笙气喘着说:“本来走黑路就够害怕的了。你又冷不防地跑上来说一句话!”
“口音都听不出来了?”
“哪里还听得了什么口音!”
“你也会害怕?”桑荫宅说:“你说我好笑不好笑?问这种话!我常常觉得你是个超凡的人。有时候以为你的来历都一定很特别。至少一半是天使!我才那么问你。我以为天使是不怕强盗的。”
“我宁愿这样作一个平常的人!我们的诗人!”他们一路走着说。桑荫宅是回新校舍去的。
“我宁愿是个鬼魂,也不愿是个平常的人。”他说:“横死都比平常地活着好!强盗、诗人,都不错。”
“你们学文学的人真容易走上魔道!”她说。
“所以我说你是天使了!”桑荫宅把这样的话在新诗上写惯了,平常也就这么一句一句地随便说着:“也许做了天使又要觉得平常人好了。”
“真是这样!”她说:“我已经到了。谢谢你,穿颜库丝雅的人。先吓了我一跳,又把我送到家。”她走进宿舍去了。
“哦!”他呆在宿舍门外。忽然他自言自语地。“‘我宁愿是个平常人!’‘你们学文学的人真容易走上魔道’!她不喜欢学文学的人!她不喜欢!”他一边说着一边走着。“然而她也同意了,‘也许已经是天使了,才觉得平常人有趣。’其实天使是多么重要的!没有天使,没有缪司女神!没有文学,艺术!荒唐!”
“可是她又说了;‘谢谢你,穿颜库丝雅人,先吓了我一跳,又把我送到家!’她待人都是这么和气的!”他想想又在心上恢复了天使的光辉。自己回到新校舍去了。
第二天下午蔺燕梅有语音学一课,她下了课走出课堂来,正看见余孟勤来找她。她抱了书同笔记本子就同他一齐在新校舍里草径上散步。
“我们什么时候去顾先生家吃晚饭?”她问:“几乎是天天去玩已经够扰人家的了。又要去吃饭。”
“不光是麻烦他们呢!”他说:“你看顾太太平时都买得些什么菜!现在这种年代,教授的生活都是很清苦的。他们还不知道要化多少困难的钱来准备呢!”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下来?”她说。
“这是什么话!”他说:“难道顾先生顾太太是虚邀我们一下吗?心上可以想到他们的困难,不过是推辞不得,并且到时候一定要去。顾先生要请我们,他当然会知道自己的事该怎么办。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做客就是了。你这个孩子,那么懂事儿的,是怎么了?”
蔺燕梅听了笑了。便改说别的:“孟勤,语音学实在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念起来真烦人!别的书是训练思想,这门功课简直是一种技艺,我已经忙极了,再为他费时间心上真不甘!”
“你们外文系本来有语言和文学两组。拿文学来说,三年工夫能有什么成绩真是天晓得的事情。谁也不敢说有把握。而语言呢,能学一样是一样。要想有科学的方法和有系统地认识语言,非先学语音学不可。这些功课对于你这么一个肯用功的学生是没有什么困难的。怎么啦?觉得没兴趣啦?前一个月不是还挺高兴地来跟我显排语音学的知识吗?”
“你为什么不早说语音学是这么一回事呢?”她反抗余孟勤的压迫:“我根本只想念文学组,不希望念语言组。我对外国文想能说两种,顶多三种就够了。我先前听了你的话以为不念语音学,便什么文字的发音全弄不好呢!你看现在,你自己也说过我的英法文发音全比你好。我们是从语音学上得的好处吗?伍宝笙就没念过语音学,有谁能说她的发音不好?再看我们语音学班上的同学,有些个听力不行的人是永远发不好任何音的。可是他们的语音学理论还是考得很好!你又要我用心思,又要我去学技艺!”
“你是累了!燕梅。你已经走到了一个难关。”他笑了,说:“人的灰心有一多半是起因于疲劳。你以为人起劲地做事,与灰心而不做事全是有很充足的理由吗?许多无聊的事人们也不问是非地做了。只是因为它容易,值不得考虑是非有价值无价值便随手做了。同时许多有价值的事,太困难太烦乱,纷杂。把人累得筋疲力尽,而成功的曙光还远得很。自己一想:所为何来!便心灰意懒了。再想想;别人无思无虑地还不是快快乐乐地活着。便从此放手不继续干了。于是平凡人的一群中就又多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再说练习思想,或是求任何学问,不能博就无法能精。学文学的人多有一点儿语音学的知识不能算就是博了吧?还有,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能出人头地的那一步。今天比同班的人多念一门语音学总不能就算出人头地了吧?
“已经是一个权威的专家了,还要自己逼了自己单独深研呢!他若是以为天下没有人能胜过他了,便稳当地坐下来休息。我们会明白他过去的成绩不过是争胜时虚荣心的产物而已。今天你便累了?今天你还早得很哩?
“人之成材与不成材所差只在一点点上。可是也就是这一点点,把人类从其余的生物中间区别出来。以后越走越远,才有了今天的世界。
“这一个人与那一个人的区别也是在这一点点上。今天的我,与明日的我,也是由这一点点来分。比方是跳栏。在第一栏时,人类跳过了那比方说三呎半的栏,猿猴只跳了三呎五吋,他们便留在那里,直到今天。人类乘飞机去非洲打猎时还可以看见他们从前竞走的敌手仍是跳他们的三呎五吋。一班同学毕业了,好比他们一齐跳过了一个栏。有人便一生如斯。有人便在不久之后可以把他的著作来给他的不长进的的同学读了。有人每天长一点成绩。有人每天早上起来,照照镜子,除了多添了一日的寿数而外,一切与昨天一样。
“你现在到了一个关口了。该跳一个栏了。这一点点疲倦看你如何处理。这处理疲倦的习惯要及早养成的。以后一关又一关的多得很呢,要记着疲倦时是要休息的,可是不要为疲倦打倒。人固然不会不疲倦,也不会永远疲倦的。
“我不会被他打倒。”她说:“可是语音学这一栏我晚一点,留给将来跳,行不行呢?”
