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美娴望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医生,希望他说的话不要那么残忍,不要把一切希望全部打碎。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飞真的就要死了吗?
“他脑部的肿瘤生在脑内动脉上,你看,就在这儿。看到这个阴影了吗?”老医生指着CT光片给庄美娴讲解,“这个位置不能开刀。除非他突然颅内大出血,为了抢救我们才会去冒险开刀。可那个时候……姑娘,我跟你讲,那个时候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已经见过太多的生死,他不是铁石心肠,可生生死死的事情看多了,总不像普通人那样容易感情冲动。然而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的悲伤、她的绝望,还是让他忍不住和她一起难受。
“姑娘,想开点,你还年轻。”
“您的意思说,他现在只能等死?”
庄美娴的目光呆滞,痴痴地问,声音变得空灵,仿佛来自天外。老医生不忍心看,也不忍心回答。
“我明白了,谢谢您。”
她知道,某些时候沉默就代表默认,无须答案,不用回答。
她慢慢地低下眼睛,慢慢站起来,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往外走。
“您知道哪里有镜子吗?”
她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问。老医生怔了一下,看到她红红的眼圈,明白了。
“出门左转有盥洗室。”老医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
盥洗室里,庄美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可就算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还是盖不住她的哭声。那哭声太绝望了,像被盖子闷住,又像是时刻在被玻璃切割。她疼,却喊不出疼,她疼啊!她受不了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凋零,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很钝的刀子拉锯似的划开她的皮肤。既然生得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在缆车坠落的那一刻干干脆脆地结束?何必让他受这份罪?又何必让她来受这份苦?!
水从指缝里沁出,咸的,咸得发苦。是眼泪,还是水?谁还有心情去分辨?
“庄美娴……”
这声音太熟悉了,此时也太虚弱了。庄美娴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了那张有一个酒窝的笑脸。疲惫,憔悴。
“你忘了关门。”他说。
“你都知道了?”她盯着镜子里的他问。
“我早就知道了。上次在医院,银子和医生说话时,我听见了。他没告诉我,我想,他是希望我活得开心一点。他是好意,我不能让他失望。”他的嘴巴不停地动,很慢,一定又在嚼口香糖了。
“我……”她的嘴巴一扁似乎又要哭了,他打断她。
“我先去‘那边’看看好不好玩,如果好玩,我再回来找你。”
他眨巴着眼睛一脸坏笑。她不想笑,可还是笑出来了。
“我们走吧,以后我有的是机会呆在医院,现在我想多在外面呆会儿。”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靠在他的怀里,像一对相儒以沫的爱人走出盥洗室。门口的清洁工看见他们这么亲热也露出一个温馨的微笑,她在猜,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一定是刚刚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所以才这么恩爱。想到这里,手里的拖把挥动起来也更有力了。可惜她错得太离谱了。三个月前,夏天的手就是这样被阿飞拉着,走进银子的咖啡店。而今同样的一只手又被银子握着,走进这家名叫“零度烈火”的咖啡店。
咖啡店变样了,变得富丽堂皇而又深藏不露,每一样小装饰小摆设都好像原本就生在那里一样,彰显着主人的品位与个性。白色的施特劳斯钢琴被光线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比它更耀眼的是那个宽阔的舞台,为银子准备的舞台,迎接他的舞台。
夏天的脚步停在门口,如果不是银子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几乎就要逃了。她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可说也奇怪,只要一触到阿飞的目光,她就想逃。以前见不到他的时候,她会逃;现在见到他,她也想逃。
她在害怕什么?害怕他来见证她的移情别恋吗?他们可曾有过生生世世的契约?那么,她究竟在怕些什么?难道是来自心底爱或不爱的自问吗?她究竟还爱不爱他?她又爱不爱身边这个让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的男人?
庄美娴看着阿飞,从夏天出现的那一刹那,他已经停止咀嚼口香糖。他的眼睛划过一丝痛苦,她忽然记起缆车坠落时他说的那句话——我从来没有爱过她。
缆车上生死之间的“不爱”岂不等于现在的“很爱”?只有说“不爱”,只有让她恨他,才能让活着的人忘记已死的人,开始绚烂的人生。
世界上不是没有好男人,只是自己没有遇到罢了。有时即使遇到了,也会因为过去那些不美好的回忆,错失了幸福。这些道理其实每个人都懂,可又有几个人肯去做呢?于是只能陷在自己的痛苦中,折磨自己,伤害自己。
看着阿飞的眼睛,庄美娴忽然在想,上帝其实是公平的。有过一个欺骗她、伤害她、让她一蹶不振的Colin,于是就出现了一个虽然爱吃醋却很爱她的Colin,身边还有这么多重情义的好朋友,这难道不是塞翁失马吗?上帝给她关上了一扇灰蒙蒙的窗,却为她打开了一道阳光灿烂的门,还有比这更划算的吗?
