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们不能白头偕老

我在学校门口碰到了宰锡。他站在树荫下,垂头丧气地倚着树干,那顶猩红色的棒球帽遮住了他的脸,班上一个喜欢他的叫什么美的女生比比画画地跟他说着什么。她的脸算是漂亮的吧,却是我很讨厌的一种脸型。韩剧里的坏女人都有她这样的一张脸。也许宰锡和我想的一样,也觉得不耐烦了,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回过头来,看到了我。

我站在六月的阳光下,无处闪躲。

“善……美……”

他在叫我,腿却不知该怎样移动。那个叫什么美的女同学很失落地站在那里,砒霜一样的眼神射向我。我笑了。

“俊浩……是我的……叔叔。”

我咬了咬牙,说了。

说出了这一句,以后的话就不再难开口。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俊浩叔叔,全都按照他们本来的面目出现。当然,我不会傻到说出我和俊浩的那种关系,他在我的口中成了一个高尚的资助人。

我的母亲在哪里呢?不知道,希望她能幸福,不要再挨打,遇到一个好男人,有漂亮衣服穿。虽然她丢下了我,可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她。

我的父亲在哪里呢?不知道,希望他每天都能有酒喝,早点死掉。

俊浩叔叔呢?我要听他的话,不然我就没有钱完成我的学业。

这个我因为一部

韩剧而想报考的专业,此刻成了我的盾牌。在这个盾牌的保护下,我可以和我的俊浩叔叔睡觉,也可以和一个或者几个我喜欢的男孩子交往。

宰锡说他喜欢我,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在那棵大树下,我视过往人群而不见,当他们是闯入镜头的路人。

我说,愿意。

我们从学校的饮料店里,像真正的情侣那样相互依偎着走出来。认识的同学看到我们,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但也都乖乖地没有说话,就看着我们那么大模大样地走过。

我感到幸福了吗?

我偷偷瞄了高大的宰锡一眼。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骄傲的公牛。

我应该感到幸福。

那个喜欢宰锡的叫什么美的女生后来扬言要自杀。宰锡的室友打电话告诉宰锡这个超级八卦,我听见大嗓门的室友在电话那头喊:“哥们儿!真有你的!那妞为了你要自杀!”

宰锡在电话这头按捺住兴奋与喜悦,但仍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耸耸肩膀说:“她要死就让她去死好了。”

其实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觉得,如果我们的爱情蒙上了死亡的阴影,那样会更来劲。不是每段恋情都可以被诅咒的。

可惜那个叫什么美的特别不争气,她根本没有死成,只是在挣扎中碰掉了窗台上的花盆,砸破了一位老师的头。我们再在班里碰面的时候,看到她在鼻子上打了一个鼻环,让我想起了水牛。

我们躺在宰锡阁楼的小床上。

这样的老房子总是独立建在某个荒芜的小院子中,像迷宫一样布满阴森。室内光线昏暗,密不透风,只有一台老电扇嗡嗡作响,特别适合落魄潦倒的流浪情人。

这幢老房子属于宰锡的奶奶。十分有趣的是,她不但耳聋,老眼昏花,而且超级肥胖,在150厘米的海拔上塞了将近300斤脂肪。宰锡大声喊了六声“奶奶”她才听到,放下手里的米膏。宰锡说,我带同学来玩。我从她面前走过,感觉似乎越过一座小山。她拖着悠扬的长声问我:“辛泰,你怎么变矮啦?”

真是一个有

幽默感的老奶奶。

我们顺着梯子爬上了宰锡的小阁楼,木质墙面上贴着好多电影海报。我不知道他还喜欢布鲁斯·威利斯那个已经50岁的老头子。他告诉我,布鲁斯在《罪恶之城》里的风衣很漂亮,他打算去买一件。

房顶上垂下来一只沙袋,宰锡狠狠地打了几下,然后趁我不备把我抱了起来,转了几圈才把我丢到床上。

我抱着他的脖子叫了起来,那是害怕的尖叫。

我抱着他的脖子笑了起来,那是兴奋激动的笑声。

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在俊浩身上,他毕竟和我们差了将近27岁,是一位成熟男人。尽管我发现过他偷偷地卫生间里染发,可他看上去还是……太老了。

我问宰锡我重不重。

他说我轻得像画架似的。

既然我那么轻,为什么俊浩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

啊,这就是年龄带给我们的距离吗?

