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白头偕老27“叔叔,你是爱我的吗?”
我真想对俊浩这么说,可惜,他已经无法听到。
我给俊浩打了手机,他的手机号码被取消了。我安慰自己,他并不是想要逃避我,也许只是觉得旧号码无聊,想换一个新的。
我踌躇着要不要给俊浩的公司打电话,终于,还是我对我那酒鬼老爸的感情占了上风,我毅然伸出了手。
电话响了很多声都没有人接,就在我决定要放弃的时候,有个女人接起了电话。这着实让我感到意外。我知道俊浩是没有秘书的,那是他的私人专线,除了俊浩,没有人会接。那个女人是谁?
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什么,电话里的女人不耐烦地“喂”着。我听着那声“喂”,觉得很像希爱的声音。可是,希爱到俊浩的办公室干什么?大概是我草木皆兵了吧。
“你是……善美吧?”
电话里的女人突然问。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天哪,真的是希爱!听筒里回荡的是我自己的呼吸声,我惟一能做的仅仅是像个小偷似的迅速挂断。
“善美!善美!你别挂!听我说!”
希爱在电话里急急地叫道,我的手迟疑了。
“你是想找俊浩吧?三点钟,我们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见,我有话对你说。”
我从没来过俊浩的公司,我毕竟是那个见不得光的情人,这里对我颁布了“禁足令”。
我站在咖啡店外看了看手表,还差一刻钟才到三点。咖啡店外停着很多汽车,想必是在这幢
写字楼工作的人的。我推开了咖啡店的门,系着红围裙的服务员为我领座,我要了一个包厢。我想希爱要是想打我的话,在这里不会被人看到。
咖啡店里的布置很熟悉,很多
韩剧都喜欢在这样的咖啡店里拍摄谈判的场面,看来今天也不例外。咖啡店里摆着几株假棕榈树,背景音乐是一首我不熟悉的英文歌曲。我的左前方是两个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应该是写字楼里的职员。右前方是一男一女,女的很年轻,男的戴了眼镜,还有些歇顶。他们都是画面里出现的群众演员。由于过于紧张,我找服务员要了一包香烟。我的手在发抖,
打火机打了几次都打不着火。就在这个时候,希爱推开了小包厢的门。
我的嘴里叼着香烟,像被妈妈捉个正着的小孩子似的,惊恐地看着希爱。希爱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到我对面。她没有化妆,脸上还戴着大大的太阳眼镜,没有摘下来的打算。我把香烟放回到盒子里,看着希爱。
“俊浩走了。昨天走的。我去他的办公室,是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
希爱双手交叉在胸前,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小心翼翼地盘算着,如果她把咖啡泼到我身上,我要不要躲,是不是也要回敬她一杯?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希爱用她刀刻般的下巴对着我,我比以前更怕她了。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如果我知道,就不会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了。”
希爱抓起我放在桌子上的香烟,抽出一支,点上。我诚惶诚恐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找我出来究竟想要干什么。
“你找俊浩为了什么事?你爸爸的事?”希爱问我。
我点了点头。
“你爸爸说俊浩强奸了你,找他要一百万,否则就去告俊浩。你觉得这样的人,不应该进监狱吗?”
我说不出话,垂着头。
“他太看得起他自己的女儿了。你觉得你值一百万吗?如果他找我们要个三、五百块,我倒是可以考虑给他。张口就是一百万,他以为你是谁?!”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桌子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句话,我到现在才明白。
“不要告我爸爸好不好?他……我知道他是一个坏人,可他也是我爸爸。”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希爱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俊浩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几十年的夫妻,就这么说走就走了。我原来以为会和他白头偕老,可是因为你,我们连夫妻都做不成,现在我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善美,换成是你,你会放过这个破坏你婚姻的人吗?”
换成是我?有可能换成是我吗?
“希爱婶婶,我……我对不起你。但是,俊浩离开你,并不完全是我的责任。在他发现你有外遇之前,他从未对我提起过要和你离婚。我只是他生活中的赠品,是他的调味剂。而你,你伤了他……”
“如果没有你,我怎么会有外遇!”
我身后是希爱声嘶力竭的叫喊。服务员和几个零星的客人全都拿诧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冲他们微笑致敬,步伐坚定,不慌不乱地走出咖啡店。除了没有被泼咖啡,其他的一切都符合韩剧剧情设计。
我伤害过俊浩,可他也伤害过我!他说过他会原谅我的,如果他知道我为我那酒鬼老爸的事来找过他,俊浩一定不会把他送进班房的!