“早晚是要跳的!”他说:“今天不跳,今天就留在栏这一边,明天不跳,明天便和今天一样。这是铁面无私的!再说你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何苦不快一点多赶点路?人生短得很哪!”
“赶路赶得我兴趣都没有了。”她说:“也许这就是疲倦作祟罢。”
“你试着改进自己看。”他说:“本来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人也要本份一点儿,别太妄想了。语音学如果太困难,便退选了吧!”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小池塘边,对了一池清水,和水那边的玫瑰枝丛。蔺燕梅心上有了无限感触。
就是今年春天,玫瑰花初开的时候,自己由姐姐陪着在那春季晚会之后,在这池岸上,同一地位坐了半个夜晚。姐姐问过玫瑰三愿的心情,自己曾经勇敢地答应过不希望做什么虚幻的梦。如今,花儿们无知地灿烂地开了又轻轻地谢了。春风似的姐姐也把自己让渡给了秋霜似的余孟勤。秋风是要结实,种子的。这时候看了花儿这么容易过去,能够不警惕吗?虚幻的梦能放弃,真实的成就能放弃吗?
“一场风雨,花瓣儿就落到水面上去了。一次夜航失事,小童他们一船的人也几乎送命!”她想。“人生是短促的。只有荣名能够长久。由了身边的余孟勤把我领走罢!他是一个严厉的伐木人。我就咬一咬牙,由他砍下来,多少作成一个材料罢。他虽然不爱笑,虽然很残酷,但是他是一个靠得住的舵手。他自己是个成功的人。他待我的态度虽然太缺乏体贴,可是我又不是糊涂人。能不原谅他么?”
所以她就又对这第二个争辩屈服了。她又笑一笑:“看我不成材罢?后悔管我的闲事了罢!你这个人,就像是从小没有人疼过似的!谁教你的这种欺压人的口气?什么叫做:‘本来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什么叫做:‘本份一点儿?别妄想了!’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不退选不算。还要永远当班上的第一名!”
“女人们作事就是这种感情用事:”他偏又有话说:“完全和风前的草一样自己顺了风倒了。作了感情的奴隶,还以为是感情的主人呢!”
“孟勤!你折磨死了我,你也不会满意的!”蔺燕梅不觉哭了:“我看完一本书,你嫌我没看完两本。等我看完两本了,又嫌没看完三本!我顺从了你的活,又会引起了你的牢骚。你用鞭子抽我吧!拍得我身上一条条儿的血,还嫌我跑得不快。我现在忍着泪让你亲手用鞭子抽死,叫你去找比我再快的马儿吧!你期望一个人好,你希望她成功,你总不该在她成功之前把她逼死!”
余孟勤怎么会劝止她的哀哭呢?他低头走开了。他固然觉得出这样的女孩子不但今生仅见,而且未曾耳闻过。但是他是一向严峻无情的。他对自己的鞭督也是同样硬冷无情。于是他想:“哭!女人把宝贵的原动力轻易交给泪水发泄了!”于是心上的气愤便平不下来。当然,在他鞭打自己的时候他是不会哭
的。
“孟勤!你走过来。”她拭着泪说:“别把我丢在这儿带着眼泪,一个人站着。我总是尽力听从你的话的。我想你一定讨厌我哭,我不哭了。我不服气我会被你抽打死也不能叫你惊奇一下!你打罢!骂罢!我总有一天成为你眼里一颗耀目的星星。我没有碰见过能胜过我的人!”
余孟勤不自觉地走过来了。他心上先是很觉得惭愧。后来听到蔺燕梅说:“我总有一天成为你眼里一颗耀目的星星”。他又有了批评。他想说:“这动机又是错误的!又是女人气的!”但是他说不出口了。他只说:“慢慢地走到顾先生家去罢。也许你能帮助顾太太招呼一下呢!”
蔺燕梅和他并着走了。她说:“孟勤!你能不能把说话的口气改一点?不是要你注意这些小节。我只求你把口气改一下好增加一点鼓励性!你太摧残别人的自尊心了!”
“这句话有道理。”
“你看,那边有好些同学站着看了我们:谁知道我现在是这么一种可怜的处境,谁想得到我们谈得是这么一种难堪的对话!”
余孟勤又不想听了。他便不开口。他甚至都不想去顾家了。顾先生一直那么向他夸蔺燕梅的才华品貌。又一向那么怂恿他来接近她。而她原来也是一个女人。金先生一直向他保证结婚并不妨碍工作。又说他或者可以更明确地证实金先生的话。但是他的经验觉得还是自己的话对!他想:“我已经牺牲不少了。至少一部分时间,一部分精力。而女人与学问的关系偏那么淡!”