我是多么喜欢宰锡给我的这种轻飘飘的恋爱感觉,又是多么舍不得俊浩给我的那些物质宝贝呀!

如果,如果他们两个能够永远长期共存就好了。

我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小小的阁楼上响起了慢摇舞曲,是我们经常在酒吧里听到的那种,让我们觉得很High。

我嗅着宰锡身上陌生的味道。那是“青春的气息”吗?

宰锡小心翼翼地把手按在我的乳房上,不敢再动。我想笑他的单纯,却又觉得这样的“单纯”其实并不可笑。我们都应该是单纯的——对性怀有敬畏。

我们接过吻,他的舌头淘气地去舔我牙齿上的

钻石。

我规规矩矩地接受来自宰锡的抚摩,那握过画笔的手指异样温柔。

我们却并没有像我所设想的那样发生什么,因为这是宰锡的第一次,他说他感到紧张。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处女。

宰锡被我问得发愣,搔搔后脑勺儿说:“你这么漂亮,怎么可能还是处女?”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结了蛛网的木质

天花板,慢慢地把那口气呼出。

俊浩是问过的。那时,我还未满17岁。

“那么,善美小姐,你是不是处女呢?”宰锡像是满足我的要求似的。

“你猜。”

我对俊浩也是这么回答的。

我的口气应当是调皮中带着忧伤,无望中带着狡黠,挑逗中带着羞愧,懵懂中带着温柔。至少,上一次面对俊浩时,我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听着这个男孩充满柔情的呼吸,我的回答变得那样无力与沮丧,疲惫与迷茫。

宰锡说他不猜。他顽皮地舔着我牙齿上的装饰物,说:“多想变成它们啊!让你含在嘴里,咽到肚子里去。”

红灿灿的野花烧到我脸上,将我的心烧伤。我开始相信有人正缓慢而艰难地爱上我,别人不会,只有宰锡。那是滚滚袭来、火辣辣的爱呀!

我从未在爱河中游荡过的心房,突然涌上一个新词——白头偕老。

我开始相信、憧憬,某一天,我会和一个男人——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多么老气,却又多么甜蜜的词汇呀!

让我们白头偕老吧!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6“叔叔,我们是相爱的吗?”

我第一次对俊浩这么说。

我裹着被单缩在床上,背后是凉丝丝的墙壁,视野里是来回走动的俊浩。

纱质窗帘可以让我们很轻易地躲开别人的视线,却也把自己暴露在无孔不入的阳光之下。俊浩在穿衣服,地上有他长长的影子,一直蔓延到我的床上。内裤,长裤,衬衫。他穿得一丝不苟。他的头发是湿的,刚刚洗过。他也在催促我去洗澡。如果不想洗也没关系,但是先把衣服穿上。希爱随时可能会回来。

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她回来,我就把被单蒙在头上,告诉她我习惯裸睡。他们既然要拿出一副要做我养父养母的架势,那么就应该知道我这个养女的习惯!

是的,他们当初真的是要这么干的!

在我刚到这个家的时候,希爱拿出了一副对待

宠物狗的架势,百般怜爱,令人惊怖。也算我倒霉,他们没有孩子,那个时候希爱又刚刚完成一部电视剧,在家里呆着,闲得要生出跳蚤来,我的出现正好弥补了希爱的心理空白。

希爱整天呆着我逛商店,净是“淑女屋”这样的地方,我胆敢往ebace里看一眼,她就怀疑我之前是做不良少女的。每次我被希爱折腾完都像一个大号的芭比娃娃,回到家里,俊浩看到我都要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半步。希爱笑眯眯地等待他赞美她的杰作,然后“真像个小公主”、“太漂亮了”之类的话,就会从俊浩的嘴里喷出,我则羞愤得想要自杀。

这还不算,希爱一直希望摘掉我耳朵上的耳环。

“善美,你不觉得11个……太多了吗?”

希爱温和地问我,尽量在俊浩和我面前摆出一副贤妻良母的造型。我不说话,继续低头吃饭。

“只留2个好不好?或者……4个?”