现在俊浩不在了,酒鬼老爸的命运掌握在希爱手中,他将成为我寻欢作乐的牺牲品!而我的自尊,也牺牲在老爸的酒瓶下。
爱真的很轻,比空气还要轻。灯光下喧哗的人群,全都是忘记了爱的。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28辛泰陪我去戒毒所看我的酒鬼老爸,是派出所的警察通知我们去的。作为我爸惟一能够找到的亲人,我得为他付一笔数额不小的戒酒费。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戒酒中心只存在于国外的电影中。让我更没想到的是,酗酒者会和吸毒者关在一起。虽然酗酒和吸毒一样都是形成了生理依赖,但在我心里还是差着级别的。吸毒的都是坏人,而喝酒的,是我爸爸。
医生和警察的混合体不允许我和酒鬼老爸见面,我再三央求,他说我可以隔着窗子看老爸一眼。
窗子上镶着铁栏杆,我爸像条小狗似的趴在床上舔自己的手指,好像那上面还残留着酒精的味道。他脑袋上的头发、脸上胡子像野草一样茂盛,这副样子简直可以直接去商业街乞讨!他可能已经那么干过了。他瘦了太多,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看起来是那么可怜,那么无助,像个小孩子似的,需要我的保护。
那就是我的爸爸吗?他打人的劲头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挥舞着拳头逃出去?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份罪?!爸爸,我宁愿你在外面喝酒喝到死,我也不愿意看见你这么难受!
辛泰搂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好歹还有爸爸,还知道他在哪里……”
这就是我们从父母身上惟一可以得到的东西吗?
——知道他们还在哪里!
戒酒所需要的费用成了一个天文数字,我这才意识到我是一个穷光蛋。在“汉城小屋”工作时,我的钱全都变成了衣服、鞋子、
化妆品,数不清的小玩意塞满了我的抽屉、柜子,全都支援了餐饮业,支援了
出租车,支援了各种我记不清的开销。和俊浩在一起之后,我只记得钱花光了就找他要钱,完全对数字失去了应有的嗅觉。现在,我一文不名,我该怎么办?
我给丽姬打电话借钱,她十分为难地告诉我,她的钱全都交给小健做生意去了,很抱歉帮不了我。我能够理解她,但是我真的很难过。她几乎是最后一个有能力帮我的人了。接下来我想到了所有我认识的人,我甚至想到了前不久碰到的在商场里卖化妆品的陈在芳!她很痛快地拒绝了我,但是告诉我,她可以介绍我去商场里打工,达芙妮皮鞋专卖正好需要一个售货员。
小偷的儿子一定是小偷,酒鬼的女儿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换成是我,我也不会把钱借给我这样的人。可是一个售货员一个月能有多少收入呢?相对于酒鬼老爸的治疗费,完全是杯水车薪。
我整天在房间里打转,每一样东西都想拿出去卖掉,可除了当初和丽姬合买的电脑,没有一样是值得卖的东西。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辛泰给我拿来了钱。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我拿着装钱的信封问辛泰。每天去酒吧调酒所赚的钱,勉强够我们的生活费,他怎么会有存款呢?
“是我借的。”他说。
但是他的眼睛不敢看着我,我想他在撒谎。
“你从哪里借来的?”
“这个你就别管了,我自己去还就是了。”
“不行,我必须知道!”
我们僵持上了。辛泰看着我,最后没办法了,告诉我是找宰锡借的。可是宰锡会有这么多钱吗?如果他的有话,那年夏天我们为什么还要去送快递呢?
我的话还没有问出口,手机就响了,是迎美。
“喂,李善美吗?你是不是找宰锡借钱了?拿回来!那是我的钱!我不愿意借给你!我宁愿拿去丢掉,被老鼠啃坏,也不许他把钱借给你!你家里出了什么事,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我的钱是我辛苦赚来的,我不是慈善机构!……”
电话一接通,迎美就噼里啪啦地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怔怔地听她说完,直到她挂断,也没来得及说一个字。辛泰看我拿着手机发呆,问我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为什么去找宰锡借钱?我需要你帮我去借钱吗?我就算是卖淫也不需要你来帮我!”
