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空窗

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在Colin家门口停下,银子认识这里。

“你认为她会在这里?”银子追上Colin问。

“总要碰碰运气。”

Colin一步三级上了台阶。银子跟在他身后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可以证明阿飞和庄美娴在一起,也没有人可以证明他们不在一起。世界上不知道一天会失踪多少人,但两个相识的人同时失踪总有些蹊跷。但愿庄美娴在这里,能找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好的。不过……

“小娴,小娴!”

Colin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喊,似乎可以听到回声。没有开窗通风,这里的气味潮湿而压抑,银子早料到会失望,可还是又失望了一次。

“她会在哪里呢?”

Colin站在客厅中央失神地问。没有人可以回答。夏天看着这个局促不安的大男孩,情不自禁地问:“你多大了?”这不是轻视,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像“你好”一样。

“28岁。”萨卡说。

“28岁?”

“26岁。”萨卡揉了揉鼻子,低下头。

“26岁?”

“24岁。”萨卡的声音更低了。

“24岁?”

“我就是24岁!不信,你可以……”他高声说道,仿佛只要声音够大就可以变成事实。可他真的太不擅长撒谎了,马上就说不下去了。

“你抽烟吗?”

她这么快就对这个问题没兴趣了吗?害得他还以为……

“我有。”他说。

“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可以停?”

“看看新闻吧,肯定有!”

“聪明!”她笑了起来。

电视里还是昨天的那个女人,只不过换了一身衣服。也许新闻节目的主持人都有特别要求,要以庄重大方为主,昨天她穿了深蓝色,今天她穿了深灰色,像这该死的天气。

“暴雨还将持续。”夏天重复电视里的话。

“山里会有泥石流、山体塌方。”萨卡也重复了一句。

“昨天来拍照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她很习惯这样跳着说话吗?她记得?她还记得他?!“现在的孩子真好,我31岁才有自己的第一次恋爱。”她说。

“干吗不给我讲讲你的第一次恋爱?”

萨卡大胆地提问,问一个他眼里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你很想听吗?”

萨卡用沉默做回答。

“那幅海浪的照片下面有一个柜子,里面有葡萄酒,拿过来好吗?是波尔多红葡萄酒!”

她冲他挤了一下眼睛,很俏皮。萨卡按照她说的去做了。

“拿两个杯子!”她高声叫道。第一次打他的电话,电话响了十二声,没有人接。这样重复了大约十二次或者十三次,夏天麻利地把手机关机,揣到身边的小挎包里,信步走到展览馆外面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包烟。烟从售货口掉了出来,夏天弓身去拿,瘦瘦长长的黑裙子居然撕开了!她窘迫地迈着小碎步溜到卫生间,主持人在门口拦住她,告诉她10分钟之后就该她上台讲话了。

今天是夏天在家乡的首次个人摄影作品展,报纸上对她的定位是“颇具后印象派大师风范”、“法国留学生摄影协会会员”、“金牛奶奖获得者”等等头衔。夏天看到这评价差点没晕了,如果被同行看见还不笑掉门牙?加入摄影协会是为了可以买到更便宜的胶片;“金牛奶奖”不过是个无人知晓的小奖,她的作品靠这个奖多卖了50法郎;至于什么“后印象派大师”——哈,但愿可爱的小疯子梵高可以瞑目!当初在简历上写这些不过是自嘲式的好玩,找工作时容易些。那些记者可真敢写,连“后印象派”都上来了,简直是挂羊头卖狗肉。

卫生间里,做清洁工作的阿姨坐在盥洗台上美美地抽着烟。夏天找她借了一个打火机,和她一样坐到盥洗台上。裙子裂开的声音又出现了,夏天从盥洗台上跳下来,一把扯下那块曾经叫做裙子的布,穿着内裤重新坐回原来的地方接着抽,弄得那个阿姨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广播里,主持人一遍一遍地叫夏天赶紧到主席台去。

“外面找那个夏天干什么?”阿姨问。

“她是今天的主角。”夏天晃着两条光溜溜的大腿毫不在意地说。

“找不到了?”

“她在这里。”

夏天跳下盥洗台,嘴里叼着烟,把那块布围在腰间胡乱打了个结。那块布实在太窄了,围在腰间黑色内裤依旧若隐若现。夏天捏着烟头随意一弹,刚好弹到马桶里。

“阿姨,麻烦了!”