我抬起头,看着希爱。俊浩赶紧插话:“就让她戴着吧,他们小孩子都流行这个。”

我们就都不再说话,一顿饭全让希爱搅和了。

晚上我拿着玻璃杯放到墙上,偷听。倒不是想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做爱罢了。既然俊浩和我可以做,那么他和希爱有什么不可以的?说句俊浩不让我说的粗话——女人,只要叉开双腿,不就可以了么?倒是男人,要求相对多些。

结果,我听到希爱对俊浩说:“善美刚来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她。可你既然是她父亲的朋友,又喜欢她,我也就随着你尽义务。后来我看这孩子也算乖巧,咱们又没有孩子,就想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给她买这买那,想教育她成人。可是你看她今天看我的眼神,那么恶毒,像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眼神吗?难道我让她摘耳环有错吗?她那个样子,怎么能做我的女儿?简直是个小太妹!”

哈!真好笑!难道我稀罕做你的女儿吗?我要做的是你的情敌!有没有搞错啊?大婶!

转天,我就给我的右耳打了一个洞,逼着俊浩给我买了一枚心型的耳钉,还在上面打上了我名字的字母缩写。如果希爱胆敢再问我为什么又打了一个,我一定要看着俊浩的脸,告诉她:“因为现在又多了一个爱我的人!”

不过偷听这事还真是有收获,我知道他们没有孩子。这么大年纪的人,竟然没有孩子,不奇怪吗?

“你和希爱,为什么不生一个孩子呢?是不想,还是不能?”

俊浩叹气,把手沉重地放在我光滑的肚皮上,告诉我,是不能,希爱不能。

“那么,叔叔,我给你生一个孩子吧!”

俊浩微笑,就像我妈妈听到我说:“妈妈,等我长大了,我要赚好多好多钱孝敬你!”妈妈欣慰地笑了,说我的这句话,可以抵上一百万钞票。

俊浩也笑了,说:“好的,等你长大了……”

他并没有说他到底想要不想要一个孩子。

好在后来一部新的都市情感剧拯救了我,希爱迅速投入到紧张的创作中。她在书房工作时,我和俊浩偷偷地做爱,她都不知道的哟。好一个女强人啊。

我和俊浩还有希爱,我们三个人的同居生活就这样来开了帷幕。表面上,我是寄人篱下的“孤女”;实际上,我是抢人家老公的小妖精。我时常对俊浩说:“叔叔,你真的好福气哟!都到了新社会,你还一夫二妻呢!”

当时俊浩毫不客气地打了我的脸,虽然很轻,却也是打,我委屈得不行。

“不要胡说。”俊浩生气地说。

我捂着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我就是不让它们掉下来!那样远比嚎啕大哭更有震撼力,更让人心疼。

难道我说错了吗?别以为我是傻瓜!我都听到了!你们每周二都会做爱的!真变态!这样算什么啊!真恶心!臭男人!

“她是我的妻子!”

“可是,你不爱她!你说过的,你不爱她!你爱我!”

我们说的都没有错,我们的争执永远没有结果,我们都让对方没有话说。我像小人鱼那样渴望拥有不会变成泡沫的灵魂,俊浩却总是用他那泡沫做成的灵魂来舔我。我无力挣脱。我们只能就这样下去。直到……直到……

直到,俊浩意识到我这样呆在他和希爱之间会毁了他的婚姻生活,他便让我去上学。我一拍脑门想到要学服装设计,俊浩就出钱让我去学素描。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比如杀人或者被杀),希爱可以让我顺利进入美院,而我则怀疑她和校长的关系不只是“同学”。现在,我已经在美院里补习了将近半年的素描,只在俊浩需要我时,我才会到那个“家”,相信希爱会十分珍惜这段没有我的时光。

回想起我的17岁,哇,还真是命运多舛咧。虽然不像《秘密》里似的,明明是亲生女儿,却被想报复母亲的父亲硬说成是收养的,到最后还要被假冒的亲生女儿折磨,直到母亲死时才真相大白。但是母亲出走、到酒吧打工、和老年人上床、差点被老年人的妻子收养,这些也够拍一部

韩剧吧?唉,什么时候有机会到韩国整容吧。不整容,怎么当明星啊!

“善美来了,是吗?”

希爱还真像导演的卧底,总是在关键时刻上场,制造高潮。可惜这不是黄金档,插播不了广告。俊浩略有慌张地从我的房间出去,我一生气,蒙上了被单。

“你怎么在家?你今天不是要开会吗?”我听到希爱在

客厅里问。

“咳,别提了,小吴把咖啡洒我身上了,我回来洗个澡,换衣服。”

我不得不佩服俊浩的机智。

“那……善美怎么也在家了?”