我疯了一样地朝辛泰怒吼,把钱全都扔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在我的怒吼中变得越来越红,然后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去。
我对辛泰的歉意只持续了三十秒,接下来就被翻江倒海的恼羞成怒,以及无望无边的无助所包围。他的脾气能够大得过我从迎美那得来的屈辱吗?
最后,我想到了卖房子,我父母的房子,那套三十几平米的小独单。我一直以为,等我的酒鬼老爸喝得不醒人世,我会回到那里照顾他,然后等着我妈妈回来,我们母女团聚。现在看来,我只能祈祷我们能在申请“低保”的时候碰面了。
房子很顺利地卖掉了。如果你有一件貂皮大衣,却只卖五百块钱,也会很快就卖掉。
我没有再去看望我的酒鬼老爸,他已经把这个家搞得支离破碎,就让他在那里呆着吧,免得我看了生气伤心。老实说,我真愿意就让他在里面呆一辈子,否则,他又要找我的麻烦。而我自己,则干了一件谁我以前死也不会去干的事——我去当售货员了!
如果没有陈在芳,我很难得到这份工作,因为我甚至连一份中专毕业证书都拿不出。是在芳帮我在主管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我才穿上实习售货员的制服。
我个人认为,售货员这项工作基本是长了脑袋的人就能胜任的。至于能不能干好,那和体力有关。一天要站上整整七个钟头,除了午饭和晚饭时间,屁股基本没有和椅子接触的机会。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可以趁帮顾客试鞋子的机会蹲在地上,让僵直的膝盖打一小会儿弯。在芳只能趁帮顾客涂指甲油的时候,顺势把胳膊放在柜台上支一小会儿!父母小的时候有知识青年下乡再教育,我们赶不上了,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实行独生子女站柜台再教育嘛!
一个月之后,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份工作,并且向售货员前辈们学习了一套“售货员健身操”。经无数实践证明,每天这样站着,很容易会把我们的小腿站粗。前辈大姐和阿姨们就根据各种途径得来的小道消息,自己研发了一套瘦腿操。其实很简单,先翘前脚掌,再抬后脚跟,条件具备的话,还可以在鞋子里放上一副有按摩磁石的鞋垫,效果奇佳。于是在相对冷清的上午,我们这些售货员就会全体面无表情,不倒翁似的前后晃动起来,节奏相当一致,面异常恐怖!
三个月之后,我顺利地通过了试工期,正式摘掉实习售货员的绿色领花,换成了和别人一样的红色丝巾,工资也涨了一倍。我开始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因为这份工作很累,我除了花言巧语地游说顾客,别的什么都没力气想了。尽管偶尔还会为碰到以前大学里的同学而感到尴尬,但是我很快适应了这一切,并且学习在芳的样子,把自己的熟人发展为老客户。
我和辛泰也慢慢和好了,当然是他主动向我求和的。那天我下晚班回家,看见他站在我楼下,手里还提着一个食品袋。我的胃对我说:“善美,原谅他吧,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原谅他吧!”既然我的胃都替他求情了,我也就原谅他了。
那个深冬的晚上,我们搂得紧紧的,靠彼此的身体取暖。辛泰喃喃地再次向我说起山上的生活,我在铺开的画卷中进入梦乡。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29“叔叔,你不再爱我了,是吗?”
