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空窗

夏天背着吉他捧着闹钟走了。她的脚步很轻,却把阿飞的心都碾碎了,他竟没有力气再去看她一眼。

庄美娴不甘心地问:“你真的相信她能找到银子?”

庄美娴的话当然是问阿飞的。他把口香糖塞到嘴里,又点上一支烟。

“我相信。”阿飞说。

“为什么?”

“因为她从来不用手机。”萨卡突然插嘴。

阿飞看着萨卡,萨卡也在看着他,破例没有揉鼻子,一种奇怪的味道在空中瞬间弥漫生成。

街上的夏天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路。庄美娴不记得夏天是不是从来不用手机。手机是现代生活的必需品,谁还会在意每天呼吸的是不是空气?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萨卡。

这很奇怪,不是吗?

萨卡低下了头。沉默有时代表拒绝。

“她用手机就表示她能找到银子吗?你和银子是十几年的朋友,银子都没有找你,为什么要找她?她不是不喜欢银子吗?为什么要帮银子做这些事?”她又问阿飞。

阿飞知道夏天以前是用手机的,也知道她现在不用手机了。他看到过报纸上夏天摔手机的照片,也知道是因为自己有关。但是夏天没对他说过,他也告诉自己别去想。如果答案是对自己不利的,那么不想也罢。可是萨卡的眼神分明在对他说:“夏天就是因为你才不用手机的。”那么银子消失后,手机在夏天手里重新出现,意味着什么?阿飞的烟烫到了手指。

“可以把你的小娴借给我一个小时吗?我想出去散步。”阿飞问Colin,仍然沿用Colin的说法。秋日的夕阳是最美的夕阳,美得让人心疼。暑意尽褪,暮色浓浓,没有什么比在栽满梧桐树的街道上散步更惬意。缓慢的速度,每一步都那么小心翼翼,曼妙的风景。

“为什么还要让我坐在轮椅上?”庄美娴气愤地抗议。

“这样你才不会累。”阿飞温柔地说。

“我本来就不累!”

“你不累是你的事,我不希望你累是我的事。”

沉默。隔了一会儿,庄美娴才叹了口气说:“难怪夏天会喜欢你十年,你真会哄女孩子。”

“我真希望她喜欢的不是我。”

“难道你希望她喜欢银子?”

“你不希望?”

“我也不知道。银子爱她爱得那么辛苦,我也希望他们能在一起。可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也不希望她离开你。”

“她不离开我,我也会离开她。以前如此,现在还是。”

“就因为她要去找银子,所以你才……”庄美娴不忍把话说下去,这种微妙的三角关系当事人虽然都清楚,可还是不希望第四者把它说出来。“你也是因为看到了她在用手机,所以才相信她一定知道银子在哪里吗?”

“不是。”

“不是?”

庄美娴惊讶得忍不住要回头,可她记得和阿飞的约定——决不能回头。

“我不能肯定她知道银子在哪里,可我一听到她要的那两样东西,我就知道她一定能找银子。”

“为什么?闹钟是银子的妈妈的遗物,这个我知道。可吉他呢?”

阿飞沉吟了一下,说:“吉他是我送给他的。”

“闹钟是母亲,吉他是兄弟,就是说……”

“没错。亲情、友情,银子全都有了,夏天带着爱情,所以她一定能找到他。”

“如果她能找到银子,就说明她爱银子?只有爱他,才能知道他在哪里?”

“你变聪明了!”阿飞笑着说。可庄美娴无论如何也听不出夸奖的味道。“但愿她也能明白。”他说。

他说的是“他”还是“她”?是夏天还是银子?

庄美娴不想问那么没水准的问题。她保持着与她不相配的沉默,看着眼前这条就快要走到尽头的小路。左转,一直走下去,可以看到山;右转,一直走下去,可以见到海。这个城市很美,有山有海,为什么爱情不可以更美一些?

“我们到前面右转,去海边走走好不好?”庄美娴叹了口气,她现在变得很喜欢为别人的事情操心,自己过得很幸福的人一般都像她这样。“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上山了……”

没有阿飞的笑声,莫不是被倒在人行道中间指示牌吓住了——“2吨以上卡车禁止通过”。怎么也没有人来修呢?道理管理部门都是干什么吃的?这样多危险啊!——咦,他怎么还往前走呢?真过分!我有那么重吗?推不过去可以说话啊,我又不是没有腿,我能走过去!干吗要这么吓我?庄美娴生气地想。谁知阿飞却推着她朝那个大铁棍一直走去……

“阿飞!你要干什么!”