“你小点声音,她在睡觉——我在楼下碰到她的。”

“她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怎么回来了?”

“今天好像没课吧。”

“你怎么从她房间里出来?”

“我去看看她。”

唔,有趣,有趣!

“你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

世界安静了。我躲在被单里,听到俊浩出去的关门声。希爱在

卫生间以及我的房间里来回走动,让我莫名心惊。

我,还是怕她的。怕她会发现我与俊浩的蛛丝马迹。我不是怕她扯我的头发打我的耳光骂我是不要脸的第三者,我是怕——丢脸。

啊,如果我和宰锡在一起,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难道不是吗?

我是他的惟一,没有人可以跃过他,来伤害我。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7我和宰锡的恋情,并没有因为入学考试的到来而降温。除了专业课,那些文化课,我们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当然是作弊的准备。专业课嘛,我们是不会作弊的。作弊的话,连我们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而文化课,谁不作弊呢?不作弊的都是傻瓜!

文化课的考试被我们弄得乌烟瘴气,硝烟弥漫。真可恨,每个家伙都是抱着作弊的信念来的,全班22个同学,竟然连一个会答题的都没有?!全军覆没,世风日下!宰锡忍不住大骂:“靠,你们怎么都不会啊?善美,咱们走吧!”

全班哄堂大笑。我和宰锡一起从考场里出来。如果不主动离开的话,就要被老师赶出来了。

宰锡背着我在校园里漫步,我在他背上指点江山。树上的叶子要揪一把,饮料店门前要停一停。啊,这才是恋爱嘛!

他身上散发出来好闻的气味,是adidas

香水的味道。也许Gucci的味道更好闻,但却也太过奢华,不是我们平民恋爱的味道。

“善美,我们回家看电影好不好?”

明天还要考试,不过——“好吧!”

一进门,宰锡的奶奶照旧把我当成辛泰,去了这么多次,她每次都那么叫我,我都以为自己就是叫辛泰了!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见见那个辛泰呢!他可是宰锡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可我总是有办法和这个辛泰错过,愣是见不到。

奶奶坐在床上吃东西,她的体重似乎成了她最大的负担,每一次的呼吸都费尽力气。我时常担心她旺盛的消化能力有一天会使她不堪重负。宰锡说,这也不能怪奶奶贪吃。他的父亲是遗腹子,奶奶一个人在那样的岁月里把父亲带大,受了很多苦,尤其体现在食物上。后来生活好了,父亲人不来,每次就给奶奶送来各种各样的食品,她也就不知不觉地越长越胖。

我们在宰锡的小阁楼上看了金基德的《撒玛利亚的少女》——卖淫少女的故事,一个女孩在警察的抓捕中跳楼了,另一个女孩被她的父亲发现了。呵呵,有意思,我不知道学生装竟然还有这么大的诱惑力,下次一定穿给俊浩看,测试一下。不过这好像不是导演要告诉我们的东西,呵呵,管他呢。去其精华,取其糟粕,是我们一贯的拿手好戏。

宰锡的床前地下都是我们制造的垃圾,啤酒罐、零食包装、文身杂志、唱片、画册、药瓶。宰锡把那部被他摔坏的手机零件,做成标本,挂在墙上,说这是

行为艺术——爱的代价。

“凭什么你的爱要让我付出代价啊?”

我好像有点喝多了,舌头有点发直,说话也不是我平时的方式。

“谁的代价都一样,都是我们爱的代价。”宰锡嘿嘿笑着,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讨厌,不玩了,我走了!”

我说走就走,爬起来踢开眼前的东西,踢不开的就直接踏上去。

“别走啊,善美!”

