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入口有一个年轻的画家,半长头发破牛仔裤,街头艺术家的一贯装束。大大的画架顶在他干瘪的肚子上,他不时瞄一眼过往的人群,匆匆画上几笔,时不时地还要抽空揉一下鼻子。一顶礼帽放在他的脚边,里面尽是些不超过两位数的硬币和纸币。他的身边摆着一些没有装裱过的画,这或许是他赖以生存的惟一资本。
小画家年轻的脸上刻着不相配的沧桑,更像是个负气离开家离开学校,到头来却无家可归找不到同伴的孩子。银子想,如果我是他,我就站在马路对面的地铁站出口,那样行人才更有可能为我驻足——这是银子作为商人的想法。小画家也许去过纽约,也许到过巴黎,在那里受到了启迪才来这里扮演流浪艺人的角色。也许他哪里都没有去过,只是迷恋这种孤独的感觉,谋生之外燃烧自己对绘画的热情。这是因为年轻,还没有向现实低头,没有考虑过未来,孤独的理想支撑了憔悴不堪的落魄,和年轻时酷爱吉他的银子一样。那么固执又那么勇敢,即使站在无人喝彩的角落,也可以把那当成吉他大师吉米亨德瑞斯站过的舞台。
想到这里,银子笑了,小画家恰好也完成了那幅作品。银子凑过去,纸上呈现出铅笔勾勒下的地铁站里阴霾匆忙的风光。小画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银子,习惯性地揉了揉鼻子,很孩子气的动作。银子掏出钱包,想找些零钱,结果里面最小面额的纸币是50元,他就恭恭敬敬地把钱放到帽子里。小画家看到这张“大票”打了个口哨,把那张素描递到银子手里,银子对他笑了笑。小画家随口哼起一段《祝你平安》,然后和银子一起笑。银子走进地铁站,脸上还挂着笑。
银子的咖啡店里没有“如果我不在咖啡店,我就在去咖啡店的路上”的字样,但别人从没在咖啡店以外的地方找到过他。他开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咖啡店,只有三张桌子七把椅子。但是咖啡店里有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舞台,夜晚时分会被璀璨的光线照耀。和小小的店面比起来,这舞台显得太大了,不像商人的作为。
每天下午1点钟,银子都从光明站搭地铁到伯利站,在出口买一份当天的报纸,然后步行10分钟到咖啡店,时间:13时40分。掀起卷帘门,打开咖啡店里所有的灯,研磨咖啡豆、煮制浓咖啡、用蒸汽加热牛奶、向咖啡杯注入牛奶、舀出奶沫……银子的Cappuccino永远不按标准比例调配,他喜欢苦一点的DryCappuccino。对面面包店的小工看到银子打开报纸就会跑过来给他送一只新出炉的羊角面包,拿了钱回到面包店时,那只上世纪50年代出品的挂钟正好敲两下。银子的活动总是这样有规律,像个不再有幻想的老人。
午饭后银子的报纸也看完了,通常他都会把报纸丢进垃圾桶,然后趴在吧台上睡觉。他看报总是很快,只看“征婚启事”和“讣告”,都是因为母亲。如果母亲没有死,他就要给她带一个儿媳妇回去,这是他能见到她的惟一理由——现在他已经分不清看哪一栏的兴趣更大一些。今天的报纸上依然没有他希望的东西,他太清楚“面容娇好、温柔能干”背后的意思了——面容娇好(闭上眼睛看)、温柔能干(才怪)!——感谢上帝,母亲还活着。
吃饱之后,银子没有睡,而是拿出了久违的吉他,走到一直空着的舞台中央,拨响了琴弦。太久没有触碰过它了——“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吉他入门曲《青春》从银子的指间流出,他的喉咙咕咚一声,发出了音节:“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走进咖啡店,庄美娴被吓了一跳,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都没认出坐在光圈中的人是谁。米黄色的格子衬衫,里面套着一件纯白的T-shirt,下面是一条浅色休闲裤,她喜欢的一种男人打扮。精干的短发微微卷曲,有点毛茸茸的,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右耳上一枚闪闪发亮的耳钉,像黑夜中最明亮的天狼星。庄美娴这时才认出那个抱着吉他万分投入演奏的人正是她所熟悉的银子。
这家伙是没吃药,还是吃错药了?