她已经读懂了阿飞的目光,他希望她帮他,让夏天对他死心,和银子在一起。这请求她不能拒绝,她也无法拒绝。“你这臭小子,跑到哪儿去了?让我们担心死了!”
银子刚进门阿飞就迎上去给了他一拳,用这种方式表示欢迎,他好像根本没看到夏天的手和银子的手握在一起。
“看来你的胳膊已经完全好了。”
银子揉了揉肩膀,竟然用的还是那只拉着夏天的手,好像故意要把这个事实再次强调一下。
阿飞躲开了,伸手拉出一张椅子让银子坐下。
“来,戚先生,让我向您汇报一下公司这段时间的业绩。”
庄美娴识趣地拉起夏天的另一只手说:“我带你参观一下,这可是我带病坚持工作的成果。”
至此,这对连体婴终于被分开了。咖啡店的墙壁上有萨卡的画,当然也有那幅《卖虾女》。萨卡的每幅画下都有一个出售的标签,这里俨然成了他的画廊。夏天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画,在她眼里,这些画还有些稚嫩,但也算过得去。墙壁上还有几处是空着的,显然要挂上些什么。庄美娴似乎已经猜出她的心思,接口道:“我知道你家里有很多摄影作品,愿不愿意借我几幅在这里展出?”
为什么是借?
夏天没问,庄美娴也没说。
“好啊。”夏天答应得很痛快,她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我确实有一幅很满意的照片,也希望更多的人可以看到。”
那幅照片来得很意外,却是夏天最满意的作品。
那还是去年的深秋,夏天一个人背着相机跑到近郊为工作室选外景拍摄地。现实总要比幻想来得残忍些,进入夏天视野的有一丛丛美丽的芦苇,一段废弃的铁轨,一轮西沉的红日,但同样还有几大堆三个人高的垃圾山。每个城市总有它不太明媚的一角,如同一个再完美的人,也会有点缺陷。越是完美的东西,它的缺陷就越显得触目惊心。
夕阳没在城市的尽头,红红的光把芦苇丛照得鲜艳奔放。夏天调好了光圈,一次次把这美景摄入镜头,巧妙地避开那些垃圾山。突然抽抽嗒嗒的哭声传来,夏天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一听,确实有哭声从身后传来,哭得好伤心。夏天顺着声音的指引悄悄靠拢过去,发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坐在垃圾山脚下伤心地大哭,他的脚边躺着一口骠肥体壮的大肥猪,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了。男孩穿着一件一看就是拣来的牛仔夹克,一条黑色的绒裤,一双破了洞的白球鞋。而那口大肥猪却很干净,除了鼻子上有点脏像是刚吃过垃圾的样子之外,其余地方干净得简直不像是一只猪。远处是鳞次栉比新建的居民楼,近处是几座装修废料生活废物堆成的垃圾山,不能给人任何温暖的阳光洒在上面,垃圾山的影子似乎把居民楼淹没了……
夏天不再犹豫,迅速举起照相机对准这一幕。男孩看到她的影子,回过头来看着她,两个人都有几秒的停顿。男孩用无比悲伤的眼神看着这个闯入他伤心世界的人,仍不忘伸手护住那只已经没了呼吸的大肥猪,而夏天则被男孩眼角那颗在阳光照射下反着光的泪吸引。男孩的鼻涕眼泪交错纵横,脏兮兮的小脸被夏天的影子笼罩,惟独那颗泪那么晶莹闪烁。夏天把自己的影子也锁进镜头,咔嚓一声——楼房、垃圾山、死去的猪、哭泣的男孩、夕阳的烟氲、这个寒冷的秋,全都进了照相机。
每每看着这张照片,夏天就有一种心疼的感觉。毫无疑问,男孩和他的父母都是从贫困地区来的“新移民”,他们把城市作为梦想的发源地,他们做着城市人最不屑的工作,却还要遭到城市人的歧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努力经营着自己的梦想。
夏天给这副照片起名叫《不知所措的泪》,看着那个男孩,她也不知道除了给他几百块钱安抚,她还能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来改变他的现状。男孩挂在眼角的泪珠是那么委屈又是那么无助,庄美娴一提照片,她马上就想起这滴泪了。
“既然你想彻底地帮他,给钱绝对不是最好的办法。你可以呼吁更多的人来关心他们,让他们上学,给他们工作!让他们自食其力,而不是依附于别人的施舍,成为社会的负担。”庄美娴很激动地说着,可是她忘记了,她们是谁?别人为什么要听她们的?“你可以把照片给报社送去,再配上文字说明,这样一定会引起社会关注的!而且,你本身就是个名人,有‘名人效应’啊!”她继续说着。
夏天沉吟着,并没有回答庄美娴的话。她的主意不错,可力量还是太单薄了些。如果这张照片可以发表在全国各个报纸上,那么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人来关注这些“新移民”,效果也会比现在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