宰锡大概也喝多了,拉我的力气很大。我没站稳,跟着倒在床上,他一下子就覆盖在我的身体上。

我觉得头在发晕,宰锡的脸在转,他像条公狗似的在我身上哼哧,不得要领地脱着我的衣服。

我不想反抗,除了俊浩,我还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什么滋味呢。可我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和别的男人。

也许是我的发抖让宰锡冷静下来,他停止了动作,站起来去

卫生间。我看到他的短裤像小帐篷似的支了起来。等他回来,我已经整理好了自己。他打开一罐啤酒,自己喝了一口,问我要不要喝。我说要,他又打开一罐递给我。

“我没想到你还是处女。”

我把啤酒喷了出来,宰锡的话令我吃惊。是的,我不想笑,只是觉得惊讶。可我却不想辩解,这是对我有利的误会。

电话很讨人喜欢地响了起来,是俊浩,问我考得好不好。我说不好,都不会,早就出来了。他没说我什么,只是告诉我好好复习下一门,不要到处乱跑。我说:“知道啦,叔叔!”俊浩在那头笑,问我什么时候考完,说他想我了。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我们都知道那个“想”意味着什么。我要主动自觉地脱掉衣服,等待他的临幸,而他会对我的这一行为进行赤裸裸的物质奖励。这其实是不需要爱的,大街上的公狗母狗也做得来。只是因为我们是人,才要以爱的名义。

“你的俊浩叔叔很关心你嘛!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他?”宰锡以PH值小于7的味道对我说话。

“为什么要去见他?”我感到一阵恶心。

“我都让你见我奶奶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宰锡说得理直气壮。

“你的奶奶能和他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你奶奶给你出学费吗?!”

我其实有更好的对白。我可以说,你的奶奶是你的亲人,和你有血缘关系,俊浩和我则不是,所以你没有必要见他。但我为什么偏偏把钱作为借口呢?

也许,钱就是联系我和俊浩的纽带吧。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个发现啊!难道我真的没有一丁点爱他的吗?

我再次感到无法遏制的恶心,奔到厕所呕吐。我吐出来的只有啤酒和胃液。身后是宰锡的安慰,他帮我捶背,问我是不是喝多了。我敷衍地说是的,心里却在盘算,月经为什么迟到了九天。

我怀孕了。医生说是的。

我们不能白头偕老8“叔叔,我们是相爱的吗?”

我问俊浩。眼睛里塞满无依无靠的凄楚。

俊浩摸着我的头发。不是情人之间的抚摩,是慈父那样的抚摩——哦,说出这样的话真恶心!我会真的感觉到,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孩子。

“我爱你,你不爱我。”俊浩慈祥地说,像是在纠正一个孩子习惯性的错误——“妈妈,苹果我要吃。”“应该说是我要吃苹果。”

“我怀孕了。”我说。

我并不是想吓他。

俊浩的手,停止了抚摩,仿佛我是一只有毒的

苹果。他的手迅速弹开,身子也和我保持着清白的距离。

“月经迟到了十天,这也没什么的。”

俊浩无数次地安慰我“不会的”。我也安慰自己不会的,并对自己是否有繁殖能力心存怀疑。丽姬给我讲过她不幸

中奖的情景,她用了一种只能听天由命的语气,让我不想面对那样的事情。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只能打掉了,难道还能生下来吗?”丽姬说。

我分不清她这么说有多少无奈的成分。算来,她和她的保安哥哥已经有过四个孩子了,如果全都生下来和动物园进行交换,现在也能开一个马戏团了。我可不想让我的肚子成为游乐场,可我还是要到医院走一遭,希望严谨的科学可以告诉我:小姑娘,你还小,你当不成小妈妈!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走进医院,像个大人那样勇敢,无所畏惧。可惜,一站到挂号处的小窗口前,我的声音就细不可闻了。而当我面对妇科医生陈述我的“症状”时,我的防线彻底崩溃了。真不知道我的羞耻心怎么老是表现在这种地方。

耳朵上12枚亮闪闪的耳钉,让我感到医生一定会对我报出的“25岁”开怀大笑。我看着化验单上的阳性,仍然不明所以,医生就差欢天喜地地告诉我:“太太,恭喜你,你怀孕了!”

“我还没有结婚。”

“哦,那么告诉你的父母,又一个耶稣即将诞生。”

如果俊浩没有这份幽默感,我就会对他这么说,并且拿出化验报告向他证明。他却十分冷静地问我:“你想怎么办?”

“叔叔,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我哀伤地望着俊浩。我还太小了,不是吗?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决定的权利。

我的俊浩叔叔让我把宝宝拿掉。我为了那个基本与我无关的小生命,哭了。

这眼泪到底是为了谁,为什么而流的呢?鬼才知道!