蔺燕梅也只是默默地随了他走。
余孟勤不能明白自己。若不然就是他口是心非。第一,蔺燕梅聪明才智并不在他之下。第二,他只能说‘人’与学问的关系如何如何。若要提到‘女人’那么女人也有话要问男人与学问的关系。若是他不能提出充分的理由,他不该偏心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第三,若是说起牺牲来,恐怕他所牺牲的比他所说的还要多些。因为近来他若是一天不看见蔺燕梅,心便未必安定得了!别瞧他见了她净说硬话。
不见那一双走在他身边的美丽的脚吗?那一双在去年初开学时,人家下汽车伸出走第一步时,便把他迷昏了的脚!暑假初去大普吉送荷兰鼠时,使他失手误捉的脚!现在走在他身边了!他偏要和人家谈死学问。若是天下人都谈起学问不作别的事情这还得了吗?人人都要像你余孟勤一样?都作半生不熟的书本儿哲学家又有什么好?这些且不谈他,若是蔺燕梅不依你,跺起这一双好看的脚说:“爱跟我玩就跟我玩,不爱跟我玩,放我走。别紧着教训我!”你个余孟勤又怎么样呢?
但是天下事情偏有这么气人的。谁也惹不到蔺燕梅心上。她偏把余孟勤的话藏在自己心上。谁若是想从她心上把余孟勤的荆棘似的言论拔出来,非得把玫瑰花瓣似的芬芳心房先行剖开,流血、弄破!
余孟勤把他美丽的俘虏带到顾先生家时,他心上也有一点不忍了。他想:“蔺燕梅也真特别,她竟这么乖乖儿地依顺我的话!”他便在敲门之前先低下头来对她说:“心上平静了吧,不生我的气了吧?”
“只愿你别怪我曾经生气就够了。”她又几乎流泪:“我也知道这一条路难走。你每次着急是应该的,你责备的也是好话!”在这种情形下,蔺燕梅和余孟勤都是在半催眠的心理中的。她和他都以为两个人能如此关切着急和原谅全是为着一种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而又仅是为了这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
他们敲了一下门。有一个女孩子跑来开了:“余哥哥,蔺姐姐!”她喊。她便习惯地伸了小手要蔺燕梅抱。把梳着两支小辫子的头倚在蔺姐姐肩上。小圆脸,大眼睛,也怪逗人爱的。她才五岁半。已经可以够到开门闩的了。蔺燕梅便把手中的书本交给余孟勤,从地下抱起顾先生的小女儿来。顾先生有三个孩子。这次来昆明只带了最小的一个。
“妈妈,爸爸都在家,小芸?”余孟勤把门关上问。
小芸却不回答他。只轻轻在耳边告诉她的蔺姐姐说:“我光告诉你,蔺姐姐,爸爸还没回来,妈妈在厨房浇菜呢!”
他们走进一个方方的天井。石砌的地,同廊子。到了正房上。这里一共住了两家。正房三间是顾先生住的。房东自己住在厢房。顾先生的房东是最客气的了,并不大计较房钱,只要租给一家念书人。若不然,顾先生也只有同别的教授一样去住大杂院去了。这里不但清净而且有花木呢!
“下来吧,小芸!”蔺燕梅把她放在地上:“越来越重了,把姐姐压死算完,这孩子!”
“爸爸还嫌我轻哩!”她说:“爸爸说‘可怜的小芸,这个穷爸爸都把你饿瘦啦!’爸爸就叹一口气!就这么说!”
顾太太听见了声就走出厨房来,手里还拿了锅铲:“小芸,叫过哥哥,姐姐了没有?”又和他们招呼了。
“忙了一下午吧?顾太太。”余孟勤说:“要不要燕梅帮帮忙?”
“忙了一整天了呢!”顾太太笑着说:“你光会说,你就不会帮忙?”
“叫他歇歇儿吧!”蔺燕梅笑着看了他一眼说:“他说也说了半天了。怪累的。还是我来吧。”
“大家一块儿歇歇罢。”顾太太说:“我也把锅铲放回厨房去。都差不多了。”
她从厨房回来,三个人便到顾先生书房来坐。这间房子颇宽敞,明纸窗下一个大书案。桌上书架上,茶几上都收拾得清清楚楚地。蔺燕梅说:“小芸,让我把你放到书桌上来。小孩坐高凳子。姐姐看看小芸今天美不美!”她就把小芸抱上桌子。
“姐姐才美呢!”她说:“小芸就爱姐姐。不许别人爱。”
“谁教你的?小芸!再说姐姐不跟你玩了。什么爱不爱的?”她一看小芸要哭,也觉得自己错怪了小芸。又忙说:
“啊,爱,啊爱。姐姐也爱小芸!”
“姐姐穿花衣裳!”她说。她说着就用小指头来指。蔺燕梅这天穿的是一件印花的英国料子。她母亲托人从仰光买给她的。上面鲜明的许多小孩,小狗,小木铲子,沙桶、小鸟,颠三倒四、好几种颜色的图案。小芸便爱看这种图案,因为她看得懂这种图书儿。纸窗下,清清楚楚地。
“小孩,又是小孩。小狗,小鼓,又是小孩,小女孩!”她的小指头就在蔺燕梅身上,胸前指指点点地,也不管人家难过。小手指头按下去真用力,按在人家身上,把胸口的肉都按成一个小坑儿。若是真有那么大的小孩儿,小狗儿,也叫小芸按死了。
“小芸,把姐姐急死了!”蔺燕梅捉住她这淘气的小手指头说:“姐姐恨不得把他们叫下来跟你玩!”
顾太太在她们前面,看了蔺燕梅的侧影,看了小芸的手指头在人家身上乱触。看了蔺燕梅已经丰腴完好的少女体态,她越看越爱,心上一动。偷看余孟勤一下,余孟勤也正看着人家呢!顾太太想:“我就不信你会不疯了似的爱她!”
“小芸,别跟姐姐闹。”她说:“下来和你余哥哥玩!”