我注视着俊浩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说。
达芙妮是希腊神话中河神的女儿。爱神丘比特为了捉弄太阳神阿波罗,用一支充满爱情的金箭射中了他,同时也将一支拒绝爱情的铅箭射向了美少女达芙妮。阿波罗对达芙妮燃起了爱情的火焰,演奏起美妙的竖琴,连石头都要为他的真情所感,达芙妮却不为所动。她逃到了河边,向她的父亲求助。河神将她变成了一棵美丽的月桂树。阿波罗知道那就是达芙妮所变,便折下月桂树树枝,将它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我每天卖的就是这个牌子的鞋子。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对爱情的诅咒,还是象征着执着的爱情。反正鞋子卖得很好,赶上促销打折,顾客更是趋之若骛,我自己也用员工卡买过好几双;遇到精通此道的顾客,我也会被她们逼迫着拿我的员工卡给她们打折。我知道我早晚都会在这里碰到我不喜欢的熟人,比如迎美什么的,但我没想过会碰到希爱。因为这家商场的定位是“青年之都”,希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太老了。
当然,如果希爱是单枪匹马出现的,我心里还会好受一些。那个传说中“不知去了哪里”的俊浩,也和她在一起。
他们并不像小恋人似的粘在一起,他们身上是那种已婚多年的夫妻才会有的默契。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俊浩的手臂上搭着两个人的外套,希爱的胳膊底下夹着小挎包。有人不小心撞了希爱一下,希爱赶紧低头检查自己的包,俊浩则伸出手去护住她的腰。神态亲昵自然,果然是一对恩爱夫妻,如花美眷。
眼看着他们就要到达芙妮专柜来了,我却被几个顾客缠着脱不开身。临近年关,似乎全城的人都出动了,我们每天忙得连健身操都没时间做,更何况现在这种黄金时间?我决定放弃马上就要到手的提成,告诉同事我必须去厕所,否则我的膀胱就要爆炸啦。
观察一下敌军情况,还好,他们正在看丝巾。哦,真难看,是大朵大朵的蓝色花,似乎是牡丹,印在淡绿色的丝绸上。我一溜小跑奔向二楼的
卫生间——最近我们都是这么跑着去卫生间的,打算在里面最少逗留半个钟头,耗到他们爬上三楼为止。
卫生间的味道令人无限怀念
化妆品柜台上的试用
香水,未冲的大小便实在让人作呕,各种款式的女人都在这里汇合。我钻进一个小隔间插上门,听着隔壁女人的小便声,观察女人们脚上的鞋子。
这样的躲避变得漫长而没有意义,手表就像突然坏掉一样,怎么也不肯快走一些。不停有女人过来敲门,我决定拯救她们的膀胱。
卫生间里大概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悠闲地洗手,整理头发和衣服。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们该转到爪哇国去了吧?
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步态优美,转过弯就到卖场了——俊浩拿着外套站在那里,手里还拎着达芙妮的包装袋,想必是在等希爱。
我突然笑了出来。什么样的躲避都变得没有意义,我们还是会碰面的!这就是生活!不要质问上天为什么总喜欢捉弄人,因为我们只能生活在那么一小块空地上。
俊浩刷了糨糊的面孔也逐渐展现出笑颜,他冲我那么温和地一笑,我就知道他还是我那个俊浩叔叔。可是,只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笑脸又不见了,视角向左移15度,愣愣地看着我后方。我回过头,当然只能看到希爱吃惊的脸。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希爱低头快步从我身边走过,俊浩则无奈地慢慢转身。走到俊浩身边,希爱出人意料地挽住了俊浩的胳膊。我看到俊浩的肩膀有过本能的躲闪,那是不易察觉的躲闪。最终,他像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揽住了希爱的腰。
我怔怔地注视着俊浩逐渐消失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问。
“叔叔,你不再爱我了,是吗?”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30春节转眼就到了,辛泰变得更忙,而我只希望舒缓一下我酸痛的腿。戒毒所打电话来说,我的酒鬼老爸已经好多了,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接他出来过年。我经过考虑再三,想到春节需要安定喜庆祥和的气氛,最终决定还是把老爸放在那里安全。我目前还没有做好接纳这个酒鬼老爸的准备。
大年初一,辛泰放半天假,要我陪他一起去看宰锡的奶奶。他说这么多年全靠奶奶照顾他,他妈妈死了他都未必会很难过,但是奶奶要是有什么事,他一定会难受死的。我想迎美大概也会回家过年,不会和宰锡在一起,便带着侥幸心理和辛泰一起上路了。
迎美果然很争气,不在宰锡家。奶奶一见我,便准确地喊出了我的名字,这实在是个不小的进步。宰锡看到我有点尴尬,打了声招呼就跑到阁楼上去了。辛泰望着宰锡戴着红色
棒球帽的背影,想张开嘴巴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乖乖地闭嘴。好在奶奶一如既往地茁壮,似乎比前些日子更胖了,这让辛泰安心不少。
我和奶奶驴唇不对马嘴地聊着天,基本上她讲一百句,我能知道三句是什么意思就不算错。辛泰在厨房里做饭,他说奶奶也特别爱吃他做的菜。我嘟囔一句,好吃的谁不爱吃呀。
辛泰放下铲子严肃地对我说:“奶奶吃东西是因为寂寞。宰锡的父母常年忙生意,这已经是第三年没回家过春节了。宰锡也有自己的事情,一天也不一定和奶奶说得了一句话。奶奶不吃东西,日子怎么打发?”