在庄美娴的记忆中,银子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咖啡店小老板,对物质没苛求,对自己也没苛求,过得很知足。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幸福,可在庄美娴眼里他多少有点不求上进。不是说赚很多钱就表示这个人有理想有抱负,可人总得活出点“向上奔”的劲头吧。而银子给庄美娴的感觉是——要不是觉得自杀对不起父母,他早就去死了。当然,银子从没这么说过。
庄美娴的到来显然打扰了银子的自我陶醉,他刚刚流畅起来的音符刹时变得踉踉跄跄。今天就到这里吧,银子对自己说。
“又去港口了?”他问庄美娴。
只要庄美娴戴上那个黑色假发,就证明她又跑到老外面前冒充东方淑女去了。生存需要——庄美娴的理由——这和三级片女演员都要去隆胸取悦观众是一个道理。
“还没吃饭吧?”银子看了看表,“想吃点什么?”
“烈火之吻!”庄美娴边回答边扯下头上的假发,随手丢在玻璃砖砌的吧台上,然后钻进吧台里给自己调一杯“香橙汽酒”。她那颗爬满火红色卷毛的脑袋摇摇晃晃,哼着一首怪模怪样的歌。坦白讲,庄美娴还是戴着那顶假发好看,漆黑的长直发,齐齐的刘海儿,蛮可爱的。银子说过,可是她不听。
所谓“烈火之吻”是庄美娴发明的叫法,其实就是红烩牛肉饭。只不过在庄美娴的强烈要求下,银子在米饭中间挖了一个洞,把番茄牛肉汁倒进去,并且只要发挥超常的想像力,就可以把这想像为正在喷火的火山,于是也就有了“烈火之吻”的名号。这是庄美娴一辈子也改不了的小资脾气,干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情调。就好比二锅头决不能拿来就喝,一定要和鲜榨橙汁、苏打水、冰块混合在一起后倒进嘴巴。这样就不是在喝二锅头,而是“香橙汽酒”(有客人来时她就把这称为“橙色海洋”,可以要大价钱),适合餐后饮用的鸡尾酒,够情调的酒精饮料。
银子的咖啡店是庄美娴的半个家,她在这里比和任何Colin在一起都要舒服,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老板娘呢。可人和人之间是要讲究缘分的。从打看到银子的第一眼,庄美娴就认定他会是个一顶一的好哥们儿,而决不会是一个好Colin,所以也就没把沾满情色的小爪子伸向他。事实也确实如此,银子是具没理想没激情的活尸,不能满足庄美娴的爱情空想。
15分钟后,银子把“烈火之吻”放到庄美娴的面前,又给自己弄了一杯DryCappuccino。他给自己限量,每天都不会超过三杯,今天已经是第三杯了。品着几乎已经尝不出什么特别味道的咖啡,银子一眼瞥见了吧台上那个苹果大的小鱼缸(那可是庄美娴空窗的标志),惊讶地问:“你又跳槽了?”
“是啊,又该往里边放小鱼了。那个印度人真坏,这次他找我多要了两块钱,折合人民币差不多有20块钱呢!今天的牛肉火候不够呀,银子你要好好反省一下哦!”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你不是说那个英国来的家伙对你很好,你还在考虑嫁给他吗?再这样下去,你就该换鱼缸了!”