那时候,我还好爱好爱俊浩的时候——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我恨不得像一条水蛭,每分每秒粘在他的背上。我的身体,他摸过的地方,全都变成了果园里温暖的树桩。最兴奋的时候,我也喃喃地说过:“我要给你生一个孩子!”可是,那时候的话怎么能够算数呢?说说就算了,我们都没有当真过。而我,我也真的没有想过,我会有了他的宝宝。我一直侥幸地以为他和希爱之间“不能”的人,其实是他。他说希爱是不能,只是出于男人的尊严。

所以,这件事情教育了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有侥幸心理,一定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

我悲哀地听到俊浩下的旨意,我多么希望他能对我说:“生下来吧,我好想看看我们的孩子长什么样,一定会像你一样漂亮。”

其实他应该知道,就算他真的这么说,我也不会生的。我只不过想听到那样的话罢了。他不要与我不要,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后者让我觉得舒服,前者让我觉得无情。

俊浩给了我一笔钱,数目不小,让我把孩子拿掉。我第一次感到用他的钱,是一种羞辱,耻辱,侮辱。

医院里的场面,让我想起了《看了又看》,姐妹俩同时要生孩子了,娇气的金珠又哭又喊叫着妈妈,而善良的银珠却被冷落一边独自流着委屈的眼泪。

我没有哭,我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男人生下来就是让女人痛的,不是吗?而女人,只是男人纵欲狂欢时留下的一颗精。

从医院里出来的那一刻,我站在门口,看着街上的人群,看着那些把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我的同龄人。我觉得他们好幼稚,好可笑。而我,已经长大了,猝然长大,轰然变老。我和他们不一样了。是一个可以做我父亲的人,改变了我,朝着坏的方向。

俊浩没有邀请我去他家住,换做是我也一样,我也会怕我的妻子看出端倪。放暑假了,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调养”,连一口热水都得拖着虚弱的身体去打来。炽热的七月,第一次使我觉得如此寒冷。妈的,难道我生活在南半球吗?

我第一次开始恨俊浩。我第一次感到他的无情与懦弱。我第一次明白,我加入了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

有人让我加入过吗?不,没有。这场战争是属于成年人的。没有人邀请过我。我只是战争中的一匹战马,或者一口煮食物的大锅,我的存在只是让这场变得有声有色。我永远只是电视剧里的道具。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学会了冷酷与自私。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轻易地结束。我的希爱婶婶给我打来电话,关切地问我,为什么学校放了暑假,而我还不回家?

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想告诉她,我怀了你丈夫的孩子,你希望见到我吗?你希望我回到你们的家吗?

可那不是我应该说的,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在电话里哭了起来。我的希爱婶婶着了慌,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学校来。她真的很着急啊,她甚至没有化妆,只是戴了一副宽大的太阳镜,遮住了大半张惨不忍睹失眠熬夜的脸。

而我的脸,即使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会比希爱的脸还要惨不忍睹。我可是一个刚刚做过流产手术的人呢!怎么可能还会有那种没心没肺的青春飞扬?

希爱摸摸我的额头,确定我的温度。长期的写作生活让她染上了吸烟的习惯,可说也奇怪,此时的她,竟连手指上的那股烟味都变得温暖。好像我的……妈妈。

“善美,身体不舒服,怎么也不给我们打个电话呢?”

希爱温柔地问我,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瘦弱的手臂。我望着这个本应是我的情敌的女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尽的柔情。如果黑夜是神的伤口,那么,希爱,我会是你的伤口。俊浩存在的每一天,我将注定与你纠缠。

“善美,你这个小傻瓜,那里不也是你的家吗?”

希爱把我那被泪水浸湿的头发抚到耳后,一些调皮的发丝挂在那些耳钉上,她也视而不见了。

“抱歉,善美,我不是一个很会表达自己的人。也许是我写的东西太多了,我把所有的感情、所有要说的话,全都给了文字,却没有什么留给我关心的人。也许你会觉得我冷漠,也许你会觉得我不喜欢你。其实不是的,善美,我很喜欢你,我甚至想……”

希爱快要陪着我一起哭了。我单知道打哈欠是会传染的,却不知道流眼泪也一样。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甚至想过要让我做她的养女。可是,这怎么可以?!