“我不!”
“啊!不!不!她不!”姐姐把她揽在怀里。那边余孟勤有点窘地站着。
“别说她不跟孟勤,有了你在这儿,她都不跟我了呢!”顾太太笑着说:“我还要下厨房去看一下。小芸在这儿好好地跟哥哥姐姐玩。”她说着就走了。
大余走到小芸前面联络感情。拉了小芸的手。小芸很礼貌地把手给他拉了,却不说话。
“咱们相好,作好朋友,小芸。”他说。
小芸点点头。
余孟勤说:“你喜欢我不喜欢?”小芸又点点头。
“为什么喜欢我呢?”他说。
“因为爸爸说你好。”余孟勤窘了。“爸爸说你好”!顾先生是天天说自己好呀!自己就没有别的长处能吸引这个小女孩的欢心了吗?
“小芸,”蔺燕梅教她:“你说,说:‘我爱余哥哥!’说。”
“我不说。”
“姐姐爱听,小芸,说。”
“我爱蔺姐姐!”
“说:‘也爱余哥哥!’”她拍着她:“姐姐爱听,说!小芸说,只说一遍!”
“也爱余哥哥!”小芸说完就把头一转,不响了。
“小芸你爱谁多一点?”余孟勤偏追着问。他实在很爱这个蜷曲在蔺燕梅怀里的小孩的。
“当然是蔺姐姐!”余孟勤听了大笑了。
“小芸,不许这么说,”蔺燕梅扳起她的小脸亲她一下。“说:‘爱得一样多!’”
“别为难她了。”余孟勤苦苦笑着说:“她都要哭了。”
“不麽!不麽!”小芸已经哭起来了:“我爱蔺姐姐,我只爱蔺姐姐!”
“好小芸,啊,不哭,不哭,”蔺燕梅由着她的小头在自己胸前钻:“只爱蔺姐姐。不哭了。姐姐也爱你呢!”
“我们的小芸倒是会缠人呢!”门口一阵笑声,顾先生让着陆先生同女舍监赵先生进来了:“小芸,多少人羡慕你呢!”他是个有趣的老头子,偏爱当了许多人和蔺燕梅开玩笑。蔺燕梅无可如何。红了脸,放了小芸,和先生们行了礼。
“快到顾先生这儿说两句好话吧!”这老教授自己说:“别等我把小芸这个诀窍儿教给了人!下回蔺燕梅到哪儿碰见的男朋友都是会哭的,那可就麻烦了!”
“招呼招呼客人吧!顾先生!”她说:“一大屋子的人呢!手里大包小包儿的!”
“请坐请坐!”顾先生一直是笑着说:“我们的客人全是脚行啦。都管替主人拿东西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许多纸包接过来,放在桌上。顾太太也过来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手,一面招呼着一面倒茶。客人不肯要她帮忙。自己抢着来倒。结果由蔺燕梅给倒了。陆先生站在蔺燕梅旁边,问候她家里好。顾太太去看那些纸包都是些吃的东西。
“一白!昨天才领的补发生活津贴这又用得差不多了罢?”顾太太看了买的东西不少,这么问。
“要不怎么叫做生活津贴呢?”他说:“连陆先生的也都津贴上一小半儿啦!”大家听了更是笑不可抑。
他们这些人在顾先生家里走进走出直如自己家一样。大家下厨房去添忙,不一会儿就叫顾太太给撵回书房里来了。可是那位陆先生偏坐不住,才说两句话,又叼了那只老大的烟斗去看做菜。他自己家眷不在昆明,专门到顾先生家里来吃家常饭,想自己的家。
“请回书房去好不好?”大家在书房都听得见顾太太在嚷:“等一会儿把烟灰当做胡椒面儿下到汤里了!”
“听!汤已经下锅了。”顾先生说:“这就差不多该吃饭了。咱们去把筷子拿来摆桌子。”
大家又要起身。蔺燕梅说:“这也用得着惊师动众的!小芸一个人就够了,是不是?小芸!”她便由小芸拉着去了。大余也就不自觉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了。赵先生就问顾先生说:“他们现在挺好的了罢?”
“不错了。”顾先生得意地说:“我就看不惯余孟勤从前那股子死心眼儿,不交女朋友,嘲驾别人谈恋爱的劲儿!”
“倒也是挺好的一对儿!”赵先生说:“学校有史以来少见的。学生们也真会起外号,什么国丁,玫瑰地!把自家比成无名小草,倒是会客气捧场。”歇了一下儿她又说:“我可是向着女同学的。余孟勤这个人脾气古怪得很,不知道他待蔺燕梅怎么样?”
“她说什么,他听什么!
“真的呀?这也是怪事!”
“我也觉得怪,可是在这儿亲眼看见了,不由人不信。在这聪明伶俐的女朋友面前,余孟勤成了个乡下傻小子了!平常他那些大道理好像也很少提起了。一块儿玩,一块儿走,像个随从似的!夏令营时,蔺燕梅做文化密使去参加拜人会,他是随从武官,这个角儿一直演到现在!”顾一白先生说着大笑起来。
外面堂屋里,捧菜盘子的,端碗的,拿筷子的,全来了。他们听见也就起身出去帮忙摆桌子。顾太太忙着放下一盘子西红柿炒肉片,又往厨房里跑。大家把座位摆好等她。
桌上都是些平常的菜,引人注意的只有一只红烧肘子,油光红亮得好看,另外一只碗里清蒸了两尾八寸长短的红鱼,也是热气直冒。顾先生给每人斟了点儿酒。
“有这么好的菜,不能快吃真可怜。”陆先生说:“可是看她那个忙劲儿也真不忍催她!”
