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空窗

庄美娴的哭泣终因无人喝彩而草草落幕。她忘情地投入到悲伤中,却因无人赏识而偃旗息鼓,这是对空窗者最无情的嘲讽。

我总该干点什么,我总该干点什么……

她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手里还握着那个精巧的小鱼缸。她已经厌倦了这种没有同事、没有老板、没有公司章程、没有季度年度工作指标的生活,虽然这曾经是她最迷恋的地方。可是,有谁知道一个所谓的“网站商城供货商”的苦恼呢?她太孤独。

她的确厌恶像集中营条令一样的打卡制度,她厌恶同事之间的排挤,她恨透了上司对她的性骚扰,她简直一刻也不能忍受这种无休止的重复,她讨厌死那种生活了!她选择“见异思迁”。当她因为失去了一个Colin就对所有的一切感到厌烦,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些、打破这些、毁灭这些,当她真正做到的时候,她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她竟是如此孤独!她逃离的、打破的、毁灭的,其实是她自己。只有她自己。

这个夜晚,银子走了以后,除了想那些令她伤心的Colin,还有什么是留给她干的吗?咖啡店的生意萧条,连个能给她做伴解闷的客人都没有,她太清楚这是因为什么了。如果银子肯把这家店交给她打理,她敢保证不出三个月这里就会人满为患!但是,这需要心情,现在他们谁都没有这个心情。就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不然,还能怎样?难道要这样颜面无存地回去吗?要不就去通宵Disco舞厅玩上一夜!喂,今天我可空窗了,难道我还没有让自己happy一下的权利吗?

庄美娴小心翼翼地把鱼缸收在柜台里,身后一个声音问:“老板在吗?”

“不在!”哪壶不开提哪壶,庄美娴怒气冲冲地回答,回过头来一看,呆住了。

找银子的陌生人有一个很好看的下巴,先进入庄美娴视线的就是这个泛着青茬儿的俊下巴,不停蠕动的下巴,左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再往上看,庄美娴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像极了格利高利?派克的眼睛,宽和长的比例恰好是完美的0.618黄金分割。有了这个数字做论据,他的眼睛有多好看也就无须证明了。更重要的是,良久地注视着这双眼睛,你会发现里面装着一汪深情,深不见底。女人见了这样的眼睛注定是要沦陷的,明知那深情不是为己,还是要义无返顾。

“他有事出去了。”庄美娴忽然换了一副小鸟依人的嗓音,把他发展为下一个Colin也未尝不可。

“你有事可以在这里等会儿他,他一会儿就回来。”这是拖延战术。她热切地等待他的回应。

陌生人环顾了一下咖啡店,庄美娴看到他嚼的是口香糖。唔,那嚼过口香糖的嘴巴是什么味道的呢?“也好,我等他一会儿。”他中计了!

“你想喝点什么?”庄美娴兴高采烈地问,谁也想不到她几分钟前还痛哭过。

“啤酒,不要冰的,谢谢。可以抽烟吗?”

“当然!不用客气!”

就在回身拿啤酒的这十几秒,庄美娴已经想出一个非常完美的方案。她将充分利用他的耐性,在他给银子打电话之前套出他的姓名、电话号码。这不是什么难事,有了在港口摸爬滚打的经验,和陌生人迅速拉近距离对庄美娴来讲简直易如反掌!晶莹剔透的玻璃砖吧台会成为庄美娴妖冶的舞台,她将像涅槃的凤凰一般嵌在这玻璃砖的中心,成为一颗耀眼夺目的琥珀,永远挂在他的胸前,记在他的心间。

然而,这一次蹩脚的编剧再次和庄美娴找了别扭,等她准备好表情回身时,陌生人已经离开吧台向舞台走去。他没有选择庄美娴为他布置的,请他参与演出的舞台,而是选择了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把吉他抱在怀里——音符流了出来。

光线照耀下的陌生人变得更加陌生,如果他戴上一顶礼帽再叼上一根烟,那么他和派克的区别又能有多大?女人为这样的男人迷醉是值得的。如果他有路易斯?阿姆斯壮的性感嗓音,有肯尼?G的萨克斯风伴奏,来上优雅忧郁一段爵士乐,庄美娴肯定会醉死的!幸亏编剧又一次成功地背叛了庄美娴,挽救了她的小命,我们的陌生人试音之后唱起了崔健。“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浪漫没有了,只有一样萧索破败的嗓音。庄美娴无法把派克与崔健的形象重叠起来。庄美娴想哭,为这让她失望透顶的一切而哭。

“小姐,请给我拿……”萨卡扭头问呼呼,“你要什么?”

“可乐。”

“一杯可乐,一杯啤酒。你吃东西吗?”他又问,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偷偷松了口气。“再来一个火腿三明治。多少钱?”

庄美娴回过头看这两个不速之客。

“没有三明治。最后结账。”

可乐几乎是被庄美娴丢出来的。来了两个出气筒。

“那你们有什么?”萨卡提高声音问。

庄美娴这时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们,一对落魄的小情人儿!她在心里笑了一下,他们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名牌!

“鸡肉汉堡,一分钟就可以吃到嘴。”庄美娴回答。

“我要一个。”

“出门左转,隔壁就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那里面有卖的。你可以免费使用里面的微波炉加热,热汉堡更好吃。”

“你!”

呼呼拉住了萨卡那只指向庄美娴的手,悄声说:“这里有你的画呢!”

这话让萨卡平静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呼呼,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自己的画,那一瞬间的感觉相当奇妙。这是萨卡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被别人郑重地挂起来展示,得意洋洋的骄傲在心底蔓延,他的脸却像被孙悟空喊了“定”,不好意思笑出来。他多么希望呼呼刚才说得大声一点啊,那么这个红脑袋的就该知道有一个画家光顾这里,态度也就恭顺些了吧?

“我们去便利店吧,那里的东西肯定比这里全。”呼呼再次小声提议,萨卡感激她没有说出便利店里的东西比咖啡店便宜许多的事实。

他们的离开让庄美娴松了一口气,不幸的事情却发生了——那个陌生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倒霉的陶醉,也向门口走去。

“你不等他了?”庄美娴急急地喊住他。

“我去找他。”他吐出嘴里的口香糖又往里面塞了一块新的。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在‘明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他回头冲她一笑,蛊惑魅人,却是终结。“谢谢你。”他说。

再也没有挽留的理由,庄美娴再次感到整个世界遗弃了她。她忽然有一种要冲到“明珠”去的冲动,冲到那个物欲横流极尽恶俗的地方,她想知道他、他、他,还有他,他们,为什么会为了这样一个地方抛弃她?为什么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