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空窗

“完了?”萨卡盯着夏天微醺的脸问。那脸真的好美,迷离的美。

“怎么会?”她好像在责怪他,却更像是撒娇。

“异乡的生活并不如想象般简单,那个女孩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一时冲动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走在陌生城市的大街上,她总会莫名其妙地伤感。炎热的夏季,她却觉得从心底一阵阵地发冷。她的手总是那么冷,冷得无法再次按下生命的快门。她爱上了站在阳光下,把皮肤变成了流行的所谓小麦色,那样才能让她感觉有一点点暖,感觉她还是活着的。

“其实,在法国那两年她也是这么寂寞的,但她却快乐充实的。不是因为那里有艾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美丽的卢森堡公园,午后四点街边的咖啡店啤酒馆全都坐满了安逸懒惰浪漫的法国人,而是因为——她心里有着一个美好的梦,她以为两年的寂寞可以换回一世的幸福。徜徉在美丽的塞纳河边,看着就要重新开放的橘园美术馆,想着可以看到塞尚、雷诺瓦、毕加索这些印象派大师的真迹,作为招牌的莫内睡莲作品……她都无数次地从心底泛起微笑,将来她一定要和她爱的男人来这里!品着美美的波尔多红葡萄酒,说着Jet'aime——我爱你……

“多愚蠢的女人啊!她可曾听过有谁对她这样许诺?她真笨!

“生活逐渐进入了穷途末路,两年的留学经历根本不能帮她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这与很多人的经历其实都一样。当你有那么一点本事,当你有过那么一点成绩,当你对自己有那么一点自信,当你对未来有着那么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你不肯为了生存放弃自己的理想,当你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藏起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世界之大,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萨卡默默地点头,他同意夏天说的话。理想总是与现实背离,我们无能为力。

“后来呢?”萨卡问。

“后来?”夏天脸上又浮现了那种迷离的微笑,“后来女孩去自动提款机提取最后的一百块钱,她惊讶地发现余额显示‘100’前面又多了一个‘100’——十万块!如此大的手笔,非那个男人莫属。他有的是钱!”

萨卡屏住了呼吸,他在等待。夏天却笑了起来。先是无声的微笑,接着嘴巴咧大慢慢有了声音,最后竟狂笑起来,笑得肚子疼,笑得弯下了腰,笑得流出了眼泪。她蹲在地上,就那样慢慢地笑着,无声地笑着,笑着前世今生道不尽的可笑之处,笑着这从头到尾就可笑的一切。

十万块钱就可以弥补那天的过失吗?她心里的伤可以用十万块钱来治愈吗?她对他的爱只值十万块钱吗?那些日子,她一直把他藏到看不见的角落,任尘土把他掩埋。她欺骗自己,她看不见他,那样她就可以再次欺骗自己,她不曾想他,她也不曾爱过他。甚至,她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他!如今十万块钱却像一把雪亮的刀子直刺她的心房,她终于笑着看见那颗滴血的心竟然还是在为他跳动!讽刺啊!

“女孩取出了那100块钱,然后用特快专递把那张银行卡寄到男人的公司。那张卡上写的是他的名字,当初她向他要来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让他方便地给她汇款,她只是想保留一点和他有关的东西。可是她没想到那张卡竟会成为他侮辱她的方式!她不要他的施舍,她要他永远欠着她的!这世上凡是能用钱来衡量的东西都是便宜的,他欠她的东西永远别想用钱来弥补!

“办完特快专递,女孩的身上只剩75块钱。她对着天上的太阳笑了,阳光刺得她眼睛里再次溢满了泪水,那里面盛满了希望……”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你就是那个女孩?”

“我是夏天。”

夏天睡着了,喃喃中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你还是Summer。萨卡对自己说。你就是你。全世界最伟大的游戏将因你而生!

他把被子小心地盖在她身上。葡萄酒的香甜伴着她的呼吸吹到他脸上,他在她的眼角看到了淡淡的皱纹。那一刻,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不希望她老,他不想看到她老,他要让她在游戏中永生!“嗨!”

“嗨!”

“嗨!”

……

电脑屏幕上的女人不知对呼呼“嗨”了多少次,可她还是一遍遍地“replay”。

漆黑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呼呼听着单调的“嗨”,手指在桌面上划动。

她碰到了一样东西,一盘磁带。幸好音响里竟然还保留了这种古老的功能,她把磁带放了进去,银子的声音飘了出来。

一个开始,因为一个结束

回想走过的那么多年

你还是我一碰就痛的伤疤

我想我们是爱过的吧

不然我的心不会痛到无力自拔

一个电话就可以打破那么多年的梦

我真的以为我们是爱过的啊

只是为什么

分手的话要出自别人的嘴巴

我永远都坚信我们是深爱着的人

我愿意为我们的爱情

蒙上圣洁的婚纱

感谢即使到了最后一刻

你还说着爱我的话

可是我的耳朵再也欺骗不了我的眼睛

你已经变成了和我没有关系的

那个她伤疤,伤疤?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块伤疤?谁是谁的伤疤?庄美娴一直昏昏沉沉,摸着她滚烫的皮肤,阿飞知道她在发烧。那只受伤的小野兔温顺地趴在地上,像怀里的庄美娴,无助得可怜。

他最终还是没有吃那只野兔,而是撕下衬衫的袖子给它包扎伤口。它的伤很重,左后腿的骨头隐约可见。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它的造化了,阿飞已经把它当成了战友。

他勇敢地跑到外面摘下几串连着叶子的葡萄,放到嘴里一枚,酸得他脸都扭曲了。可有总胜于无。回到屋里,把叶子递到野兔跟前,它嗅了嗅,终于还是吃了。托起庄美娴,尽可能地挑红一点的葡萄把皮剥了喂到她嘴里。昏迷中的庄美娴不知是什么,竟也胡乱咽了下去。他稍感安心。

他把庄美娴抱到孤零零的钢丝床上。她的丝袜有无数的破洞,她的左脚上还穿着一只鞋子,达芙妮。宁愿化作月桂树,也不愿意嫁给阿波罗的达芙妮吗?阿飞看着她,有说不出的心疼。

天忽然变了,阿飞竖起耳朵听着窗外,不祥的感觉。他把庄美娴抱起来,坐到地上,用背顶着桌子。他在等待,等待所有的厄运来临。

雨更大了。白夹竹桃拼命摇曳。闪电。雷鸣。细远的隆动。近了,更近了。阿飞闭上了眼睛了。

“我的鱼缸呢?”庄美娴醒了,无比清醒地问。

“在这里。”阿飞把鱼缸递到她手上。

“我没有把他放进去,我没有把他放进去。我们还没完,没完……”她把那个小鱼缸死死地抓在手里,脸上竟带着笑的。

阿飞不知道庄美娴的话是说给谁听的,他却轻轻地应和着:“是的,我们还没完!”他把小野兔放到庄美娴怀里,抱起了她们俩,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