夏天走了出去。

外面的人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分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夏天三寸高的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从大厅这头一直传到那头。人们逐渐安静下来,把目光聚集到她身上。夏天感受到了那些目光,但她谁都不看,走得更加婀娜万分,一条雪白的大腿在人们眼前晃动,细心的人一定不会错过那精致的黑色蕾丝内裤是今年最流行的性感款式。主持人看见夏天,长舒一口气,也为她那种自信的迷人气质所倾倒,从台上走下几步伸手邀请她。夏天微笑着伸出一只手,由主持人牵着走上讲台,动作妖娆妩媚,优雅至极。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来欢迎这些艺术品的主人!”主持人慷慨激昂地讲道,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夏天站到话筒跟前,等待掌声平息。她始终对着台下微笑,笑得那么美,自信迷人。人群足足静了两分钟,夏天才说了一句“谢谢大家”,然后讲起了一大堆在场人都听不懂的法语。人们看到这颗刚刚升起的新星流下了眼泪,泣不成声。

所有人都知道夏天那天都讲了什么是她离开以后的事情了,当时人们只认为这个刚从法国回来的摄影师只不过是在卖弄自己的法文水平罢了。后来很多家报纸都登了夏天在个人摄影展上的讲话、照片。讲话的大致内容是:我一直很努力,我不停地把自己变得很强,很强很强。我以为只要我强了,我就可以赢得他(开始抽泣)……没想到我的好与坏,根本与他无关。他根本就不在意(哭泣中)……我以为今天他会到场,我希望他能为我骄傲,我告诉过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才做的,他也答应我说他一定会到!我怕他不记得了,刚才给他打了无数次电话。手机开着,但是没有人接(泣不成声)。他不想接!我想他再也不会来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不过为夏天这颗一闪即逝的流星留下一点神秘色彩罢了。现场的人真正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了,是在夏天从包里掏出手机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之后。彩色机壳四分五裂,夏天在人们的惊愕中,踩着高跟鞋离开。瘦瘦的布包裹着她的屁股,她几欲跌倒,无法加快步伐,最后索性扯了下去丢在地上。嗅觉灵敏的记者不失时机地按下快门,镜头对准肌肉紧绷的臀部。一直捕捉别人的夏天终于也被别人捉进了镜头,转天所有的报纸都登了夏天穿着内裤离开的“行为艺术照”,各个角度都有。

离开展览馆,夏天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回到住处拿上那部她花了3000元买零件自己组装的照相机,然后到机场买了一张最快起飞的机票,连去哪里都没考虑。她只想尽快离开,越快越好。她不够勇敢,她也不够坚强,那么请允许这个失败的懦夫带着仅有的尊严退场!

后来夏天被飞机带到了这个城市。夏天对自己发誓,她永远都不会用手机,手机是她的灾星。她也永远不会给他打电话。无论发生什么,永远!“你还要喝多少?”银子尽量克制的怒气问Colin。

“不知道!也许一杯,也许十杯!”

Colin抱着Vodka酒瓶又灌了一口。他的声音很大,醉鬼的德行。银子拿着电视遥控器又换了一个频道。

“你们认识多久了?”Colin问。

“三年。”银子没好气地回答。

“你换来换去地找什么?没有一个频道坚持十秒!”

“看看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他们?”

“不是他们,是她!你少喝点行不行?耳朵都不好使了。”银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可不想惹Colin这个醋坛子。“是庄美娴!”

“你们认识的时间比我还久,为什么不娶她?”

“你喝多了!”

“因为你喜欢Summer,不喜欢她,所以她才找了我,对不对?”

“你别再喝了!”

“你猜她现在会在哪里?”

Colin突然凑到银子跟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银子躲开了。

“我猜啊……”Colin重新倒到沙发上,“她一定在某个男人的怀里!”说完,他嘿嘿地笑起来,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银子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开始能够理解庄美娴为什么要离开他。如此脆弱的男人,实在不足以支撑庄美娴更为脆弱的神经。两株同样脆弱的植物,依偎在一起,那种照镜子的感觉让他们以为这是缘分,其实不过是加速灭绝。

“你今天好威风啊。”Collin似乎在撒酒风,却一板一眼地学起银子在“天香庄园”打电话的样子,有点滑稽,有点戏谑。

我一向这么威风。银子在心里说。

“闹钟的故事是真的?”Colin轻佻地问。

银子像没听到一样。

“你好cool哦!”Colin傻呵呵地笑起来,银子的厌恶升到顶点。Colin识趣地闭了嘴,默默地喝了几口酒,问:“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醉过?从来都没有为女人醉过?”

“如果我爱一个女人,我要把她想要的都给她,不是为她喝醉!”银子恶狠狠地说。

“如果我爱一个女人,我要把我所有的都给她……只要她回来。”

银子看见了两颗泪,在Colin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