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空窗

山荔学院建在半山腰,风景倒是不错,可惜交通太不发达了。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每隔一小时才有一班公交车开到山下,途径所有商业区繁华地带。车里的学生总是塞得满满的,装载了对花花世界的全部渴望。Colin躲在学校配给他的白色吉普车里,默默地看着三三两两归来的学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那个穿着短裙蹦到桌子上的女孩。请相信,这是一种很单纯的盼望,不带任何调戏成分。

如果说Colin第一次在自习室里占领那个女孩的造座位只是无意而为,那么后来的几次的确是故意的。这是一种很拙劣的追求手段,Colin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私底下也嘲笑过自己的幼稚。可他也没有办法,他喜欢那个笑容明朗的女孩,他喜欢那张没有经过化妆品雕琢的脸,他喜欢那漆黑的长头发扎成的辫子,像……像个长一点的鹌鹑尾巴!有时他就是喜欢看着,看着也高兴。

他就是喜欢那个女孩,胜过喜欢泪水涟涟的庄美娴。尽管无数经典名著、电影,甚至民间故事都向我们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只有悲剧才是永恒的,只有悲剧才能成就造物者。可那不是现实生活。我们会被眼泪打动,但我们不想一辈子都扮演海绵。Colin越来越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就是庄美娴的海绵。

既然庄美娴这么快就被他列为不受欢迎的人,那么,当初是什么吸引他来到她的身边?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庄美娴很漂亮(这要感激网络视频功能),具有一切美女元素,是时代娇娃,Colin的漫漫归国期不能没有女性陪伴——Colin在国内倒是有过一个女朋友,可惜,出国以后距离有了,美却没了,分手。那又是一段没什么味道的失恋故事。

“她竟拿着我给她买的王菲演唱会的票去和别的男人看。”

“也许是同学、表哥、蓝颜知己。”

“肯定不是,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搂搂抱抱!”

分手,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起了催化剂作用的自然是庄美娴的泪水,以及她不可遏制的悲伤(还有比他更惨的人呢,莫可名状的满足)。当然,最终的决定因素还是山荔学院向他伸出的这只手,这只满足一切物质需求的手。他们为他租房子,给他配备专用车,除了最终的设计费外,每月还有一笔可观的“补助”(按照英国收入水平计算),外加一个“为母校做贡献”的好名声,你让Colin如何说得出这个丧尽天良的“NO”?而学院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Colin为城市中心公园设计的喷泉获得了市长的称赞。校方四处打听设计者,没想到竟出自自己门下,Colin就这样回来了。对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建筑师来说,虽然成功是早晚的事,但谁不希望来得早点呢?谁和面包有仇?这次天上不但掉了馅饼,还拐了个弯,直接钻进他的嘴里,Colin真不能丧心病狂地说出半个“NO”。那太难为他了。

末班车已经停了一个多小时了,Colin知道不会再看见那个女孩,这种无意义的等待只不过是在给蚊子开party罢了,他决定把这一袋烟抽完就走。不管怎样,他还是要回到那个房间,他无处可去。

在英国留学的日子里,Colin学会了抽烟斗,老牌绅士都这样,他的偶像福尔摩斯更是烟斗不离身。BBB牌烟斗,石楠木的,正宗英国货,价值两周薪水。遗憾的是,他虽然拥有了高品质的烟斗,却难以拥有同样高品质的烟草。烟草这东西毕竟是易耗品,他一个留学生如何消费得起?而令他感动的是,当他在首都国际机场看到庄美娴时,她的手里就捧着一只方方正正的小樟木匣子。乍一看,那个小匣子把他吓了一跳。对一个中国人来讲,那个形状的小东西很容易和葬礼联系起来。她不会有随身携带未婚夫骨灰的习惯吧?Colin吓坏了。而当庄美娴把匣子递到他手里时,他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丹麦出品的顶级W?O?Larsen烟草。那一刻的感动是Colin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他真没想到庄美娴看了他一张叼着烟斗的照片,就送他这么一份厚礼。相比之下,他那套花15镑买的SPA香薰家庭装就显得有点拿不出手了。

烟斗有它诱人的地方,使男人变得审慎多思成熟稳重,Colin精心设计过的形象终于在庄美娴那里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她就喜欢吻那张被烟草浸淫过的嘴巴,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品尝它的味道。Colin想,如果庄美娴不是总把死去男友挂在嘴边,也许他们还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她还是有她的可爱之处的。而现在他的等待(那个女孩)和躲避(庄美娴)其实是一回事。等待是为了躲避,既然躲避就必须等待。嫉妒死人并不光彩,可活人没道理要给死人让位不是?庄美娴不是野蛮女友,她不会用野蛮来掩盖莫齿难忘的悲伤。她是翻版的祥林嫂,靠她的顽强回忆,他完全可以把她的一切往事倒背如流!男人是有尊严的,男人的忍耐更是有限度的。有时候,他真恨不得拧下她的头,用洁厕液好好洗一洗刷一刷,让她忘了那早该丢进马桶的一切。她的心,给死去的爱情立下了一个永恒的牌位。他的眼,刻下了她全部的可怜的伤悲。可是他的自尊,却越来越不允许自己收容她的牌位。

这都是何苦?