“希爱婶婶,我明白,我只是,我只是……恋爱了。”

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实话,我不能说!我必须对希爱撒谎,我必须为我现在的憔悴,为我的不肯回家找到理由。是的,恋爱,恋爱是最好的借口,也是最让人放心的理由。

善美,告诉希爱吧,告诉希爱你在和宰锡恋爱,你在和一个男孩恋爱,你和这个男孩闹了一点小矛盾,你在伤心,就是这样,只是这样,这么简单。不要提那个男人,不要提那个你们共同分享的男人……

希爱把我领回了家,他们的家,她认为也有我一份的家,她认为我可以在那里获得快乐的家。

我的出现把俊浩吓了一跳。

晚上下班回来,俊浩看到我和希爱双双坐在

客厅的沙发上。我们的脸全都罩在夏日傍晚的昏暗中,希爱喷出的烟雾给我们涂上了浓重的忧郁,像是在进行一场残酷的谈判。俊浩不担心才怪。

而事实上,我沉浸在杜撰的坎坷的恋爱经历中,绞尽脑汁地把我和宰锡的故事编得更加肝肠寸断,并暗自庆幸希爱对

韩剧的收视率为零,否则一定能够指出我剽窃了多少著名桥段。希爱呢,她完全沉浸在我编的故事中,不时地提问,也许是在收集素材也说不定。这个时候我深刻地意识到,希爱缺乏做编剧的天赋,我则比她更能胜任。

看到我们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俊浩抑制住内心的慌乱,打开了灯。当他看到我和希爱的手拉在一起,他长舒了一口气。无论妻子和情人达成了怎样的联盟,她们的手,也不会那样握在一起的,不是吗?

“善美,你来啦?”

俊浩略显尴尬地问。他竟是不看我的!

我垂下了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我知道自己变得难看了。可我为什么会变得难看了?

我是那么愚蠢,刚才竟是昂着头的,竟是想越过希爱的头,去看俊浩的脸,寻找那脸上哪怕是一丝丝一毫毫为我而生的忧郁。而他,他是不想看我的,他只想看到我的笑脸,那些因他而起的笑脸。他不想看到我的憔悴,那些因他而起的憔悴。他也许是希望给我幸福与快乐,但他也未必就想担负对我的责任。

俊浩说他去换衣服,希爱握了握我的手,追了出去。尽管他们的声音很小,但是希爱的话还是传进了我的耳朵。

“……是我把她带来的……谈恋爱啦……”

我谈恋爱了,这件事,应该让俊浩知道吗?他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希爱欢天喜地地走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向我宣布:“善美,明天是周末我们带你去公园玩!”

我真的是发愣了,眼睛瞪得有黑猫警长那么大。希爱以为我还是刚到她家时装出来的天真烂漫的17岁吗?

俊浩的反应和我差不多,那杯他每天必喝的参茶,整个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我们面面相觑,希爱像17岁的小女孩似的开始憧憬美好的明天。这里到底谁是孩子呀?

结果,还是导演救了我和俊浩。一个惹不起的女演员嫌自己的戏份少,不够精彩,希爱被叫过去跟着剧组边拍边改本子,一走就是要两个月。

希爱很惭愧地向我道歉,内心在为无法实现她梦想的“一家三口公园一日游”而遗憾,我却差点高兴得跳起来帮她收拾行李。

“善美,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盯着点你俊浩叔叔,别让他多喝酒,就拜托你啦!”

我明白,希爱是希望我住在这里,不要离开。她希望这个家能给我带来温暖,却不知道她的好心只会成就我和俊浩的奸情。唔,两个月啊,足够我们再制造一条小生命的啦。

希爱走了。

希爱走后的那个星期六早上,我迎来的不是俊浩的拥抱。他坐在屋角的小沙发上,点燃了他的烟,轻轻喷出一口,严肃地问我:“你,谈恋爱了?”

俊浩的下巴高高昂起,我想起了那部刚刚看过的电影《撒玛利亚的少女》。此刻的俊浩,是那若干个嫖客中的一个,还是得知女儿卖淫而愤怒的父亲?

“把你的手机拿出来,打电话给他,和他分手。现在。马上。”

俊浩的声音并不高,独有一股威严。我在他的面前就像皮线有毛病的水龙头,随时都可以滴出眼泪。

“马上给他打电话,分手。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这么做?你凭什么让和我他分手?”

俊浩站了起来,他巨大的影子一步一步将我笼罩。我缩在墙角看着他的影子向我靠近——他停了下来。

“因为你是我的。因为你必须对我忠诚。”

忠诚?原来我们之间竟是有忠诚的!俊浩叔叔,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