“我们先吃呀!”顾先生说:“来,来,今天怎么斯文客气了?”
“是陆先生说一定要等齐了才吃的。”蔺燕梅说:“他说每次先吃下去的全不消化!”
“那么先喝点儿酒!”
“来了!来了!大家请吧!”顾太太棒了个大碗说:“别接,燕梅!小心烫着你!今天全是陆先生的主意非等齐了不吃!瞧把我给忙的!”她春风满面,头发也顺了一下,是已经把围裙解去才来的。
“喝!还有一只鸡!”赵先生看了这只大碗说:“简直是过年了!”
“已经够可怜的了!”顾太太说:“连个下酒的凉菜都没有!吃个这样的饭,寒伧死人了!还说是过年呢!”
“太太!别这么说!”顾先生说:“去年过年还真没有这样气派呢!钱都老早给了要账的!谁知道今年的年是怎么个过法儿呢!”
“你们看一白!酒还没沾嘴唇呢!人先醉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这样的太太,我也很知足了!正像在这个时候还能大家一起这么聚一聚叫我知足一样。明大体,能穷苦,又不失幽默!”顾先生素兴说了个痛快。
“大家谢顾太太一杯!”陆先生举起杯子来先喝了。大家也笑着喝了。
“我可不敢惹你了,一白!”她说:“别人说一句,你自己倒说十句!”她又对蔺燕梅说:“将来可别碰上这么一位先生,说话叫人难为情。我这么个笨人全叫他说成这样儿,像你这样聪明孩子可怎么好?他们嘴上会说着呢!也别上了当!”
“唉呀!顾太太,后半句厉害!”陆先生说:“一不留神,燕梅被你教坏了!”
赵先生看了蔺燕梅那份难为情的样子,又看了余孟勤,心上也喜欢。她说:“燕梅,开学后都不大见到你玩。听说你用功太苦。也要小心一点儿身体了!书不是硬吞下去也可以消化的!你是不是天天在图书馆?还是天天在顾先生这儿?”
“也不是天天在我们这儿。”顾太太说;“来倒是常来。玩一会儿就又两个人走了。”
“有时候我们也出去走走。”余孟勤这才说话:“她还是在图书馆的时候多。”
“散散步好。”赵先生说:“白天用功,晚上又见你开夜车。人这么干法长了一定不行的。天气这么好,多散散步。余孟勤书念得多,散散步,谈谈话,一定有好处的。伍宝笙当先生了,你也该有人陪陪。”
蔺燕梅听了心上不高兴,好像大家指定了余孟勤来陪她似的。如果她需要余孟勤陪,她也不要别人管。她说:“我也常常玩。梁崇榕,梁崇槐,都挺爱玩的!我们常常一块儿儿玩!”她心上想这一顿饭的形势有点对她不利。不知道底下还会接出什么话来。幸喜大家倒没有这个意思,话头转到几个别人身上去了。他们谈到范宽湖常常一个人对梁家姐妹两个打网球。说他们三个人都身体发育得好看。又说桑荫宅有点冒冒失失装疯卖傻的。
“不过桑荫宅是个聪明人。他功课都很好。答卷子尤其有条理。”顾先生说:“他还没有到不该疯的年纪哪!”大家又笑了。
几位先生饭量都不小,酒量都不大。一小盅儿酒喝完了,只有顾先生,同赵先生添了些,然后便都吃饭了,把所有的菜吃光。
蔺燕梅吃得最少,坐在那儿等大家一起吃完。帮了顾太太收拾了桌子。“不洗碗了。”顾大大说:“就这么堆在厨房请老鼠们吧。咱们也跟他们到书房玩去。”
“明天才洗?”蔺燕梅问。
“还不是一样?”她说:“才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又忙着收。把人忙得都没兴致了。”她说了一笑就拉了蔺燕梅的手一块儿到书房来。大家正换了桌布准备打桥牌。
顾太太一句话正说到蔺燕梅心上。她想:“忙得人都没兴致了!”这是真感觉呀!不过这句话听到孟勤耳朵里一定又要挨批评。但是他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忙,或是累,都是有程度的。有过人能力的人,一定要在更紧张的情形下才允许自己说忙,或是说累!
“孟勤!你真是一张弓!一张绷得紧紧的弓!你真弹得死人哟!”她想到这里把眼睛去看了一下余孟勤。余孟勤没有注意到她。
玩桥牌蔺燕梅不如余孟勤。她想这儿有三位先生正缺一把手。按说今天余孟勤派给她的功课是语音学,她该回去念。可是余孟勤或者她自己,至少要留下一个来玩桥牌。她无法回去。顾太太是不玩的。
陆先生让蔺燕梅坐下来玩一家。她想:“孟勤今天太沉默了。”便让他玩。顾先生说:“燕梅,还是你吧。两个先生,两位小姐。”
“我打得不好。”她说。
“让孟勤帮你的忙。”赵先生说。于是她无可如何,只有坐下。余孟勤便坐在她旁边。顾太太坐在顾先生椅子的扶手上。
蔺燕梅他们连着输了一个双局。全是输在余孟勤的办法上。赵先生笑了说:“燕梅自己当家打一次看看!我记得史宣文是打得好极了,你们同了一年屋,也许有些真传。”余孟勤笑了,走到赵先生后面说:“我在这儿看牌吧。让我去看燕梅的牌,我忍不住要管闲事!”