我“哦”了一声不再言语。食物又不是家人的关心和爱,吃下再多又有什么用?照奶奶这个吃法,非得吃出吉尼斯世界记录来。
饭菜很快摆上桌子,奶奶张开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巴乐个不停。我、辛泰、宰锡,我们三个举起啤酒碰了一下,大声说:“新年快乐。”
杯子还没有放下手机就响了,我一看是丽姬。昨天刚拜年,怎么又拜年来了?
“善美,快来救我!我好像……快生了!”
丽姬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小健到外面拜年去了,临走时没带手机,丽姬只好给我打了电话。我和辛泰赶到时,她已经疼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怎么这么快就生了?不是还差两个多月吗?
送到
医院后,小健的电话还是没有打通。医生让家属签字,我拒绝拿起那支笔。丽姬颤抖着握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医生冰冷问:“发生意外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丽姬毫不犹豫地说:“孩子。”
那是非常难熬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每隔三十秒就要给小健打一次电话。辛泰的表现倒很像产房外焦急的丈夫,总是站起来踱到产房外,无能为力地转一圈,然后再不甘心地坐回到椅子上。
我问辛泰怎么了。他的表现太不正常了,不是吗?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那孩子是他的呢!他目光涣散地望着产房的门,回答我说没事。可我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小健的电话终于打通,他惊讶地“啊”了好几声,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提前两个月当上爸爸。他一定会以超人的速度赶到医院。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急得团团转,手和脚都像是多余的。终于,产房里传出了嘹亮的哭声,我猛地回过头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一瞬间,整个世界变得特别宁静,特别安详。婴儿的哭声就像天籁之音,就像西藏天空上的白云,就像
天池里的水,那么纯净,那么美好。
我莫名地感动起来,眼里刹时溢满了泪水,紧紧地拉住了辛泰的手。一个生命诞生了!天哪,这就是奇迹!人类最伟大的奇迹!
一个手上满是鲜血的护士急匆匆地走出来,我和辛泰一起扑过去问她是男孩孩还是女孩。护士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男孩,我和辛泰激动地互相看了一眼,暗自替丽姬高兴,那颗悬起来的心,也终于踏实地放进了胸腔。护士在楼道里碰到另一个护士,焦急地对她说:“快找崔医生来,早产儿脑袋上有一个瘤子。”
我和辛泰的手全凉了。
丽姬的孩子早产了49天,脑袋上有一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瘤子。医生说,那是畸胎瘤,因为母亲以前做过流产手术,子宫没有清理干净,便和新生儿的胚胎一起发育了。必须马上摘除这个肿瘤,否则会压迫孩子的视神经,导致失明。随着孩子的成长,还会影响到智力发育。手术当然是有风险的,因为孩子太小,还是一个早产儿。
小健没有在上面签字,他一听说丽姬做过流产手术,脑袋就懵了。他顾不得丽姬刚刚生产完,就跑到病房里大闹。
“说,你背着我跟过多少个男人?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他的脑袋上为什么长个大肉瘤!”
丽姬拼命地摇着头流着眼泪,她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小健发完脾气扬长而去,从此再也不见踪影。孩子躺在育婴箱里,因为早产,甚至无法正常哺乳,每天只能靠营养液为生。丽姬当然希望给孩子做手术,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骨肉。可是她没有钱,因为没有缴纳过该死的
医疗保险金,她连自己的住院费都是问题,何况那么一大笔肿瘤摘除手术费?就这样,第三天早上,丽姬的孩子死了,享年68小时。
我和辛泰把丽姬接到家中,每天尽量把上班时间错开,轮流照顾丽姬。我不能把这样的她交给她的母亲,我不信任她,我甚至怀疑她会利用丽姬这次的事又去找小健要损失费。小健虽然做得很过分,但是……唉,其实这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我怕她只记得钱,完全忘记照顾丽姬。
丽姬很难从初为人母,转眼孩子又夭折的打击中走出来。再加上小健对她的绝情——他利用这三天时间把丽姬的所有东西都丢到我家楼下。想当初,他就是搬着这些东西把丽姬接走的,现在又把它们扔回来了——丽姬的神志变得有点恍惚。一会儿看见辛泰喊“小健、小健”,一会儿又摸着肚子无限柔情地说“宝宝再过两个月就看见爸爸妈妈了”,一会儿哭喊着问我和辛泰把她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一会儿又喊着她的初恋情人“辛泰”,一遍遍地问他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娶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丽姬现在的这副模样,也许只有三个字合适——她疯了。
这一切全都发生得太快了。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31“叔叔,我们不要再说爱了,好不好?”