“没关系啊,我的玻璃鱼都好小的,每个才米粒那么大,装不满的。再说,那个印度人还告诉我,他有一种更小的玻璃鱼,也就四分之三个米粒那么大,做工更精致!他答应我,如果我想换的话,他可以给我算便宜一点,还可以把以前的鱼折价回收。我正在考虑。”
银子盯着鱼缸里的玻璃鱼,他已经懒得去数了。每一次空窗(庄美娴管失恋叫“空窗”,不用问,肯定是跟《康熙来了》里的那个小S学的;银子倒觉得这个词蛮危险的,不是说和艾滋病患者发生关系后去检查,虽然没有感染,但也有三个月的“空窗期”么),她都会往里面放一只玻璃鱼,也不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因为空了的窗子需要玻璃鱼来填满?如果这只是一个女孩心爱的小玩意儿该多好,可惜却装了那么多“游戏”。这些小玻璃鱼真好看,乖乖地睡在缸底,不会有梦魇。
“你把东西吃到脸上去了。”银子对着庄美娴指了指自己的腮。
“这里吗?”庄美娴抬起小手擦脸,却总也擦不对地方。银子索性拿起餐巾纸帮她擦掉——有一滴水滴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僵住了。庄美娴在流泪。
“我喜欢Colin。我爱他!”
“我知道。”
“我是说现在这个Colin!”
“我知道。”
“可是今天我做那个梦被吓醒的时候他都没理我。”
“我知道。”
“你说我为什么总也忘不了以前那个Colin?我忘不了他我就没办法和别人呆下去!”
“我知道。”
“你就不能说别的点吗?你怎么总说‘我知道’?”
“我不知道。”
每次空窗时庄美娴都会说上一通类似的话,银子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总是回答“我知道”。作为这个城市惟一知道庄美娴故事真正版本的人,这并不能给银子带来什么荣誉,当然,倒也没给他带来什么烦恼。他所要做的无非是隔一段时间收容一下庄美娴的眼泪,以及把咖啡店借给她当临时旅馆,庄美娴的回报是一大桶正宗巴西咖啡豆,或者一包新鲜奶酪。
说实在的,身为一个大男人,他也不想总在庄美娴面前扮演“姐妹”的角色。可在这个城市里,他们一样孤单,悲伤是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惟一纽带。他既没有见过任何一个Colin(连那个最著名的Colin的照片都没有见过,这对庄美娴那个盗版的悲伤故事来说,实在有点说不过去,缺乏最起码的道具),也没有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指手画脚的习惯,也就难怪他的回答除了“知道”就是“不知道”。曾经(只是曾经的一个小刹那),他试图演绎都市版圣彼得,勇敢地走到庄美娴的苦难当中去。可眼见着鱼缸里的玻璃鱼一天天地增加,银子也就放弃了这种愚蠢的想法。还是等着庄美娴自己变成圣保罗吧。伦敦Colin就比银子蠢多了,可见网恋是多么的不可靠。
庄美娴酒足饭饱,开始动手收拾餐具,这是银子比较欣赏的一点。他喜欢做饭,可是他讨厌洗碗。水槽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银子百无聊赖,又要开始他例行公事的发呆了。水声和着庄美娴的歌声,“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
银子寻思着,要给夏天什么礼物才算是惊喜呢?他的口袋里揣着一条项链,项链的坠子上嵌着一枚钻石,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她今天31岁了,可这是能给她带来惊喜的礼物吗?
“咦,这是什么东西?你什么时候开始玩收藏了?这方面我可算个行家,我来帮你鉴定鉴定。这个画画的萨卡是谁?哪国人?很有名吗?”庄美娴一边擦手一边问银子。墙上那幅从地铁站买来的素描挂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竟被她发现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上面有画家的签名。
“胡乱买着玩的。”银子心不在焉地回答,“美娴,你帮我关门吧。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今天就不回来了。”
银子像个幽灵似的飘了出去,庄美娴愣在那里,一瞬间完全不知该何去何从。
银子并不是她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甚至都不应该用“重要”来形容,可是,就在此时此刻,庄美娴觉得他的离开向她预示着,她被所有的一切、全部的人和物,抛弃了。她先是被那个Colin抛弃了,接下来又被若干个Colin抛弃了,现在连银子也把她抛弃了!庄美娴觉得她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而这,都要怪银子!他为什么要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离开?
那把旧吉他在舞台中央的高脚凳上独自闪着神秘的光,庄美娴有一种走过去把它砸烂的冲动。但是她控制住了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她不能失去银子这最后的码头。
难道Colin还没有发现她不见了吗?为什么还没有给她打电话?她的离开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