牌风也奇怪。蔺燕梅在余孟勤走开之后,得心应手,偏打正着。把输了的分数全赢回来了。
“这幸亏是燕梅老实。”余孟勤看了说:“若是换了个爱说俏皮话的,我非惨了不可!”
“你心上指的是谁?”赵先生问:“是凌希慧?”
“不是!”
“那是谁?”陆先生问。他常爱叫嘴里喷出的烟蒙了自己的脸,思索别人的对话。
“我知道。”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他怕小童。小童的话来得快。又逗人笑,又不气人。有时候,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他的便宜了。全是小童的天下。若是小童在这里!……。
“童孝贤?”赵先生说:“我知道那个孩子。他的桥牌可是胡来,全凭运气。跟伍宝笙一样!”
“燕梅还不也是凭运气!”余孟勤笑着说.
“你再说!”她说着,又胜了一局。
“她这是凌希慧、史宣文的作风。”赵先生说:“一边跟人说话一边赢牌!燕梅。你跟她们常有信么?”
“常有。史宣文的信还多些。”她说:“可是我总是太忙,不能写长信给她。”
“史宣文是个人材。”赵先生说:“能常和她通信是好的。她才被重庆那边聘走,金先生又想把她聘回来了。说不定明年还要回来大家见面。”
蔺燕梅听了心上喜欢。奇怪自己怎么不知道这消息呢?再一算,有三四个星期,没有回史宣文的信了。心上很是歉然。一想;“索性给她个惊奇,我放弃了姐姐,放弃了史宣文,等到从余孟勤的鞭策底下磨炼出来之后再见她们。”又想:“先只写些平常问候的信给她,从前那种尽是书名儿的信少写。”
这天晚上他们到差不多九点才散。有赵先生陪了一起回来。余孟勤在路上便不曾再给蔺燕梅加上什么功课。她回到屋里很像得到例外一个假日似的十分高兴。
这个学期大家有一种风气,就是一律拼命用功,拼死命用功。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学校搬到昆明之后到了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一切都上了轨道,课程加紧了些。第二个原因是生活压迫得太厉害,学生,教授全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大家无力作课外活动,只有把所有的精神体力不管死活地掷向书本。这时的读书空气虽浓,兴致却是沉闷得很。这种情形有点像旧时私塾房里的孩子用大声的诵读来抵抗外边过新娘子花轿的锣鼓似的。因为这时正当滇缅路的极盛时代,仿佛从昆明往西走便是遍地黄金的所在。只要肯去那边深山外弯一弯腰,回来便可以成巨富。自己有了钱,正不怕把昆明物价提得高些,叫那些傻子们多吃一点苦头。这一年来也许又有许多人走了宋捷军的路子而忘了自己的使命同来历。痰迷了心窍,他们已看不出另外一批批的同学受了政府密令,悄悄离开学校穿了军装,也往西走是为的什么。他们只觉得天空上自从多了一种鲨鱼式的驱逐机后,空袭减少了。
这些事情含有什么意义,他们无暇思索,他们只是拼命地玩,拼命地享乐,硬用金钱奢侈品把这个古朴的昆明城改造成了个暴发户的样子!那么城西北角的拉丁区呢?那里是一九四一年的新道奇,福特德卢克斯,雪佛兰,顺风牌刁梯蓓克的喇叭所唱不到的石板街道。那里是由翠湖的小桥流水,玉龙堆的花墙瓦屋隔离了的无车马声的静雅学生区域。学生们在那里作什么呢?可怜,他们便提高了喉咙念书。用自己的嗓音阻塞自己的耳朵。他们是不怕空袭的。有了空袭时,他们说:“炸吧!我们这个病人,病根深得很,战争的医生,多用些虎狼之剂罢!”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蔺燕梅的第二年级,第一学期又快过完了。余孟勤已开始用言论保护学术空气,他的言论最先鞭策到校中最娇艳,最活泼的玫瑰花上,玫瑰花便提前谢了。混杂在图书馆的苦读者之群中,不容易找到她了。
余孟勤痛恨宋捷军之流变节的人便又把鞭子抽到那些不安定的心上。舆论也转向他们。于是大家又低下头来默诵校歌上那阕满江红中的几句话:
………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洲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
“动心忍性希前哲!”啊!这里面有多少故事!不在“岁寒”,如何能见得出“松柏之后凋”呢!
谁肯输这一口气?谁甘心落后?于是越用功越不嫌用功,越激烈越不嫌激烈。这肃杀的秋风行起令来,风气所及,大家变本加厉地苦干。
青年人接受这种急躁,严厉的思想是容易的。学生生活中便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现象。比方说吧,鞋子破了,穿草鞋。要吸香烟了,吸板烟。这样的事虽说新鲜,不过没有什么大意思。还有人就发起用垦地代运动,这个建议是划时代的,因为已经走到生产的路上去了。从前大家也随便种些西红柿辣椒的,那不过是种着玩,现在则是为了要吃饱肚子了。于是学校里的空地全开垦了。北城根一带的荒地也开发了。白菜、茄子,莴苣、卷心菜、葱,韭,葫萝菔……代替了篮球,排球,足球,网球。生产活动一开始也立刻成了风气。早上吃的豆浆,是自己磨的了,豆渣做成饼干。衣服完全自己洗了。甚至修理钟表,自来水笔,和理发,都有人做。这拉丁区的人用各种可能的方法巩固起自己堡垒,延续这不绝如缕的学运!