我正在做瘦腿操的时候,俊浩来了。
上一次碰面时,我穿着商场的制服,俊浩当然应该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我没让他费太多的力气,在一楼就被他轻松地发现了。他站在我面前,深吸了一口气,问我:“什么时候下班?”
“再过五个小时。”
我看了看表,刚刚上午十点。
“可不可以请假?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喝杯咖啡?”
我看了看周围,没什么顾客,便跟旁边“百丽”专柜的售货员打了声招呼,领着俊浩上了三楼的咖啡店。
我面前摆着的是一杯可乐,俊浩面前是一杯热巧克力。从落座到现在,他一共抽了三支烟。我警惕地透过玻璃窗注视着卖场,防止被经理发现我在上班时间来喝咖啡。
“最近还好吗?”
这是俊浩的开场白,该死的开场白,每一部
韩剧里都出现过。
“不好。我爸爸在戒毒所里戒酒,我卖了家里的房子帮他交治疗费。丽姬的孩子早产了,第三天时死掉了,她的男人又抛弃了她,现在她快疯了。宰锡的新女朋友处处和我作对,上次来买鞋,试了整整27双,结果一双都没买。我交了一个新男朋友,他小的时候因为强奸进过工读学校。我每天站在这里卖皮鞋,每个月卖出去三百双,我的工资才有可能突破千元大关。你还想听我怎么‘不好’吗?”
俊浩专心致志地聆听着我生活中的不幸,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把他的生活衬托得美好一点。
隔了好久,他问我:“还希望回到从前吗?”
从前?从前是什么样子?我怎么觉得那么遥远呢?
“我和希爱,我们……离婚了……上一次你见到我们,是我们刚刚办理完离婚手续……”
现在,终于轮到我目瞪口呆了。
四十岁以后的希爱,卵子变得像
恐龙蛋那么珍贵。随着那个死胎的出现,她的生理机能以及自信心被彻底击垮。这不像丈夫有外遇那么简单。
丈夫有外遇的事,是可以完全推到丈夫和第三者身上的,自己是一个光荣而遭人怜悯的受害者。而自己老了,才是女人最怕承认的事实,足以致命。
俊浩的不辞而别无疑让希爱雪上加霜,她重新展望起自己步入老年后的境况。尽管我的出现毁了她和俊浩白头偕老的美梦,但她如果愿意,她完全可以选择恨我,既而轻松地原谅俊浩。可是——她老了啊。她在那样的打击下,失去了一切战斗力。
当她跑到医生那里询问,为什么死胎拿掉之后,她连月经都不正常了,每隔三、四个月才来一次呢?医生问了一些情况,做了一些检查之后,不无幸灾乐祸地告诉她:“你到更年期了。”
这对希爱来讲是当头闷棍。女人失去了月经,那和失去了性别有什么区别?和太监有什么分别?和
变性人有什么分别?她才四十三岁啊!
既然已经算不上是女人了,那么还留一个男人在身边干什么呢?几乎对生活失去信念的希爱,同意和俊浩离婚了。
我真不觉得这对我来讲是什么好消息。
“以前的房子留给希爱了——你去和经理请假吧——我希望挑一套你也喜欢的新房子。”俊浩说。
有一种男人,天生喜欢在女人面前扮演神。哪怕他们露出上帝的光芒,依然无法掩饰他们的自私与自大。
我微笑着拒绝了俊浩的提议。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学会了狡猾,再也不会那么伤人地拒绝别人了。尽管我的脑袋里还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若干个房间的样板图,各个和韩剧场景不谋而合,可我还是拒绝。这拒绝和自尊什么的都不搭边,只是因为我身上还负有责任,对别人的责任。
我以前把他当作我的情人俊浩,现在他是我的俊浩叔叔。我会像对待亲叔叔那样对他,不与他谈爱。
我抚摩着虎口上的洞,微笑着冲俊浩摇了摇头。因为工作要求,我不能在那个地方戴任何装饰了,这让我痛心了好久。之前的那些痛,真的白受了。这是属于生存对我的改造,还是社会对我的改造?