浓浓的夜色袭来,Colin有一点冷,他必须挣扎着借助月色才能看清对面的人是男是女。这地方好像只剩他一人,可他还是不想回家,他想把回家的时间拖到最后一刻,最后一刻。他是那么地渴望冲进闹市区,那里流动的人群会帮他一起消磨时光。他真的害怕面对庄美娴,害怕她胜于一切。今天,她又那样醒来了,他用装睡蒙混过去。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当她哭泣时,他是该上前拥抱,还是该掉头走开。他现在才肯承认,他担起了一份他根本负不起的责任,跳上了一班永不停靠的列车。萨卡收拾起画架,那个女孩还没有走,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揉了揉鼻子,好像生怕闻到她的气味似的。像他这样年轻又有点小才华的男人,最讨厌被女人纠缠。而她,也仅仅是一个女孩,还未发育完善的青涩女孩,根本不能算是女人。当然,他的年纪也不大,如果还在学校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写毕业论文。哦,不,毕业论文早就该完成了。现在的安排应该是,白天换上一身道貌岸然的衣服挣扎在应聘面试的路上,晚上扒下这身人皮和同学喝散伙酒,唱一些抒发感情的老歌,呕吐,忙着和女朋友分手,或者租房子同居。好无聊的生活。

其实,世上又有几个人会对喜欢自己的人态度良好呢?从看到萨卡的那一刻起,呼呼就决定为他的艺术事业贡献出自己的毕生精力——时刻准备着!她决不会去计较萨卡的态度,那恰恰是他魅力的源泉、艺术家气质淋漓尽致的体现!他邋遢的外表、拮据的生活,都为他不怎么出众的外貌添上了迷人的玫瑰红晕。学校里不是没有伪颓废派,一条牛仔裤可以从开学一直穿到学期结束;头发长长的,因为出汗出油被粘成一条条;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四处借钱;抱着一把破吉他不上课,躲在宿舍里不是喝酒就是睡觉……他们是邋遢的,可那是因为他们懒,而不像萨卡是因为没有条件换洗衣服!他们也是拮据的,可那是因为他们不会理财,而不像萨卡那样根本没有钱!够了,够了!他们太恶心了!再想下去,呼呼也要吐了。萨卡是无以伦比的!

呼呼似乎比萨卡本人更清楚一个艺术家要经受多少磨难才能修成正果,她向往成为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她渴望和他一起流离失所,渴望和他一起风雨飘零,渴望成为克洛岱尔式的情人、挚友、模特、仆人、疯子……萨卡将是罗丹一样伟大的艺术家!她愿意在国际大赛的领奖台下默默地仰望他,她愿意流下“守得云开见日出”的泪水!

应该说,即使是获得若干国际大奖的影片,对青少年也有不可估量的误导作用,这种误导有时甚至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呼呼看了那部致命的《CamilleClaudel》,她被法国电影里唯美的华美的凄美的调子迷惑,完全忽略了结局——女主人公住进了疯人院,一心只想体验那种电影梦境里的爱情。她在做梦,的确是这样的。

萨卡比呼呼想得简单多了,只想今天在哪里过夜。他已经决定什么时候累了,就在那里躺下睡觉。口袋里揣着他流浪以来收到的最大面额的纸币,他捏了捏鼻子有些飘忽忽地想:真正的艺术还是有人懂得欣赏的,金子总会闪光的!他决不会向该死的规则妥协,他决不会为了生活去画违背自己意愿的东西,他决不允许艺术被亵渎,让那所泯灭个性一心培养电脑狂人的学校见鬼去吧!

繁华的街市要比冷清的地铁站让异乡人感觉舒服温暖。我不是孤单的——这虚假的感觉很能蒙蔽人的眼睛,但愿也可以欺骗灵魂。身后的女孩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萨卡,他想回过头怒吼一声:“你跟了我好几天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可是一回过头,触到那小鹿般的受伤眼神,他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夜,越来越深,毕竟是夜。萨卡尽可能地选灯光明亮的地方走,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害怕万一有专门袭击女孩的坏人藏在阴暗的地方,他一个穷光蛋没什么可怕的,可那个女孩呢?如果坏人把他让过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拖走了呢……他是暴力片看多了,忘了世上还有警察。但他的担心因为是关心,所以才不会显得多余。

日子也不少了,七个夜,她就这么跟在他身后,粘人的影子。不是相依为命,没有耳鬓厮磨,就那么如影随行。她的模样像个学生,应该快考试了吧?每天这样跟着他露宿街头,可以吗?为了她,他已经有一个夜晚睡在广场的长椅上,两个夜晚睡在地铁站的过道里,三个夜晚睡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今天是第七个晚上了。上帝都要休息的日子里,他将在何处容身?

他讨厌她。他讨厌她是因为他还会关心她,还会在意她。当她第一次出现时,他就从那对眸子里发现了与众不同的东西。他是个画家嘛!而那种东西让他害怕,让他畏惧,让他本能地想要逃避,可最终似乎还是深陷其中。她的眸子里装着一个他,也只有他。

她跟着他,这更让他讨厌,他无法安心睡去,他还要替她警惕身边可能存在的坏人;她困得不行睡过去了,他就成了守护神。天,这角色颠倒了!可是,如果她不跟着他了呢?如果某一天她不再跟随他的脚步,这寂静的夜里,他将多么孤独!

有那么一会儿,萨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身后的脚步,当他回过神来,他蓦地回头,带着惊恐、搜索、绝望的目光回过头,搜索她的身影。她还在,只是被他的样子吓呆了。萨卡忽然觉得嗓子发干,他迫切地想要吸入或者吐出点什么。喉咙被卡住了,他只能张着嘴巴。女孩迟疑地、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羞愧难当地说:“我渴了。”

远处,霓虹闪亮。萨卡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他已经不知不觉从光明站走到了伯利站,大约有六、七公里路程。看了一眼腕上的Swatch,十点三刻。

“前面可能有喝东西的地方。喝完东西,我送你回去。”萨卡终于对她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