有些人是天生来去影响人的。如余孟勤,如蔺燕梅,如许许多多杰出的角色。自然也有是专门为了受人影响的小人物,他们也很要紧,没有他们,吹不成大风。
大风底下也有不动的树,这些挺拔的大木站在原野上,他们的根直伸到几丈深的泥土里。那直耸入云的树身,如果是浮搁在地皮上,那么当风来时,他必是最先倒的。然而大树终能不倒,并且有深思地经验了东西南北各种不同的风。这就是因为他们有深踞地下不为人见的根,才维持得了地面上悦目的大树。
余孟勤发起了大风。他好似一位大导演,蔺燕梅是一颗最受人爱护的明星,曲折尽致地演了这个作榜样的角色。于是全校的人几乎都偃伏了。这便是这学期学术空气分外浓厚,而同学反倒没有什么足夸的贡献的缘故。大家受了一种疲劳,烦闷的气氛的压迫,缺乏兴味地挣扎着。失去了活泼气象。这便是余孟勤一手造成的,死用功的第三个原因。
有一天,在第二次月考开始的时候,桑荫宅念不下去他的“浪漫主义与浪漫诗人”一课。他发誓要凭灵感考试。便把书同笔记本用一张大纸包了起来,在骑缝处贴上一张邮票,送到新校舍门口同学自己办的邮政代办所里,请他们盖了一个章,决定不在考试完毕之后,不看这门功课。他盖好了邮戳之后,拿了这包书回来,心上仿佛觉得自己这才更接近雪莱,济慈,拜伦这些诗人们一点。仿佛这才把横身在中间把他同这些诗人们隔开的那些戴眼镜,长胡须,用极长句子,和深奥字汇写批评,介绍的老冬烘先生们推开。他又放弃了此次考试与蔺燕梅争成绩的心思。他因为是转学关系,要补这一课,便碰在蔺燕梅一起。蔺燕梅准备功课之容易,成绩之优越,与得先生们之欢喜令他起竞争心。现在他实在无法从背诵笔记和参考书中去欣赏这些诗了。便又把这次竞争放弃。于是又感觉到此刻自己很像是才被牛津大学逐出来的年青诗人雪莱一样。
他走了没有几步,看见大宴荷了一把鸭嘴锄由校门外走。他是很喜欢大宴的。便上去想和他谈谈自己一肚子的气闷。大宴看见他走过来,手里拿了一个大纸包,料想是书籍,他便问:“小沙弥,有什么新书?借给我们土佬儿看看?”
“这包吗?说来话长!你出去垦地?明天没有考试?”
“怎么没有?上午下午都有。”大宴站住了说:“学校里头是先生考我,田里头是卷心菜考我呢!要不要去看看我那一片出色的菜地?我打算在边上再栽一圈儿蚕豆。”
“走!我在路上告诉告诉你我的心事!”桑荫宅说:“全在这包书里!”
“有了心事?这可不像一个小沙弥的话!”大宴笑了:“穿颜库丝雅人也中了这种令人失眠的文化的毒了!也许?也许小沙弥正该有心思!一块儿走,慢慢地说罢。我看你也是满腹牢骚似的。”
他们在浓荫的行道树下,沿了公路边上往东走,然后就在去陆先生花园的火化院那里上了坡,在不远的一个小山岗向阳的地方,找到大宴的一块地,地上的作物确实比四周的都好。桑荫宅一路上把他对现在的功课不满的话全说了。大宴不置可否地听着。走到了地方,大宴说:“我这块地就是水不方便。现在闹得我连挑水也很在行了!地实在太干!”
“地实在太干!”桑荫宅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牢骚:“全校的人都要成了旱湖的鱼了!只能在稀烂的泥里钻来钻去!上面的太阳还是猛烈的晒着!”
大宴一边听,一边锄草。顺手挖一条准备种蚕豆的沟。桑荫宅不过是要痛快地说一场。他也不需要大宴给什么解释。他说完了便把那包书放在田埂上,自已顺着躺下去用书做枕头看天。天上太亮,刺眼,他就把眼闭上。隔了眼皮,眼前是一片火红。显得十分不安宁。耳边听着风声,和大宴一锄一锄的翻土声。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大宴说:“我想,这一些日子的新风气特别不宜于我们文学院的学生。其实呢,整个儿都是文学院的学生闹的!当初我觉得挺好。有许多人是太不肯下功夫去念基本的书了。先生们也都说学生心里烦闷便不念书是错的。如今一个个都像半截入了土的人,年青青的,就脸上一点血色儿都没有了!而且读死书,玩物丧志,究竟能有多大益处,也很成疑问。我看作教授的把八十、九十的分数往卷子上画的时候,心上未必快活!”
“不过要先生们来劝同学不念书也不像话呀?”桑荫宅说。
“当然不是这么说。”大宴接下去:“事实上教授也负责同学的心理健康的。我想这种现象一定早已引起他们的注意了。拿我们本身做学生的来想,也有自己大不用心的地方;怎么能一阵风,便一阵草呢?平常都没有个做人的态度?”
“我就有!”
“你有。还有许多人有。”大宴说:“我们同学好几年,就真发现不少中流砥柱的磐石。比方伍宝笙,比方朱石樵。他们都像是这里火化院里的幻莲师父似的。天下安乐,他们不忘早晚修行和功课。天下叫嚣,他们也是心地平和得很,如同火化院里的空气,不受那边新校舍的气流冲动一样。甚至小童,一个小孩子脾气的人,天天和生物试验忙,他都有心去理解人生。昨天他也同我谈到这不愉快的空气,他说‘现在学校已经不是一个生物的有机体了。而是一个赶工的机器厂!机器加快了一倍,声音也吵乱了一倍。地下的灰尖震得飞起来,人心便都烦了!’”
“这完全是散文诗!”