俊浩吐出一口烟,把烟蒂熄灭在烟灰缸里。他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我知道这是他要离开的信号。
“我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俊浩站起来说了一句电视剧里才有的台词,还是希爱那种编剧爱用的对白。韩剧多半会说:“我做了紫菜汤等你。”
“现在我住在办公室,你知道在哪里吧。”作为补充,俊浩又说。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32我现在越来越不爱看韩剧了。俊男美女们每天无所事事,流着眼泪爱来爱去,除了谈恋爱还是谈恋爱,好像晒晒太阳就能活着似的,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多恋爱可以谈。无论是绝症,还是私生子,还是公司、宫廷里的争斗,或者是跳出来个恶婆婆什么的人物棒打鸳鸯,全都是为了让这场恋爱谈得有声有色。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整个韩国人民什么都不用干,在公园里大街上溜达几圈就可以创造GDP了。
他们演绎的爱情,永远是那么缠绵悱恻,不食人间烟火,为了爱可以丢下一切。可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童话也早就随着安徒生的死去安息了一百多年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有了爱情就真的什么都不要了。韩剧全是大骗子,就是托了我这样的青春白痴的福,他们才能在这片土壤上生根开花!
丽姬也和我一样不爱看
韩剧了,倒不是因为她也看出了韩剧的虚伪,而是她受不了电视里的张东健在这个频道和金南珠爱得感天动地,一换台,他又和宋琳双宿双飞了。这还是丽姬比较清醒的时候,等她糊涂劲上来,只要看见男性,一律当成小健或者辛泰,叫得一声比一声惨,让我听了心里难受得要命。有一次我忘了监督,也不知道广告完了竟是韩剧,丽姬竟然趁我洗碗的工夫把电视机砸了,说的要把里面的小健救出来。
丽姬是用拳头把荧光屏砸碎的,忽略其中的技术难度,我还是很佩服她的勇气的。电视机里喷出的火花烧着了丽姬的一点头发,她吓得大叫起来。我从厨房跑出来,看见她鲜血淋淋地站在电视机跟前,手舞足蹈地扑打着头发,嘴里哇哇怪叫着。那一刻,我真的疑心自己是否尚在人间。
好容易哄得丽姬安静下来,肯去睡觉了,我给辛泰打电话,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把丽姬送医院治疗。辛泰沉默了一下,告诉我等他回来再说。
夜里两点,辛泰回来了。丽姬听到他进门的声音也醒了,赤着脚仅穿着睡衣从房间里跑出来,张开双臂对辛泰说:“辛泰,抱抱!”
我不知道她叫的是我的辛泰,还是把他当成了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辛泰。
辛泰愣了一下,然后马上走过去抱住丽姬,丽姬在他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似的笑了。我看到辛泰别过脸去偷偷地把眼泪抹在丽姬的肩膀上,可是他忘记了
客厅里有一面镜子正对着他,我什么都看到了。
“我们不能把丽姬送到医院去。”辛泰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可是丽姬今天把电视机砸了,她以为小健在电视里。你没发现她的精神已经很不正常了吗?”
“我们不能把丽姬送到医院去。”辛泰再次重申。
“丽姬受了刺激,需要治疗,我们已经帮不了她了。”我耐心地跟他讲道理。
“我们不能把丽姬送到医院去。”
“为什么?!”
辛泰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像个倔强的孩子,梗着脖子,拒绝说出任何一个字。可是沉默能够帮助丽姬吗?
“我决定了,明天我就去帮丽姬联系医院。”我赌气说道。
“你不能把她送到医院去!”
“为什么?!我是她的朋友,我必须对她负责!你凭什么阻拦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我是……”辛泰的脸涨红了,“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就凭这个,我就要对她的一生负责!”
辛泰终于说出来了,他终于肯说出来了。不管我是什么感受,完整地、一字不错地说出来了。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他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这么残忍?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肯对我温柔一些,不要拿刀子捅我的心脏吗?难道所有人都认为我左胸的那个地方有个空缺,扎下去不会有任何感觉吗?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也无话可说。丽姬听到我们的吵闹声,再次从房间里跑出来,看着我们怯生生地喊了一声:“辛泰……”
就是这两个字,辛泰脸上的冰霜立刻化成春风。他细声细气地哄着丽姬,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不是为我付出的柔情。
我个人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为两个和他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同时负上一生的责任。
于是,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