眼看就要撞上了,庄美娴不得不破坏约定回过头。她呆住了!阿飞竟闭着眼睛!

从什么时候开始闭上眼睛的?

为什么要闭着眼睛?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人如果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该怎么走路,他该怎么说话,他该怎么了解这个世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庄美娴知道自己在流泪,再大的风也吹不干她的眼泪。

她想奔跑,可奔跑并不能削弱她的恐惧与悲伤,还会给阿飞带来恐惧与悲伤。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

“我不是故意闭上眼睛的。”

“从‘零度烈火’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所以我才要你坐在轮椅上……”

庄美娴哭了。听了这样的话谁都不能不哭,除非他是聋子。

“阿飞,你没事的。”

“阿飞,我们去找医生。”

“阿飞……”每天银子都在这里看海上潮起潮落,看渔民撒网收网。他曾试图说服一个看起来比较和善的老人带他一起出海,老人把他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告诉他度假村离这里还有七里地,每天早上都有一班开往那里的公共汽车。

银子苦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那班汽车,他就是坐那辆车来的,他又怎么会再坐那辆车回去?

他已经在第一时间收到了夏天的短信,知道了她的号码。她买了手机,她开始用手机了!是完全为了他吗?只为了他吗?

他们通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他打给她,每次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他开玩笑地说,如果有一把吉他,有一个闹钟,他可以在这里呆一辈子。夏天说,如果他能看到一把吉他,看到一个闹钟,她敢保证他马上就会回来。

银子只是笑,却不和她争辩。她知道那把吉他是什么吉他?她知道那个闹钟是什么闹钟?连夏天这么冷静冷漠冷峻的人也开始为了安慰他而安慰他吗?他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已经变得这么可怜了吗?

手机提示电池电量不足,银子挂上电话,关了机。说不清为什么,他想把最后的一点电池保留到最需要的时刻。

什么是最需要的时刻?

他在等待自己平静,等待一个人给他带来最不平静的消息。

那人终于把消息送来了,果然是一个极不平静的消息,银子不得不佩服作为当事人的阿飞还能保持这样的平静。可是,阿飞的平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为什么阿飞真的平静了,他又心有不甘呢?

每当月亮就要升起的时候,海面总是那么的不安分。也许月亮女神真的国色天香,波塞冬一见到她就要激动。

银子望着逐渐变暗的海面,听着海潮扑来,忽然觉得无比寂寞。

手机还有电吗?还能挣扎着拨通那个号码吗?

银子坐在沙滩上,把一双脚伸进浪潮。在这个海神与女神约会的时刻,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可什么能大得过寂寞?

电话通了。手机响了。银子回过头,看着手机铃音传来的方向。一袭水蓝色的衣裙静止在那里。“你说过,这条裙子还有用上的时候。”她说。有点腼腆。

“你穿上它很美,非常美,真的。”他顿了一下,“可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的?”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会是巧合。

“第一次你给我打电话时,我就听到了海浪声,所以我猜你一定在海边。”

“海岸线这么长,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那年冬天我在这里游过泳,自杀似的游过泳。”

她还是有一点腼腆,可这句话一说完,她就变得无比勇敢。

“我把它们带来了。吉他。闹钟。”

“你希望我一辈子留在这里?”他狡猾地问。

她笑了。

“你也在笑吗?”她问。

“我在笑。”

“笑得开心吗?”

“很开心。”

“为什么不让我看到?”

“我马上走过去,你就会看到。”

他走了过去。

“不!站在那里别动!”她突然喊。

“以前都是你走过来,现在该我走过去了。”她说。

她走了过去。

他看到她在笑。

他们离得很近,很近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听见彼此的心跳。

“你化妆了?”他问。

“涂了一点口红。”

“没抹胭脂?”

“没有。”

“那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自己的脸,随即笑了。

他拉起她的手,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他掰开她的手指,掌心里有一只水蓝色的手机。

“你开始用手机了?”他盯着她的掌心问。

“是的。”

“为了我?”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注视着他,他也注视着她。她情愿被他这样注视着,他情愿这样注视着她。

永远。

“是的。”她说。

她闭上了眼睛,开始等待两片唇的温暖。

她知道他不会让她失望。

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