“‘我们学生物的人懂得这是不合适的。比方荷兰鼠的遗传试验吧。你总要等小荷兰鼠长大,发育成熟,才生得出下一代来。’”大宴一口气把小童的话说完:“你看,小童这话不是一针见血么?”
“小童有资格说这个话。别人不一定都有资格说。”桑荫宅一翻身坐了起来:“不知道你和大余谈过没有?我因为反对他在壁报上那一段文章什么‘鞭策自己运动’那些讲苦行头陀的事,所以我曾经和他辩论过,他有几句话是不能驳的。他说:‘我们之间很少有几个是才子!我就不信什么是才子。我们不鞭策自己,历史会鞭策我们!即使是才子,不努力也就落个名士派的头衔而已!何况大家都是中等资质!’你看!他这种话是无法驳的。再说蔺燕梅罢,她够聪明了,如果只是唱歌唱得好,跳舞有风姿,几年过去,也许是个风头人物而已。她头一个接受了鞭打,何况不如她的人呢!她每天用功连上课在十二小时以上。这么爱玩的人,从来没听说参加过校外近来风行的跳舞会。很少看她进城。上次仿佛是有一个什么会,有跳舞,她父亲在航校的朋友来请她。她说:‘表演呢,来不及准备,交际舞呢?不会!’她怎么不会呢?她响应大余的运动,提高课程水准!累死也不能放松!这么一个漂亮的人儿偏有这么个牛脾气!我们系里的先生都说这样的学生是空前的,说不定在毕业时会有多么惊人的成绩呢!”他说到这里一翻身,又躺下了:“这叫做左腿跟右腿赛跑一齐累僵了为止!差池一点儿的同学可惨了。成了跑龙套的了。我可不跑这个龙套了!”
“你先别打岔,让我说我的。”大宴说:“小童的办法是靠得住的,是自主的。不容易摇动。力量也大,也持久。学校里这一阵顺了大余的一拉,蔺燕梅的一唱,而起的大风,倒是没根基的。说不定一下子把绷得太紧的弓弦拉断了,反而出了毛病。我也跟大余说过,说他提倡的这运动尚难说好坏。而他自己又是个求全责备太甚的人,蔺燕梅和他的这一场合作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收场!他的是功是过,也还都不一定呢!”
“那么他怎么说?”
“还不是一样!他说:‘先叫大家多用点功总不是坏事!’”大宴说:“其实我看大余心理上多少有点小毛病。有的时候不近人情。我有一回跟朱石樵说:‘大余若是有了女朋友也许好一点。’他说:‘不一定,也许那作风更多一个表现的机会!’现在真叫他说着了。现在我想,若是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像是有一点断了尾巴的狐狸的心理。自己过激,自己不正常,正像自己尾巴断了一样,也愿意别人尾巴都断了,陪着他。所以我觉得蔺燕梅最可怜。她怎么偏偏碰到了大余!现在变成了这么个样儿!”
桑荫宅和大宴这一番谈话之后心上仿佛有了依靠。他想:“不要在大风里吹迷了眼睛。只要留神便可以看到大树。”那一次考试卷子不久发下来了。他凭灵感考试的事许多人也知道了。结果他考得很好。发卷子,第一本先发是他的。先生说并不是因为他分数最高,但是看得出他了解的程度,并且发现一个很可喜的倾向。说他的见解值得鼓励。
最高的成绩自然是蔺燕梅的。她的议论引证已成章法。书读得多,下笔流利。而且自熟中有巧。其见解更接近成熟。第二本卷子发的便是她的。
桑荫宅倒是有点意外。他下了课便去找大宴。没有找到。他想若是没有课也许在田地里。好在自己也想散散步。便一个人向火化院走来。来到山岗上,大宴也不在田里。料想要到晚上才能看见了,便心上想着大宴所说关于幻莲师傅的比喻,觉得自己也颇有幻莲师傅的心情,就顺腿走上火化院来。
他们常代幻莲借书还书的,所以相当的熟识,他掀开簾子进了幻莲的屋子,看见幻莲正在窗下写字。他便和幻莲随便谈天,也说到了有些人不能安心念书,而去作了生意,作了事的情形。同时又攻击新风气矫枉过正。
“这也要看人的天份。”幻莲说:“天份平常的人,是只有靠别人督促的。”他又告诉桑荫宅说他这里常有一对对的情侣来散步谈心。有一次傅信禅同何仪贞来过。正好碰到他。傅信禅还说了他把第一个月的薪水完全赌掉了的事。“赌博也是魔道呀!这个与非常时期不相干吧?人是时时有引诱的。只看自己动心不动心就是了。他两个来这儿既然看到我我就要告诉他这话。”幻莲说:“他们倒是合得来的一对儿,天份都不高,不过天份不高,风险也少。总之,各尽本分,不要因外物而动。能够不误了自己脚跟下的大事也就很好了!也不必要求太过份。只需如此。‘安全第一’!哈哈,速则不达。”
桑荫宅今天因为考得得意,也就很高兴地多谈了些话,又说如今上大学也和做和尚差不多。比方大宴就在火化院前不远挑水浇菜,学生们希望能自给自足,把自己从混乱的社会中回避出来,静心下一点工夫。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幻莲说:“西山上华亭寺里的履善老和尚找我给他写一张字,现在有得写了。履善今年七十了。他天天打草鞋,一生也不知打了几万双草鞋了。寺里和尚穿的鞋都由他打。我给他写这么一句话吧。”他找出履善给他的一张纸来,相了一相,提笔直书,一看是:
“莫忘自家脚跟下大事。”九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